浏若清风[原创]

百里烟

　　浏若清风

　　文/百里烟

　　一

　　陈浏浏，男，生年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就读崇辉小学二年三班。我这个八岁大的儿子，打在妈妈肚子里就是个惹事的主。他原本该叫陈子博的，是我在美院的一位德高望重的先生给起的，可他的奶奶捧着算命的书说，子博这名字不好，究竟如何不好了？他的奶奶举出一系列不好的理由，什么五行八卦奇门遁甲等黑压压遮天蔽日的，我只好灰土土地和妻子商量，往后子博当小名好了，不然多不给老先生面子啊！妻子倒很重视她婆婆的建议，两位女大仙闭门造车般私自研究了整整两个晚上，最后拍板改叫陈浏浏，连小名叫子博也给否了。当我听见陈浏浏这三个字从妻子嘴里唤出来，同时也听见一声惨叫，直到生下了浏浏，妻子才能坐起来。浏浏成了地道的早产儿，居然比预产期早了近两个月。

　　那时，我还没有分到属于自己的房子，我的私人画室也是妻子的练嗓房。妻子自从生下了浏浏，不仅没有丧失元气，反倒从前唱不出的调轻而易举地就能上去，她总说，多亏咱们浏浏，我总怕自己的嗓子已经不行了，没想到分娩时一阵喊，嗓子越发亮了，咱妈这换名的建议真不错，开门红！我真羡慕在歌舞团当领唱的妻子有这么丰富的想象力，她就没说生浏浏那会儿曾几度产生提刀杀了我的冲动，做了母亲的女人还是女人，只不过更多份童心了吧。实际上，自从浏浏的耳朵暴露在空气中，就没听到妻子练过嗓，她也时常哼哼的，多半是舒伯特的摇篮曲之类。

　　浏浏咋呼着小手，伸向任何一位可以抱他的人，眼睛却紧紧闭着。我对此表示过怀疑，小娟，你说他在想让谁抱呢？妻子也疑惑地摇摇头，不晓得，反正这屋子里的人都可以抱他，自然都是他的邀请对象了。这么小心眼就这么多，往后可怎办呢？妻子打掉我指点浏浏的手指，你怎么和个婴儿较劲呢？让风抱一抱不可以吗？我还想解释说大春天的门窗都紧紧闭着，有风也是空调吹的，只见妻子抱着浏浏找他奶奶去了。

　　我和妻子并没像老师们暗示的那样给浏浏实施胎教，时下流行一句话，顺其自然。浏浏毕竟生长在略有些艺术细胞的家庭里，往后这孩子不懂得审美，我们当父母的脸面往哪放呢？古怪的事情真多，我抱着半岁大的浏浏来到画布前，这小家伙拼命要去摸，不给摸就踢我肚子，结果摸了一手的油彩最后涂到他妈妈的钢琴键盘上。妻子一边心疼地擦拭着钢琴一边皱眉，我说陈路，怪就怪我们没有进行胎教，你看孩子现在有些不明方向了。我苦笑，他哪里懂，还以为是泥巴或木箱子呢！妻子叹口气，我在娘肚子里的时候，我妈总给听黄河大合唱。我说，我在娘肚子里时，她还在课堂上讲数学，一面红旗加上两面红旗就等于三面红旗，爸那时侯还在钢铁厂接受红卫兵审查呢！

　　浏浏能开口讲话了。我和妻子决定，方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让浏浏至少找到一个属于自己的爱好。我从壁橱里把到处爬的浏浏拽出来，这孩子正把妻子的丝袜罩在头上模仿七龙珠里的漫画角色，见我就拼命喊，爸，爸！不 ，不不不！目前，浏浏只会三个字，爸，妈，还有不，为这事他的奶奶一直抱怨着，浏浏，你名字可是奶奶起的，叫奶奶啊，叫啊！浏浏说，不！

　　我强行把浏浏扛在脖子上，走到大卫头像前，儿子乖，这是你大卫叔叔。妻子听了很不受用，怎么管个石膏叫叔叔？你知道啥，叫叔叔够抬举他呢，大卫的辈分足够当浏浏的祖爷爷了。画画有什么好呢？妻子不止一次嘟囔着，你画来画去还不是成教书的了？那总比你站在前面抻脖子瞪眼睛的一顿嚎强吧？原来是这样看我的，当初怎没见你这样说？你说我像一只独领风骚的白天鹅呢！是你说的不啦？我，我说过？妻子狠狠地把我脑袋点了几点，似乎点醒了我，哦，想起来了，我还说你身后那个姑娘像丑鸭子来着。回首以往，我的情绪瞬间飞涨，下班后尽忙浏浏了，还没好好和妻子说会儿话呢。我双眼迷离，带着一些可怜的面孔，轻轻掀开妻子的被子。妻子显然还在生气，别碰我！好了，不就是说错话了吗？小娟……妻子禁不住我连磨带哄，转过身正要迎合我的热情，只听旁边如大号菜筐的摇床里传出浏浏的声音：不！不不！不！


　　二

　　对于浏浏的喜好的指引，我和妻子都像个失败者，每当我看到院子里乱跑的浏浏，心中就一疼，四年了啊，我的儿子无论在美术还是音乐上都没有任何天分，这不是我悲观的杜撰，冥冥中我甚至怀疑是因为早产造成的。女娲抟泥成人的时候都是严格尊照时辰的，一旦早了便不是聋子就是哑巴或者伸手不见什物。兴趣引发的缓急还与大脑容量有关，我也曾摸过浏浏的脑袋，够大啊，这孩子怎么就这么不入门境呢？上得楼来我越想越不是滋味，决定和浏浏进行一次郑重地谈判。他的妈妈把他带上来时，我命令他立正，在洗去脏手之前，必须接受我的审讯。连日来，妻子也看到我的烦忧，或许是同情我的缘故吧，也对浏浏逐渐丧失了耐心，这次没有阻拦我。

　　浏浏，怎么从幼儿园出来就知道在外面玩？他的奶奶忙说，不就玩一会吗？妈！您要是觉得您这宝贝孙子不需他爸来管教，您就把他领走好了！浏浏的奶奶一听自己儿子这样说话也火了，还是被妻子好言劝离客厅，老人摇了摇头，和他爸一样说话倔了吧唧的！浏浏，爸爸问你话呢，回答爸爸。浏浏委屈地把脏手往裤子上蹭着，只给我一个大脑门和小鼻尖，像一个带枣的馒头。好了，别弄脏裤子了，往后我给你算时间，只能在外面玩半个小时！回来乖乖地练琴！或画画！懂没！说实话，看着浏浏几尽哭着说懂了爸爸，我的心也软了，但是，这样软下去终归不能帮助我的儿子懂得珍惜时光不是？！

　　次日早上我有一节课，是有关对自然光线的判断，当我夹着包漫步走进教室，同学们都惊讶地看着我。我很奇怪，难道我的脸上启着晨光？可是，还没过多久，就有学生暗示我，老师，该下课了。我摸不着头脑，下课？我才讲了一会儿你们居然要下课？我是不习惯带手表的，这并不表示我不遵守时间，忙问一位同学，你看看才几点啊就要求老师下课。那位同学小心地把手表递给我看，上面显示着十点过五分。不可能！我下意识地说出来。这比预料的要提前了四十多分钟呢，我从家门出来的时候还特意看了墙壁上的钟点，除非我家那口一向奇准无比的石英钟突然慢了四十分，咄咄怪事！

　　下班回家，妈妈告诉我，今天送浏浏去幼儿园也迟到了，我忙把丢在抽屉里的闹钟找出来一对，可不慢了四十分怎的！钟表忽然喀了这么长时间，简直是和人类开极大的玩笑！妻子下班回来就喊，你们瞧瞧咱们家的钟，是不是慢了啊？我早上有个例会都晚了！三人相视沉默，只听见浏浏在外面和伙伴们乱喊乱叫……浏浏，爸问你，你要说实话，是不是把钟调了？浏浏低着头一声不吭，我忙冲到钟下的壁橱上寻找蛛丝马迹，看到浏浏那双小鞋印清晰地烙在洁白的帘布上。我笑了，儿子，下回调时间记得把鞋子脱了！


　　三

　　怎么办呢小娟，我沮丧地抱着昏昏欲睡的妻子。什么怎么办，再淘气也是随你的，听妈说你五岁那会儿爬过十几米高的烟囱，小学一年级就和同学跳墙去公园湖里野浴，全校大会点名批评你的时候你说是为了锻炼身体。去去，我顾不上询问我这点逸事母亲怎么都给说了，那时是因为没有什么能吸引自己的兴趣，现在的孩子是多么幸福，不懂得珍惜就不对了。我眼前闪现达芬奇、米开朗基罗，闪现毕加索，闪现徐悲鸿，哪一个不是经过刻苦努力才能再造的天才？不行，这孩子我不能宠着他，宠物是可爱，可我陈路家里连一条金鱼儿也没有过，唉，浏浏啊，可别怪爸爸。

　　虽然我拟好了强制教育计划，但一直没有拿出来命令浏浏，不是因为我心软，而是因为浏浏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孺子可教。在浏浏六岁的时候，我们搬入了自己的新家，浏浏的奶奶不愿意和我们住，偶尔，我和妻子带上浏浏过去看望妈妈。浏浏有了自己的房间，反倒安静下来，有一天我下班回来，看到画室的颜料被翻弄过，待到浏浏的床头一看吓了我一跳。浏浏在床头的墙面画了一个巨大的眼睛，睫毛像一把枯萎的稻草角度夸张地倾斜着。当然，我只能下意识地认为是眼睛，更多的时候相信那是一个被解剖的大杏仁。浏浏说这是在学前班上认识的妹妹的眼睛，自己可喜欢和她说话呢！上学以后就不能和她说话了，她和家人去了别的城市。这也是他想到的好点子，弄个眼睛在上面，晚上可以妹妹说会话。一瞬间我被他幼稚的话惊住了，是的，浏浏有时候很孤单。浏浏，怎么就一只眼睛？我问。爸爸，那一只要休息。那睫毛怎么那么歪呀浏浏？有风啊！

　　为了表示自己是个可以造就的材料，浏浏经常在我的画室模仿她妈妈的嗓子，还模仿在电视里看到的妻子在晚会演出时唱的歌剧。我对音乐一窍不通，偶尔听听贝多芬就够了，至于歌剧实在不能进入，我没有大段的时间来欣赏，尽管我知道歌剧是音乐的极限，是天堂中的天堂。浏浏似乎知道我的愁闷，我越是皱眉他越是唱得欢快，还要我郑重其事地品评一番。我只好放下学生的习作，不错儿子，继续努力！与此雷同，浏浏总要给他正弹钢琴的妈妈画素描。妻子说，儿子乖，和妈妈一块练琴吧。浏浏说不，我给妈妈画画。结果他给自己的妈妈画成一个十分年轻的妹妹，而且那眼睛绝对是他卧室墙上的翻版，数量永远只有一个。妻子对美术毫无见解，总夸他儿子可能成为毕加索第二，令我苦笑不迭。

　　浏浏照例和墙上的眼睛说了拜拜，也唱着我和妻子都无法听懂的歌曲去上学，由于家里离学校很近，我们站在阳台就能看到浏浏背着大书包扭弄小屁股走在路上。妻子望着浏浏的小背影，浏浏上学后整个人都变了，还是学校最好！也未必，那要看环境，毕竟他年纪小，容易接触不良。妻子见我总是冷冰冰的样子，烦躁起来，你要是不为你儿子自豪，迟早一天你会后悔，哼。我听不得这样冠冕堂皇的话，简直是莎士比亚塑造的忧郁王子的语调。不过，我常去看浏浏画在墙壁上的眼睛。

　　欣赏孤独的心灵之窗的同时，我闻到一股异样的味道。小娟，过来看看，儿子尿床了！妻子顾不上梳妆跑了进来，这孩子，真有主意，尿床了也不告诉我们！这是新换的床单啊。我们只好把褥子统统拿走，暗红色的床垫上还雾水淋淋的。在擦拭的时候，我发现床头有一张折叠板正的纸，打开一看，这不是早先我给浏浏拟订的计划吗？我没有想过要给他看的。一瞬间我明白过来，浏浏发现了这个计划，一直在和我们玩捉迷藏呢！我呆立良久。妻子看了看我手中奏折一般的纸，你把儿子吓到了，怪不得他总要你听他唱歌，总要给我画画呢！这个小子，这么小就知道和父母耍心眼子，将来不成诈骗犯才怪！


　　四

　　我是怎么教训浏浏的呢？我记得不很清楚，但我打了他，因为他的小聪明，我头一次打得这样狠。他突然跑了出去，妻子没有拦住。我认为这是我自己种下的根子，他太像小时侯的我了，每一处都像还带有时代的想象力。我们以为浏浏会暂时避难到附近的奶奶家里，可过了一会儿打电话问去说没有。当时妻子就木在那里了，这和她唱圣诗时的表情一般无二。小娟，你怎么了？没事的，儿子是大人，自然有自己处理办法的方式对不对？你总算知道浏浏是大人了？不知道浏浏的奶奶什么时候站在我的身边，呼呼喘气，告诉你陈路，我就这么一个孙子，要是出了事我拿你算帐！老太太说完就出去找孙子去了。

　　我和妻子骑着自行车在附近找了三圈，小区，学校，道边上，没有得到浏浏的下落。傍晚过去，天黑将下来，我们用徒步暂时缓解紧张，我的手始终被妻子握在手里，我知道浏浏要是有个散失，她会疯掉的。两个小时很快过去了，依旧没有浏浏的消息，我们报了案，并把妈妈劝回家，发誓不把浏浏找到我们就不来见您老。母亲也补充一句，不把我孙子找到你们也见不到我。

　　我和妻子像背负着一个沉重的担子，这担子不甚平衡，让我们找不到稳当的理由。而且，这担子也不是突然形成的，它的重量是日久积攒下来的，虚弱的身板无法扛起。我和妻子包了一辆出租车，满大街小巷地转着圈子找。我忽然说，小娟，能不能回去了？对啊，妻子也说，我们快回去！结果，并不向我们期待的那样，浏浏没有回来，墙壁上的那只眼睛还在等候和他交流呢。

　　陈路，我越发感到浏浏的痛苦了，如同我们这样找他付出的沉重一样。如果在往日，妻子这么富有哲理的唱诗我是无法入耳的，可是现在，浏浏的出走让我有了听这些话的理由，而且是安静地去理解。浏浏应该是个好孩子，他并没有什么错对不对？妻子试探着问我，好象我就是浏浏。对，小娟，浏浏没有什么错，我打他没有丝毫的理由，当时，我只把他当成耍弄人的古怪东西，回想浏浏这些年陪伴我们的日子，我真正意识到，生命中如果没有浏浏，对于这个家，对于你我和妈妈都是不可想象的。说完我和妻子拥抱在一起。

　　浏浏那时多可爱啊，闭着眼睛伸出小手，妻子似哭似笑。是啊，只会说不，不……我和妻子的脑子里都在飞快地旋转有关浏浏的大小事件，我可以不容忍他这次出逃，可是，他从前的行为牵动着我的心脏，像只有幸福与快乐，丝毫没有带给我们任何麻烦与痛苦。浏浏前阵子还和我说，他怕羞了，洗澡的时候不让我进浴室呢！妻子说着噗嗤一声笑了，一行泪添进她的嘴唇里。

　　铃！！！电话铃响，派出所打来的。是浏浏家吗？你们的孩子让我告诉你们，他在月亮湖呢，还说你们去找他的时候要带件外套！怎样，需要我们出人帮忙吗？！我和妻子异口同声地说，不需要！我们本就没脱掉鞋子，妻子抓了件半截大衣就和我冲了出去。所谓月亮湖，就是离家不远处那座公园的湖，我曾经为了培养浏浏对水的倚赖，晚上常带他去那里。浏浏不会野浴吗？妻子不止一次边跑边问我！不会的，我儿子心眼多，危险的事他不做！我头一次坚定地驳回妻子对浏浏仅有的非难。

　　秋夜的湖水，大有渔歌唱晚之后的萧瑟，偌大的天空浓缩在一方天井之中，公园里还有些须人影，多半是老年人在晚饭后闲走，月亮安静地挂在天上，湖边的岩石荡漾出清越的回声。我们老远就看见浏浏的奶奶站在浏浏身后，老人的背影已经和岩石糅合一处了。妻子急冲冲地扑过去，先轻轻给了浏浏一个耳光，然后抱住浏浏放声大哭。妻子凄切的哭声让我无所适从，儿子找到了，索性就哭一会儿把。浏浏看了看我，又帮他的妈妈擦去眼泪，把大衣给奶奶穿上吧，她冷了，带奶奶先回去呗，我还没听完风说的话呢。

　　（完）

　　○三年五月二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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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者如斯

一阵清风吹过
家有幸福几多

百里烟

多谢您能读完，请多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