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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原创] 姜小鬼的故事 [打印本页]

作者: 马克    时间: 2005-11-17 14:35
标题: [原创] 姜小鬼的故事
          姜小鬼的故事


  大国市花头镇河东那片绵延数十亩的河滩林子里,扑出来一团浓重的闷香。林子里除了槐就是桃、李、杏、梨,夹在一坡映山红中。老春初夏,槐绿杏青,李肥梨瘦,雾气中自是一番景象。

  这天早晨太阳刚冒红时,老姜已在静静的林子里坐很久了,十几条黄牛啃噬青草的声音在寂静淡淡的雾气里在老姜听来就像一阵阵美妙的音乐。老姜外号叫“姜小鬼儿”,十里八村挺有名,刀条脸上,一双不大的眼睛里既有农民的狡黠又有不法小商贩混合着手脚不太干净的奸诈。一个祖祖辈辈不曾离开过锄把不曾出过山沟的土生土长的山里人,如今也跑生意,也做承包户,盖起两幢四开八间的红砖大瓦房,过起从前地主吴大卵子也没能过上的好日子来。清新空气中鸟儿的啼啭啾鸣,一阵阵让姜小鬼愈发感到太平无事后的滋润与满足。

  林子背后是条河。

  一个穿花衬衫的姑娘站在河对岸的土坎上对着白雾这边喊:

  “爸,吃饭啦!”

  姜小鬼差点睡着了。尖利的喊声让他睁开颇有点生涩的眼皮,歪头回应一声“知道了”,又赖在地上片刻,才懒洋洋起身拍拍屁股上有些潮湿的碎物和泥土,背对着河沿撒了一泡黄亮亮的尿水,打算把牛拴上回家吃饭。刚起脚还没站稳,震耳的喝令声便在很近的地方响起来。喝令声好象一支呼啸的鞭子,把栖息在林子里的几只小鸟惊得跌跌撞撞地飞走了。

  “站住,别动!”

  几条黑影从不同方位冲到面前,象拿大顶一样七手八脚将姜小鬼按倒在地,扭住胳膊。他还想挣扎,但他的这一想法大大地错了,几双年轻大手是不会让他随便得逞的,反倒是把他钳得更狠也更没招架之力了,弄了个嘴啃泥。

  证实了他就是“姜小鬼”——姜吉超,抓他的人申明他们是大国市公安局的,问他知不知道为什么抓他。“我犯什么法啦,你们抓我?”一向感觉良好且平时以嘴硬出名的姜小鬼虽然不敢再挣扎了,但嘴巴一旦离开地面还是没倒腔。来人一针见血地问他:“你偷的牛在哪?”已经有两个跟随而来的报案失主去林子里看过了,回来朝公安局的人摇头,说那些牛都不是他们被盗的牛。刑警就问姜小鬼偷来的两头牛到底弄哪儿去了?一见这情景姜小鬼当然更不承认。这时,他的老婆孩子一个个噼哩啪啦发疯似的跳着不太深的河水朝姜小鬼被抓住的河对岸跑来。看热闹的村民也一下子把河边挤满了。

  “让开,谁要是敢妨碍执行公务,别说我们不客气了!”

  来自市公安局的警察三番五次严正警告后,姜小鬼的老婆孩子只剩下哭声,又不甘心地一步一趋尾随在后面。姜小鬼直到被连推带搡地弄上警车,嘴上也没倒腔,一个劲儿问他到底犯了啥事?没证据凭啥就抓人?警察告诉他的只有一句话“别罗嗦,到地方会让你看到证据的!”

  警车停在几百米外几户人家的日光温室后面,难怪来时没听见动静。

  一阵砰砰啪啪的开关车门声。警车猛地朝前一纵屁股后面在乡村老土道上留下一溜儿呛人的蓝烟,走了。

  发案地,那是老姜有口难辩懵懵懂懂的地方,他对那个地方有着本能的反感和抗拒。可是就在昨天夜里,公安局刑警大队确实在他家附近找到那两头大黄牛,他根本没有任何选择,清晨时分被抓住,晚上就被强制带回家里指认现场。现在,他不得不第三次在三四辆警车的陪伴下奔向那个地方。而这一次,他不像第一次被带到那里时那样态度强硬,反应激烈。当时天上阴云密布,遮眼障目,凉风一阵紧似一阵地咄咄逼人,车内警察一句紧似一句地催问他,他却紧张地盘算着另外一个问题。昨晚到底是怎么回事呀?我说实话还是说假话?说实话,他们根本不信,说假话我一辈子的名声不就这么完了吗?他们一个个长着能把人五脏六腑看穿的鹰眼,怎么非得认定牛是我偷的呢?老婆女儿的话他们当然也不信,他把清白的希望寄托在同车那两只灵敏凶狠的警犬上。

  其实警方找到牛并不难。

  难的是现在开始后面的事情。

  那两头拴在一起的牛已经被拖走了,老姜带着一队人马在现场瞎转圈,一会儿说是这一会儿又说是那,讲不清道不明,不得不在强制辨认现场时多次停下来,一脸痛苦茫然地瞅着能够决定他命运的人。副大队长让刑警把一块蓝色牌照拿给他看,“这是不是你车上的?”老姜点头说是。“是你就说说当时的情况,在哪儿偷的,怎么开车拉回来的,其他事回去再说。”四周都是立陡石崖毫无特征的山体,藏匿牛的地点无法进行比较和判断,他连自己在哪都不知道了。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把头埋在胳膊圈里,摇着头,蹬着腿,哭着说:“鬼打墙了!我根本就没偷牛啊,我是拣的,真的!那两头大黄牛根本就不是我偷来的!”

  已经闻得见变天的气息了。如果不能在大雨之前顺利地让姜小鬼承认并指出偷盗地点运输方法,勘查工作和日后给这个三十多岁的红脸汉子定罪量刑就要泡汤了。

  刑警们骚动了,有人急得在原地转圈,闪光灯、手电灯、勘查灯在老姜身上一闪一闪的,警犬在他身边低吼着,跳过来跃过去。

  恶劣天气和汉子绝望喊叫把大队领导弄烦了,抬腿狠狠给他一脚:

  “起来!你嚎什么?”

  随着几个人七手八脚动作,老姜“妈呀”一声从地上被架起来。又是一脚,他也就明白了,除按照他们的意图行事,眼下根本没有他抗拒的权力,如果不能让他们满意,在这片险要地段折腾到什么时候还不一定。

  也就在这时,倾盆大雨铺天盖地而来,眨眼间,天不是原来的天,地也不是原来的地了。别说老姜没在那里留下什么蛛丝马迹,就是现场原有的牛蹄子印和缰绳残骸碎片,也被雨水涂抹得一塌糊涂,然后完全覆盖了。警犬这里闻闻那里闻闻,转了几个圈,不得不低下头呜呜摇尾巴,邻县来的孙大队长明白事情无可奈何了。他怒不可遏地指着老姜的鼻子说:“你早指认不早就完了?你装什么糊涂。告诉你,就是他们饶了你我也不饶你!偷了牛有证据你还赖账,赖得了吗你?你个王八蛋!”

  老姜灰着脸一声不敢吭。

  孙大队长恨不得踢他几脚,他是农村出身,知道牛对农民意味着什么,但可能考虑到这不是自己管辖的地盘,脸色铁青忍住了。即使这样,刑警们还是一丝不苟地把现场又蓖了一遍,但一无所获。撤队时,车开不出雨窝子,差点又出车祸连车带人栽下崖去,惊出一身冷汗,大家只好弃车下来推。后来一辆拉一辆,连推带拽弄上公路返回局里。这时已经是黄昏四点左右,他们谁也没回家换衣服,因为孙大队长亲自带人从邻县来了,从公从私到这里都是客人,他们要连夜带人返回去,被纪大队长拦住,说丁局长安排好了,一起到唐朝酒店吃顿便饭。这种情况下,孙大队长哪有心情吃喝,但对方热情,又是同学,太不给面子,也说不过去,于是纪大队吩咐手下一些事情后,警车返回县城在正阳路一分为二,一路去喝酒,一路押人回局里接着讯问老姜。

  据老姜交待,半个月前的某天他哪儿也没去,吃完晚饭就看中央5套足球,正在热闹,停电了。除了开车挣钱养家糊口就是为球痴为球狂的老姜一看电视冷丁没影了,摸黑直跺脚。他摸起手电筒到院里去,走到街上碰见邻居老王。老王说,你家也没电吗?老姜见全村一片漆黑,说:哪有啊?我这不出来看看,咋事呀,这不熊人嘛,停电也不告诉一声!两个人站在当街大骂了一通电业局,等了一会儿还是没电,老王也是个准球迷,两人回去推出车子,屁股一歪,由于车座太高,都上了好几上才歪歪斜斜骑上奔电业局方向而去,想问问电什么时候来。到了地方,警卫室一个值班的老头不让他们越雷池一步,说出事故了,领导都来了,外人谁也不行进去。老头态度强硬,口臭薰人,将两个来问电的人堵在大门外,跟他们吵起来,如果不是老王左拦右挡,他还差点打了那老头。后来电业局保卫科出来人了,将他打伤,不知道抢走了他的什么东西,把老王的手机也抢去,他们骑上自行车沿来路跑了。他在东街的一个代销店里给派出所打电话报了警。

  回村,他和老王就分手各回各家了,没想到一到家门口,就看到两条黑黝黝的身影,吓了他一跳!……后来他就把这送上门来的两头没主儿大黄牛牵进院,第二天一早就藏匿进树林子里去了。姜小鬼一再强调:他真的不是偷,而是贪小便宜吃大亏损呀!原本是想过几天如果没人找,就牵集市上卖了呢。

  因为现场勘查未能获得有价值的线索,给客观地确定侦查方向带来很大困难。老姜所说的情况虽然极为重要,调查回来的人员也证明他的话基本属实,但因老姜是这一重大盗窃案唯一的犯罪嫌疑人可作依据和参照,很难过滤掉他的嫌疑色彩。又因没有现场勘查和旁证作印证,他的话可信程度就大打折扣。这就是没放他,并第三次强制带他到现场指认的原因。

  纪大队等人在唐朝那边喝酒。

  这边,老姜被带回了刑警大队。

  抓他的人折腾了一宿,这时候也要吃饭,领导有领导的安排,他们有他们的道道儿,进屋他先挨了一顿拳脚,刑警们就忙着去饭店喝酒,怕他跑了把他铐在暖气管子上,一直等到他们回来。老姜站在那里坐不下,站不直,一条胳膊跟固定的取暖设备联接在一起,动弹不得。开始老姜还又吵又闹一蹦八个高地想让刑警松开他,后来一看干嚎也没谁听得见,屋里就他一个人,而且越动越嚎扣子勒得越深,都勒肉里去了,就不嚎了,心里的怨恨却直线上升。他想,刑警队的人怎么这么狠呀?他们去吃饭,凭什么把我扣在这里让我饿着,我到底犯了哪条王法呀?!越想怨气越大,肚子里把刑警队的祖宗十八代都给骂了个底朝上。所以刑警们吃饱喝好回来再讯问他时,平时愿意拔个犟眼子的老姜干脆就不说话了。

  审讯室是现成的,由纪大队长指派的几个有经验的人轮番在里面和犯罪嫌疑人老姜呆上12小时或24小时,一般来说案子也就拿下了。可惜,从理论和经验上来说是这样,不过对老姜的讯问却断然没有这样顺利。刑警们回来一看见他就来了气,敢做敢当,说心里话,他们也佩服,没见过人赃俱获还如此嘴硬的家伙,事实确凿,他竟仍然连刑警大队也敢骗,小子也太他妈狂啦!借着酒劲,一两个年轻的刑警啪啪顺手给了他两嘴巴,因为有规定,形势也就没有进一步恶化。一是他们谁也不想犯错误,二在讯问中要解决的实际问题既不仅仅是打掉对手的威风,也不是揭穿他的谎言,而是要他的真实口供,也就是说要他交待出偷盗那晚回家后到底都干了些什么,时间、地点、证人,都有什么人能够证明等等。只有实现了这个目标,确认或排除,才算取得了讯问的胜利。若确认接着深挖,若排除就放人。打掉威风、揭穿谎言等等都是为了获取老姜的真实口供而存在的前提条件和方法步骤,而不是最终目的。

  没想到姜小鬼因为自己没吃饭,手腕还差点被他们扣断了而愤愤不平,死不开口。他们给他带回了盒饭,他愣是不吃。

  但现场遗留的大黄牛又肯定是在他家藏匿的。

  这一矛盾点令刑警们始料未及,也是老姜此前所没敢想的。可事情一步步逼到这儿了,老姜也就索性豁出去,任打任骂由你们吧。

  他想,你们狠,有能耐就把我弄死,弄死我也不认!

  他又想,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也总有我说理的地方。

  姜小鬼为这一愚蠢的想法付出了更加沉重的代价。

  按照《人民警察法》规定,讯问不可以打人,更不能搞刑讯逼供。但如果讯问是以被讯问人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开始的,那刑警们又有什么办法呢。讯问一开始就进入了僵局。见惯了恶性大案要案的刑警们没想到一桩偷盗案竟会碰上这种死不认帐的人,而且从那时开始就预示着在此后讯问老姜过程的每个阶段都可能出现僵局,后来的情况果然如此。刑警们或和风细雨,或声色俱厉,或嘻笑怒骂,或暴跳如雷,有时候参加讯问的几个年轻刑警点着老姜的脑门子让他回答提问,可他翻着白眼就是一个字儿没有,逼急了也就是四个字儿“我没偷牛”。

  这一态度更加激怒了刑警们。

  在这种情况下打破僵局本身就意味着讯问的推进。其实死猪何止不怕开水烫,具体到老姜头上,就是千刀万剐他也是不怕的。如果是国民党审问地下党,他肯定是个好样的,可惜那个年代过去几十年了,现在他是作为犯罪嫌疑人在接受共产党的讯问。遇到这样咬牙的犯罪嫌疑人,一心想打开突破口的讯问人们感到十分头疼,但他们还是心里有底,能稳住神儿,沉住气儿,决定慢慢对付老姜。经验告诉他们,老姜摆出这么一副架势本身就说明他身上有事、心里有鬼,这无非是他在极度心虚情况下的一种对抗手段。

  这时刑警大队内部出现了一点小小的分歧。其实,讯问条件无非就是人、证据、时间三个主要方面。长期以来,刑警们对进入讯问的条件一直重视不足,许多时候都是在没有直接证据或直接证据不足的情况下进行讯问的,这也是造成讯问不能顺利进行的原因之一。近几年,全市刑事犯罪不仅在发案数量上连年猛增,持续创造历史最高水平,而且犯罪的种类、特点、形式、手段、性质和影响也非历史上任何时期所能相比。因此,碰上被姜小鬼这种死打烂缠的可恨角色,如果不是此前有人因讯问时打人而被起诉,丢了工作进了班房,刑警们不会有现在的克制和耐心,说不定老姜早吃热乎的了。

  但这回没人敢。

  不过,仍有人主张吓唬他一下,来点硬的,也有人主张等纪大队回来请示了再说。

  坐在主审位置上的重案中队长老夏,一看交代政策不行,按分工唱“红脸”的刑警启发了一下,也不行;又开导了一下,还是不行,该使的文招差不多都使出来了,交换一下眼色,没辙了,唱“黑脸”的自然火往上窜,只好准备请示一下,借助国粹神威让老姜开口了。因此,老夏出去掏手机给纪大队打电话,请求变一下方式,要求动手修理修理老姜,否则他不老实。不知老纪在唐朝那边喝得高兴,还是身边有人不便表态,说了声“你看着办”就关了机。夏中队听电话那边没给个准话儿,也不敢贸然动手,回去接着讯问。面对脸上明显露出不满一言不发的老姜,心里挺窝火。过去常有这样的情况,审讯一些没多少文化的犯罪嫌疑人时,事明明是他干的,可你磨破了嘴破子他愣是不交待,逼得没办法,你一打,全说了,甚至八辈子前犯的罪都交待得一清二楚,比竹筒倒豆子还快。但打得有个前题,一要领导点头,出事有人替你扛着;二得八九不离十,认定人家真有事才行,否则人家一告,炒豆炸窝大家吃,吃苦遭罪一人扛的事就只有自己去受了。

  其实,采用“红黑脸”这种两人恩威分工、角色配合的讯问方式,对付一般农民或初犯兴许管用,但碰上老姜这种平时脾气暴躁、上来劲儿九头老牛也拉不回的角色就不灵了。这种劝与骂、硬与软两种截然不同的强烈反差不但没有让老姜对唱“红脸”一方“感恩载德”,从而缴械投降,更突破不了他的心理防线。讯问不同于其他事情,讯问必须取得成果,没有结果就不能结束讯问。讯问也不能任凭被讯问人想说就说,不想说就不说。这一点无论是老夏等人的实际工作经验,还是纪大队长讯问前定下的“必须对讯问加以控制,必须对老姜的思维、心理、精神状态进行干预”的调子,都要求他们这样做。

  讯问人不可以没有作为。

  但事实上老姜此时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被抓来的原因,而由不满变成了对抗。

  面对刀枪不入的姜小鬼,坐在他对面的夏中队可不希望看到他这幅满不在乎的熊样儿,他们是讯问人,坐在对面地当中那把破椅子上的是被讯问人。在长时间没有取得任何进展的情况下,老夏再次跑出去打电话,纪大队听过汇报十分恼火,这时候他可能已经带着满身酒气离开了大酒店,也可能正握着老同学的手寒喧告别,案子发在邻县,嫌疑人却在他这里抓到,不最后拿下他的口供,他感到脸上无光,他同意加大讯问力度。老夏回屋后脸色立刻就变了,充当起了真正的“黑脸”。

  按照常规,被讯问人在讯问人长时间的逼视下,大多心慌意乱,脊梁骨也塌了三分,平时称王称霸或装傻充愣的嘴脸也吓得无影无踪。姜小鬼不同,他仗着自己根本没犯罪,甚至懒得看他们眼中射出的正义与威严之光,这令自认代表正义和法律的夏中队怒从心起。

  “姜吉超!”

  老夏猛地把手砸在桌子上,暴喝一声,气势万钧。

  姜小鬼着实吓了一大跳。

  讯问好似一场肉搏,警方掌握的有利条件可以成为讯问人的武器,但是如果轻易地亮出底牌而又不能致敌于死地,那就等于放弃了武器。问题是这个案子的来龙去脉除了邻县同行和他们,其他人对案情根本就不了解,只知道是在姜小鬼家搜到了失窃的两头大黄牛,参加讯问只是例行公事。在现场,他们没有获得任何证据,也许有证据在领导手里他们不知道,反正到目前为止只有牛证而没有其他直接物证。调查结果也没有发现明显疑点。但老夏几乎跟纪大队一样想法和心事,似乎非要在他被押走前治老姜个罪儿不可,反反复复讯问他某晚都干了些什么,企图从中寻找出破绽。这也是讯问的一种策略__有时候,同样的话问得次数多了,被讯问人根本没干过的事也会漏洞百出,浑身冒汗,到最后连自己曾经说过的话都可能对不上茬口,无法自圆其说了。言多必失嘛!

  可老姜反反复复说得时间、证人几乎一丝不差,根本找不出破绽。

  老夏为了镇住他,想在一筹莫展中打开一条通道,于是使出他一贯的杀手锏,在猛地断喝一声之后,拍起了胸脯。他指着墙上的锦旗说:

  “你装死狗是不是?你抬头看看,你看见上面那些锦旗了吗?看到锦旗上我的名字了吗?告诉你,那都是我审的案子!你听说过江北连环杀人案刘铁力这个人么,他我都给制服了,你算什么?如果像你想的,撒几个谎就能混过去,一个屁也不放就能憋过去,公安局不早黄了?!”

  老姜还是不吭声。

  老夏就走过去,冷不丁猛地揪起他的头发……

  那天晚上,姜小鬼吃了不少苦头。

  一时间,几乎所有参与审讯的人都投入了他们的情感。他们大多出身工农家庭,虽说平时偶尔也显得有些吊儿啷当,甚至面对社会不公玩世不恭或义愤填膺,但心底里爱憎分明的警察职责不会变。后来的实际效果表明,姜小鬼在被夏中队揪起头发之后至少又挨了十五六棍,棍棍凶狠,下下要命,即使不被打死,这一顿拳脚也必挨无疑了。审讯已经变得极其严厉。一时间,一向以“硬汉”闻名村人的姜小鬼,如惊弓之鸟,顿时面如土色,哀嚎不止,蹲下身子从裤裆里往外掏屎,连声说:“我交待,我交待!”

  姜小鬼为他的顽强抵抗付出了惨重代价。尽管他曾经有过数次被警方讯问的经验和相当顽固的个性,但大国市公安局可不惯他,包括刑警大队正审他的夏中队长等人。在历次的刑侦工作中,他们认为自己代表着法律的威严,代表着法律惩罚和社会矫治的力量,代表着正义对邪恶的专政和镇压的职能,他们不是个人,他们的所言所行都是在行使职务,维护的是法律和政府的权威与威严,这种权威和威严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因而他们对被个别拒不交待的讯问人的所打所骂,其本质是正义的,是在扭转被讯问人的错误立场,是对他的罪恶理所当然的惩戒。因此,虽然这样的讯问方式依然普遍存在着重实体法意义上的结果,但也仅仅是轻程序法意义上的后果问题而已。他们始终认为,只要能拿下案子,能够惩罚犯罪,在工作的方式方法和执法程序上犯点错误都是小毛病,既不影响执法性质也不影响对犯罪的打击。所以,主观性和随意性很大,常常受情绪左右,碰上姜小鬼这样怎么也不肯老实交代的家伙,必定要采取一些强制性措施,以便让他开口说实话。

  按照老规矩,当他们电话请示完大队长之后,姜小鬼就倒霉了。

  “坐好了!”一声暴喝,老夏从桌后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冷不丁伸手把他的脑袋狠狠一拧,使他那张已露出胆怯的刀条脸一下子正过来朝着他们,“谁给你惯的这些臭毛病,扭头别拉角的!瞅瞅你这熊样儿,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这回姜小鬼感到有点不妙了,嗫嚅道:“刑警队。”

  过去在村里姜小鬼愿意跟人拨个犟眼儿,也耻笑过那些平时挺横一进公安局就拉松的“好汉”,因此挂在他嘴上的一句口头禅是“公安局咋的?公安局也不敢把我的卵子拧下来当泡踹!”现在身临其境,他有了一种不祥的切身感受。几次三番,久攻不下,夏中队早就不耐烦了,喝道:“把他给我捆起来!”

  旁边立刻走上来两个年轻刑警,一个叫王成军,一个叫陶军,前者是警校毕业的,训练有素,后者是刚从亏损企业调进来跟夏中队学活儿的徒弟,有机会就想表现,成为老夏的得力助手。陶军家是农村的,从小到大,倍知耕牛对农村普通人家是多么重要,内心里他对老夏雷厉风行、敢打敢干的“师傅”佩服得五体投地,要想进步,就得好好干,因此面对偷牛贼姜小鬼他恨之入骨,跃跃欲试,师傅一声令下,他和王成军两人一边抓起绳子一边将姜小鬼的衣领揪住,老姜干瘦的身胚活象被提起来的空皮囊:

  “站直!”

  随着断喝,姜小鬼单薄的衣服“哧啦”一声扯开了一条口子,紧接着“扑”地一声空响,被陶军脚一勾后脑勺被猛掌一拍打,人就完全失去重心,面孔向下摔倒在地。姜小鬼的手伸出去,胸口贴在地上,身体像门板砸地沉闷地“哼”了一声。还没容他叫出声缓过神来,头发和后襟又被抓住提了起来。

  “站直!”

  姜小鬼已是一身泥土灰尘,脸色苍白。冷不防,“扑嗵”又是一绊脚一砍掌,姜小鬼又四肢张开重重地摔扑在地。这次,只听他“啊”了一声,又被提起来,脸上、头发上沾满了烟头碎屑,嘴唇破了,血滴了下来。好一会儿,姜小鬼上来那口气后微弱地叫唤道:“我我我我我,坦白!我坦白呀……”

  但“措施”既已开始,显然已经由不得他了,不达到真正的震慑目的之前当然不会停下来。老夏是文化大革命过来的人,知道“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和“你不打他就不倒”的硬道理。何况只要为“公”办事,只要是在“执法”,那就应该肯定,而办事的方式、方法、程序等等是否合适,无碍大局,是暇不掩玉的事。

  纪大队长和邻县孙大队他们回来了。姜小鬼撕心裂肺的哀叫并未影响继续被提起来又摔下去,在他第三次被砍摔在地,动也不动地趴在地上,没有了声音。喝了酒的纪大队叫陶军让开,自己亲自骑跨在他脊背上,一人一只膝盖抵住他腰部,那根警绳这时才开始起作用。只见它在两人手中轻轻一抖,姜小鬼的双手毫不费力地反剪过来,那绳子在他前膀后背处一缠一绕上下翻飞,有力地勒住那些关节,不多不少,只剩下一个绳头。这一连串的动作干净利索,轻松谙熟,仿佛农家在编锣筐,又象小孩子做游戏,把个姜小鬼转眼捆了个老头看灯,成对虾状。然后一人一只手抓了他的头发,往后一揪,姜小鬼惨白的脸便仰了起来,现出一脸听天由命任人宰割的绝望神情。两人单腿离地分别在他腿弯处一顶,“扑嗵”一声,姜小鬼跪倒在老夏面前,嘴里不由自主地惨叫道:“哎呀妈呀__!”

  声音极其凄惨,无助,令人想起动物世界里突然遭到袭击的小动物受伤时的最后哀鸣。泪水、血水和唾沫鼻涕直往地上滴。他求饶道:“我说,我说,别打了!我我我我说我全说呀!”

  “早这么痛快,不就得了,”老纪面无表情地转到姜小鬼脸前,对着他青一块紫一块的嘴巴,“老姜,到这一步,是你把我们逼的,你把我们逼上梁山了。我们把你当人,可你不把我们当人,以为不说话我们就没法治你了是不是?你睁眼看看,国家发给的手枪、手铐、警绳、警棍都是叫用的,不是吓唬人的。毛主席早就说过,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能那样温良恭俭让。你想说什么,说吧!”

  姜小鬼就开始招了。

  这回相当老实,一点脾气也没有了。

  这一幕让刚刚回来的孙大队看见了,事后他跟纪大队长谈起这事,说他看到那打骂式讯问的一幕,心里很难过。

  “难过?为谁难过?”老纪不理解他什么意思。

  “为我自己难过。因为我只看一眼心里就想到自己也是个刑警,还是副大队长;为被讯问人难过,不管牛是不是他偷的,他那会儿都是那么可怜无助;也为我们的同志、同行难过,讯问是学问也是功夫,即使被讯问人品质恶劣、性格刁钻顽固甚至有无赖的品性,我们也不该采用这种讯问方式,更不该失去理智。说实在的,我更为你难过,因为咱们是哥们,不外,我才跟你说实话——我想你肯定还在为自己被检察院审查感到委屈,不然你哪来的那么大邪火呢?你当时是把姜小鬼当成了垃圾筒,把自己一切不能接受的东西统统都发泄到这个倒霉蛋儿身上去了。对不对?”

  孙大队叹口气,最后说:

  “所以,我难过。”

  人被孙大队带回去后,姜小鬼又拒不承认牛是他偷的,仍然一口咬定两头大黄牛是那天晚上他白拣的。后来案子破了,真正的偷牛贼供认:那天晚上他们偷盗黄牛成功后,因为发现大路有人,以为是警察发现了他们就丢下牛跑了,至于后来牛是怎么到了姜小鬼手里,他们就不知道了。

  事后,有人撺掇姜小鬼告公安局,姜小鬼摇头。

  心里咋想的,他也不说。

  反正,他的确贪婪地打过那两头拣到手的黄牛主意。他只是告诉老婆孩子,往后无论面前有啥便宜,都千万不要占,不是自己的肉,说到天边也贴不到自家身上,反而吃苦受罪扯不清。呵呵,看来,世上一切经验教训都是这么得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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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邱天    时间: 2005-11-17 15:43
好小说!
作者: 冯顺志    时间: 2005-11-18 00:58
最初由 何启峰 发表
马先生可谓高产作家,向你学习,向你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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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述得非常发老道,拜读!读马兄的小说总能找到许多认同感!
作者: 春江花月夜    时间: 2005-11-18 08:08
 充满着知识和思考,好小说。是“撺掇”,不是‘拾掇’。
作者: 雷公子    时间: 2005-11-18 13:53
好作品,耐看,马克先生写此类题材的作品真乃得心应手,在这片独特的沃土上是收获颇丰一位。问好!
作者: 叶柄    时间: 2005-11-18 22:28
篇篇好文
致敬!
作者: 陌笛    时间: 2005-11-19 16:19
是真的话,姜小鬼也够坚强的了,看得人都怕。
作者: 叶柄    时间: 2005-11-20 08:52
好文
再读
作者: 马克    时间: 2005-11-20 14:05
最初由 何启峰 发表
马先生可谓高产作家,向你学习,向你致敬!


  启峰好。

  你小说写得不错,大家相互交流,共同促进。
作者: 牛学国    时间: 2005-11-20 14:23
好小说,学习了
作者: 李舍    时间: 2005-11-20 16:01
标题: 问好!
篇篇精彩,认真学习:)
作者: 落梅    时间: 2005-11-20 22:04
文章环环相扣,将故事一步步推向高潮。
惟妙惟肖的描写,又是一篇人情与法的好小说.
作者: 马克    时间: 2005-11-21 11:45
最初由 邱天 发表
好小说!


  问好。
作者: 马克    时间: 2005-11-21 11:46
最初由 冯顺志 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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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述得非常发老道,拜读!读马兄的小说总能找到许多认...


  顺志好。
作者: 马克    时间: 2005-11-21 11:47
最初由 春江花月夜 发表
 充满着知识和思考,好小说。是“撺掇”,不是‘拾掇’。


  已改正。问好。
作者: 马克    时间: 2005-11-21 11:48
最初由 雷公子 发表
好作品,耐看,马克先生写此类题材的作品真乃得心应手,在这片独特的沃土上是收获颇丰一位。问好!


  公子好。
作者: 马克    时间: 2005-11-21 11:49
最初由 叶柄 发表
篇篇好文
致敬!


  叶柄好。
作者: 马克    时间: 2005-11-21 11:50
最初由 陌笛 发表
是真的话,姜小鬼也够坚强的了,看得人都怕。


  陌版好。
作者: 马克    时间: 2005-11-21 11:51
最初由 叶柄 发表
好文
再读


  谢谢:))
作者: 李舍    时间: 2005-11-21 21:23
再读:)
作者: 牛学国    时间: 2005-11-21 21:25
马克老师写得文章就是好,他的评价也很到位
作者: 济南识小    时间: 2005-11-21 22:39
标题: 楼主的小说自成一家,
学习了。
作者: 马克    时间: 2005-11-21 23:21
最初由 牛学国 发表
好小说,学习了


  学国好。
作者: 马克    时间: 2005-11-21 23:22
标题: 回复: 问好!
最初由 李舍 发表
篇篇精彩,认真学习:)


  李舍好。
作者: 马克    时间: 2005-11-21 23:23
最初由 落梅 发表
文章环环相扣,将故事一步步推向高潮。
惟妙惟肖的描写,又是一篇人情与法的好小说.


  落梅好。
作者: 马克    时间: 2005-11-22 16:42
最初由 李舍 发表
再读:)


  谢谢:)
作者: 马克    时间: 2005-11-23 11:01
最初由 李舍 发表
再读:)


  谢谢:)
作者: 马克    时间: 2005-11-23 11:03
最初由 牛学国 发表
马克老师写得文章就是好,他的评价也很到位


  问好学国。
作者: 马克    时间: 2005-11-23 11:04
标题: 回复: 楼主的小说自成一家,
最初由 济南识小 发表
学习了。


  识小好。
作者: 许也    时间: 2005-11-24 15:54
呵呵,看得我一身冷汗,以为姜小鬼这回必死无疑了,结果还那么经打。好样的姜小鬼:)把这些刑警的丑陋和残酷及野蛮陪衬的淋漓尽致。语言很好,有民间地方乡土特色。故事真实感强,可能作者对刑警的生活有一定的观察与体验。
这样的故事对刑警们的职业道德也是一个极大的讽刺与教育。同时也告诫人们不要贪便宜。好小说。等待马克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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