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财论坛

标题: [原创] 腊 月 回 家 [打印本页]

作者: 北雁    时间: 2005-11-25 16:49
标题: [原创] 腊 月 回 家
  一
   
  快到村口的时候,突然刮起了一阵风。

  冬来天干,地上尘多灰积,于是,一地的尘灰紧跟着风很高地扬起来。山芋的眼里,怕是被尘灰迷着了吧,于是就有泪滴淌了出来。被携在手里的柱柱看见了,就天真地给山芋说,妈你怎么哭了?不是都要回到老家了,你怎么还要哭?

  柱柱一问完,山芋触景生情,就更觉得想哭了。当初远嫁他乡,是哥按照乡俗背着她送出家门、直把她背到村口的这棵柳树下边来的。家远,座落在小山村的最高同时也是距村口的最远处,村中的路道从古自今都是那样的坑洼不平。那时两个唢呐两个锣走在前头开路,在小村里奏出一种相当热闹也是相当聒躁刺耳的气氛,哥就跟在几位乐匠后面背着她出了家门。哥个儿小,背着她可真是费尽了大气,听见哥累得直喘气的声音,她就跟哥说,哥你放我下来吧!我能走,咱兄妹俩一起走!……

  山芋一说完就在哥的背上狠狠地流泪。

  山石说不怕,我背得动!

  哥说完就绊到路心的一块石头上,兄妹俩差不多都摔了下去。山芋就跟山石说,哥我还是下来自己走吧!

  山石不应她。在山村里,背着出嫁,表示亲生骨肉之间的难舍难分,也是亲人给她的最后一次祝福,预示着她此后生活之路的平坦。所以山石当时是一直把她背到村口的大柳树下才放她下来的。山芋看到山石大汗淋漓的样子,又一种怜悯让她差不多流出泪来。山芋于是就在给他额头擦汗的时候对山石说,苦着你了,哥!

  哥说没事。山芋又说,哥此后我走了,你可一定要会照顾自己,千万别累着身子啊!哥没有回答她的话,同样是很动情地对山芋说芋儿,哥的家照样有你的一半,你以后有什么了都可以回来……

  话没说完,兄妹俩就都不由得泪流如注。山芋至今记得,送亲的人中,也有不少人跟着为他们兄妹抹泪的情景。

  后来山芋和她那份简单的嫁妆就被那几辆停在路边的大东风车接走了。山路颠簸,山芋不住地回头,看见哥还一直站在那个时时被风扬起尘灰的村口张望。后来每想到家,山芋最动心的就是那时哥站在风中一动不动的情景,就会不住地流泪。

  出嫁后离家已经七年了,到相距四百多公里外同样是山村的她生下儿子也已经六年,那时背着她出嫁的、她一直都认为是相当可怜的哥也早已经娶亲生子,原本相当窈窕可人而今却也已经有些人老珠黄的山芋,先是赶完回州里的夜班、又接着赶回县城的中巴,第二天大清早就挤上回乡集上的老式大客车在环山路上颠簸了将近六个小时,然后在乡集上简单地买了些见面礼就携着柱柱的小手、一会儿背一会儿又哄着走,马不停蹄地一直赶路,终于到日近黄昏才回到村口的。尽管心中也一直焦心着路途、这么多年里也一直挂牵着那个曾经让她相当痛心而今却也逐渐变得年迈的爹、感激着那个可怜的哥、记挂着那个不成样子的家。但如今就要回到家了,她却丝毫没有那种回家的亲切感,心中更多的愁怨和沉重,总让她每每都包不住眼泪。

  柱柱不住地问她,说舅舅会不会象爸那样凶?外公会不会喜欢他?和爷爷比起来,谁会更疼他?小表弟表妹们能和他处得来吗?……

  童言无忌。可如今柱柱的每一句话,都象一支锋利的箭刺入她的心脏,让她痛不堪言。于是,心烦意乱的她就骂柱柱说不要问了,好好走你的路!……

  柱柱有些委屈,但也就没再问出声了。山芋在骂完儿子后心里却又是相当地自责。孩子有什么错?为什么你要骂他?为什么你自己总是这样让自己沉重?就不能让自己解脱些?是因为和沙明亮吵架了?是因为和沙明亮吵架之后就让相当心疼钱的她狠心花上好几百块钱回家了?还是因为狠心地花上好几百块钱回来还要进那个曾令她相当痛心的家了?更还是因为回这个曾令她相当痛心的家而她自己却并没有和她出嫁时畅想的一样变得大红大紫了,每天早起迟睡操劳不息最终还是改不了那个穷样?然后就没办法让自己洗雪那些近似于耻辱的回忆?……

  人到村口,再多的烦恼也只得先丢在一边。山芋赶紧收住眼泪,带着一种相当沉重的难受又不得不强作言欢地走进这个伴她生活了二十四年,自己曾经再熟悉不过的小山村。

  二

  小村基本上没变,里里外外都还是穷。尽管几户挨路的人家已经盖上了新大门并还贴上了大红大紫的磁砖;尽管以前那条牛马赶过之后就只留下一坑一洼的山路基本上已经变得平整还已经被碾上了车轮的印迹;再或者是山村里也已经冒出了几方新盖的瓦房,但从里到外的简陋和空旷,那是山民把鸡蛋大的力量,一点点积蓄在一起,才算弄出个象样的居所。小时候山芋就常和孩童们在一起唱过那支“大瓦房,空腔腔”的儿歌,所以,她知道小村还是以往那样的、差不多是一成不变的穷。

  山芋没见到任何一个熟人。这样最好不过,因为至少那双一时间还没法蒸干泪的不争气的眼睛,没让她感到太多的无奈与尴尬。更幸好的是因为山芋本身就不识几个字,所以并没让她多了“乡音无改鬓毛衰”的怅叹。

  爹还是和七年前她出嫁时一样,没有一点人气地蹲在一进大门的墙角里,象是个贼一样地蜷缩着身子,愣愣地抽着旱烟。是山芋先叫他的。爹!老头没有回答,用浑浊的眼光扫了一眼山芋。就跟以前山芋和山石挨后妈的打时一样的漠然。山芋心中一阵难过,但马上又说我是山芋!山芋有意加大了音调,生怕爹年大了耳背,听不清她的声音。接着她又支柱柱上前,说快,柱子,快喊外公!
爹还是那个呆样,眼睛还在浑浊,柱柱没叫出声就吓得后退了。也就是这时她发现,爹老了,脸上已经有了皱纹,头上也已经有了白发,但穿衣照样和以前一样,油腻邋遢得没什么讲究。山芋于是又差不多难过得流出泪来。

  噢!爹终于说话了,但就单单一个噢字。愣直了身子,隔了好长时间才又似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但依旧没什么表情,就跟山芋说是芋儿啊!……
接着又无话了。

  家还是往前的那个家,根本没什么变化。硬要是牵强地钻牛角尖地说有变化的话,那就是南边挨着马旺盛家的围墙不知什么时候塌了,塌了也就塌了,看样子就是一直无所谓地丢着没修;整方老房的房门都满不在乎地敞开着,里面空荡荡的,就是一个石头打进去也砸不到一只瓶子的那种感觉。山芋于是就觉得比小时候少了些什么似的。

  爹没再搭理她,山芋就自己进了厨房,灶台桌子还是以前那样简陋和陈旧,灰黑色的尘烟油垢在上面漆了厚厚一层,地照样坑洼,一大堆蔓箐乱七八糟地堆着,刚走进屋就差不多被绊着,竹编长凳上的竹条远比以前稀疏得多,没准一坐到上面就会被夹着屁股。还有早被尘烟熏黑然后丝丝缕缕挂满珠网的房顶,感觉就象进了破庙一般。

  山芋不说话,从包里掏出她在乡集上买的新鲜生猪肉,放到案板上飞快地动起手来。紧跟着点火、烧水、煮粥,不大一会儿,厨里就飘出肉香味了。

  爹没进屋子看过她,山芋就先往锅里盛洗锅水,接着又利索地剁了十多个蔓箐煮到锅里,她是在进家门的那刻起就听见圈里的猪在拼命地叫喊了,这些蔓箐煮熟了加把玉米面是当着猪食的,山芋也晓得,若不是年关将近等着催肥,也就不会加这把玉米面了。
柱柱在旁边嚷着肚子饿也好长时间了,山芋忙完了这一切之后就先给柱柱盛了一小碗,接着又给爹端了一大碗出来。

  爹似乎还是愣在那儿,照样一言不发,当山芋把碗抬到他跟前时,他才抬起头。没有接碗,却是跟芋说了一句话:这么多年没回来,以为你把家忘了。

  爹脸上没有表情,不知是无心还是有意,但这句话却始终是刺疼山芋的心了。她应了一声,就跟爹说爹,您这些年有气力吗?
山里人就这样说话,有气力也就能干活,是健康了。爹没答话,把头扭到一边,照样愣愣地吸烟。山芋突然间觉得有一种相当难受的尴尬。

  大门开响了。跟着一头牛踩了进来,哧哧地喘着粗气,山芋让开道儿,牛就拖着它沉甸甸的肚子,自己踩回它的垛木房里去了。山芋把碗放在爹旁边的石台上,就跟在牛后面关上了沉沉的圈门。这些事山芋小时候也常做,现在也还常做。

  大门那里又一阵脆响,红土巴糁地冒进一个背着一大背玉米杆的男人,不用问就知道是哥,那身影轮廓,化成灰了山芋还照样记得。山芋迎过去的时候大门接着又一阵响,进来的女人,应该就是哥的女人了吧?这个寡语瘦小的女人,是当初山芋一接到沙明亮家的彩礼就逼着爹和后妈一道,将二千八百八十八块的彩礼又原封不动地交到她家的。她当时也一样地寡语少言,但瘦小的脸上已经有了一丝红润,山芋就放心地出嫁了。至于出嫁之后她自己的嫁妆如何简单,引得村人们如何议论了,到了婆家之后又怎样地低人一等,还有爱说些是非的婆婆又如何在前头和背后指手划脚地说她了,粗暴的公公有时候也常不问清红皂白就举起东西往她身上砸了,常回娘家的小姑大姨们又怎样对她翻白眼看不起她了,没有什么主见的沙明亮也随着公公婆婆一道作恶她了,等等等等这一切,这么七年来也就只是她能忍受得住了。

  哥走到院心里一甩头把背子放下,女人也跟着放下,但她的背子小得就和山芋七八岁十岁那会儿背的一样大,走路轻脚慢步地,似乎是怕踩疼了地皮,总之给人一种弱不禁风的感觉。

  山芋边叫哥边走上去,帮哥儿把身上的红土草灰抖了抖,哥儿吓了一跳,同时也是一愣,然后才说,噢!……跟着也和爹一样无话了。好久才又似醒过神来似的,轻声说,回、来了!

  山芋一时感到相当地难受,这是她日日想念的哥吗?怎地一下子变得这么苍老疲惫和冷漠?怎么象是不认识山芋了似的?这个一直都挂在她心里的家,还有这个曾多么让她感到相当亲切的亲人,在她带着那么多的牵念和那么沉重思绪回来的时候,这一切和她却是那么地疏远了。山芋包不住眼泪,狠狠地流下泪来。

  全家人一起坐到灶房里围着吃饭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哥拧亮了灯,山芋这时才发觉,家里安上电灯了。但不知是电灯泡瓦数太小还是被烟熏得过多的原因,光线很暗,暗得比不上当年的松明火,只不过不似松明火那样,一明一暗地,还常熏得人睁不开眼睛。

  两个小孩,男孩稍大些,是柱柱,女孩是哥家的,山芋还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她总怯生生地低着头,倒象是她被母亲带到山芋家似的怕羞,而且直到现在都还没开口叫过山芋一声大姑。山芋一时觉得,这两个孩子,就似当年的她和哥一样胆小可怜。但他们却可以躲在各自的母亲旁边,时时都有母亲绵绵的关爱,远比她和哥的当年幸福。女孩总是胆小,不敢靠近柱柱,甚至还没有勇气接过山芋给她带来的一大包糖果,先看一眼山石,待他点头了才敢伸出手去。这也就更象极了山芋和哥小时的性格。少时家贫,好象从来就没有杀过年猪。所以,杀年猪过年,在他们的心目中算得上是相当荣耀、相当神圣的事。山里人过年杀猪可是要请全村的,但他们却从小到大都没有上哪家里吃过一顿年猪饭。哥教她说这就是骨气,什么都用不着希罕人家,长大了自己也能靠真本事挣来。看来到现在,她和哥都是这样教孩子的。

  有肉,有酒。而且酒是五六块一瓶的瓶酒,都是山芋在乡集上买的,在这山村里算得上是丰盛的晚饭了。但气氛还是那样沉静,各人都只顾着自己吃饭。山芋心事重重,后来就问了一声,说哥,小玉海和咱妈呢?

  小玉海前年娶亲,妈跟他吃去了!

  哥说得简单,但山芋清楚,是分家了。但这也样最好,若是当初家里早些分家,可能她的内心深处,就不会有那么多的滴血回忆。

  他们不住这儿?

  后院子里盖了新房,他们搬了进去。

  哥喝酒,爹也喝。但气氛不热烈,每个人都是低着头把饭吃完的。

  爹不声不响,吃完饭后就出去了,嫂子吃完也就带着孩子出去了,哥没出去,但就是不说话。山芋收拾了碗筷,放在饭里洗净了,用刷帚洗了锅又开始烧热水,哥还是低着头不说话,跟着就是狠狠地抽烟,然后又被烟呛得狠狠地咳嗽。水冒热气,已经是好长时间过去了,哥才象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直起头,然后跟她说夜里让她跟嫂嫂和孩子们一起挤一张床,他上楼上去睡。说完也就出去了。

  山芋一时就更加难过起来,她有多少话,就是想回来跟哥说一说、就是想倚在他的怀里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但仅只七年的工夫,她就再没有了温和柔暖的、可以倚靠并可以痛哭流泪的、哥那厚实的肩了吗?

  已经有不少的泪滴流进了山芋跟前的锅里。


  冬天莫登楼。这是山里的常话,夜晚风大,山里人家的居所建得空旷简陋,没什么东西挡得住夜风的狂吹。哥是怕山芋母子俩冻着,才要上楼去睡的。山芋硬是抢过哥抱的被褥上了楼,她跟哥说她在家也是这么睡的,出嫁前也是这么睡的,没事。山芋说得很果断,哥没办法,就不和她争了。

  山芋上了楼,把从哥手里抢过的被褥在楼板上把床铺好,然后下楼来打了一大盆热水,给柱柱洗了脸脚之后自己也简单地擦了一把,就和柱柱躺下了。连续好几天的赶路,柱柱很容易就睡去了,山芋自己也很累,但不知是被褥单薄还是心里难过,她在床里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刚躺下的时候,山芋还有些上牙敲下牙的冰意,她于是搂紧了柱柱。以前哥也是这样搂着她睡觉的,所以,哥的胸膛是带着一种相当的温和柔暖的感觉的。可是,哥怎么变得这样少语和冷漠了?山芋不由得问自己。以往一被后妈打骂或是被小玉琴小玉海欺负,山芋除了哭之外就还是哭,爹则是视如不见,抬着他的烟斗就只会愣巴巴地吸旱烟。到最后就是哥把她哄依了的。在她的心目中,哥就是勇敢和坚强的象征。他敢跟凶狠的后妈顶嘴,但怎么也不会哭,就便是后妈拿上一根荆条使劲地往他身上抽或是掐住他的嘴头子不放了,他也不会叫出一声来。若小玉海小玉琴敢再欺负山芋,哥会毫不客气地和他们较量,甚至有一次还打破了小玉海的头。山芋忘不了的也就是那次哥被后妈罚跪了一夜,爹却怎么也不说一句话的情景。山芋直到现在都觉得哥可怜,那就是因为哥脊背上屁股上那一条条通红的红肿时时浮现她的眼前了。

  想到这里,山芋就更是恨爹了,她恨爹为什么硬是不要她的亲妈,为什么要拆散那个曾经令她感到相当幸福的家庭?

  可是山芋从来没见过亲妈。但她始终相信,自己曾经是相当幸福的。

  有关妈的美丽、善良,都是比她大两岁的哥告诉她的。至今长大了山芋也常会这么怀疑,仅只比她大两岁的哥能比她多些什么记忆呢?但她当时还是一个劲儿地相信哥的话,到现在就算偶有些怀疑了,她亦会马上强制地让自己收住不安的思绪,并带着责备的口吻让自己不得对哥的话有什么怀疑心理,至少她不能怀疑妈的美丽和善良。

  山芋的童年有太多的时间被人欺侮,还被不少人骂成是有娘养无娘教的野丫头。于是山芋的心里头一直都渴望着有个妈,还特别地渴望着爹能把妈找回来。可爹并没有给她找回妈来,倒是在她四岁的时候给她和哥娶回了个后妈,还带着一个和她同岁的妹妹叫小玉琴。再后来后妈又和爹一同生了个比她小五岁的小玉海。自从后妈进了家门,山芋的记忆里就再也没有过温暖和宁静,她是带着泪水长大的。童年里一有泪了,一辈子都只会哭。后来只要一被后妈打骂或者被小伴们特别是被小玉琴小玉海欺负了,山芋就更是特别地想妈,哭着希望妈赶快回来。妈却从来都没有回来过,于是,山芋就哭着在心里一遍遍地抱怨爹了,说爹你怎地这么狠心,硬不要咱妈了?当然她不敢在爹前面这么直接说,因为她知道这样做了照样是挨打的份。

  山芋恨爹,恨的就是他活得太窝囊、太没一点骨气了。给她和哥找回个后妈也没什么,就偏什么事都没有主见,什么事都听着后妈;什么事都听着后妈也都没什么,却偏还要听凭着后妈和小玉琴小玉海欺负他们兄妹俩;兄妹俩常被欺负也没什么,爹却还是那样地软弱,小玉琴是随着后妈一起嫁进他们杨家来的,但进了杨家却不再重新取个名儿,和山石山芋按山字辈排下去,后来小玉海出生了也就和她一起按玉字取名;就按玉字取名也没什么,可偏爹还要依着后妈让他们姐弟俩都跟着小玉琴父亲一起姓丁;姓丁也没什么,可村子里就有人论开了,说后妈嫁到家来之前就已经带着前男人的种了,所以,小玉海骨子里流的根本就不是杨家的血;不是杨家的血那最好,反正山芋和哥都看不惯小玉琴的刁钻市侩和小玉海的粗野蛮横,让他们姓杨还玷污了自家的杨字。可山芋就是听不怪村人们说长道短地在她和哥的身前背后私论爹的无能,甚至还因此而鄙视他们。人都是有尊严的,所以,一想到这些,山芋就更是觉得这个家的可怜了。

  三

  一夜里想得太多,山芋很晚才睡去。第二天也很晚才醒来。

  那时太阳已经照到场院里了。本来就山高,地势挨天,所以,太阳很早就射到山头了;但小山村座在一块凹地上,阳光只要越过村前那个不大不小的山包直射进场院里,时间的确是有些晚了。

  其实,是场院里孩子们的吵嚷声把山芋惊醒的。柱柱早就醒了,但他天生胆小,不敢出声,就倚在山芋的怀窝里眨着眼睛,出神的望着那个时常可以灌进风的房顶。

  孩子们的吵声中,山芋听得出有后妈的声音。后妈不知在跟谁说话:听说他大姑回来了,我们也来看看!说完之后似叹了口气,又跟着小声得象是自言自语地说,我说他大姑也真似的,这么多年都没回来看看我们,是在外面过富太太日子把我们全给忘了?一说完又大声地嚷嚷起来:他大姑,该起床了,太阳照着屁股了!……
若是亲生骨肉,在婆家容公婆容男人容得够累够苦了,好不容易回家一趟,父母谁舍得让女儿早起?女儿也往往就近似撒娇似的早睡迟起,懒做好吃,好好休整上些时日。可山芋不是亲生的,就享不上那份福了。

  这么多年了后妈还是没变,至少她喜欢说是非的性格没变。山芋这么觉得,但再不奈烦也只得穿衣起床。

  山芋背着柱柱,又抽出一支手扶着手扶楼梯下楼来,一下楼就看见了领着三个娃娃的后妈。的确,她没多大变化,穿短衣,不戴帽子也不打包头,但进到山里就是土不土洋不洋的那种感觉。

  后妈嗓音很大,说他大姑啊,这么多年不回来,还以为你做富太太把我们全家老小忘了!山芋不应她,放下柱柱后就跟柱柱说快,叫外婆!柱柱攥着山芋的手,不敢朝前,望望山芋,然后小声地对她说,妈,你不是说你小时候老是被她打吗?

  山芋无言,被柱柱的这个发问问得发窘。后妈兴许也听见他的话了,也有几分不知是气恼还是窘迫让她感到有些无趣。但她马上又说,孩子们,来,上前,看看你们的大姑,她七八年没回老家了,这次是回家过年的,没准今天就给你们发压岁钱了!……

  山芋这会儿是听出了她的来因了。但既然她都这么说了,再怎么也只得打肿脸撑着面子了。她转过身,从内衣兜里摸出一迭钱来,然后走上前,陪着笑给三个小孩每人一张拾元券。她这时发觉,后妈领的三个小孩,两男一女,按个头区分,女孩排在第二,却不是昨夜吃饭时见到的那个哥的孩子。

  孩子们都接过钱了,后妈一声哎哟哟哟哟,很夸张的长串尖叫把山芋着实吓了一跳。七八年没有回家,就给孩子们这么点见面礼?说出来不怕人家笑话?不记得当年我和你爹是怎样辛辛苦苦把你们兄妹拉扯大了?……

  她这么一说,山芋就突然间觉得她是怎样地可恨了。但在这一刻间里,她却是无言以对。说着,她居然伸出手来往山芋手中直接来抓钱了,山芋照样无奈,不知该不该把那迭自己辛勤节俭、平时怎么都舍不得花的钱放给她。倒是听见了哥的声音,他不知是从哪里突然间冒出来的,大声地向后妈吼道,说你怎么这么厚颜无耻?……

  哥说咬牙切齿,那话是从他牙缝里震出来的,一双眼睛睁得羊腰子那么大。山芋和后妈都货真价实地吓了一跳。后妈慌忙放开了手,帮孩子们收好钱,领着三个小孩,悻悻走了。

  后妈走后山芋才发现,院南边挨着马旺盛家的围墙倒掉的地方,已经走出了一条路。山芋后来才知道,从这儿踅过去,就可以直接到达小玉海住的新房。

  山芋感激哥的解围,在记忆的深处,她最不能忘记的就是哥那副大而无畏的凶样。可惜的是,哥坚持不到两分钟,后妈一走之后,他那让山芋一直觉得是勇敢无畏和安全可靠的表情又完全恢复到了昨夜里头、那种不知是因为劳累还是因为生活的折磨而显现出的松弛、无力和冷漠了。

  山芋又抽出两张拾元券,塞给哥,说是给小侄女儿的。哥没接,也没什么表情,转个头就回屋里去了。

  山里寒腊的晨风,一小丝轻拂而过,却已经是冷极了。山芋鼻子一酸,难过得差不多流下泪来。她好恨自己,为什么就没有过出个人样,没和当初出嫁时畅想的一样大红大紫,足可以让她衣锦还乡争一口重气呢?

  若不是这次回来,山芋可能永远都不知道,她出嫁之后哥所遭受的深重苦难。

  她当时只是看到,爹和后妈把沙明亮家送来的二千八百八十八块的彩礼送到哥的女人家了。每每回想她那时满足的笑容,山芋还一直都天真的以为,哥从此可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然后就把自己匆匆出嫁了。没想到她出嫁后,哥女人家的父母悔婚了,说也要把女儿嫁到山外去,或者,哥拿得出一方大瓦房来。其实这都是托辞,十里八坡的,谁能不知道山石自幼无母,跟着一个软弱并且是窝囊的爹长大,又受尽后妈的苦,哪里来的钱盖什么大瓦房?山里人见识少,但都懂得一个家和万事兴的道理,把一个活生生水灵灵的女儿嫁到山石家,那必定是受苦的份。到后来若不是哥的女人上吊吓着她的父母,哥也许还根本不可能在二十六岁就娶上媳妇,甚至他有可能会一辈子打光根过下去。因为这在山里是常有的事。
哥是个倔强的人,他受不了那份窝囊气,所以他一直都认为他的婚姻从一开始就带着一种相当重的晦气。但也就是因为善良的他一直都感激这个寡言瘦小的女人对他的笃情,所以他的生活中再有苦难,他也认了。但直到现在都一样,他让他的女人和孩子谁都不准往岳丈家房子的方向看上一眼。因此,所有女人给他带来的苦难,自始至终都是他一个人承担的。

  具体来说,山石更深一层的苦难是从把这个女人接进家里的那一天开始的。

  山里生活寡苦,太多太杂、也太苦太重的活儿压得每个人都喘不过气来,哥一个人劳苦让女人觉得心疼。于是,哪怕腆着个大肚子,女人也要和他一起起早摸黑。

  山里天冷,出产就只有洋芋、玉米、苦荞和蔓箐。说起来的确也够窝囊,哥的女人就是为背一小袋不值三块钱的洋芋摔跤的。不晓得医人医兽都在行的杨赤脚是如何让她们母子平安的,但从那以后,女人就开始离不开药罐了。加上月子里没什么营养,女人和那个他期望了很久的儿子,身体一直都相当糟糕。儿子一出生就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儿,当然山芋没见过。女人则什么事都干不了,后来等到生下女儿之后,她就更是连桶水都提不了了。日子每天都冗长,渡日如年般的感觉。杨赤脚那里抓来的药,仅够为她维系生命。几年时光这么慢腾腾地过去,后来的一个事出突然的奇迹,总算把她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谁也想不到她能活到今天,而且还能背上一小把山芋长到八九岁十岁才背得动的禾苗了。

  山芋不知道这些,更不知道哥为他的女人和孩子,穷得差不多把自己的上下嘴巴都缝在一起了。

  爹还是那样窝囊和软弱,平时不帮着做什么事,但在生活上,他却是个顶能吃也顶能享受的人,有时就是下顿揭不开锅了,他也要用粮去换酒喝换肉吃;家里开支太大,好长时间吃不上肉了,他不由分说地从羊圈里抱上只小羔子就外出和人家打平伙,毫不顾及家里的情况。在后妈和小玉海面前,他却什么事都由得他们。小玉海读书不成器,十多年山里山外的求学,文化没学到多少,倒是让他学会了不少偷鸡摸狗的绝活。最后不读书了也就不见人面了,一两年后回来,还带着一个自称是愿和他一同在山里过日的女人。办过隆重的婚礼,女人不过四个月就产下了一个孩子,和后妈一样,都是从外面带来的。于是又引得人们的一阵阵闲言杂语。

  说来,后妈和爹也够可恶的。山石结婚的第二天,后妈就吩咐爹把门锁好,给他俩口子一袋八十斤的玉米粒和一堆发了芽的洋芋,从此就算是分家了。是爹把山石家的铁锅抬到房子后面的小院里头的,也就是说要把哥一家撵出去了。山石无怨,他知道爹就是这么一个脾气。他于是自个儿在寒腊里踩到冰寒刺骨的泥堆里和泥打土坯,然后自个儿砍树盖房,随意做了两阁一片厦就把女人接到里头。在那两阁狭小简陋的房子里,有过他生平第一次的刺激享受,但很快,生活的苦难就让他抬不起头了。

  哥曾经远远地背井离乡过,但那已是四年前的事了。好不容易见得有些康复的女人在生下女儿之后就没有了气息,山石以为她不行了,可在床上躺了好几天之后她却没死,反倒又有了一线生机,但身体依旧虚弱得不成样子。别人不断地在旁边提议,山石于是狠下心来,把那个半死不活的儿子寄到一个朋友家,然后就和抱女携妻,揣上那一千块从村长家借来的钱,把将要入棺材的女人带着省城看病。省城大得让他摸不着南北,没两天就让他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钱。无望的他在省城大街上象一只没头苍蝇似的横冲乱撞。然后,事前老实巴交得连买盐都论两不论斤的他,居然会突发奇想,挤进体育馆买了一张两块钱的体育彩票,十七万元的头奖激动得让他差不多当场就哭了出来。

  所谓叫花子也有三年的运气。有钱,又可以治病了。花去差不多十万,就把女人和女儿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山石一直认为,那是老天爷给他的最大一次恩惠。

  回到老家,山石将看病剩余的好几万钱全用到房子上,一年的工夫,他就有一方象模象样的大瓦房,都让全村子人都看花了眼。这时小玉海忙着结婚,后妈又动员爹,一次次地向山石借房子,山石心软,就把房子给小玉海借去了,但没想成了刘备借荆州,一借永不还。山石曾多次索要,但后来女人的话让他放弃了要回房子的念头。她希望的是平安吉顺,上天已经让他们拣回两条命了,用不着太多地别人争执了。于是,山石又回到原来的寡苦生活之中,每天早出晚归,辛勤渡日。

  后妈就是在这时又再次提出分家,把爹分给他吃的。

  吃是山里的土话,其实也就要山石为他养老送终的。现在的日子,总算舒坦些了,但也就在这时,那个已经五岁、山石一直都觉得是半死不活、同时也是相当疼爱的儿子,又生起重病来,山石却再也拿不出多少钱来为他治病,最后只得眼巴巴地看着儿子在眼前一天天病下去,最后竟永远地离开了他。

  四

  小玉琴的婚礼,要远比山芋的要体面得多。

  后妈是邻县的汉人,据说还出生在一个小镇上,是见过世面的人了。所以,办自己的儿女的婚事,她当然不会怠慢。但嫁完女儿后,她还总得回到这个贫苦闭塞的山村过活儿,所以女儿的婚事办得太好了,必定会招来村人们的异议。于是,她先为小玉琴在邻县小镇上定好婆家之后,就把这么几年来她当家所积累的全部钱财带到那边,为小玉琴采买了一份相当象样的嫁妆。当然,回来村里她都是这样说的:隔得太远了,东西运来运去不方便。本身家里就不富,这路途上有个破损或闪失,那多不好!……

  小玉琴十九岁就出嫁了,那时正是人生妙龄、青春勃发之期。她一进家门就顺理成章地从婆婆手里接过了整个家当。当然,这与小玉琴的聪明能干有关。她一张甜嘴,不似山芋那么憨笨,说的每一句话都讨人喜欢,都会让人觉得特别地熨贴。更何况她还有一份价值不菲的嫁妆为她撑硬了腰板。

  但这些,山芋能怨那个骨子里没一点硬气的父亲吗?又能怨说是因为后妈偏心吗?她本身就不是她的女儿。真要说偏心,从小时候到长大后的穿着就可以看得出,小玉琴小玉海总是光光滑滑体体面面、她和哥却几时有过新衣了?有时后妈房间里会大白天关门,不用说,那必定又是后妈在给两个小宝贝营养品吃了,其实大模大样地又怎样,相信有骨气的山石山芋连看都不会向他们看一眼。
于是,山芋的婚姻也和哥一样充满了悲剧。

  山芋和哥都没读过几天书就回家干活了。她一天天地长大,就似山中的青竹一样,挺秀清丽。可算是馋坏了远近十里八坡的小伙们的眼睛。但山芋死活就是不嫁,她并不是眼光高了看不上山里的穷哥们,她是可怜哥,因为哥还没娶上媳妇。于是她一直都这么在心里给自己说,她要亲眼看着哥把他的新娘欢天喜地地接进家来,她才肯出嫁。

  时光如逝,日子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地过去,可哥就是娶不到媳妇。原因就是家穷,原因就是家里不宁静不和睦,所谓家和万事兴,把一个苦死累活拉扯大的女儿嫁到杨家,那不相当于是把女儿往火坑里推了。于是,时光把哥的年纪一天天拖大,跟着也一天天拖老,同时就把山芋一天天拖大,然后也跟着一天天拖老了。
让山芋错过了不少美好姻缘。哥也曾很多次地怨过自己,但他照例说服不了倔强的山芋。

  后来若不是哥到山的那一边驮炭遇到了那个寡言瘦小的女人,然后又用他男人的坚毅让她叹服,一颗心都被子哥俘虏的话,山石的婚事不会这么快就得到解决。不过,人家父母知道山石家的情况,就硬是提出要要一份和坝子里人家一样重的彩礼,一时间又急坏了几乎一无所有的山石。于是到了这一刻间,山芋就义无反顾了,答应那个在山村下面湾子坡修电站的远路打工青年沙明亮,用自己出嫁的彩礼给哥换回了一门亲。当然,哥怎么止不住她,所以当初她远嫁他乡,一直坚强的哥也就跟小孩子一样,狠狠地哭了。
没有父母给筹办的婚姻总是痛苦的,当初出嫁,本是用来买嫁妆的彩礼都给哥拿去相亲了。她自己的嫁妆,是她用她生命的二十四年里上山挖草药或农忙时到坝子里卖苦力挣来的几百元积蓄自己采买的,简单得甚至可以说是寒衰。于是直至现在婆婆都会在她当面或背后咬牙切齿,愤愤地说,我花了几千块大钱却给儿子买了个叫花子婆娘……

  真是当初不肯嫁春风,如今却被秋风误。

  到现在,她早就无所谓、甚至可以说是已经完全麻木了。就似她刚回到老家住不到两三日,后妈已经在村头村尾大咧咧地说她的不是了,说她出嫁七年回家才给侄儿郎女每人十块钱,小气得要命。这样的话她从小到大都在听,无奈早让她变得麻木了。

  她至今相信,她和沙明亮之间并不存在真正意义的爱情。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早也就认命了。本身沙明亮爱慕的可能只是她的姿色,嫁到他家后,她任劳任怨,在沙家当牛做马,受尽了公婆妯娌的凌辱,她不叫一声苦。而沙明亮似乎也根本没关心过她,常把什么气都往她身上发,甚至动辄就是一顿毒打,她也认命了。可这次,常年在外面工地上跟着外省老板以做工为主业,因为精明能干中老板的意,这两年渐渐提他做上个二包工头专管外宣和采购。从此见的世面更大了,手里有几块钱,胆子也变大了,竟也敢在外边沾花染草、养起女人了。开初她还以为那只是一些传谣而已,但没想,这次不知为什么小事争吵,沙明亮就把一个骚气十足的女人明目张胆地带回村里家了,还大咧咧地说就是让她见识见识,就是要气死她,气死她之后他还要续娶,还要把喜宴摆满里院外院三百桌。山芋于是就再不能容忍了,独个人哭了整整一个通夜,哭干了泪水也哭哑了脖子后,她就下了狠心,带着柱柱回老家了。

  她是带着赌气和沉痛的忧伤回来,但是,她的回来,在这个本来就矛盾不断、是非重重的家里,她就能得到解脱?她就能让沙明亮忏悔?她的回来,在这个积贫积弱、苦难重重的家里,她又能从家人这里得到些什么慰藉?又有谁能为她争得到一口气?若是沙明亮还如此逍遥下去,她又能怎样?能永远呆在或者说成是躲在这个早就不属于她的家?在后妈和很多看不起她的人面前,难道她不已经是大出洋相、丢人现眼了?面对这些,她又能有什么奈何?

  没人的时候,山芋就只得心乱如麻地一个人以泪洗面。

  五

  在楼下玩耍的柱柱不知为什么哭了。山芋急忙扶着手扶楼梯下楼看。柱柱是被那天后妈带来的几个孩子打哭的。看到山芋,几个孩子撒脚就地跑了。山芋抱起柱柱,柱柱还哭个不停,喊着说要回家,再也不要住在这儿了。山芋怎么也哄不依,心乱的她于是就用手巴掌狠心拍柱柱的屁股,柱柱哭得就更凶了。哥和他的女人孩子都出去了,爹也出去了,整方老房子里就只他们母子二人,空洞洞的,柱柱的哭声就把那种空洞的感觉突出得更加地可怕。

  柱柱他犯了什么错?为什么你要打他?为什么还要打得这么狠心?山芋这么想着,一时难受不住,就搂紧儿子,又跟着狠狠地流下泪来。

  柱柱终于停住哭了。他哽咽着告诉山芋,说是外婆领来的几个小孩子向他要糖吃,吃完了再向他要,可他没糖了,几个小孩就七手八脚地往他的口袋里搜,果真没找到糖,就开始打他了。柱柱还小,说话并不十分清楚明了,但她听得出来,柱柱被他们骂作是滥婆娘的儿子,是亲爹都不管的野小子。那个个头高一些的小男孩还在柱柱的当胸踢了一脚。柱柱的衣服上还留着那鞋印。

  连小孩子都学着羞辱她,抛开这些暂还不说,山芋知道,那小男孩是小玉琴的大儿。小玉琴十九岁就出嫁,二十岁时已经抱上孩子了,所以那个男孩至少都已经是十岁了,女孩也是小玉琴的,估计和柱柱差不年纪。何况他们是三个人欺负一个柱柱。当然,小孩子家的出手并不一定太重,但柱柱天生胆小,家里也常吵架,每次都把他吓得失魂丧魄样子,山芋想到都心疼。现在,他肯定又是被吓坏了。于是,山芋就跟着儿子一起委屈难过。

  再怎么说,这儿也曾经是她的家啊!孩子被打被吓,更多的是让她感觉到了一种相当的凌辱。

  搂着柱柱一动不动地在想着,柱柱哽咽之声也渐渐地止住了。外面挨着马旺盛家塌掉的围墙缺口里,突然传来一股尖锐的小孩哭声,把沉思中的山芋实实在在地吓了一跳。

  跟着是后妈抱着小男孩、小玉琴一手抱着女孩,一手拉着男孩,风风火火地冲进来了。很明显,她们是领着孩子来吵架的。

  后妈指手划脚的,就和当年骂山石山芋一样凶蛮,象一头愤怒的大兽,有一种不可收拾的气势,似非要把山芋和儿子撕得粉碎才肯罢休的样子;小玉琴明显发福,染着血一样红的短发,在阳光下新艳异常;她衣装洁净,就跟城里人一样体面光鲜,富富态态的。但依旧和小时候一样,是个吵架能手。她边骂边哭,意思是说柱柱欺负他们的孩子了。几个孩子也都一个劲儿地哭,象是受了相当大的委屈。

  柱柱早也吓得哭了起来,整个老房院里被搅得乌烟瘴气的。山芋有口难言,她朝前已经想过了,偏开他们是因为柱柱没有糖了就被打他不说,柱柱还小,又只一个人,光吓都被吓坏了,怎能说是柱柱欺负他们了呢?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山芋不和他们理论,这样的羞辱,在家那儿还是在老家这儿,山芋受过的还少吗?她抱起了被吓得大哭的柱柱,从后妈小玉琴祖孙五人之中挤出身来,扶着手扶楼梯上楼去。后妈不依不饶,在她的手上身上拉拉扯扯,好几次都差不多把她和儿子拉倒。

  回到楼上,山芋跌坐在那个晚间她和柱柱睡的直接铺到楼板面的地床上后,她才狠狠地流出泪来。搂着柱柱的手一下子松开,柱柱差不多从怀中摔下来,她赶紧重新抱紧柱柱,这时她才发现,她那本来就因为时常劳动变得干躁、几欲开裂的手已经在流血了。料想就是那时被后妈拉来扯去时掐破的。当时不怎么觉得,但着实疼啊!

  楼下,后妈还踵着脚在楼梯下面指手划脚地破口大骂,小玉琴和孩子们还在哭,整方老房子里还是七八年未出嫁以前那样,充溢着一种让人相当难受的气息。

  山芋一直没有下楼,到晚间哥回来做好晚饭了她也没下楼去吃,楼下哥做好饭后叫了两次,她答应说吃不下,不想吃了,哥也就没再叫。哥没问她是不是病了还是发生了什么。但她不怪哥,她知道哥的思想每一分秒也都在沉受着相当的煎熬。

  今天后妈在楼下骂了足足几小时,恶毒得不堪入耳的话,每一句都深戳进她的内心。后妈骂不动走了的时候,她发觉那张单薄的被褥上面已经被她的泪水淋透了。

  后妈走后,下面的喧吵没有了,院子里又是空洞洞地,死一般宁静。

  山芋一时间就相当地害怕起来。这种场面,她从小到大一直都在经历。可不知道为什么,她今天却是感到特别地害怕。

  怀里的柱柱先前一个劲儿地哭,边哭边哽咽地跟她说,我们回去,好吗妈妈?我们再不要在这个地方呆下去了,好吗妈妈?我们回去,去找爸爸,让爸爸再不要打你再不要和你吵架了,好吗妈妈?……

  山芋不住地点头,脸上也一个劲地掉眼泪。却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

  儿子哭着哭着就不出声了,渐渐喘着均匀的气息,想是已经睡着了。
 
  以前也一样,一旦家里吵架或是她被家人凌辱,孩子也就一个劲地哭,哭却始终要躲到她的怀中,又惊又吓地难受。然后也就似今天一样无声无息地入睡。睡着了,眼角的泪水却没有止住。山芋每每都觉得孩子可怜。出生在一个贫困的山野穷家,而且是一个爱打爱骂、充满了家庭矛盾的穷家;吃不饱穿不暖之外,从小就苦命,除了伤心哭泣之外,生活里就找不到一丁点儿快乐。于是后来每番吵架了,山芋就都这么无奈地发问,说孩子,你怎么会出生到我们这个穷苦难熬的家?还要遭受那么多的痛苦?是妈把你生下来的,你不怪妈吗?

  他不该出生,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或者就算要来,他就不该进这个家,不该和她一起去遭受这么多的苦难磨折。

  其实,山芋早就对生活无望了,她之所以还一直这么忍辱负重、苟且偷生,就是她心疼这个苦命的孩子。尽管也常打他骂他,但在她的内心里,她是多么地心疼孩子,而且很早就已经将他当作是自己活下去的唯一理由,也是她在那个给她带来深重苦难的家庭过下去的唯一理由。以致婆婆骂她让她滚出这个家门,并大咧咧地说她厚脸皮,说她后家没骨气,叫花子要饭的都比她后家强;还说要她立即滚,滚走后就让儿子重娶,……这样的话,她也只得抹抹泪就强忍了。

  婆婆七年来都是这么说她的:她后家没本事,所以她舍不得回去,也不敢回去,更是没脸回去。

  她不想让儿子从小就失去母亲享受不到人生的温暖,也不希望儿子没有父亲而遭人欺负,所以,很多冲动的想法在她的脑海里一晃而过,她就马上使劲地摇头并深深地谴责自己的自私了。

  人心都是肉长的,她着实也难受啊!

  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黑下去了,山里从早到晚都冷丝丝的。到了晚上,就是更冷了。这时儿子早已经睡熟,山芋紧紧地搂住他,心里不住地说:你可得争气啊!柱子,你知不知道,妈这么艰辛地活着,都是为你啊!你已经成了我生活的唯一理由和希望了。

  六

  山芋回家后的第三天就开始跟着哥和嫂子干活,一直都不知疲倦。出嫁以前她也是这么不知疲倦的干活的,但那时常有哥在旁边关切她,让她少些用劲少些费力,生怕她累。如今也和哥一起劳动,哥却不象以往那样关心她了。

  沙明亮也来了。这是山芋回到老家后第十七天的事。

  这是山芋最希望也最害怕见到的。沙明亮是个十足的假人,山芋常这么以为。他懂礼节、会应面子,在大大小小的社交场合应付各式各样的人物,他千人千面,总是游仞有余。总之,戴上一副平光眼镜后,他知书答礼、文质彬彬的面孔,就更是给人一种可以信赖的感觉了。

  山芋还是觉得,他是个十足的伪君子。人善被人欺。这句话用到山芋身上再适合不过。沙明亮觉得山芋出身卑贱,就常欺负她。他在外面再怎么喜笑颜开地应面子,再怎么大手大脚地花销应酬,回来却从未给过山芋一个好脸,似乎也从来舍不得给山芋买些什么。连老公都不晓得保护的女人,在别人面前还有什么尊严可谈?于是,山芋在公婆妯娌面前受尽凌辱,还要在沙明亮前头低声下气。她实在太累了!

  沙明亮风度十足,至少从穿着上就让人感觉得出,他是个到过大地方见过世面的人。

  他是专门雇上一张小面包直接把自己从乡集送到家山芋家门口的,那派头,就跟他是个挣足大钱回乡探亲的大款一样。他买的各种烟酒、鸡鱼、肉食,夸张地说,山石这样的家庭能吃上一年。侄儿郎女面前,他也表现得相当体面,一出手就是每人一张百元大钞。

  于是,他的到来,倒是给山芋挣了些面子。但山芋看着,心里却着实心疼啊!平时用钱,她都是一分扳成两分用的。如今沙明亮花了这么多钱,不都是因为她惹出的忙烦?

  山芋啊山芋,你这是图着什么?山芋心里又是这么自责自己了。为什么仅仅只是为那么点儿鸡毛蒜皮大的小是非,就让她不能谅解他了?还要和他吵个天翻地覆?到最后还要赌气赌恼地大老远赶上好几百公里路回来?

  哥话不多,甚至有些不愿搭理沙明亮的感觉。山芋于是又觉得自己十分地尴尬。倒是后妈和小玉琴也相当会应面子做人情,马上就把沙明亮拉到新房子里去。端茶倒水,传烟递火,一种相当热情的感觉。小玉海亲自杀鸡,媳妇亲自做饭。小玉琴的男人也回来了,他是个开农用车的司机,虽不善言谈,但也出来陪沙明亮一起寒喧闲聊了。女媚如宾客,两个姑爷往堂屋里一坐,又成和和美美的一家人了。

  小玉琴男人也常跟着她回家,反正自己有车,况且这地方本来就是两县之交,两处家都相隔不远,如今路又修得这么通畅,很方便。而他也还常拉些蔬菜水果的贩到乡集上,真可算是一举二得。
这都是后妈在一边夸耀地给沙明亮说的。这些方面,比之山芋一家,的确也体面得多。其实除此之外,山芋每一样都不如小玉琴。
晚饭很丰盛,十几个人围着桌子,就是一家人似的热乎。爹被请去了,但哥坚决不去,去请他的小玉海被他晾在一边,讨了个没趣。山芋知道哥就是这么一个犟脾气,只可能有后妈小玉海等进他家门的份,他是决计不会到这个原本是属于他的小院里来的。山芋和柱柱,也硬着脸皮去了。有沙明亮在,她不得不又让自己受一回委屈。后妈和小玉琴的确会做人,就似根本没和山芋吵过架一样。在沙明亮面前,要尽量装出一种和山芋关系相当亲热的感觉。这种场合里,山芋就变得相当地死板了,逢场作戏的水平,山芋的确也比之不如。倒是爹不知时宜,先是拼老命喝酒,然后就有些飘飘然地激动了,最后,喝得烂醉的他,就在饭桌上讲出有关妈的事情来。
爹说妈是跟人跑了的。

  爹是个孤儿,一个人独自生活到三十岁。后来爹苦死累活,费了大气才把妈从很远的地方娶回来,但她过不惯山里的苦生活,给她生了两个孩子,就再也过不受不了山的穷苦了,待到山芋半岁的时候,她和爹一起去乡集上赶集,她把山芋递给爹后说她要上趟厕所,从此就再也没有回来。

  爹在街上一共等了妈两天两夜,没见到她的踪影。他明白,妈跑了。是跟别人跑了。扔下山石山芋和男人一家三口不管了——至今三十年过去,爹还是用猜度的语气说妈。

  那时爹差不多要崩溃了,晕头转向地把山芋带到乡集外那条日夜奔流不息的大江边上,硬是山芋这时的一个哭泣让他醒过神来。爹于是说,就是山芋那个可怜巴巴的哭声,让他又化了心肠,最后不得不又回到这个世界上吃苦受累地过了三十多年。

  爹是个虚荣心很强的人,他一直都不肯在村人面前说实话,却说是他把那个软骨头婆娘撵走了。但这个隐痛,他却在心里独个人承受了这么三十多年。也让可怜山芋和山石恨了他三十多年。
爹很动情,是上气不接下气地把他心中深埋了三十年的积怨通通倒出来的。

  山芋怎么也不相信,她怎么也不能接受这是事实,于是早就已经哭得泪水涟涟了。在她的心目中,妈是那么的美丽、慈爱、善良,可偏偏这个令他相当痛心的爹,就这么把妈那么美好的形象给涂抹了。没有了那种美丽的想象,她的生活就更是黯淡无光了。

  她已经再三地不准爹讲下去了,但爹却止不住激动。她清醒地意识到,自己难过不算,这一顿看似太平盛世的晚饭后,后妈,小玉琴和小玉海,还有沙明亮,还有更多习惯欺负她的人,又多一份羞辱她的根据了。

  晚饭一直吃到很迟。代表软弱、在这儿甚至可以说是代表乞饶的泪水一直挂满山芋的脸。柱柱也一直陪她哭,最后,又很可怜地在她怀里哭睡着了。

  和沙明亮一起回到她住的哥家的楼上时,哥一家早已经睡下了。

  彼此不说一句话。沙明亮解衣欲睡,山芋却抱着睡熟的柱柱站到一边,怎么都不肯躺下。后来沙明亮就强拉她去睡,她依然不肯,沙明亮手重,抱在山芋怀里的柱柱就被他扯得摔了下来,柱柱又重重地被吓醒了,跟着就是撕心裂肺地哭。山芋心疼极了,把柱柱搂回怀里温声暖气地哄,哄着哄着,又不由主地流起泪来。

  下面哥的女儿也被吓醒了,就跟着一个劲儿地哭。楼上楼下孩子的哭声、妈妈哄孩子的声音响作一片。

  山里的夜风不停在外面狂吹着,又不时地从瓦隙中灌时来,吹到人面上,真是冷极了。山芋的身子,就在风中不停地打颤。

  柱柱好长时间才止住哭,却又在山芋怀里不停地抽噎。沙明亮看得心疼,就走上前去,从背后紧紧地搂住山芋,山芋使劲一挣,挣不开,再一挣,还是挣不开。没等她开口,沙明亮就说,芋儿,别挣了,会挣着咱的柱柱!
一说到孩子,山芋真就心疼了,也真就不再挣了。沙明亮的手愈搂愈紧,一家三口就这么紧紧挨靠在一起,山芋清楚地知道,这是结婚七年来,她和沙明亮和孩子之间挨得最近的一次。

  沙明亮渐渐地手麻了,搂不住了,就将嘴顾到山芋的耳根,说芋儿,咱躺下,躺下好不好?柱柱也冷啊!

  山芋不应声,顺从了。一家三口于是挤到了一张很单薄的被子下面。倚得那么近,也是这么七年来,他们之间实实在在地第一次这么亲密的倚靠。

  沙明亮说,芋儿,回去吧!明天就回去,一个家缺了孩子女人,大过年的象什么样?

  山芋不答,只是默声流泪。

  沙明亮又说,芋儿对不起,我真不知,你的生命里有这么多的悲剧,还老是那么欺负你。……

  回去吧!芋儿,咱明天就回去,这儿根本就不是你我的家,我们在这儿实在做不出什么事来。帮哥帮爹他们都是对的,但干什么都是人家的啊!

  回去吧!芋儿,那才是我们的家,你们走后,整个家都空荡荡的,没吃的没用的不说,我才知道什么是温暖和幸福。那几天我才感觉到我所失去的,就是我的全部世界啊!我的逍遥的确也已经到度了。没有你为我撑着这个家,我这三十几年的生命又算得了什么?
  
  ……

  沙明亮说了很多,而且已经郑重地向她道歉了。但他的话能有几成真?山芋一直无语,她能相信他吗?他对山芋的欺骗、让她受欺凌难过的还少吗?他可是个十足的伪君子啊!

  回去吧,我们回去后,一切重新开始,我该做个务实的男人。把家整得象个家,把柱柱教得象个人……

  一说到柱柱,山芋就动心了,把手搂到沙明亮肩上,泪水如决堤的潮水,奔涌而出。她对沙明亮说,我就问你一句话,你是否、真正是想到我们的孩子了,他可是我们的全部寄托!……

  沙明亮没有回答,但她已经知道彼此相通的心了。她于是就痛痛快快地哭了出来。她就是想回来痛痛快快地哭上一顿的,直到现在,她才可以痛痛快快地将七八年来的委屈全都倾泄出来。

  房外面劲风疾吹,流动如奔。那张单薄的被褥下,已经有了一面温暖的晴空。

  七

  残腊将逝,家家贴红挂彩,整个山村都沉浸在一种喜气洋洋的气氛之中。

  回来过年的山芋不过年就要回去了。大清早地起床,就收拾好行礼,急急赶程。

  回到村里不过年就要回去,的确也让人觉得有些惋惜。好些人都挽留她,但都没能留住。哥知道她的性格,也没怎么说话。山芋提着来时带的包,这时已变得空荡荡的,早没有一点东西了。可她大脑里却还是有些沉甸甸的感觉,那可能就是爹硬给她加的难受。
沙明亮让柱柱骑着他的脖子走在前头,一边走一边高兴地玩,也还在高兴地笑。看着他们父子俩欢快的背影,倒是让她感到相当地欣慰了。她在心里说,回去,要回到我真正的家去,干我自己的事。
她的背后,腊月里的风吹起一地尘灰。

  灰过后,路边的刺篱笆中,已经有一小朵的羞涩的木瓜花蕾,在树枝上很明显地挂出一点美丽的鲜红。


                                      2005年11月11日——11月18日初稿
                                            2005年11月23日修改结束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作者: 陌笛    时间: 2005-11-25 21:12
整篇一个口吻,娓娓道来,真得很好。人物名字我喜欢,让我想起毕飞宇的《玉米》。《玉米》里的人物,玉米,玉秀,玉秧给我印象很深。而此文山芋和山石又让我心灵一动。山芋是需要温暖的,一句话,便能让她好起来。环境可以改变人,人也可以改变环境。《腊月回家》文中人物形象丰满,语言流畅,也细腻。爱,恨,善良,卑鄙,小人,过去的,留下的,很多活动,让人如同倾听耳边。接近,自然,不免会为其中的故事拉开脑壳去关注,一页页地读下去。喜欢如此认真的文章,没有错字,错句,标点都使用得那么好。
作者: 清风盈袖    时间: 2005-11-27 08:35
标题: ^_^
人物形象丰满,语言流畅、细腻,学习了!
作者: 北雁    时间: 2005-12-3 14:22
谢谢陌笛和清风盈袖两位文友,你们的点评是我将再次创作的力量之源!特别感谢陌笛老师的批评,很真切!
作者: 叶柄    时间: 2005-12-3 15:24
欣赏好文!
作者: 邱天    时间: 2005-12-3 23:43
好小说!邱天佩服作者的文笔。
作者: 脂砚    时间: 2005-12-5 10:50
和《大宋才子》相比,这一篇更有生活底蕴。同意陌笛版主看法,和《玉米》确有相似之处。这种根于生活的文字,总是能打动人心的。
文中多次用到“相当”这一副词,似和作者方言有关。其实去掉也不影响,若换成别的,则可能会更好。
另,我个人感觉文章节奏还是不够快,建议多看电影,拒绝看电视剧。
作者: 北雁    时间: 2005-12-6 12:33
谢谢邱天、叶柄、脂砚三位文友的阅读。特别感谢脂砚的批评,的确说出很多我的不足,以后再学习中进步。
作者: 一了    时间: 2005-12-6 15:27
最初由 北雁 发表
谢谢邱天、叶柄、脂砚三位文友的阅读。特别感谢脂砚的批评,的确说出很多我的不足,以后再学习中进步。
文章写得耐心,写得细心。学习了。
作者: 春暖花开    时间: 2005-12-6 17:06
作者刻画生活细节细致入微,读后使人发出一声叹息。
作者: 村夫    时间: 2005-12-7 00:29
学习。常回家看看!
作者: 北雁    时间: 2006-10-5 20:33
谢谢以上三位文友的高评.偶尔回来看看,很是感谢..




欢迎光临 中财论坛 (http://bbs.zhongcai.com/) Powered by Discuz! X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