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迎风
过年是人人期盼的,一年的劳顿忙碌终于得以歇脚,一年四处漂泊的心暂时在温暖的家得以倚靠,长期绷紧的神经终于得以松弛。大胆关了令人心烦的闹铃,美美的睡一觉,睡他个日出三竿,睡他个天昏地暗,在温暖的被窝里伸着懒腰,做着美梦,惬意,闲适,安然,没有喧嚣,忘了烦躁,只有在过年才特有的幸福感让人眷念缱倦。
大年三十夜,倚在父母榻前,剥着花生,磕着瓜子,品着清茶话着流年,嘻嘻哈哈懒懒闪闪盯着电视里的春节联欢晚会,不时转移视线,看窗外烟花如流星般一忽儿一忽儿亮闪,呲一声,天空如同白昼,五彩缤纷光芒四射,如昙花一现,夜的黑迅疾扑过来吞噬了那分绚丽,接着又是呲的一声,五彩的光冲破了黑的夜幕,脑子里忽然就有了安徒生笔下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在寒冷的冬夜里画着火柴取暖的挚着。烟花冲天飞翔尖利呼啸的哨音不绝于耳,爆竹如炒豆般噼噼啪啪胡乱炸响,扰乱着、诱惑着人的心神,于是也早早地将从城里悄悄拉回的烟花爆竹点燃,跟随了那一阵阵过年的狂欢、呐喊、嘶吼一起除了旧岁,迎了新年。
我是不大喜欢过年的,打小我对过年就没有好的印象。
儿时家贫,过年没有人家孩子穿的新衣裳,也没有“又煮罗卜又煮嘎(肉)儿,又放火炮又好耍”的热闹景象。大年三十我们老家里称之为娃娃场,顾名思义就是所有孩子们全年集中赶集的一天。娃娃们穿着新衣在爸爸妈妈的带领下赶集,这天孩子们可以向父母提很多平常不敢提的要求,买气球,买玩具,买查查炮、搭搭炮、冲天炮、地老鼠,奢侈一点的还可以放肆地要求买一两支手持燃放的简易烟花。女孩子可以要糖果、冰糖葫芦、一枚发卡、头花。女孩子也有要鞭炮的,但一般都要被呵斥:妹仔家家的,玩那个做啥?于是女孩只有撅了嘴眼巴巴地看着男孩子得意洋洋地把搭搭炮在地上摔得更加欢响。
我一般不赶娃娃场的,伸长脖子艳羡地看着人家的孩子玩得幸福如花,心里的失落是无以言表的。每当时,我只是悄悄赶到人家的地坝边或是坟头上,在人家燃放过鞭炮的地方仔细扒拉找寻没炸的火炮,找到一个带眼捻的就心花路放,于是集中起来拿回家在坝子边立一排,用火钳从火笼里夹出一颗炭火远远的伸着点燃,于是心里的快乐就在那“嘭”的一声炸响里得到释怀。如果放哑了就有无限失落,但心里并不服气,于是将所有哑炮集中起来,放在岩石上,用父亲打石头的铁手锤砸,啪啪啪,那被砸响的声响就像“东方红,太阳升”那首不老的歌曲催人奋进。如果连锤子都砸不响的,我就会将火炮解体,拈出火药,有时将火药在地上捻出各种图样,点燃时看着一条火蛇迅速燃蹿,那个预设的火焰腾起的图样就像电影里的特技,心里的成功感和快意是后来的人生中再也没有过的;有时为了解气,就让火药堆积在一起,点燃时要么被熏个大黑脸,燃了眉毛烧了浏海;有时装进瓶里做成炸弹扔进池塘炸鱼,可都没能成功,不能不说是小时候唯一一个最大的遗憾。
最快乐的也是记忆最深刻的是将火药装进一个青霉素针药瓶里,立在烂泥田里或是一滩牛屎上,看着“嘭”的一声四处飞溅的烂泥或是牛屎,乐得哈哈大笑,往往在这时内心里才将过年的欢乐推到极致。
过年有很多讲究,现在回老家里陪爸妈过年也陪他们一起讲究,可我内心是不爽的,或是不屑的。也许是我从小是家里的长子也是唯一的男丁,所以他们对我就特别放纵了些,让我的思想有了很多的不羁和叛逆。
一是,吃年饭前必须烧纸磕头请老人,否则就是大不敬,神灵一定会惩罚的。有一年,父亲病了,大年三十也没能起床,母亲是不懂得这些礼数的,更何况在家族香盒面前,媳妇是没有资格参与祭拜的,于是那天就没有焚香烧纸祭拜请老人,母亲从上午一大早开始做年饭,在下午一点多钟,锅里甑脚水烧干了无数次参了无数次水,可就是不上气,饭始终蒸不熟。我们几姊妹都饿得嗷嗷叫,爸爸硬撑起身子起来说,你们老人都不请,怎么蒸得上气?可是啥都没买,怎么办?喊我去街上买,打死我也不去。妹妹们也说饿了,不去。母亲气急了,抓了菜刀在灶头上一阵挥舞,嘴里骂道,死家伙些,滚远点哈,要是来捣乱,小心汤都不给你喝,年年都给你好吃好喝,得惯面了是不?我煮好了自然会请你,慌啥慌?
还别说,妈妈一顿骂还真管用,甑脚不再咕咕冒泡了,一会儿,饭蒸熟了。
我觉着我的性格跟我母亲很像,做啥事有点不依文武,但确实很多时候都省事管用。在祖上烧纸或是香盒上祭祖,我从来不跪,不是说我的膝盖有多金贵,本来跪自己的祖先也是应该,但我没见过他们,在我头脑里是一片虚无或是一堆杂草丛生的泥土,对虚无的或是一堆泥土下跪,我总觉得荒唐可笑。我常常站在一旁,看到父亲揭了帽子,整整衣冠,一脸肃穆,庄重虔诚地跪拜,我常常心里疑惑。至今我也觉得奇怪,为啥我父亲母亲一辈子也没教我下跪。倒是我的儿子在两三岁时,父亲常带着她一起跪拜,儿子觉得好玩,常常跪在地上把头磕得不亦乐乎,惹得一大家子哈哈大笑,这似乎也是过年的一大乐事。现在儿子一年到头忙,过年都难得回家,甚至把我们也拽到省城过年,这种过年的乐事似乎已经好遥远好遥远了。七十多岁的父亲母亲昨天竟提前一个月打电话问我们回不回家过年,说如果不回家过年,年饭都不做了。我想,真如此,那他该以怎样一种方式祭奠祖上呢?
再是贴对联该在吃年饭前,但在门上贴门神该在吃饭后,这一点我常常搞错。有一年,大家都没注意,在吃年饭前就将门神贴门上了。新年初一早上,爸爸起床就说,昨晚我梦见你爷爷了,他说又冷又饿,可走到大门前进不去,门口站着蔚迟恭和秦叔宝两个门神。父亲赶忙将做好的元宝(汤圆)端上桌,于是重新烧纸请爷爷。我很怀疑父亲说的话的真实性,但父亲说得做得都跟真的一样,我只得无语。从此我也就谨记着没再犯过错。
三十晚上更有许多讲究。一是不能吃面条,母亲说,吃了一年到头斤斤网网多,意思是说跟人吵嘴扯皮多,可后来媳妇经商,她又说要吃面条,吃了生意才好,敢情做生意就要网网多,我说她一个大字不识的人咋来的理论?二是三十晚上要洗脚,说洗脚是为了一年出去都能撞上饭局,但有一条,洗脚不能过高,如果过高,一般都会赶过船,吃不上,如果洗的过低,一般也刚不上点,也许是那种特殊年代生活紧张才有的逻辑罢,现在赶不赶得上一顿饭谁在乎?何况你可以随到随煮随吃。三是大年三十必须做的是坐夜,农家说法叫坐田埂,说是必须做到新年来临,这样来年田埂才不会被大水冲垮。一家人烧着一堆篝火后来改为火笼坐着,男人修农具,女人纳鞋底,孩子撑不住早已进入梦乡。再后来改为看春晚或是打麻将斗地主了。最近几年回家,打麻将斗地主也凑不起人了,一个村子就那么三五家人还有活物,少有的几个七老八十早早钻进被窝,哪管得天下时为几何?这世界,早已年不成年!
正月初一有很多忌讳。母亲说不能大声说话,不能骂人,更不能打人。三十天被父母骂了打了叫封印,正月初一被骂了打了叫开印,小孩子在这两天被骂被打都不是好兆头,所以在过年时是一般不打小孩子的。我们在小时候过年都特别放纵,所以在正月初一,我们赖床、故意乱说话,只有当父母的巴掌依然如故落在头上时,才知道任何事都不是绝对的。
有一年,妹妹起床就跟妈妈说,妈,我今天早上不说鬼,哥哥说鬼我跟你告。没想妹妹话没说完就被妈妈一巴掌打得哇哇大叫还被打得莫名其妙,只有我在旁边幸灾乐祸挤眉弄眼哈哈大笑。有一年,小妹妹将元宝(汤圆,正月初一只能叫元宝)夹开,看到红糖汁流了出来,喊一声,哇,好多血哟!头顶上被妈妈一巴掌打了个泪眼汪汪,瘪着嘴想哭却被妈妈喝声“敢哭”给吓回去了。
正月初一不能扫地,说是扫了跳蚤多,可我常常有意抓起扫帚舞几下丢了就跑,惹得妈妈捡起扫帚直追,结果把地上拖扫了一大片;正月初一不能说鸡屎,因为鸡是全家的宝贝,不能咒它不吉利。
过年讲究多,忌讳多,也就趣事多,说不完道不尽。过去正月初一早晨5点半左右烧纸放鞭炮叫出天行,用正规的仪式迎接新年第一天的到来。可不知从何时起,只剩下炮竹烟花简单了事,其他的焚香烧纸祭天早已省略忘却,时间也提前到了新年钟声响起的那一刻。
新年到井里第一个将水抬回家叫挑银水,寓意新年财源滚滚进。那是过去乡下过年最重大也是最热闹的一件事。妈妈讲舅舅小时候为第一个挑到银水,在井上放一个陡筐盖着,抱一床被子睡在上面,结果醒来陡筐被抬在一旁,水早被挑走了,结果舅舅用一个瓦罐打了一罐水回去,可走到门口因为心虚,腿一软摔倒在地打破了瓦罐,水漫了一地,外婆见了,立即喊,银水满屋,银水满屋。舅舅看外婆嬉笑的表情以为没事了,可结果还是被外婆“开了印”。
过年只有在乡下才有这些丰富的趣事,可这样的趣事已经渐行渐远了,很多都成了故事。城里的年越过越淡,乡下的年越过越冷。在城里,几个亲戚酒店里吃一顿饭,打一通宵麻将,年就那么悄无声息地过了;在乡下,几个老人等在电话旁,站在屋檐下,盼着儿女归期的消息,听着远处的爆竹声看着别处的烟花,成了年的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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