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不平,山民也有不平事,不平则鸣,这是常理。东山大伯这几天就是不乐,坐立不安,急着要讨公道。大妈劝道,“耐得一时之气,免却毋妄之灾,土埋到脖子根的人了,还去跟人家争什么口舌高低!”
大伯不听,现在不是时兴“自我保护意识”么!我吃了亏,就该跟人家论理!大伯今年无地可种,一年了,老两口没有下过地,没有伺候过一棵庄稼,在家里闲得无聊,就在村口摆了个茶水摊子,兼卖些香烟瓜果,打发日子。收秋季节一到,小山村里,家家户户收秋收得热火朝天,家里堆满了粮食,东山大伯心痒痒的。好在他也有“秋”可收,他家的“秋”全被侯老板包了。
侯老板是能人,西山上开了家煤窑,挖出来的煤像山高。堆场不够用,东山大伯承包的河滩地,被租用了。租赁合同明写着,收秋时候,侯老板付给大伯二十麻包苞谷。大伯不化劳力,不买化肥农药,坐在家里收现成,签合同的时候,大伯以为捡了个大便宜,高兴了好几天。
前天,侯老板的卡车到了村上,装来满满一车苞谷,挨家挨户发放。几个矿上的工人,从车上卸下麻包,“吭哧,吭哧”打着号子,把苞谷背进农户的家门。东山大伯站在院墙门口,一边数着麻包,一边给矿工递烟倒茶。大妈在里屋张开口袋,让矿工把金灿灿的苞谷倒进自家的粮仓。
一根烟工夫,大伯家的箱柜装满了,麻袋鼓胀了,家里充满了丰收的喜悦。但是,大伯感觉不对,不快立即袭上心头。亏了,亏了!往年,他家要收三十麻包苞谷,装苞谷的口袋从后墙一直排到门口,今年就短了那么一截。二十麻包!差了十麻包。
大伯的承包地是一块很大的河滩地。本来,这地也不大,最多能收二十麻袋苞谷。但是后来,他家挖了三孔土窑洞,挖出的泥土填在河滩地边的乱石滩上,他又从西山脚下运来土,填河滩,这块河滩地就大了。好大的一块地啊!人见人爱,收秋时,能收三十麻袋苞谷。河滩地水气足,旱涝保收,真是一块风水宝地!
大伯掐指计算,这二十袋苞谷只能算原先承包地的产量,后来扩大的土地,怎么就拉倒了?他和老板签订合同的时候,怎么把扩大的地给漏掉了呢!去跟老板算账!大妈说:“拉倒吧!乡里乡邻的,拉破了脸皮去算账。算多了,我家也富不起来,算少了,你老脸往那儿搁?我家不流一滴汗,不出一点力,不下一点本,凭空得了这么多粮食,也该知足了。”
大伯说:“亲兄弟,明算账。他老板又不是没有钱。你看,今春上,他家买的那辆奔驰车,一百好几十万哪。我们村委会也奖到一辆小车,披红戴绿地开回来,大家把它看作宝贝疙瘩。想不到奔驰车一到,并排儿一停,一比,就像癞蛤蟆靠着白天鹅,叫人看着就别扭!现在,叫他多给十麻包苞谷,不过千把块钱,还不是老牛身上拔根毛。”
大妈说:“老头子越活越糊涂了!俗话说,‘十个癞子九个刁,十个财主九个抠’。别看有钱人出手阔绰,掼派头,那不过是用小鱼钓大鱼。你这破老头子,一只手捧着窝窝头,一只手拎着破棉袄,他图你吃的,还是图你穿的?要跟你讨价还价?”
大伯不听老伴的话,向老板要苞谷。果不其然,侯老板一口拒绝了他的要求。老板很客气,泡茶、递烟、请坐,就是不答应增加租金。他说:“大伯,你在给我出难题。我是按照村里分配责任田的方案支付租金的。方案上写你家有多少地,我就付你多少苞谷。你的地是大了一点,我私下里多给了你一袋苞谷,算是意思过去了。你要体谅我的难处。我租了好几家人家的地。张家的地大,李家的地肥,王五家的地产金子,谁家的地都有特殊性,如果他们一齐来跟我算账,我还忙得过来吗?我俩是签了合同的,不能违约。大伯你真的缺钱花,我也可以在账本上挤一挤,拿出点钱来周济你,但是,这和河滩地的租金没有关系。”
这是啥话?我又不是你的亲属,怎么白拿你的钱!太伤自尊了!吃饭付账,住房付钱。你租我多大的地,就该给我多大的租金,谈得上什么“周济”,和分配方案有什么关系呀!
大伯去找村长评理,村长摸着头说,此事难办。找乡里告状,乡干部说,还是以分配方案为准,那白纸黑字是有法律效力的。大伯窝了一肚子的火,怎么道理都捏在人家的手里?我汗珠子落地摔八瓣,亲手填出来的耕地就没有法律效力?
一向乐观开朗的大伯,脸上布满乌云,遭灾似的,在家生闷气。大伯走到村边的崖岸边,放眼看去,青山还是青山,溪水还是溪水,只是侯老板的煤山越堆越高,在煤山的衬托下,这边的山崖就显得低矮,大伯的身影变得渺小。
大伯想:侯老板的煤堆得再高,那也是从山肚子里挖出来的,这煤本来属于山里,挖掉一点,少一点,你是在抠大家的资源。你凭这些宝贝,可以坐奔驰,掼派头,这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老汉凭一双手,像燕子筑窝一样,一点一滴,一点一滴筑起了那么大的一块耕地,虽然不起眼,但它是一块新开辟的耕地,收的是新增产的粮食。侯老板是在消耗资源,我是在创造资源。我这糟老头子要比你强。
想到这里,大伯有了底气,来了精神。他回到家里,大妈又在说新闻:“老头子,侯老板成名人了。市里修建了个大广场。侯老板捐百万款子,给广场修了个大门楼。大广场配上大门楼,提升了我们市的形象。侯老板贡献大了,市领导后天就要组织人员来我们村参观。这里又有好戏看了。”大伯说,这话当真;大妈说,这还能有假。大伯一拍大腿,想出了个主意。
贵宾要来山村,是大喜事。侯老板出资,把村子打扮得花团锦簇。公路两旁,彩旗飘扬;房舍院墙,粉刷一新。几台戏班子,搭起了舞台,锣鼓喧天,歌遏行云。闻风而来的小贩,把杂货摊子从村口一直摆到了村委会的大门口。附近村庄的男女老少丢下手中的农活,都来瞧热闹。公路上,人流不绝,村巷里,人头攒动。
深秋季节,山村也值得一看。山果杂粮,一齐登场,红叶黄花,漫山遍野。侯老板领着市里的领导和参观者,看了会歌舞表演,领略了山水风光,品尝了山果野菜。一行人就去矿山看看。
他们出了村子西边的巷口,下了河沟,来到西山脚下。这河滩边堆着一座煤山。矿上休假,工人们都到村里看戏去了,寂寥无人。
奇怪得是,煤堆旁边,一对老年夫妇,孤零零地守着一个小摊子,在卖茶水、香烟、瓜果。村子里多热闹,他们不去,却在这里陪伴西北风!
市领导不解地走上前去,说:“老人家,怎么不到热闹处摆摊子,这里冷冷清清的,能有什么生意?”
东山大伯说:“谢谢领导的关心。我们两口子在这里不光做生意,还得看好我家的这块地。”
“老人家说笑话了!这地,它会飞走不成?”
“不瞒领导说,我家这块地,是块黑地,上不了户口。所以,我两口子得在这里看着。”
市领导一头雾水,转过头问村长,是怎么一回事?村长给市领导说明了事情的原委。市领导在煤堆周围转了一圈,和几个随行的人员讨论了一会,说:“按理说,河滩填土造地,要考虑到会不会阻挡山洪流通。所以,不能随意填土。”
这话,像雹子打在庄稼上,惊得东山老汉眼珠子都快要蹦出来了。
还好,领导的话锋一转,说:“我看是这样,这几年,我们的绿化工作做得好,山坡上的树成了林,山区成了树的海洋,泥石流不再肆虐了,这里的河滩特别宽,是可以填出一些河滩地来,既不影响排水,又阔大了种植面积。农村承包责任制有这么一条:土地的责任人有养护好责任田的义务,养护好责任田的收益归责任人所有。所以,大伯填充的这些耕地,属于养护好责任田的范围,收益应归大伯所有。”
领导的一番话,使大伯长长地吁了口气,他情不自禁地说:“还是市领导实事求是,懂得大道理。”他目送着这一行人向矿山走去,感激不已。
晚上,侯老板亲自来到东山大伯家,跟他修改租赁合同,增加了十麻袋苞谷。老板说:“大伯,你这块姜越老越辣。今天,你哪是在卖茶水瓜果,分明是姜太公钓鱼,硬把这十麻包苞谷钓到了手。”
老汉憨厚地笑了几声,说:“是谁的东西,就该归谁所有。不是谁的东西,到了手,也是祸害。”
山村的秋夜,分外静谧。山沟里飘来收秋的气息,醇醇的,甜甜的,沁人心脾。
欢迎光临 中财论坛 (http://bbs.zhongcai.com/) | Powered by Discuz! X3.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