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叔叔
说实话,我们英佩公这一支人丁并不兴旺,他虽有四个儿子,可只有三个有后,而再往后两代,又只剩下两家有后,这就是我爷爷这一支,以及我叔公这一支。
叔公与我家属于大屋场的右白虎,同一个小门同一个天井,到我们远字辈这一代,已是四代同居在一个门房之内了。我家住前面,他家往后面。因而两家虽不是同一个锅灶,却是锅盘碗碟之声相闻,尽管到远字号这一辈已经相隔了四代。即使这样,排起血统来,却还是最亲的两家。加上叔公在世时,特别看重读书人,在他看来英佩公的书香传统(他是前清秀才)都被我家占了,所以他特别喜欢我们兄弟。
叔公经历了两次婚姻,第一次娶妻只生了一个女儿,年龄与我父亲相当,第二次婚姻相隔很久,生下两个儿子年龄与我们兄弟相当,大儿子与我哥哥同年,小儿子比我小四岁。因此,我与哥哥同两位叔叔辈份虽不同,却是同时生长起来的伙伴。大叔叔与我哥同时发蒙上学,小叔叔因读书较晚,却成了我当民办老师时的学生。因为这些原因,因而我们两家关系一直相处不错,我们兄弟与两位叔叔之间更是情谊非浅,相互间不象叔侄,倒更象朋友。可命运却有点捉弄人,四个人的命运却全然不同。
哥哥读师范时参军去了,当了海军文化兵,以后转业在相邻的茶陵县参加工作。我则高中毕业后当了两年民办老师,后推荐上了大学,并毕业留校当了大学老师。记得小时父亲请人给我们兄弟算八字,八字先生说哥哥命在茶陵,而我则命在湘潭,不知是冥冥中的天数呢,还是八字先生的能掐会算?结果竟然被他言中:哥哥转业时安排在茶陵工作,我则大学毕业后留在湘潭教书。而两位叔叔的命运却令人唏嘘:大叔叔虽考上了农中,可不久农中就被撤消,国家粮没吃成,最后还是回乡当了农民。小叔叔只读了五年小学,自然更没有参加工作,吃国家粮的机会。为此,叔侄四人的命运也就不同了。记得叔公在世时时常在我们面前叹息说:“瑞林,你们兄弟命好,都有国家粮吃,你两个叔叔自己不争气,读书读不出名堂,只能在农村握锄头把子。”我只好安慰他,说:“叔公,行行出状元,在家务农未见得命就不好,在外工作也不定就命好。”话虽这样说,可当时农村的人把能否吃上国家粮当作人生命运的分水岭,要说服他们谈何容易。
而现实生活又实实在在印证着人的命运的差异。虽然我们这一代解放前后出生的人总体来说也是命运多舛,先是经历了三年困难时期,有些人差点饿死;后来又经历十年文革灾难,读书的路子被中途夭折。然而具体到个人身上,还是有差异的:像我们这种情况的,虽然前三十年坎坎坷坷,但后三十多年却得益于改革开放,过上了好日子;而像我的两位叔叔却始终处在社会的底层,怎么也未能翻过身来。时至今日,他们的日子却仍是过得紧巴巴的,让人看了免不了要伤心落泪。
自叔公叔婆过世后,两位叔叔就好似运交华盖,事事倒霉。先是大叔叔的妻子(即大婶婶)得了喉癌,治了多年也未治好,最后还是过早地离开了人世,大叔叔落了个人财两空。家境本就不好,经过这一折腾,更是江河日下,一天不如一天。
大叔叔膝下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除了女儿长得难看一点外,两个儿子都长的有模有样,身高一米七以上,五官端正,身材也好。可就这样三个儿女婚姻都极其不顺:女儿是老大,二十岁出嫁,嫁了个泥水工,也算有门手艺,头两年还算过的顺风顺水,可到了第三年,却晴天霹雳,发生了一件极为不幸的事,丈夫在给别人建新房时从屋顶上摔下来,把脊椎摔断,经过治疗,虽然能够行走了,却从此失去劳动能力,全家的担子都压在我那可怜的堂妹身上。然而,屋漏偏遭连夜雨,过了几年,堂妹夫又得了怪病——脑积水,又得看病吃药。这一病,身体就更差了,就连上厕所也经常摔倒,从此连家务也不能做了,彻底成了废人。两人生有一个儿子,读书尚可,年龄刚满十六岁,一看家里的情况,再也没有心思读书,只得往广东打工去了。堂妹见家庭如此状况,觉得了无希望,连死的念头都有了,听说好几次都想自杀,总算被人劝住了。
这次我们兄妹三人回乡给母亲修坟立碑,听说堂妹家如此情况,就去她家看看,一者聊以安慰劝解,二者给点钱聊表心意。一进屋,只见满屋狼藉,破败不堪,一点生气也没有。喊了好几声,堂妹才从里面蔫蔫地出来,脸上布满了愁云,一见面就眼泪淋漓,泣不成声。坐下后,她要给我们泡茶、煮蛋吃,我们坚决不让,又说要把家里仅有的几斤茶油送给小妹,我们自然不让,推搡了半天,她才作罢。
谈话中,她还是透出不想活下去的念头,我与哥哥一边劝她,一边骂她,说她太没出息,又鼓励她勇敢地面对困难,坚信有政府、有家人、有亲戚朋友,困难总能克服。谈了好一阵,她的心情才稍稍好转。临行前,我们又千叮咛,万嘱咐,她也总算点了头。
大叔叔的大儿子结婚快九年了,生下一个女儿,已经读四年级了。刚结婚时,也未见女的有什么毛病,可越到后来就越古怪,其行为举止让人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她成天把自己关在房子里,不与任何人打交道,既不下田干活,就连家务也不做,甚至连孩子也不管,她可以一两天不吃饭,连丈夫做好了饭菜叫她吃饭,她也不理。丈夫外出做事去了,她也不会给孩子做饭吃,孩子饿的没办法,只好去爷爷、婶婶两家要饭吃。堂弟虽气恼不过,可又无可奈何,只得随她去。大叔叔也只有哀声叹气,一点办法也没有。
大叔叔的小儿子都快四十了,十年前,曾谈了一次婚,眼看着要结婚了,却发现对方有癔病,只好作罢,此后就断了姻缘,再无女的上门。这位堂弟又是个拈轻怕重的人,舍不得出力,还不大顾家,什么事都靠年近七十的老父顶着,大叔叔一说起这个小儿子就直摇头,满脸的失望。
大叔叔自己也活的够艰难,不到六十妻子就撒手人寰,女儿与大儿子都家庭不幸,自己又帮不上忙,小儿子又不争气,每次见到他,他都垂头丧气,叹息声声。本来日子就过的不顺,加上他家有驼背的遗传,不到六十,腰就弯得像张弓,年轻时他比我高出一截,可现在却比我矮了半截,脸上满是皱纹,又黄又黑,他本与哥哥同岁,看起来却要大十岁以上。看着他老态龙钟的样子,我心里不由得阵阵酸楚。
这次我们兄妹三人回乡给母亲修坟立碑,正逢他与哥哥都进七十岁,于是我们都给他送了生日贺礼,他非得要请我们兄妹四人吃饭,我们本要推辞,可他说历年来他欠我们的情太多,吃顿饭聊表心意,并说如果我们不去,就是看不起他这做叔叔的。话说到这个份上,不由我们不接受。只可惜机缘不巧,那天我一个初、高中的同学父子二人特地从县城赶来见我,我实在无法推辞,只得与他父子二人一同去另一个老同学家相聚,于是错过了这顿难得的人情饭,我只得请哥哥、妹妹代为谢过。
小叔叔家的情况也好不到那里去。他虽在父母去世后由哥哥、嫂嫂操持成了家,可生下的第一个男孩却是天生痴呆,既无生活自理能力,连说话都不会,成了家庭的累赘。这自然要拖累全家,结果弟弟二十七岁了,也找不到对象。婶婶的身体又不好,前几年还得了一场大病,花去不少钱,小叔叔本人也是未老先衰,才过六十,腰已经直不起来了,看上去足有我老。家里虽建了新房,却无钱装修,弄得象个碉堡似的,难看得要命。说起家里的境况,叔叔、婶婶都禁不住连声叹息,说大儿子这个样子,连累弟弟都找不到对象,没办法,只要有可能就让小儿子去倒插门,免得打一辈子光棍,哪想到生了两个儿子,却连个传宗接代的人都没有,也不知我家哪辈子造了什么孽。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
听着叔叔、婶婶的诉说,我们兄妹三人心里都很难受,只得一边劝慰,一边给他们出点主意。然而我们心里也明白,家里有个痴呆儿子,想翻身谈何容易,私下里免不了为他们叹息。
两个叔叔家六位男人,大叔叔早早地成了鳏夫,三个年青后生找不到对象,这种现象只怕是难得一见,想来实在让人心酸。自古以来都说好人有好报,叔公、叔婆都是难得的好人,尤其是叔公,其善良、忠厚、勤劳在我们村里几乎众口一辞,上天为什么这样不公,要如此对待他的后人呢!
一想到两位叔叔家的境况,我们兄妹心里就不是滋味,觉得造化弄人,上天也太不近人情了。作为后辈,我们兄妹的日子虽还算差强人意,但远非富裕之家,想给他们两家有所帮衬,但能力有限,即使给那么一点,也只是杯水车薪,无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但愿老天能发发善心,给他们两家赐点好运,让他们的日子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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