本帖最后由 熊荟蓉 于 2015-12-26 11:43 编辑
刘缺嘴不知道的事情 文/熊荟蓉 从长途卧铺车上下来,刘青松跺了跺冻僵的双脚,手搭凉棚望了望被楼群切割的天空。十五年未归,天门县城的变化真大。冬日早晨的阳光,竟也这般刺目。 乘客们都鸟兽样散去,只有刘青松不慌不忙。他捏了捏棉衣口袋,那里有他刚从邻座身上摸来的几十块零钱。他早已用手指窥见,两张二十,一张十元,一张五元,两张一元。一夜未合眼,就收获了这五十七元。他很生气,眼里的死鱼白一闪,补过的上唇沟的肉瘤一颤,缺嘴里吐出俩字:缺德! 他打心眼里瞧不起天门人。穷山恶水出刁民,这地方的人太奸狡太势利了。 当初我爹当村主任的时候,他们谁不亲热地叫我青松。我爹一死,他们就叫我刘缺嘴了。打牌借的两三百块钱,三天两头追着还,还找我姐讨。要不是这次实在被房东逼得急,又跟姐联系不上,我八辈子也不想回这鬼地方了。 想到姐,刘青松掏出手机,把那烂熟于心的号码又打了一遍,还是关机。 姐,你不是说你一生都不换号吗?你怎么能关机呢?你可是我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爹娘供你读书考师范,你拿的是国家工资,旱涝保收。哪像我,打点零工本来就钱少,老板还经常拖欠。难得到手的一点钱,一场牌就输了。这两年血压又高,连酒都不能喝了。烟也抽得造业,一咳一口痰。这日子,还能过吗? 刘青松本想吃碗牛肉面,一问价格,竟然要十元。太宰人了!他改用五块钱买了十个肉包子。铜钱大的包子,黑黢黢的馅。十个,就塞了一下牙缝。 黑良心啊!他愤愤然,蹙着川字眉寻思,该去哪里? 爹娘都不在了,家是不能回的。姐早不在镇上的小学教书了,听说十年前就调进了城关。至于在哪所学校,他从没问过。他是爹娘四十岁生的幺儿,比姐足足小了十五岁。算起来,姐今年也有五十八了,该退休了。 姐退休了有工资,肯定就在这县城的哪个地方住着,每天舒舒服服地打个小牌,跳跳大妈舞啥的。只要找到姐,我就不愁吃喝不愁钱花了。对了,魁子也长大成人了,说不定还挣大钱了。孝敬孝敬老舅,理所应当的嘛! 反正县城也不大,一定可以找到他们的。刘青松叼着一根红金龙,一个小区一个小区地打听,有没有一个叫刘红梅的女人,有没有一个叫毕夺魁的小伙子。 从早问到晚,刘青松不晓得看了多少白眼,恁是没打听到姐和外甥的一点消息。他蜷缩在车站过了一夜。第二天,他决定一边找人,一边再寻点财路。晌午时分,他竟然在一个豪华酒楼的招聘启事里,看到了毕夺魁的名字。 这个酒店招勤杂工,联系人:毕夺魁经理。后面附有毕经理的电话号码。 太好了!外甥都当经理了!我的后半生就不用发愁了!刘青松赶紧对着电话号码拨过去,通了!刘缺嘴大着嗓门喊:“魁子,我是你舅,就在你们酒店门口!” 对方冷冷地说:“对不起,我没有舅。”说完就挂了。 一腔热血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刘青松盯着手机屏幕,两只眉头拧成了麻花。难道谁跟外甥同名同姓?不会吧?电话里的声音,与当年相差无几。一定是这小子嫌我嘴缺怕丢人。只要你给烟我抽给钱我花,我保证不说是你舅! 刘青松打定主意,非见到毕夺魁不可。他靠着酒店门外的一棵树盘腿坐着,眯着眼假寐。直到太阳西斜,一个剑眉星目的小伙子终于从酒店出来了。嗨,这分明就是自己的外甥毕夺魁呀! “魁子!魁子!”刘青松一跃而起,喜滋滋地拽住毕夺魁的手。 毕夺魁生硬地抽出手,漠然说:“对不起,我不认识你!” “你叫毕夺魁是不是?你妈叫刘红梅是不是?你小子可以外甥不认舅,你妈不会不认我这个弟的。你说,你妈在哪?”刘青松一急,那上嘴唇就越发盖不住下嘴唇了。 “要见我妈是吧?你跟我来!”毕夺魁手一扬,拦了一辆的士。 的士七弯八拐,在一处偏僻的老旧单元楼前停下来。 在一楼最西边的小两居室的简陋客厅里,刘青松赫然见到了黑框里的姐。 “你妈她……这啥时候的事?魁子,你咋没告诉我?”刘青松颤着嘴唇说。 “告诉你?十年前外婆去世,我妈不是告诉过你吗?你回来没有?” “那,那个时候,我连路,路费都没有,咋,咋回来?”刘青松结巴起来。 “这次,你就有路费了吗?我妈躺在医院里,深度昏迷,你还发来短信,说房租都交不起了,要她打一万块钱给你!”毕夺魁一双眼睛冷峻如刀。 “我一个残疾人,又患了高血压,不能做重活。在外面,吃的穿的住的都老贵。我为难了不找你妈找谁?她是我姐,她挣的是轻省钱……” “残疾?你人高马大,手脚健全,怎么残疾了?你做起事来残疾,抽烟酗酒、抹牌赌博,可一点都不残疾!你就知道为难了找我妈,我妈为难了你在哪?”毕夺魁声音不高,却字字着力。 “你妈能有什么难处?你妈你爸都拿国家工资,就你一个儿子……” “谁都没有难处,全世界就只你有难处!”随着啪地一声,毕夺魁将一个老式诺基亚手机拍在方桌上,“这个手机你认得吧?我妈一辈子就用了这一个手机。这个手机的信息显示,这十几年来,她一共给你了二十多万!” “哪……哪有这么多!”刘青松的嘴一哆嗦,露出一口焦黄的牙齿。 “钱一分一厘都不是你的血汗换的,你当然记不清了。今天,我就跟你一笔笔算算,也让你知道我妈受的什么罪!”毕夺魁对着手机屏幕,话语切入到岁月深处。 十六年前,你在刘家湾时,我妈帮你还过八次牌账,每次从三百到五百元不等。你知道吗?那时我妈的工资,每月才三百多元。为了你,我爸我妈天天吵…… 十五年前,你欠了五万元赌债,别人要卸你的胳膊腿,是我妈帮你还了这笔债,又给了你五百元路费。你一走了之。可你知道吗?这五万元,是我爸买断工龄的补偿金。为这个事,我爸把我妈打得半死,还跟她离了婚! 接着几年,你以各种理由向我妈要钱,每次少则一千,多则上万。外婆生病和去世,我妈反复联系你,你却故意关机。外婆瘫痪在床两三年,我妈忙了学校忙家里,换手的人都没有。为外婆治病和送葬,我妈花光了自己的所有积蓄,还累出了一身病。 城关的女老师,哪个不是穿得高档时尚住得舒适宽敞,只有我妈的衣服,都是在南湖大市场里买的,住的这个两居室,是别人家里死了人,贱价卖的。我媳妇坚决不到这个屋里住,我只能住在岳父家,生的孩子也不姓毕。 这几年,我妈腰椎间盘突出,风湿病严重,早就从学校内退了,每月就两千多元死工资。还要不断地给你寄钱。前年,她又查出了胃癌。我们都要上班,难得有空陪她,她就一个人挣扎在死亡线上。这期间,你竟然又向她要过几笔钱…… “这……这……我真不知道……”刘青松斑驳的额头冒出点点汗珠。 “你当然不知道。你就知道你是残疾人,你是弱者,你有理!我妈说了,你缺的不是嘴,是心!”毕夺魁扔下这句话,掉头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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