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免费午餐

马克

　　　　　　　　　　　免费午餐


　　这顿饭，吃得窝囊。宣传处长来请，就去了，不去不行。公安局的钱办案当然有缺口，不过客人到了当然义不容辞还是要在豪华酒店极尽地主之宜，尤其来自上头的官员。说官员，不十分准确，就是下级单位对上级来此公干通常习惯称“领导”的那种准官员，属于上级部门但手里不握生杀大权的那一类人。

　　进门的时候，座次已经排定，正中预留一个主位，自然不是我的，于是就把屁股自觉地放在背朝门的最末一席，处长客气了一下，我不会当真，虚应着把尚没落在实处的尊臀欠了欠后依然放回上菜送酒必经的最末一席。

　　午餐无白丁，屁股能坐在这里，都有些来头。酒店的大餐桌能团团围住十几个人，而且绰绰有余，从处长随后的简单介绍中，能估计出就位的大约为四拨人，一拨当然非主人未属；二拨为这次免费午餐的头号被接待人，部某影视中心总策划、总导演、总制片、总……一行五人；三拨是省报两位采访记者；四拨——哦，可能就不能称其为“拨”了，就是本人，这种场合下，由于处长陈介绍时语焉不详使得我身份不够明朗基本属于一带而过的那种角色，于是就尴尬，就窝囊。

　　处长坐次位，四总坐侧位，紧挨着他们的是记者、处长随员。那天中午，巨大的餐桌上铺了一块洁白无瑕的的桌布。处长像圣父般坐在那里，一脸公事加友情的流行假笑，胸前用两个卡子别着一条雪白的餐巾。他背后是一排琥珀色玻璃窗。在他左边，安排了总策划、总制片，右边安排了总导演、总什么。总导演高高的个子，头发从一侧分开，但经常有一绺昂然耸立。同他们相比，记者和我就不显老了，我依然穿着那件伐木工似的衬衣。见了我，他们既不讨厌，也不高兴，更没有伸出手来同我握一下子，哪怕仅仅是虚应故事，像女人一样只客气地伸出来软绵绵让你掐一下。我把餐巾从怀中抽出来，铺在膝盖上。

　　“你好。”身旁的处长随从说。

　　“你好”。我说。

　　“我是不是应该跟你换一下位置？”随从轻声试探。

　　“不客气，”我说，“坐这正好。”

　　“听我们处长上午还说你……”

　　“呵呵，我是没事找事，来凑凑热闹。”

　　“处长说你挺厉害，还听说……”随从咬了咬嘴唇，话里有话，处长却对他不客气地叫一声：“你和小李往外，往外，让老马挨着省报同志。”我本来想坐在离主位最远的地方，左右挨着两个随从把这顿窝囊午餐吃完，最后这个愿望由于处长的临时调整没有实现。随后，处长接了个电话，嗯嗯两声连续点头，关掉时就起身，酒杯也高举了起来：“很高兴！今天在这里与各位领导小聚——不等了，局长让我请客人先喝着，他临时有点儿事。来，诸位！”菜已经在我们的左躲右闪中上齐了，红衣小姐把最后一个白瓷的汤罐，放在我的手边。随从舀出汤来，按照以下次序逐一通过转盘分配：第一碗给总策划，与处长推让一番被转回总策划；第二碗给处长，处长转给总导演，总导演转回处长，几次三番，复归处长名下；第三、第四碗给总制片、总……第十一碗才给我。因为如果第十一碗给他自己，对他来说也沾不了多少光。身边记者和他对面的同事显得很僵，这种情况下没法不僵，不便移动整个身子，脑袋也无法旋转，记者试图和我进行一次餐间谈话。

　　“你在省里什么单位？”

　　“没单位。”

　　“哦！那你……也是写东西？”

　　净是这一类的话。

　　随从把干豆腐涂上天津产品美味辣酱，放上当地土特产品精选葱丝等物，卷成一个个小卷，第一个递给总策划，第二个递给处长。第五个，他自己吃了。对我，他什么也没给，一是级别不够，二是那个最清淡的大盘子已经转到了我眼前。这次免费午餐，上了山珍海味，我记得，这是由各人按照自己的口味，分别在随从端到眼前的菜单上指点的。我点的就是这盘从农民阶级地里第一时间运来的清淡黄瓜、水萝卜、干豆腐、大葱卷美味酱。很受“领导”们欢迎。在我喝第五勺汤的时候，进来了一个浓眉健壮的男人。他穿得非常讲究，一套锷梨色休闲装，一件铁灰色衬衣，将整个身体和身份突显出不同于一般人的气度。他举起双手——纯金的劳力士闪出了夺目的金光，大家纷纷起立，一片拉动座椅的吱嘎声，他一边做手势要大家不要离座，一边宣布“别起来，别客气，别管我，继续用膳，我来晚一步。”

　　他就是这桌免费午餐当仁不让的主人，局长石坚，绰号“石黑子”。他走到主位跟部里来的几倍“领导”握手，然后他又同记者双手抱拳，记者同志满嘴都是东西，急忙放下筷子作揖回敬。直到最后，他才注意到我的存在，绕着桌子转了个大圈，朝我跟前走来，伸出一只专抓坏人的手，说：“老弟！难得见面！真使我惊喜啊！来来来——”

　　我匆忙站起身，用餐巾把嘴角擦干净，接住那只有力大手。就在握手的那一刻我得出了一个结论：刚才准是他给处长打了电话，是他让处长去金盾宾馆请的我。我和他二人以君子的风度互致问候：首先热烈紧握，再用力摇几摇。分开的时候，我的手有几分麻痛，他回到午餐的主位落坐，左右看看，我则继续吃饭。

　　局长问总策划：“老李你们这次准备抓点什么题材啊？感到我们这里怎么样啊？有什么地方不周到啊？”

　　“不错不错，还是那个大案系列，这次是Ⅱ。”

　　“好，好！”石坚说，接着，他向别人表示：“尽管这段压力很大，队伍还是像钢铁一样啊！我真感谢你们啊！”然后转过脸来问我：“你，老弟，是什么风把你刮到这里来了啊？”

　　“也准备找点素材。”

　　“啊，我知道了，你是利用这个机会顺便到这里关心关心我们打黑的成果吧！呃，我们多久没见面了啊？”

　　“半年。”

　　“半年！好家伙！光阴似箭哪！这么说，打掉毕大君团伙的时候，你没来采访吧？”

　　他一下子把我提升了。过去，他在公开场合从来不说我采访，只叫我“私人的朋友”。因为我的专用信封和银灰色稿纸上印刷了“马克工作室”几个字，电话中一开头他总是压低声音说话，“请问，先生是台湾工作站马站长吗？”让我莫名其妙地心底生起一团迷雾和寒气，颇有点特务接头暗语的架势，然后就会升起快乐和惬意，反问“先生是谁，在哪里？”然后就会得到如下回答：“我是上边派来跟你接头的老Ｋ，马先生最近有什么好消息么？”然后就哈哈哈哈哈哈大笑不止，然后就互致问候，然后就进入话题。有时候也顺便问问情人老婆之类的闲事。

　　“没有。”我如实承认。

　　“我们破获系列灭门血案的时候，你也没来吧？”

　　“没有。”

　　“哈哈！你瞧瞧你，哪里还像个信息灵通的人士——这里的一切都大变样了。不管怎么样，社会治安平稳，老百姓满意，使我感到十分高兴！总算又见面啦！”

　　他喝了一勺汤，用餐巾擦了擦嘴，突然对身边的人说：

　　“小陈刚才介绍了吧？我朋友，老马！”

　　“哦！马……？”

　　“马克！写过不少大东西，我这里就让他弄了个底朝天，哈哈！”

　　记者和其他人正在喝汤，勺子在半空中刹了车。处长随从也把卷干豆、葱丝、香酱的工作停了下来。四总和处长都全神贯注地观察我的表情。只有局长不为所动，继续吃饭。“哦！您就是马克？久仰久仰！我是省报新闻部的牟利——”身边的记者同志装出一种爆发似的喜悦，抓住我的手紧摇几摇，“马老师在哪个单位上班啊？”

　　“在一个工作站。”我撒了一个谎，因为我不想暴露自己的工作室。

　　“什么工作站？”记者同志要问个水落石出。“你是林业的？”

　　“我是一个文化企业文字处理的顾问。”我说。

　　这个虚构的职业立即赢得了尊敬，于是静默了二十秒钟，其他人的态度都有变化。我决定不再去发明新职业，以免为了这种艰难的编造不得不把第二个身份的理由找出来而再搜肠刮肚。所以我跟局长一样埋头吃喝。

　　“哦，厉害！马老师确实挺好的！”记者加了一句。

　　总策划、总导演、总……他们又默然打量我一番。于是总导演边往嘴里送东西边友善地继续盘问：

　　“这么说你的作品也是反映公安题材的吗？”

　　正当我在考虑如何回答时，石局长开口了，冲着我说：“老弟，你面前这几位老总看来对你很有兴趣。别去找借口了。说真话，告诉他们，是我要你来的，把东西给岳总看看。”

　　大家的注意力本来集中在我身上，这下子立即转移到局长身上了。他泰然自若地举起一杯酒，说：“来！酒桌上不谈正事，喝酒！”他显然对我坐在末席表示不满，我知道这场不动声色的风暴因我而起，已经平息了。因为随从把刚卷好的干豆腐香脆卷递给了我，处长起身想把我拉坐到他身边那个位置去。

　　“谢谢，不用不用。”尽管我身上那件伐木工式的蓝衬衣已浸透了汗，但我拒绝了……

　　无论如何，人是有劣性和势力的动物。我还是我，一点一滴都没变，一顿饭，两种滋味。

　　分手的时候，总导演并非客气地说有时间给他们写点东西。看来天下即使真的有免费午餐，也不是那么容易下咽的。至少要有足够坚强的忍受能力和看淡一切的勇气，意志薄弱者最好不要参加。

　　免费午餐，吃得窝囊。

　　呵呵。

　　最后的一幕是：细雨中，大家客气地拉手搂抱，举行依依不舍修补午餐前个别遗漏的互赠名片的告别仪式。各路豪杰不同层次的轿车已经发动，记者拉住我的手，十分真挚有力地摇着，摇了半天：“哦！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不知他到底想起了什么，因为那夸张的表情告诉我他内心仍然笼罩着雾一样的迷惘和虚伪。这里告诫诸位，如果下次真的有人给你免费午餐，请带上足够的自尊以保护易感的心。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马克

　　有点无赖，还有点坏，君子和小儿不宜。

陌笛

读来酸溜溜的。

永平张会军

最初由 陌笛 发表
读来酸溜溜的。

张漪

最初由 马克 发表
　　有点无赖，还有点坏，君子和小儿不宜。

马兄好文还是那么幽默，诙谐！！

马克

　　问好陌笛、张会军二位！

春江花月夜

　描绘形神兼备！常体验，不鲜见，所以说有“人生何处不尴尬”之说。其实谁愿意吃这种免费午餐？有许多时候是不得已而为之，有时候是卡到那儿。不说也罢！

豆丁

文章一针见血，这也是普遍存在的现实．有同感．

马克

最初由 春江花月夜 发表
　描绘形神兼备！常体验，不鲜见，所以说有“人生何处不尴尬”之说。其实谁愿意吃这种免费午餐？有许多时候是不得已而为之，有时候是卡到那儿。不说也罢！

　　问候春江，相信你定有很多切身体验，不说也罢：））

马克

最初由 张漪 发表
马兄好文还是那么幽默，诙谐！！

　　问候张漪弟，握下：））

葛瑞英

好一桌免费午餐：）五味俱全。认真学习，问兄好！

济南识小

能从容写来，如同看电视剧。

马克

最初由 豆丁 发表
文章一针见血，这也是普遍存在的现实．有同感．

　　问好豆丁！

马克

最初由 葛瑞英 发表
好一桌免费午餐：）五味俱全。认真学习，问兄好！

　　问好瑞英！

马克

最初由 济南识小 发表
能从容写来，如同看电视剧。

　　问候济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