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婶
二婶尖着嗓子喊:躲在家里的老乌龟,老天咒她不得好死!
乒乒乓乓的摔门声。
二婶是出了名的厉害角色。牙尖嘴利,不饶人。二叔蹲在一边,吧嗒吧嗒抽烟。二婶把目光瞄准了二叔:
“就你那副熊样!难怪我们母子要遭欺侮。”她一手拽住儿子的衣领,一手戳二叔的鼻尖,“你这个窝囊废!我才不怕!我杨美华可不是吃素的。兔子急了还咬人呐!”二婶在儿子小胖脑门上重弹几下,小胖爆发出一阵惊心动魄的哭叫。
“哭,就知道哭!老娘怎么生下你这个不济事的笨东西!”二婶呵斥着,脸却朝着临街的窗:“专叫人当小马儿骑!有本事他打你,你揍回来啊。啊,就知道哭,哭,哭!”
小胖哭得更响了。二叔弹灭烟灰,来抱二婶。二婶扭一扭肩,甩落了。
“美华,别闹了吧。”二叔说,“小孩子打闹,常有的事。别叫人看了笑话。”
“笑话!也不屙泡尿照自己!我叫那些个欺侮我儿子的,通通下地狱去!搁水上煮,火上烧,叫他们全家都不得好死!”
小胖和隔壁街的亮亮玩游戏摔了一跤,亮亮不来帮扶,还笑。小胖爬起来扑向亮亮,俩人扭打在一起。亮亮又高、壮,打得小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地画了油彩。二婶带小胖去亮亮家理论,人家父母说小孩子家玩耍,哪有什么对错,再说,是小胖先动的手。两语不和就直接关了门。任二婶跺脚,咒骂,死活都不回话。
二婶一路骂到家,余怒未消,接着骂二叔,骂小胖,骂这个世界不公正。正值夏日黄昏,二婶的声线飘在氤氲的风中,时高时低。太阳慢慢地坠到了半截玻璃窗上。
大家早已习惯了。
二婶原来不是这样的。
那时,二婶是个挺秀气的姑娘,左腿被车轮子碾了,大毛病没有,就是两脚长短不齐,走起路来一跷一瘸。过了二十五岁还没有嫁人。二叔条件不好,从小没了父母,也算是混百家饭长大的大龄青年。村支书挺关心二叔,专门请人搭线请二婶过来会面。一见,双方都挺满意,第三月就摆下喜宴,请村支书作了证婚人。再过一年,二婶诞下儿子小胖。
二叔家门口有几亩薄田,种了些玉米,番薯。收获时二婶前胸吊着大布口袋,背上驼着小胖,跟在二叔身后把收成一只只往布袋里塞。隔日二婶再驼着小胖,赶去市集售卖。这一年年成好,赶上采摘时辰,偏偏经受了百年不遇的暴雨,金玉米、红蕃薯,耗子一样在水里扑腾。二婶也耗子一样上蹿下跳,哭得眼泪干了,喉咙哑了。她把大口袋洗涤干净,将二叔的衣物一件件往里头塞。
二叔知道,这次是躲不掉了。
村里有不少青壮劳力去外头挣钱。在建筑工地搬砖,替大酒店当保安,每年都有汇款单往山里飘。那些留守的女人擦起口红,抹起胭脂,把个面庞搽得跟猴屁股似的。二婶很眼红,让二叔也去城里找活路,二叔说:
“人家小伙子要气力有气力,要文凭有文凭。我去哪找活路?”
几次三番,二婶不提这事了。只是心里还是郁郁的,好像憋着一口气。这回被二婶抓住了机会,二叔没办法再说不。
二婶擦干眼泪,驼着小胖送二叔。二婶从怀里掏出一叠花花绿绿的票子递给二叔:
“带着。别惦记家里。我和娃都好着呢。”
二叔在城里摸索,碰了大半月的灰,这才在老乡的工地上安顿下来。他和工友们住同一个窝棚,围着同一口大锅吃饭。老板姓郑,到工地来视察过一回,戴安全帽,遮住大半只脸,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蛮和善的样子。工友告诉二叔工钱半年才结算一次,平时每月只发生活费。
“就这也比其他地儿好多啦。”工友告诉二叔,有的工地一年才结算一次,还有遇到赖帐老板的,那就摊了大霉,一年的辛苦全白费了。
晚间,二叔扒在床沿,喝一口老白干,铺开信纸,给二婶写信:
“这里顶好。”二叔写,“大家都很照顾我。月钱是半年一结,我当存银行了,顶好,也不会乱花销。一月一千二,我算过,半年就是七千多。够你和娃过好日子。你还想吃啥喝啥?我回家时带上。”
二婶的回信是这样的:
“娃他爸,放心,家里一切都好。地荒了,我种了点蔬菜——村里来了个大学生,农大毕业的,教我们种大棚蔬菜。卖菜的收入还不错。你自己在外要当心身体,该吃的吃,别省着。”
二叔和二婶的书信通了一年多。这期间,二叔的苦,不提。二婶的苦,也不说。二叔毕竟年纪大,体力比不过年轻小伙,没做多少活就喝喝直喘气。到半夜躺下又浑身都痛,翻江倒海睡不着,买了伤筋膏药贴也不济事。上个月工地出了桩事故,有个工人跌断了腿。老板扔下一万块钱,不管了。工人们都没有签合同,有工友告诉二叔,就这样,那老板都算仁义的了。
二婶是单身女人,门前少不了飞短流长。她又长得漂亮,就招得村里留下的男人格外心痒。尤其村长他爹,年纪大又丧偶,时不时摸到二婶家门前,和二婶聊聊闲话。二婶起初不在意,把他当成长辈看。岂知老家伙越发不像话,黎明时分只趴到二婶窗台敲门击窗。二婶睡得浅,惊坐起身,问:
“谁?”
“娃他妈,是我。开开门。”
二婶又怒又怕,和村干部反映,不顶事。村长家的事儿,谁乐意搀和?再说,这村上哪个女人没被吃过豆腐?这个被摸一把,那个被捏一下,也就是开开玩笑,没谁真的当真。于是谁也不理睬二婶,二婶就很郁闷。
倒也有个除外的,新分配来的干部小李。教二婶种菜,也教她如何防范坏人,还送了二婶一根电击用的小棍,拇指长,一钦电扭就会释放出电流,给色狼来个措手不及。小李说城里的女人不少随身带着武器,有些甚至去学武术用以防身。二婶瞪大眼,说真的?
渐渐二婶和小李走得近了。村里的闲话也传开了。都说二婶年轻漂亮,守不了活寡。小李血气方刚,见了二婶眼睛都不打转的。俩人成天腻歪,准整出点事来。
二婶不理那些碎语。照样种她的菜,写她的信。
二叔揣着大半年的工资回乡。二婶上回说把钱全存进银行了,等小胖长大用。她自个儿没去集上买胭脂,好看的衣服也没买。
二叔接到信,鼻子酸酸的。这次他花狠心买了一旅行袋衣物:给小胖和二婶的。还有城里人用的洗面奶、唇膏,全配齐了,听说这唇膏还有个讲究,是什么明星也在用的。二叔在小卖部看电视时见过那广告,女明星的小嘴呀,都涂得油光闪闪的,漂亮极了。
二叔没料到第一个迎接他的不是二婶,是村长他爹。就在村口的道上,村长老爹吡着一口黄板牙叫他:
“哟,娃他爸回了?”
“回了。”二叔急匆匆,没撂下脚步。
村长老爹一个箭步,伏在了二叔跟前。他压低戴歪的军帽,眯着眼问二叔:
“那事,都知道了?”
“啥事?”
“就是你家媳妇和技术员的事啊。”村长老爹的嘴要贴到二叔的耳根,“村里人都在传呐。传得有鼻子有眼的。”
二叔虎着脸回家,一扔东西,四处找二婶的身影。
二婶在大棚,小李正教她如何鉴别蕃茄的品种,二婶边听边笑边记录。阳光哗哗地照在塑料薄膜上,发出亮爽爽的一片光芒。
二叔掀开薄摸,猫腰到二婶面前,扣住二婶的手往家走。
二婶说,你咋回了?也不提前打声招呼?喂,别扯我!我和李技术员还有正事呢。
二叔不哼气,铁青着脸一直走。
“你和那小子,啥关系?”到家,二叔松开二婶的手,坐在门坎上,问。
“小李是好人,教我种大棚蔬菜。”二婶说,“你不在家,不知道我们娘俩怎么捱的——是不是谁耍贫嘴?”
二叔不回答,口袋里摸出一支烟,抖索着抽了。二叔靠在墙上,重重吐出一只白色的烟圈。
“和我去城里。”
“那娃咋办?大棚咋办?”
“娃一块带走。大棚你要是不舍,叫他四叔照看。”
“我不去。”二婶一屁股坐下。
二叔摁灭手中的半支烟,直起肩。
“今天不由你,准备一下,明儿就跟我走。”
二婶最终同意和二叔去城里。哭、闹,掏心窝的话全随着眼泪飞了出来。二叔怔怔地,看二婶的肩膀一耸一耸,讪讪地说不出话。二叔呆半晌,贴近二婶,要去圈她的脖子。二婶躲开了。
“这事吧。”二叔挠头,“你咋不在信里说呢?”
“说了能咋地。”二婶说,“还让你不安心?”
二叔傻笑着,扳二婶的肩。拉开旅行袋让她瞧。
“都是城里货。怕你不舍买。你瞅瞅,这唇膏还是美莲牌的呢。”
二婶扭过身,一巴掌拍在二叔手背上。二叔趁机搂住二婶的腰:
“娃他妈,跟我走吧。这样,我不安心。”
二婶跟二叔去城里,村口碰见村长他爹。斜着眼,鬼鬼祟祟瞟他们。
二叔牵着二婶赶命走。二婶不依,挣脱了,跑到村长他爹面前:
“你这个老狐狸!”从没人见二婶发这样大的火,二婶插了腰,一手指住村长他爹,“这只偷腥的老猫!天打雷劈的,总有天,老天会收拾你!我杨美华就等着那一天!”
村长老爹两腿哆嗦,捋了帽沿,转过身子溜着小道急步逃。
二婶随二叔上了车。揣着迷茫而美好的希望,背着小胖,眼睛刮过村子里的山水,炊烟,泪珠掉落下来。二叔半阖着眼,掏出一包纸巾给二婶。二婶接过,揩了眼圈,然后,她的目光里就只剩下坚定了。
二婶变了。变得尖锐,铿锵,逮着理就不让人。二叔随她。二叔清楚,自己不争气,哪能埋怨二婶。原来发的那点生活费,够自己开销,养一家子就有些吃力了。一开始,二婶和娃跟着他蹲窝棚,哪里是长久之计?工友们很兴奋,都觉得二婶勤快,把个狗窝打理得清清爽爽的,又能做手好菜暖胃。可是二婶心里不舒坦。和大家挤着住,总是不方便的。二婶要二叔找所房子另住。二叔去溜了圈,垂头丧气回转来。二婶知道是租金贵,又掇撺二叔去讨工资,她核算过,刨去房租三百,手里还有两百余钱,再加上工资一千二,还能存上点儿。二叔不敢找老板,拉着包工头喝小酒,回窝棚倒头就睡。二婶就明白事儿黄了。
二婶想了两天,索性捋起袖子,也去工地,专等老板。那天老板来,二婶瞅准了他的车,扑通一下跪在车前,吓得司机一身冷汗。老板说你什么事?二婶交待明白了,看着老板。老板说噢,我知道,这事我得和公司其他股东商量商量。二婶拍拍尘土,眼神冰冷。她说好,我们等。
一直没回音。二婶鼓起勇气打电话,老板不接。
二婶摸到老板二奶家。二婶叉着腰,岔着腿,仰头看老板的“老巢。”二婶像只歌唱的百灵鸟,唱的都是骂人的话。
“XXX,你这个姘头!死不要脸的第三者!烂X!拜金!你爸妈知道了,还不把肺气炸?……”
二婶又摸到老板家。
“XXX,我瞎了眼跟着你!你这个没良心的,现代陈世美!……”
窗子里纷纷探出头来瞅热闹。二婶面无惧色,继续骂。老板哄完二奶哄老婆,焦头烂额。老板打电话来,他说求求你别瞎闹了,我现在解释都解释不清,你再闹,我就开除你们。二婶冷笑一声:
“好,开除我!开除了我照样闹,拘起来照样闹!我有真凭实据,不怕你告我造谣!”
“有话好好说,你有嘛要求你就提,啊?”
二婶说,我不管别人,我男人的工资得月发。最不济,得按季度结算。
二叔一家搬出了窝棚。工友们都说,这男人有福了,二婶这么能干。工友们又说,二婶的心不踏实,会跑。
二叔呵呵笑,当没听见。
二婶果然闲不住,回村里收购蔬菜,转手卖到大饭店。现在城里人讲究吃原生态无污染的高山植物,二婶叫四叔撤了大棚。改种起溪沟边的野菜来。什么喜菜,马兰头,地衣。供不应求。
二叔也不在工地做了。改成帮二婶搞运输联络。起早贪黑,三两年,硬是挣出一套单元房来。
二婶有几次遇见李技术员,彼此笑一笑。李技术员仍然很年轻,眼角多了些细纹,说话和风细雨的。叫二婶嫂子,说我就知道你在山里呆不了,你的心不定,灵活。能做大事。
二婶抿嘴一笑,把礼物塞给他。有时候是一打袜子,有时候是一条围脖。二婶说没别的意思,感谢你当年肯帮我。
村长改朝换代了,村长老爹前些日子过世,流传是为了偷看大姑娘洗澡跌进山谷的,床上躺了两天,没治好。二婶也去吊唁,乡邻乡亲的,抹不开面子。村长老爹的面目浓缩在黑白照片里,裱在黑框镜内,露两颗也不知是灰是白的牙笑。很滑稽。有人说二婶你心真善,老头子害你抬不起头做人,你还来凭吊。二婶望着相片,淡淡说没什么,人都去了,有什么恩怨化解不掉的。
他们又说二婶知恩图报,好人呐。
二婶知道说的谁,也不辩解。准有人背地里不知又把她和李技术员编派到什么程度了。
“我听不到。”二婶和二叔说,“随便他们咋编。要是当着我的面瞎说,我非扒了她的皮不可!”
二婶的口气横横的,眼光狠狠地盯着远方的大山。二叔的眼前突然冒出个影子:安静勤劳的二婶,背着大口袋走在他的背后,口袋里装满了红薯,玉米。然后,那影子被包裹在一团白色的气泡里,腾空消失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