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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长大了你想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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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trrblm
时间:
2006-1-4 1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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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原创)长大了你想干什么
罗 漠
秋林和哥哥相隔五岁。
哥哥四岁那一年,因为害小儿麻痹症被乡卫生院的医生误诊,治疗不及时瘫痪,就使得他有理由来到了这个世界。
秋林长大些后才知道,小儿麻痹症已经早就不再还是什么难治的病,而且还能够预防——他被爸爸妈妈打工带到东边一个城市的一家制砖厂时,据说当地的医疗部门就让妈妈去买来喂吃过一种叫作脊髓灰质炎减毒糖丸活疫苗的药水。他相信乡卫生院也应该有这样的药水,价钱也仿佛并不很贵,他由此并不认为是爸爸妈妈害怕花钱而没有去买,只是不知道医生们在哥哥一岁那一年为什么没有通知他们去买来给哥哥喂吃。即便没有给哥哥喂吃这种药水,按照他隐隐从大人们那里听来的说法,哥哥当时要是得到了正确的诊断,再给以及时的治疗,也是不会彻底瘫痪的,最多就留下一点比方说行动不自如的后遗症。
说是哥哥先是发烧、恶心呕吐,感觉头痛,并咳嗽不已,一天都显得无精打采的。不两天,颈子部位也开始疼痛了起来。
说是爸爸妈妈在哥哥刚一出现发烧的症状,在家里使用了常用的若干土办法都没见效,就把他抱去了乡卫生院。因为早就而且是不止一次听说过卫生院的医生们对乡下人都是爱理不理的,担心他们会敷衍,还提去了一小袋花生和二十个鸡蛋。
到卫生院后,医生们收了花生和鸡蛋,就对秋林哥哥的病症作了全面仔细的检查。在爸爸妈妈看来,他们还是认真热情的。给哥哥量了体温,再打了两针,就让他们抱回来了。
两三天后,哥哥看上去仿佛好些了。正当爷爷奶奶、爸爸妈妈要放下心来,他立刻又发起了高烧,被爸爸妈妈慌慌张张地再次抱到卫生院,量出的体温竟然达到了40℃。但卫生院的医生们还是不慌不忙的,要秋林的爸爸妈妈别担心,说也就是发点高烧而已,再打两针。
就再打了两针。
接下来,哥哥又持续出现了颈项强直、下肢肌肉疼痛的现象,甚至偶尔还感觉到了麻痹。
第三次把哥哥抱到卫生院的时候,医生们就都有些不耐烦了。他们一味就是给哥哥打针、打针。
打了三次针,都没能让哥哥好起来。
哥哥就瘫了。
说是爸爸不服气,就卖了一头半大的架子猪作为诉讼费,跑到县城把乡卫生院告上了法庭。
法官前后来了两次。两次都是要人来把爸爸妈妈喊到乡里去问询案情的。
第一次,他们告诉爸爸,他的诉讼状写得不规范,递给他一张格式标准的,让他重写了一份。说,本应让秋林的爸爸自己再去一趟县法院重新递交诉讼状的,考虑到人民法院为人民的宗旨,就由他们带去,好为秋林爸爸节省一笔来去县城的花销,真正体现他们为民办案的服务原则。但得重新立案。按理说,重新立案就得重新交诉讼费,但既然法院是人民的法院,就把第一次交的那笔诉讼费划过来就行了。
法官们第二次来到乡里的时候,说是省得控辩双方为了这场官司再跑到县城的法庭去,就不依照通常的程序行事,决定就在乡里设一个临时法庭。
临时法庭就设在乡卫生院腾出的一间办公室。在法庭上,法官们告诉秋林的爸爸,他诉卫生院的理由不充分:孩子发高烧来到卫生院——哪怕你就是到的县城的医院、北京的医院,医生们就应该按医治高烧的办法来处理;而且经过他们的调查取证,医生们给孩子注射的都是货真价实的退烧针,也没有哪一次注射过量,而注射这种针剂也从未有过致人瘫痪的先例。导致孩子最终瘫痪的原因,在于他患的是一种先天性的小儿麻痹症;既然是先天性的,最终责任就不在卫生院。
最后的裁判结果是秋林爸爸败诉。
说是在法官们第一次把他叫去询问案情,秋林爸爸看到询问的地点就在卫生院的会议室时,他就已经猜测到了:自己除了败诉,自己已别无他途。
说是卫生院最初是要秋林爸爸赔偿他们一笔名誉损失费的,庆幸的是,审案的几位法官真是人民的好法官,经过他们的再三调解,乡卫生院最后还是收回了他们的赔偿要求。
爸爸是不服这个案子的判决结果的,但要再向上一级法院申诉,已再拿不出钱,就是去信用社贷款,没有一点关系,人家都不贷给你。再说,要再输了呢?而且,这种可能性也是太大太大了——从古到今,不说没有几个平民百姓敢去打官司,打了也没听说有赢过的。?
说是爸爸一时间还是很丧气很灰心,也很恼火自己的:怎么就想起要去同卫生院打官司啊。好在他还是从法官们作通卫生院的调解工作,没让他赔一笔名誉损失费这件事上找到了一点点安慰,要不,他们又从哪里得钱来赔?
哥哥成了瘫子,就为爸爸妈妈提供了生下秋林来的理由。
但说是爸爸妈妈都不懂得或者说疏忽了程序,先并没有去相关部门办理一个生育指标,就被乡计生站罚了一千块钱的款——先是要罚一千五的哩,一家人都哭哭涕涕的,还把秋林的瘫子哥哥端出来让计生站的同志仔细检查过,才减了五百。说是就是减了五百,家里总是为秋林的瘫子哥哥作了不少的花销,一时甚至没能凑齐两百块钱——计生站的同志再次接受了秋林爸爸的恳求:他说场天他就把准备喂来过年的那头肥猪牵去卖了,把罚款交到计生站去。
秋林爸爸到计生站交罚款时,计生站的同志顺便又告诉他,两口子得有一个人去把结扎手术做了。“一环二扎三流产”,这是规矩。
说是秋林爸爸先还语气哀哀地申辩说,他是懂得计划生育政策是国策的,要不是大的那个被医成了瘫子,他并不想多生,否则也不会等到他五岁了。他还想再说的——再说他是土地下放以后结的婚,分得的那点田土已很难养活平空多出的两口人了,再生不是自讨苦吃,不是造孽?
只是计生站的同志不想听他“再说”,不耐烦地把手一挥:“你们这些人就爱自讨苦吃!哪个都不做,就再去准备点罚款!”
“你们这些人”就是爸爸妈妈这样的人。
只有一个人的土地,三口人的生活已经不易,又雪上加霜用一千块钱的罚款买了一个秋林,仅仅为了不去计生站“挨一刀”,就还得准备恐怕不少于秋林价格的一千块钱,这个家不土崩瓦解才怪——说是爸爸回来同妈妈商量的时候,妈妈最初还是愿意去“挨一刀”的。并不敢在计生站的同志面前生气的爸爸,这会儿却生气了:“狗日些!是公家的人就以为自己高人一等,不把我们当人看!老子们出去!”
爸爸说的“出去”就是离家到外面去打工。左邻右舍的不少乡里乡亲都打工“出去”了。
已经有了土地不能再把四口人都养活这客观上的第一个原因,再加上生计生站“狗日些” “公家人”的气懒得去做结扎手术“挨一刀”这主观上的第二个原因,秋林的爸爸妈妈就把瘫子哥哥交给爷爷奶奶,带上襁褓中的秋林,打工“出去”了。
说是也就个把月的时间过去吧,有一天爸爸打了个电话回去,得知计生站的同志久没见秋林的爸爸妈妈有一个人去做结扎手术,问得他们原来都已双双“外逃”了,就气愤得很,喊上一伙人气势汹汹赶去秋林家里,勒令秋林的爷爷奶奶,要么立刻去筹齐两千块钱的罚款,要么就让他们拆一列房子。
对前一种处罚,秋林的爷爷奶奶认为儿子和媳妇已分家出去,他们没有理由为他们筹交罚款;计生站的同志实行后一道处罚要拆掉分给秋林爸爸妈妈的那一列房子时,秋林的奶奶就扑上前去阻挡,不慎被踹了一脚,当即就昏厥了过去。
看到一时拥围拢来闹闹嚷嚷骂骂咧咧的一寨的乡人,计生站的同志才罢了手。
没有一分钱拣药的奶奶在家躺了两个月。
秋林和妹妹也相隔五岁。
因为在秋林四岁那一年,在爸爸妈妈打工所在的那个砖厂,他被老板喂养的一只大狼狗刨伤了一边脸,成了一个就连小娃娃都要嫌厌害怕的“残疾人”。
这又让爸爸妈妈有了一个为他们生出一个妹妹来的理由。
爸爸和妈妈带着秋林外出打工直到秋林长到四岁,都是在东边一个城市的一家制砖厂。
当然早在四岁以前,秋林就慢慢知道了爸爸妈妈打的是什么工:和数十或上百个工友一起,从两三里远处一个专门浇铸砖块的作坊,用一辆辆铁架子车把铸好的湿砖拉运到砖窑,再按照师傅的指点一块块砌进第一排窑子去;要一口气陆续拉上五趟,砌满五个窑子。通常的情况是,拉到第五趟的时候,就到了该给第二排五个窑子的成品砖出窑的时候。为第二排的五个窑子拉砖出窑完毕,再一口气陆续拉上五趟,砌满第三排的五个窑子,又接着要为第四排的窑子拉砖出窑。直到最后一排窑子。第二天要做的呢,就是从头一天砌进湿砖的那一排窑子里拉出成品砖,再把湿砖砌进已在头一天拉出了成品砖的另一排窑子。一块平地上,兀立了十数排好几十座砖窑子,爸爸妈妈和他们的数十或上百个工友在湿砖作坊和让湿砖变成成品砖的窑子之间来来往往川流不息。
当然也早在四岁以前,秋林就懂得了那辆铁架子车上的每一块砖都是钱。
第一年,因为秋林是还没有“满月”就被妈妈捆上随爸爸“外逃”来到那家制砖厂的,妈妈的身体初初就一点都不能帮一下爸爸,甚至还得爸爸上午下午都早一些收工来为她弄吃的。好在并不久,妈妈就能够下地了,能够下地后,她就把秋林背在肩上开始帮上了爸爸。但身体总是不经累,还时不时要把秋林解下来喂喂奶,就帮不了多少。
即便是如此,爸爸妈妈仍然在这一年领到手了几千块钱的工钱。除去买粮食和别的必须的花销,以及为生秋林被乡计生站罚去的一千块钱,加上回家过年时来去都按春运价格买的高价车票,算起来都比在家里做活路划算。
于是第二年,爸爸妈妈再次来到了这家制砖厂。
第二年,秋林并不需要妈妈时刻背在肩上,能够摇摇摆摆走路了,妈妈就接长一根布带子,把他拴在了工棚的一根石柱上。第一次,秋林哭得撕心裂肺泪流成河,哭得声音嘶哑;第二次,秋林依然泪流成河撕心裂肺地嚎哭,直哭到声气如丝;第三次、第四次,秋林还是只能选择大声啼哭这一样的反抗方式,只是,为了帮爸爸哪怕多运上一块砖,也就是哪怕多挣上一分钱,妈妈狠一狠心还是要把他拴上。五次、六次,七次、八次以后,秋林就哭得少起来了,因为他终于发现,无论他怎么哭,哭得死去活来,哭得气息奄奄,妈妈都得把他拴上。
离砖厂四五里远处就是城市的郊区,偶尔,妈妈要去郊区存工钱或者给爷爷奶奶寄一点回去,要不就是显得很疲累了,懒得在工棚里弄饭——这样的话,她就会背上秋林去到郊区的一家馆子里把一家人的吃食买回来。来回走上等十华里,未必能够解掉妈妈的乏,倒是让秋林把一天的不快一天的伤心丢甩到了这等十华里的路途上;再加上妈妈总是会为他买上一两捧糖果,或者别的吃食和小玩具,回到工棚来的时候,他就已经忘掉这儿是怎么让他不自由的了——他会忘乎所以地告诉爸爸,他看到了什么什么稀奇。
但获得糖果或其它零食以及小玩具的机会并不是很多,因为工棚里就砌着一个土灶,同许多工友一样,他们多半就由妈妈在工棚里整弄一天的吃食。这样的时候,妈妈就会回来得更早——要去挨得最近的那处窑子旁边的水窖前淘米、洗菜,再提一桶水回来。
妈妈回来得早一些,他获得自由的时间就相应提前一些。
第二年,妈妈腾出手来更多地帮上了爸爸,领到的工钱仍然除去买粮食和别的必须的花销——回家过年时在所难免的高价春运车票、途中趁着势子水涨船高的宿食费用,甚至就连才年仅两岁的秋林也被长途车主蛮横无理要买的半价的车票,也都比第一年还可观。
那么第三年,爸爸妈妈带着秋林就还是来的这家制砖厂。
被一根布带子在一间狭窄的工棚里拴系了整整一年,秋林就被拴到了三岁。事实上,早在他两岁里头第九次、十次被拴上的时候,他就不再哭泣了,或者说,他懒得再哭泣了。
或者被拴了四十次五十次以后,秋林已能自己把布带子解开,因为他某一次就曾尝试着真把带子解开过,但他竟没有擅自走出工棚来;从此,妈妈就干脆扔了布带子,不再拴他,只是一再告诫他,就在棚里呆着,哪儿也不准去;要不听话,妈妈就会去找来一根让他挣不断解不开的铁链子,再把他拴起来。于是在秋长第三岁那一年不再被布带子拴系的最初一阵,他会同被拴着带子长的两岁时一样,要在工棚门口一动不动直坐到妈妈的身影出现。即便偶尔走出门来,也并不到处乱跑,见了人都会胆怯怯地喊上一声,这就使得慢慢熟识的许多叔叔伯伯路过工棚门口时,都要顺口夸奖一声:真是个“乖孩子”。
在秋林四岁上发生的那件事证明,再“听话”再“乖”,他也就是个四岁的孩子。
但是慢慢地慢慢地,他会走出工棚来左转转右看看,左转转右看看,他就看到了原来好几个棚子里都有比他或大或小的娃娃的身影,几乎都与他两岁时一样被自家的妈妈拴系在一根石柱上。他满怀着同情的神色,今天歪近其中的一个,明天又蹒跚近另一个,几天下来就熟悉了好几个娃娃,只是多半都因为相互讲话不能被对方听懂而只有一两个能成为朋友。他会把昨天妈妈引他上街时买回来还留着的几颗糖果拿出两颗来分给自己的朋友,然后再陪他玩一会。其中的一个朋友,显然还因为他有几次都呆到了自己的妈妈下班回来,从某一天开始也被解掉了布带子,让秋林从此获得了一个自由的伙伴可以相邀着轻松地在工棚四周一起逛荡了。
这是个具有开端意义的启示。后来,秋林的小朋友就都接二连三获得了自由,逐渐增加到了五六个。他节约着妈妈买回来的糖果或别的吃食,经常分发给他们,或大大方方地向他们提供自己的玩具,是他赢得亲近的一个重要原因;还不满三岁就敢于招惹工场老板拴在厂区门口的那只大狼狗,更使他拥有了相当的号召力。
三岁那一年,厂区的很多叔叔伯伯也就是爸爸妈妈的工友,因为自己的孩子不用再拴起来,而难过地听他们的哭叫声,就经常要这样夸赞秋林:“真懂事啊。硬是个乖孩子。”
一般情况下,发出这种鼓励时爸爸妈妈都在场,秋林从他们脸上一时间涌出的表情看出,他们是自豪和欣慰的;他们不在乎自己把用他们的血汗钱买来的糖果和小吃食分发给小朋友们,也不在乎他比任何一个小朋友都最先玩坏自己的玩具。
在秋林看来,这种鼓励应该还包括他敢于招惹工场老板拴在厂区门口的那只大狼狗。
而爸爸妈妈表现在脸上的肯定的神色才是至关紧要的。
他以为的爸爸妈妈包括对他招惹老板拴在厂区门口的那只大狼狗所体现出来的勇敢的肯定,终于把他的一生带向了一条缺少阳光的隧道。
当然,他也因此得以成为一条理由,让爸爸妈妈又为他生出了一个妹妹。
妹妹小他五岁。
爸爸妈妈带着他在这家制砖厂打工的第三年,由于他已几乎不再影响妈妈出力,爸爸妈妈收获的工钱就似乎比第二年还多;回家过年时,他们还腾出钱来为爷爷奶奶各备制了一副棺木。
那时秋林已经能够隐隐听懂大人的一些讲话了。就是在能够隐隐听懂大人的一些讲话的这一年,他第一次知道了爸爸妈妈曾为自己付出过一千块钱的身价;不仅如此,奶奶还被踹过一脚,拿不出一分钱去拣药,就忍着痛在家里躺了两个月。
他还隐隐地知道了一桩一直以来都梗在爸爸心口,让他一念到就冤苦不已要怨天尤人好久的事:爸爸坚持认为,秋林的哥哥是被乡卫生院医瘫的!
县法院,也没有公正判决他的官司!
只是看来,对这一切,爸爸妈妈都无可奈何。
哥哥已经是个不再让爸爸妈妈还能寄报任何希望的瘫子,秋林就理所当然成了一家人惟一的寄托。于是第四次要向那家制砖厂赶去的时候,秋林就记得爸爸是这样对爷爷说的:“以后要让秋林读书,就是累死在那点田土上也找不齐那一笔书学费啊。” 于是第四次要向那家制砖厂赶去之前,爸爸就已然和妈妈议妥,等下半年开学时,就把秋林送到制砖厂旁边那个城市郊区的哪一所幼儿园去。
秋林爸爸妈妈都深感侥幸的是,招纳他们打工的砖厂老板竟然从来没有克扣过他们;而外出到别的城市别的工场打工的不少同村同寨的人,就不止一个人被老板拖欠过、克扣过工钱,有的更被拖欠了四五年五六年之久,已经不指望还能再领到;有的甚至刚做完工,老板就带着钱逃得不见了踪影……尽管秋林的爸爸妈妈和他们的那一群天南地北的工友,都并不知道他们所获得的苦力报酬与他们创造的城市、为老板带来的利益是一种怎样的悬殊关系,他们也真诚地发自内心地感激着他们的砖厂老板;第四年来到砖厂的时候,秋林爸爸还为老板带来了一块爷爷奶奶在老家炕好的腊肉。
秋林也看得出来,对砖厂老板一直都准时准数发给他们工钱,是爸爸对第五年的打工去向颇为踌躇的一个重要原因;但最后爸爸还是决定,另外去一个地方,就算要被老板克扣工钱!
进入四岁了,秋林就没有理由不更“懂事”更加是个“乖孩子”起来。但同时,他也让自己的胆子更大了。
通常,厂区门口的那只大狼狗都被一根银色的铁链子拴着,秋林带领着小朋友们招惹它的时候,它做出的最凶恶的姿势也不过就是人立起来,朝小朋友们也就是靠它靠得最近的秋林,挥舞着两只前爪嗤牙裂嘴再嚎嗥两声。而且多次以后,它睁露给秋林和小朋友们的眼神,也渐渐有了一丝温顺;秋林还以为,它说不定已把他当成朋友了呢。
但事实上,不管这只大狼狗有没有把秋林当成朋友,它在这一次挥舞着两只前爪前扑过来造成的恶果,是无法用朋友的关系来解释的。
秋林在四岁上来到这个制砖厂,第若干次要向小朋友们表现自己的勇敢招惹它的时候,它就一个前跃凶猛地扑了过来——
“啊——”
一声稚嫩的尖声嘶叫,秋林一边的脸蛋就被狼狗的利爪撕抓得鲜血淋漓。
其实,大狼狗以前也不止一次做出过如是这般的前抓表演,只是那根银色的铁链,不止一次半途中止了这种表演;它未必想到了这一次偏偏就能挣断铁链让表演获得成功。特别是秋林若干次对它的招惹,它甚至说不定还真把他当成了自己的朋友,因为可能在它都感觉意外地完成前抓的成功表演,一群小朋友尖声哭叫着纷纷四散奔逃之际,它还低下头去,用喙吻了吻翻过来滚过去痛叫不已的秋林的头颅,并没有进一步把他撕吃,而是摇摇脑袋,最后退到了它执行任务的大门边。
也许,按照秋林爸爸的理解,砖厂老板就应该为被他的大狼狗扑伤的秋林付一笔医药费,因为铁链子被挣断,无疑是老板的责任。
但老板没有任何表示。
秋林一边的脸被狼狗爪子抓得稀烂,在郊区的一家小医院缝了十七针。
十七针就把秋林爸爸妈妈到此为止所挣得的工钱全部缝了进去。
秋林后来理解,这可以算是爸爸对砖厂老板形成的第一个隔阂。
这样的事情少不得会让老家的爷爷奶奶知道。爷爷奶奶知道后,立马就打了电话来,要秋林的爸爸妈妈把秋林送回去,他们去找中医医治。
秋林爸爸就向砖厂老板提出了预支一两个月工钱的请求。
老板一句话不说。
秋林爸爸始终无法理解:他送秋林回家一趟,并没有奢望老板为他开来去的车船费,工钱也从来就按所拉运的砖块数量来计付,他少拉多少就意味着老板将少支付给他多少工钱;而且,秋林的妈妈并没有跟着一起走,还在砖厂继续做工作为“人质”,如果担心她会逃跑的话,老板最起码可以等她把他借出的做满后再发放她的工钱。可砖厂老板就是不愿意多说一句话,他不需要为自己拒绝提前支付给秋林爸爸一两个月的工钱寻找任何理由。
这会儿,秋林爸爸才意识到,老板根本就没有把他们看在眼里。
回到工棚来的时候,秋林爸爸就骂出了秋林似曾相识的那句话来:“狗日些!就以为自己高人一等,不把我们当人看!”
更长大些后,秋林就以为,这是爸爸对砖厂老板形成的第二个隔阂。
爸爸决意离开那处即使从来就准时准数发放着工钱的砖厂,秋林理解的第三个原因是:爸爸对那个城市的灰心。
在郊区的那家小医院缝完针,包扎妥贴,拣上一大袋价格不菲的各种药剂,秋林就被爸爸妈妈扛回了他们住了三年多的那个简陋的工棚。
那家医院的医生事先已经郑重地提醒过秋林的爸爸妈妈,如果不想秋林的脸伤好后变得太难看,就必须植皮,希望他们赶快去准备植皮需要的一大笔钱。
秋林的爸爸向医生怯怯地确切问出这植皮的“一大笔钱”竟是一个令他胆战心惊的数据后,就抱着脑袋躲在医院的一个角落里苦思冥想开来;但他就是没能想出一个办法。
只要秋林还活着,他的脸要变得“太难看” 就让它变得“太难看”罢。
爸爸妈妈的心情都已沮丧至极。
果然,后来秋林的脸真变得要怎么难看就怎么难看了,他用糖果、零食和玩具在两三年间培植起来的友谊,被他一边要怎么难看就怎么的脸扫荡殆尽。没有一个小朋友再主动拥围着他不说,哪怕他愿意贡献出更多的糖果、吃食和最新买的玩具,小朋友们也不愿意与他亲近如从前,分吃了一两颗糖果或其它零食,还是会悄悄走散,再新的玩具也提不起他们的兴趣来;他要走近他们正在嘻闹着的圈子去,哪一个小朋友没有得到暗示猛一下看到了他的脸,还会失声尖叫出来。
秋林作了多次努力,都不再还有小朋友愿意接纳他,他就只好一个人在场地上形单影只地孤独徘徊下去;要么,就跟他三岁初初不再被拴在那根石柱上时一样,在工棚门口一动不动直坐到妈妈的身影出现。
几个月过去了,就到了郊区的幼儿园开学的时候。
爸爸似乎曾放下功夫去郊区的好几个幼儿园打听过。最先爸爸还是挺心高的,他就想把秋林送进哪一所公办的幼儿园,但他在郊区边上离砖厂较近的两个办事处办的幼儿园得到的答复,却令他如被兜头泼了一盆凉水,一下子让他感到了彻骨的冰寒:他们的幼儿园是办事处集体办的,要为办事处的干部职工服务,不收“打工仔”子女;有一家更还直截了当地表示,他们不放心“打工仔”子女的德性,担心把办事处干部职工的子女带坏。
爸爸回来说起时,忍不住再一次骂出了秋林似曾相识的那句话:“狗日些!就以为自己高人一等,不把我们当人看!”
但爸爸并没有气馁。他放下自己的心高,走进了一家私人办的幼儿园。
私人办的幼儿园,设备自然就要简陋一些,但他看到,还是有十好几户人家都把自己的娃娃送到了这儿来,就说明这处私人办的幼儿园至少是值得这十好几户人家信任的。听他嗫嗫嚅嚅地说过自己的情况后,园长当即就爽快地表示愿意接收他的孩子去这儿上学;只是,他得一个学期为孩子多交五百元钱的“寄读费”。
秋林的爸爸不懂得什么叫“寄读费”,但他就像能理解自己对外面这个世界的很多很多都感觉陌生一样,对这个他同样十分生疏十分莫名其妙的“寄读费”,他也依然能够接受下来。何况,秋林总是可以走进这儿来,读他同龄的城里孩子正在读的书了。
但城里的孩子们却不愿意让秋林与他们一起读他们正在读着的书,因为秋林的脸太难看太丑陋,也太骇人了——秋林刚刚跨进教室的门槛,就引得十几个娃娃把眼睛齐齐的盯了他看,一片的叽叽喳喳声,盯得秋林恨不得脚下裂出来一条缝,好让他钻进去藏起来。
这也还罢了,最让秋林难堪的还是,园长让他去一张凳子上坐下时,旁边的两个娃娃还被骇得“哇”的一声哭。
园长又先后给秋林指了两个座位,旁边的娃娃都会艰难地把身子仄逼过去,尽量让自己拉开同秋林的距离;坐在秋林脸没有受伤的那边的娃娃,更还举着小拳头威胁他,要他别把受伤的那边脸车过去。
最后,园长就只好找来一根凳子,放在教室后面挨墙刚好空着的一张桌子前,要秋林去那儿坐下。
但秋林却拒绝服从了。他扭头就向教室门外跑去。
园长就只好把刚刚才收进抽屉的几百元钱递还给秋林的爸爸,请他去另外的幼儿园试试。
秋林猜测,爸爸再一次骂出的那句他似曾相识的话,对象就应该还包括这些城里的娃娃。
后来的日子,秋林就发现,爸爸经常莫名地愤怒着。
下一年,爸爸妈妈外出时,就没有再带上秋林;而且,他们也明确地告诉了爷爷奶奶,他们不会再去那家砖厂,哪怕它的老板从来就准时准数发放着他们的工钱——他们去别处!就算会被老板拖欠、克扣工钱,他们也认了!
他们同时明确地告诉爷爷奶奶的另一桩事情是,考虑到以后秋林要养自己都不容易,因此他们还要再生一胎,而且已经怀上了——要不,谁来养秋林的瘫子哥哥啊?也就算乡计生站会来罚款会来拆房,他们一并都认了!
秋林并不知道爸爸妈妈第五年去找到的打工老板,是不是像他们预料的那样拖欠、克扣了他们的工钱;他只是在他们外出大半年之后从爷爷奶奶某一次赶乡场回来说起,他的爸爸妈妈真又为他生出了一个小妹妹。
爸爸对主要是为将来扶养秋林的瘫子哥哥,而为他们生出的妹妹将要受到的乡计生站处罚的预料,倒是让他亲眼见着了:爸爸妈妈才卸下行李,还没有喘匀十多个小时长途颠簸的气——也就是到家的第三天第四天吧,就见乡计生站的同志脚跟脚撵上门来了。因为爸爸死活都不交出他们已写在一纸处罚单上的那笔罚款,其中一个被叫作“站长”的人,怒气冲冲把手一挥:“拆!”
眨眼功夫,爸爸妈妈成家时分家到手的那一列房子,就被夷得瓦砾遍地,一片狼籍。
年龄已经跨进五岁门槛了的秋林,是能够更多地懂得大人们的很多事的——爸爸妈妈刚抱着小妹妹回到家,奶奶就表示出了自己的担心时,他记得爸爸就曾这样劝说过奶奶:罚款是不会交的。就算他们看到秋林已经是个残废人了,肯定也不会把准生证办给他们而让他们再生一胎。
“他们就想着到处都能罚到款,要不,下乡进寨每人一部摩托,抽一棵烟就够我们买一包的,就他们那点工资够?既然说不赢他们打不赢他们,怎么做都是他们有理,就让他们把那一列房子拆了吧,我和秋林他妈就在灶房前打个地铺,将就住几天。”
几年的打工经历,秋林爸爸获得的最深刻的体会就是:打工是下贱,是经常不被人当人看,但它多一少二还是能够收到一点苦力报酬;做农活呢,日晒雨淋脸朝黄土背朝天从年头苦到年尾,哪一年不都是入不敷出,把日子过得紧巴巴的?而且,乡里的那帮“公家的人”,不是就以为自己要高人一等,何曾把做农活的他们当人看过?
爸爸的另一个没有说明的意思,秋林也听出来了:都没有人做农活了,你们所有高人一等的人,吃什么呢?都没有粮食吃了,看你们还怎么高人一等!
有一个意思倒是爸爸明明白白说给爷爷奶奶听的:他们要趁着现在年轻有力气,多挣一点钱,一则尽可能把秋林的脸医好,让他能够不骇着同学而顺利地被哪一所学校接收;一则,如果秋林和妹妹都读得书的话,就一定要让他们把书读出来。
爸爸话里透出的这两层意思让秋林的脑子绞了好一阵子:都像爸爸妈妈一样,不再有人做农活了,那么,他和妹妹都读出书来又有什么用处呢?
好在他还是一会儿就放松了: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把书读出来的,比如瘫子哥哥,比如……他凭自己有限的经历得出的一个判断是:有很多很多的人,并不比瘫子哥哥好得到哪里去;有瘫子哥哥以及很多很多并不比他好得到哪里去的人,不就能让他们读书出头后显出高贵来?
第五次打工“出去”的爸爸妈妈,不久曾专为秋林的脸寄过两次钱回来,要爷爷奶奶到处寻访一下看有没有能够为他医好伤脸的中医。爷爷也专程带着他去过两位中医家里,但两位中医把秋林的脸翻过来覆过去检查一遍后,都没有给出让爷爷顿开笑脸的回答。拣回来的几副中药也就没有煨吃出意料之外的效果,爷爷就只好在秋林的爸爸再次打来询问的电话时,十分丧气地告诉他,他找不到能为秋林医好伤脸的中医。
好在乡里的娃娃都能够接受秋林。他们一方面对秋林之前一直生活在外面的大世界满怀着欣慕,一方面也因为自己经常的肮脏不整洁——他们不过就把秋林一边歪斜看上去显得狰狞的脸看成同自己一样的肮脏不整洁而已。
秋林一直以来都并没有觉得一边的脸狰狞丑陋对自己有妨碍,再加上乡里的娃娃也不像城里的娃娃那样恐惧他讨厌他,他由此变得同随爸爸妈妈在那处砖厂时一样快活。他搬出了爸爸在那处砖厂为他买的所有的玩具,带领着比他或大或小的小朋友们,今天玩这样,明天玩那样,花样无限,趣味无穷。
春天来了,他会组织小朋友们去山上采来一大捧毛花杆,各为他们编织一只小船、一辆小汽车、一架小飞机、一墩小坦克;或者,钻进哪一处刺篷去,让自己挂得满脸鲜血地为他们摘来一根根清甜清甜的刺苔;或者,找来一篷塑料薄膜蒙在脑袋上,冒着胆子悄悄爬近一笼蜂包,摘下它来交给哪一位小朋友,让他拿回家去抖出蜂儿子来煎炒了吃;或者,爬到屋后的那根古树上去,掏下一捧鸟蛋来慷慨地送给哪一位小朋友……
夏天,他在门前的那条小河里教会了两个小朋友游泳……
秋天到来的时候,才满五岁不久的秋林,跳过城里孩子要读的幼儿园、学前班,直接就挎上一只大大的书包走进村小的一年级教室去了。
初初进入那所学堂时,最多就是第一次见到他的新同学,要奇怪地看上他两眼;他没有让人感到害怕,也并不是所有的新同学都把他受伤的脸当成稀奇而来围着他看,没有让他感受到如在爸爸妈妈打工所在的那处砖厂,和那个城市郊区私人办的幼儿园———所感受到的那种难堪和委屈。
寒假来临了,全乡八所小学堂和三个教学点组织的一年级统一命题考试,在近四百个都比他大的娃娃中,只有秋林考得了语文和数学的双百分!
爷爷和奶奶看过秋林带回来的成绩通知单后,一脸的轻松和欣慰表情简直没法言说;尤其是奶奶,还当着秋林的面抑制不住流出了满面的泪花!
从小看大。他们都相信秋林一定能把书读出头,也都相信秋林现在还年轻的爸爸妈妈一定能挣到足够的钱来让他把书读出头;奶奶撩起衣襟抹干眼泪,满怀怜爱地又最后问秋林,长大了你想干什么。
对于才五岁年龄的秋林,这还显然是一个显得较为遥远的问题,但看来爷爷奶奶一时都没有意识到它的遥远,他们似乎也需要秋林的回答来把这个遥远的鸿沟填充,带给他们灿烂的希望——原本也想问一下秋林这个问题的爷爷,听罢奶奶与他不谋而合的问话,就兴致勃勃地一脸专注地盯住了秋林。他们都认为,秋林是会像书上教的那么回答的:长大了就去当一名科学家,或者医生,或者作家,或者……
不料,秋林并没有采取通常的小孩子回答类似提问一样的方式,给予他们期望的那种回答;而是把眼睛望紧紧地盯着远处,一个字一个字语气坚定地说:
“长大了,我就把他们抓来坐‘班房’,再一个一个枪、毙——”
爷爷奶奶的脸上立时就写满了恐慌,他们还分明齐齐地颤抖了一下。
“他们”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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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大了你想干什么
作者:
叶柄
时间:
2006-1-4 17:11
很见功力!
问好!
作者:
trrblm
时间:
2006-1-4 18:54
请问:这个栏目(梦游太虚·小说集)计酬吗?
作者:
左显辉
时间:
2006-1-4 19:52
感觉非常充实,总体来讲是好文章!
作者:
一瓢水
时间:
2006-1-5 08:41
最初由 trrblm 发表
请问:这个栏目(梦游太虚·小说集)计酬吗?
这次排版有进步。这个栏目是计酬的,不过,一定要好作品,而且要获得宝石或者超版看中,然后才计酬。
作者:
陌笛
时间:
2006-1-5 11:05
语言流畅,内容衔接得好,可见功夫。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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