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亭县﹙现在上海松江﹚城内有一座桥，叫望仙桥，从这桥向南走一箭之地，便是金沙滩。古代，这里是大片的沙滩，沙滩上，仙鹤翔集，翩翩起舞，“华亭鹤唳”这个成语，是从这里来的。
明代天顺年间，沙滩北边有三椽草房，“寒门出孝子，白屋出公卿”，茅屋内竟然出了一位状元，名字叫钱福。钱福七岁就能属对，八岁便会赋诗，聪明颖悟，无人能及。二十岁他进了学，成了一名秀才。这时，他写的诗词文章，已经名满江南，特别是那首歌谣体的《明日歌》，街巷传唱，妇孺皆知。“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我生待明日，万事成蹉跎。世人皆被明日累， 春去秋来老将至。朝看水东流，暮看日西坠，百年明日能几何？请君听我《明日歌》。”
聪明加上勤奋，钱福果然是学富五车，才高八斗。考中了秀才，钱福就是相公了，住茅草屋，有失身份，他要父母给他造新房子。父亲说：“俗话说得好，‘船真屋假牛凑合’，庄稼人看重的是地。茅草房冬暖夏凉，能遮天蔽雨就可以了。”“哪还行！一个秀才相公，在草窝子里钻进钻出，成何体统？”“要什么体统？造房得化大笔的钱，你能把钱挣回来？一个穷酸秀才，手不能提篮，肩不能挑担，整天写几篇酸文章，吟几首酸诗歌，一不能当饭吃，二不能顶钱化。造房拉下了饥荒，你要过日子不过了！”“能借就借，能赊就赊。反正新房子一定要造的。”父母拗不过，只好全力打造这面子工程。把草房拆了，翻建三间青砖小瓦平房。
钱秀才一定要造房子，事出有因。不久前，他和几个同学去了趟扬州，本以为少年才俊，春风得意，一路上听的是羡慕声和赞扬声，岂料在扬州碰了一鼻子的灰，窝囊极了，他深感人生天地间，不拿出点钱来装点门面，走到哪里都是吃不开的。
那天，秀才开文会，钱福拔得头筹。同学们是又羡慕又妒忌，说：“钱兄是江南大才子，扬州的张素素是江南大美女，你们两个，才子佳人，天生一对，地设一双。钱兄如能去赢得张素素的青睐，我辈将佩服得五体投地。”几个年轻人嘻嘻哈哈，相互撺掇，雇了一艘快船，扬州去了。
烟花三月的扬州瘦西湖，绿柳成行，二十四桥，风景如画。秀才向路人打听素素的住处。路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他们一番，哼着鼻子说：“穷酸秀才，也想见素素？”“为什么不能见？”“千金一面，你摸得出银子吗？”“只听说千金一笑，哪里有千金一面？”
刚来时，几个年轻人，兴致勃勃像条龙，听得“出嫁”两字，一盆冷水浇下来，蔫蔫的成了一条条虫。嫁给谁了？嫁给大盐商卓明卿，做第八房姨太太去了。
走了数百里水路，为了一睹芳容，现在无功而返，岂能甘心。秀才们来到盐商卓明卿的住处。深宅大院，如何进得去？总不能对盐商说，你老婆秀色可餐，叫她出来，让我们看看吧。
但是，秀才毕竟是秀才，舌头一弯，词儿就来，他们对看门的公公说：“烦老人家通报一下，我们是素素在华亭县的几个兄弟。听说姐姐嫁与卓府，因路途遥远，当日未来贺喜，今天前来补过。”
看门老汉进去了一会，出来说：“我家主人说，姨太太是地道的扬州人，没有华亭县的亲戚。现在她是我家的人了，不见外人。”
“素素姐出生在华亭，领养到扬州，我们是她生身父母家里的人。这位秀才，就是写《明日歌》的华亭秀才钱福，难道骗你们不成！”
看门公公又进去禀告。卓文卿听说是《明日歌》作者钱福，这才踱着方步出来。他是个胡子花白，六十来岁的小老头，把折扇往头颈里一插，拱手作揖：“几位小相公光临寒舍，老身有礼了。”
秀才们也不还礼，气昂昂的进了卓宅。穿过四进厅房，后面有一个偌大的花园，假山池沼，曲桥风荷，亭台轩榭，摆布有度。扬州盐商，富比公卿，名不虚传。奇怪的是，在这花团锦簇的园林里，遍布着一种铁制怪物，四只脚寒光闪闪，锋利无比。它无论如何滚动，都是三脚着地，一脚朝天。“这是什么东西？”卓盐商说：“这叫‘铁菱角’。我家宅院广大，照看不过来，各处安放这东西。不用说陌生人进来，就是狗溜进院内，也扎得遍体鳞伤，有来无回。”
只见她玲珑娇小的身材，素白长裙，素白短袄，那张梦幻般俊俏的脸庞，也像素月出岫一般。怪不得叫素素！
卓盐商问美女：“这里几位小兄弟来看望你，你可认得？”
美女对钱福瞅了一眼，却也奇怪，好像在那里见过的一般，她本来阅人无数，说：“这位大哥，好生面熟。”
钱秀才见了素素，也已心醉神迷，天下有如此美丽的女子！只是在她脸上，他读出了一种寂寞、茫然的苍白，一层莫可名状的哀愁。他答非所问地说：“姐姐，你可受苦了。”
卓盐商和几个秀才诧异地朝钱福看，钱福自知失态，忙掩饰说：“作兄弟的，枉生得七尺躯体，却使姐姐陌生得认不出来了。姐姐嫁到这种地方，‘侯门一入深如海’，哪里能有卿卿吾吾的生活，作兄弟的惭愧得无地自容。”
素素说：“兄弟何说这种话来，‘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我有你这堂堂一表，凛凛一躯的兄弟，前程无量，如此‘萧郎’，怎么会成为‘路人’呢？”
钱福听素素话中有话，好像两个人的距离一下拉近了。卓盐商对他俩说的话大多没有听懂，只是看上去关系有些暧昧，可不能上年轻人的当。盐商说：“钱秀才诗名满江南。俗话说，‘雁过留声，人过留名’。有劳尊驾，留下墨宝，以供瞻仰。”
老汉拍了一下手掌：“笔墨侍候！请以我的如夫人为题，写几句诗来。”
钱福轻拈斑管，不加思索，一首绝句一挥而就：
几个秀才看了诗，哄堂大笑。一边瞅瞅水葱似的美女，一边看看老藤枯树般的盐商，一个淡梳妆的婀娜佳人，一个窝着背的商家巨富，太上老君爱上了小龙女，真正滑稽。
盐商看了诗，受了年轻人的耻笑，不禁勃然火起，伸手要把纸撕了。素素把诗收了起来，说：“这是文人雅事，主公何必生气。”卓明卿还是耐不住心中之火，他指着钱福的鼻子，破口大骂：“什么秀才，一群无赖！还写诗说要珍惜光阴，劝人喻世。我看你是十足的流氓。不在家苦读诗书，出外到处游荡，这叫无良；偷窥人家妻室，这叫无德；贪图美色，想入非非，这是无知；一身穷酸，还有非份之想，这是无才。一个无良，无德，无知，无才的人，我看你只配做个穷秀才，黄狗既使长出角来，也成不了麒麟，草鸡即使飞上了树，也成不了凤凰。”
一阵夹七夹八的话语，如雹打雷轰，骂得秀才们面子丢尽，抱头鼠窜。不幸之中万幸，他们在慌乱奔走中，一个也没有被“铁菱角”挂住，安全返回华亭。
钱福喘息方定，蹲在茅草屋里，深居简出，再也不敢远游了。出门三千里，只认得一个钱字了得，你有再大的才能，又有谁来理你？扬州大盐商凭他的深宅大院，他就有权利金屋藏娇，他就有权利盛气凌人。所以钱福作为一个秀才，好歹也要有个门面，把瓦房盖起来。
三间瓦房盖成后，钱福乡试又中了举人。他再动土木，将瓦房粉刷一新，前面盖了两间厢房，围了个小院子，大门外，树起了旗杆，院墙外建起马厩，俨然一位老爷了。四乡八镇的头面人物都来贺喜，钱举人也不再被老爹骂他死要面子活受罪了。因为他受到的林林总总贺礼，用小户人家的眼光看来，已经衣食无忧。但是，钱福想起扬州大盐商的排场，想起了素素，心里若有所失。
弘治四年春天，钱福刚满三十岁，这是会试之年。他一叶轻舟，到了京城，参加会试。
考官问他：“叫什么名字？”
钱福说：“你怎么不知道我的名字？”
考官说：“我为什么要知道你的名字？”
钱福说：“因为我是江南第一才子呀，我的文章天下第一。”
考官瞪着眼珠子，怔住了。在高手云集的考生堆中，能说这样的话，能这样自我吹嘘的，考官还真没见过，也没听说过。
考试结束，金榜公布，果然，第一名会元的名字，就是苏州府华亭县钱福。
接着是殿试。钱福坐在金銮宝殿上，草稿也不打，三千字的策论，一挥而就。殿试不打草稿，是违反考试要求的。考官把钱福的试卷递给皇上，问，怎么办？皇上拿过试卷一读。那文章写得起承转合，丝丝入扣；句子像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典故用得恰到好处，独特的思考，睿智的发挥，使人叹为观止。弘治皇帝二话没说，就在试卷上批上“一等一名”四个朱红大字。
钱福连中会试、殿试两元的消息，轰动了京城，也轰动了江南。新科状元沿古运河南下，风风光光衣锦还乡。各级官府沿途迎送，老百姓在运河两岸，都想一睹风采。
状元的船经过扬州的时候，扬州知府盛情款待。故乡近在咫尺，夜里，钱状元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于入睡。月上柳梢头，他起身穿了便服，踏月寻访，来到盐商卓明卿的宅院前。这时，乌蓝的天，惨白的月光照下来，街巷显得分外空寂，冷落。
钱福上前敲门，门开了，开门的不是看门公公，却是素素！素素示意他进去。钱状元吃惊地问：“卓明卿和他的家人呢？”素素说：“卓老板听说新科状元要经过这里，带了家眷回徽州去了。”“你怎么没走？”素素说：“他知道状元老爷一定要到这里来找他，他写了一纸休书给我，叫我在这里等你。”
“这老头子，何必如此呢？”钱福仰望着一轮残月，惨淡的光，眼前惨淡的人，不知如何是好。他想起了“书中自有黄金屋，书重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千钟粟”的古话，不禁感叹噫吁，他说：“素素姐姐，你在这深宅大院住惯了，我家贫寒，我这次回去，也要造这样一个大居室，事成之后，便来接你。”两人执手道别。
钱状元回到华亭老家，首要大事，就是营造府第。他先造前面四进厅堂，再在后面造一座园林，仿照盐商的家居。
状元造房，亲眷邻居都来帮忙。有一个老头，七十多岁了，每天都来搬砖递瓦。寒来暑往，做了半年工。状元府的四进厅堂已经完工，后面的园林围起了围墙，准备挖池沼，叠假山，种花木。
这天，老头向状元告假，说：“状元老爷，这几天，我筋骨酸痛，实在干不动了，向你告假，回去休息。”
钱状元说：“前几天，你干活还生龙活虎的，身子骨怎么说挎就垮了。莫不是你看不起我这个状元？”
老人的一番话，钱福听了，脸色由青泛红，由红转白。他挥了挥手，叫老汉回去。第二天，钱福停了工，不造花园了，壮元府第成了半拉子工程。
钱福就此写了一段感言：“天下有两难：登天难，求人更难。天下有二苦：黄连苦，贫穷更苦。人间有二薄：春冰薄，人情更薄。世间有二险：江海险，人心更险。知其难，守其苦，耐其薄，测其险，可以处世矣。”
钱福住在他的半拉子壮元府里，不去跟人家竞富斗豪了。他有没有去迎娶扬州美女素素，史书，传说中，都没有提及这方面的事，我也不敢妄说。
那位乡亲对钱福说的话：“状元公息怒。我怎敢小看状元老爷呢。我是老毛病。那年，我还年轻，西村的王御史刚考中进士，也回乡造府第。我给他干了二年，累坏了身体，落下病根。现在，王御史已经过世，府第也已坍塌，子孙零落了。但是，我的伤病愈来愈重。阎王爷又不叫我去。实在干不动了，望状元公高抬贵手。”堪称经典。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何时而乐邪？
| 欢迎光临 中财论坛 (http://bbs.zhongcai.com/) | Powered by Discuz! X3.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