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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原创] 杨柳青青 [打印本页]

作者: 纷纷凉月    时间: 2003-6-3 21:36
标题: [原创] 杨柳青青
  韦谦住院已经有一阵子了,白天被一群医生和护士呼来喝去地打针吃药做检查,到了晚上,他只能自己孤单地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皎洁的月光想心事。
 
  韦谦开始有些迷糊的时候,病房的门忽然有了响动,他睁开眼睛,月光下,一个小护士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她一直走到韦谦的床前,从治疗盘里拿起药瓶,用瓶盖装了一颗药递给他:“林医生今天新开了医嘱,来,吃药。” 韦谦顺从地吃下,问:“你是这个科的护士吗?怎么以前查房的时候我没见过你?你叫什么名字啊?”小护士向他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怪不得她们都说9床的病人喜欢跟护士搭讪,看来一点也不假。” 韦谦笑起来:“原来我的野心早就昭然若揭了啊。我还以为自己在你们心目中是个谦谦君子呢。”小护士依然笑笑地望着他:“我的名字是何珏。好了,我还要值班呢,我走了。” 何珏转身要走,韦谦却一把拉住了她的衣袖:“你们医院不是许诺微笑服务吗?我住了这么长时间,闷得快要发霉了,你是负责护理的,留在这儿陪我聊聊天吧。”

  何珏想了想,在韦谦对面坐下来:“既然你这样闷,那我讲一个故事给你听好了。”

  何珏洁白的肤色在月光下显出动人的光彩,眼睛里面也带着一丝笑意,讲故事的声音却很平和:“很久以前,有一个叫做‘青青’的女孩子,她是一个乡绅家里厨娘的女儿。青青生下来就是哑的,但是能听得到各种声音,也可以发出很单调的哭声和笑声。佣人家的孩子生活简单而有乐趣,青青一天到晚跟在娘的厚面转,看着娘四更天就起床磨豆子煮豆浆、揉面做各样糕饼,或者仔细地把砂糖和精盐撒在各种馅料里。青青的日常工作是站在很高的脚凳上,向更高的灶台上的铁锅里面注水,还有剥开菜心,把里面的虫子一条条地捏出来。后来青青十四岁了。渐渐老去的娘每天起床更早,她总是死死地勒紧青青胸衣上的带子,直到女儿的腰身浑然一体,看不清轮廓。那年正月初三的晚上,少爷传话来说新媳妇要吃鸡丝汤面,青青的娘已经睡下了,于是青青就没有叫醒她,自己烧滚了汤把面做好给少爷他们送过去。少爷也在房里,看到青青进来,他的眼睛分明亮了一下,然后就一直把滚烫的视线粘在她的身上。少爷的新娘子很好看,比青青大不了几岁的样子,绞净了脸,修好了眉,在烛光下很娴静很端庄地坐着,乍看上去似乎有几分面熟。几天后青青的娘被少爷叫了去,傍晚时分,娘披散着头发撞进门来,没头没脸地把青青抽打了一顿。然后她剥开女儿的衣服,狠狠地勒紧青青的胸衣,青青发出奇怪的哭叫声,胸衣上面的带子突然断掉,娘的手里攥着断掉的半截带子,愣怔地看着女儿,突然跪在地上哭了起来。三月里青青被叫到少爷房里伺候。她知道了少爷的名字是‘谦’,他也确实是一个看上去很谦和的男子,把家里家外的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

  韦谦笑着打断何珏的话:“不许拿我打趣啊。”何珏娇嗔地看着他:“谁拿你打趣了,要不是男主角和你同名,我还想不起这个故事来呢。你既然不想听,那我就不讲了。”说完,何珏站起身来,收拾好治疗盘,转身走了。

  韦谦重新躺好,很快就有了睡意,半睡半醒之间,他似乎看到一个梳着长辫子的女孩子,倚在门上对着他笑,他翻了一个身,女孩子忽然向他走了过来,她的脸有些模糊,只能看清楚一双秋水般的眼睛,她的眼里含着泪水,正幽怨地望着他。

  韦谦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上午九点,一个护士已经在他的手背上做好了穿刺,正在调整输液管的滴速。韦谦半真半假地斥责道:“你怎么不叫醒我先去一下洗手间?现在瓶子都挂上了,我还怎么去啊。”护士有些惊怕地转过身来:“对不起,我看你睡得正熟,而且你的液体只有一瓶,很快就输完了,所以就没有叫你。你现在要去吗?我扶你去好了。” 韦谦端详着她年轻的脸:“不用了,我再坚持一下。哎,我怎么也没有见过你啊,你和何珏一起来的吗?”护士把事先分好的药拿给他,说:“何珏?我不知道这个人啊。不过最近来了很多实习生,有些老护士被抽调去做带教了,每个科都有一些人事变动的。”

  这天晚上,时钟刚过十二点,何珏又来送药,韦谦说:“你昨天讲的那个故事害得我做了一晚上怪梦,赶快把它讲完吧,免得我又胡思乱想地帮你编结局。”

  何珏于是接着讲下去:“后来青青就有了谦的孩子。青青欢喜地缝制各种应备的衣物,小小的肚兜和小小的鞋上面,绣了大朵的牡丹。可是怀孕三个月的时候,谦不再理睬青青,青青和他见面的机会也越来越少。有人说谦看中了古玩店老板的女儿,年底的时候会把她娶进家门。思念在心里疯长,青青迅速地消瘦下去。一天残阳被血红的天空吞噬得只剩下一个边缘的时候,娘来了,她端给青青一碗黑紫的药汁,她说喝了孩子就没有了,她还说,这是少爷的意思。娘一直抖着肩膀,很伤心的样子。青青却没有什么感觉,一口气把药喝下去,眼睛转向窗外,已经发暗的、变成微红色的天空里面,烧着的是满心满眼的眷恋。后来的月光一天比一天凄冷。从少爷的新房窗前经过,经常能听到他和新夫人低低的笑语。有一次青青被人欺负的时候,少爷走了进来,但他只是淡淡地说:“记得,下次不要再让我看见这种事了。”再后来,青青就生病死去了。娘在她的坟前插了一枝杨柳,娘的头发全白了,她坐在女儿的坟前絮絮地说:“杨柳青青,就是你的名字了……”。青青还是很想念谦。在坟冢间游荡的时候,她想的都是怎么样才能再见他一面。突然有一天,那枝杨柳开始狂野地生长,因为它已经长进了青青的肉身里面,贪婪地吸取着她所有的精华。它一天比一天茁壮,一天比一天翠绿,一天比一天妖娆。它渐渐开始招蜂惹蝶,它甚至长出了一种不知名的花朵,散发出一股香甜的味道。于是四面八方的人都来观看。一天青青终于在人群中看到了谦的身影,他身边的女子,竟然又是一个新人。杨柳开始舞蹈,青青听到了自己的笑声,轻飘地近似疯狂。青青想,她不应该再像孤魂野鬼那样四处飘荡了,她要好好地走完下一辈子,好好地伺候自己来世的爹娘。自觉自愿地走过奈何桥的时候,青青喝下了孟婆汤,浑浊的液体,生生世世的味道。虽然已经是至阴至寒之体,阴间还是让青青觉得非常寒冷。她的房舍外面有一株小小的、婀娜的杨柳,它经常会很怪异地开出花朵来,脆弱的、洁白的花朵,非常的香甜。很久以后的某天,青青被告知要在元宵节那一天转世为人。她必须出发了,在天亮之前,她得找到一块血色的玉石,他们告诉青青,那玉将是她今后的引领。青青被带到一条杂草丛生的路上,它很长,很曲折,向前只能望见一片茫茫,路口的界碑上有两个大字——轮回。按照他们说的,她尽可能快地走着,不敢停下来,也不敢回头,这条路上存在千万种可能,而她只能投奔其中的一种。天渐渐亮了,青青终于看到前方的路面上,一块石头微微地发着光。把这血色的玉石握在掌心里,一种很奇怪的温润的感觉笼罩了青青,泪水慢慢涌出眼眶,然后,在她朦胧的视线里,远处有一线光亮迅速地向她袭来。”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韦谦说:“这个女孩子总算聪明,没有在阳间飘来荡去地找不到归宿,比现在的一些女孩子好得多了。”

  何珏静静地看着他英俊的脸:“怎么,你遇到过比青青更可怜的女孩子么?” 韦谦有些窘,他把话题岔开来:“你怎么连着两天值夜班?”何珏站起身向外走去:“我在攒假期,值过这两天,我就可以放个长假了。”

  韦谦彻夜难眠,天色发白的时候他才打了一个盹,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他似乎听到有谁在轻轻啜泣,韦谦迷迷糊糊地想,那是青青在哭吧。

  第三天的晚上,韦谦觉得很疲倦,但是他还是睡不着。午夜十二点,何珏准时出现了,她看着韦谦把药吃下去,有些嘲弄地问:“今天还听不听故事了?白天闲着没事打瞌睡的时候,我给青青的来生也编了个好段子。” 韦谦笑了:“干嘛不听,好不容易遇到一个灵异的才女,能把故事编得像真的一样。” 何珏说:“以前占了你的便宜,这次用我当主角好了。青青的来世,就让她叫何珏吧。”

  何珏用白皙的手臂撑起下巴,她的声音仍然不高不低,平静如水:“听娘说,我出生的时候胸口就带着一块玉了,有一次我从花园的假山石上跌下来跌破了头,任谁怎样哄都哄不好,可是一把它抓在手里,立刻就没了哭声,从此爹娘像宝贝我一样宝贝着这块玉。它是一种猩红的血色,不似一般玉石的青碧可爱,但是一年四季都带着温度,我把它贴身带在身上,于是就不觉寒冷。从小到大我一直都很乖的样子,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翻过来掉过去地把弄那块玉,还有读很多很多的书,画很多很多的画。爹书房里的书我15岁那年已经看完了大半,写出的诗句常常让爹也自叹不如。我16岁那年来了一个道士,他反复地在我家门口叫嚷,说要买了我的玉去。他说,‘血石不是女子应佩之物啊,老爷!’爹让下人出去把他赶走了,他的声音却在我的耳边越来越响,‘命啊,这都是命啊,杨柳青青,杨柳青青,血光乍起啊……’。转年的冬天我被爹娘许配给了李家的少爷,娘说他的名字叫做‘谦’,为人谦和,满腹经纶,是可以与我‘少时同游老来伴’的男子。过门那天是正月初三,李家少爷送走了来赴喜宴的宾客之后,马不停蹄地来到新房里。我已经等了他好几个时辰,心里是有些不乐意的,但当他挑开我的盖头,轻轻坐到我的身边,我的心却开始喜悦地跳动不已,他长得很好看,嘴唇一直笑弯弯的,很温和的样子。他定定地盯着我,我知道娘把我打扮得很得体,就坦然地把那目光承受下来。他说:“珏,你很好看呢。啊,这是什么?” 他伸手在我的脖颈处,把血玉掏了出来仔细地看。“成色很好啊,只是,女孩子戴血石会有灾的。”他突然说。“可这是我一落地就戴着的。”我有些不高兴了。他还要说什么,我截住他的话头:“我有些饿了。”他笑着说:“那么,叫厨房煮一碗面来吧,长长久久的,取个好意头。”来送面的人是一个年纪很小的女孩子,她低眉敛手的,在灯下却显出一种惊人的妩媚来。我的心里突然有些发紧,我拉住谦的手,说:“面太多了,你陪我一起吃好不好?”春天很快地到了,李家古老陈旧的宅子却还是死气沉沉的,外面的春光、放风筝的幼童、杨柳和牧笛似乎都与我毫无关联。谦收了那个洞房花烛夜来送面的婢女在房里,之后就很少到我这里来了,我每天坐在窗子旁边,写一些谁也看不懂的诗句,象模象样而又没滋没味地继续当我被架空了的少奶奶。温良的心里渐渐生出了恨,然后一天比一天强烈。我开始整夜整夜地不睡觉,守在谦的窗前听他们讲话。我听到谦用那样温存的语气呼喊她的名字,我听到她的名字是“青青”。但我从来没有听到她发出半点声息,甚至连笑声也不曾有过。莫非,她竟是不爱谦的么?这个念头几乎让我疯狂,致使谦离我而去的,竟然是一个根本不爱他的女子,而我,却在守着不死不灭的想念和爱恋,不眠不休地等下去。将近新年的时候谦又娶了一个女子进门。偶然在天井遇到她,我冲过去对着她大声地笑,我听到我的笑声很狰狞。谦闻声而来,他大声呵斥着我:“去!疯婆子,要造反了么?”我不假思索地扑过去,在他的臂上狠狠地咬了一口,咬痕一直深到他的肌肉里,血腥味刺激了我的神经,我恣意地大叫起来,呵,呵呵!青青死了。我在李家门外看到她的娘给她送葬。被赶出来之后我到处讨饭,李家告诉我的爹娘我难产死掉了,我也没有想过应该回家去。我跟着青青的娘到了乱坟岗,我看着她低着白发苍苍的头在坟前埋了一枝杨柳,我听到她絮絮地说:“杨柳青青,就是你的名字了……”。突然有一天,那枝杨柳开始狂野地生长,它一天比一天茁壮,一天比一天翠绿,一天比一天妖娆。它渐渐开始招蜂惹蝶,它甚至长出了一种不知名的花朵,散发出一股香甜的味道。于是四面八方的人都来观看。一天我甚至在人群中看到了他,而他身边的女子,竟然又是一个新人。杨柳开始舞蹈,恍惚间,我听到了很多女子的笑声,轻飘地近似疯狂。”

  何珏顿了顿,她的眼波转向韦谦,嫣然一笑:“那天三更天的时候我决定了一件事。我穿上出嫁时的红衣,握着我的血玉吊死在李家门前。听老人们说,人穿红衣死掉变成的鬼,是很凶的。”

  韦谦忽然打了一个冷战,他看着何珏亮亮的眼睛,勉强地笑了一下:“故事编到这里,好象有些吓人了啊。” 何珏轻快地站起身来:“很吓人吗?能被吓到的,无非是那些花心男人罢了。”

  何珏的背影消失在门口,韦谦却翻来覆去地再也睡不着。清晨时分一个护士进来量体温,韦谦忍不住说:“护士小姐,麻烦你帮我拿一片安定来,我睡不着。”护士看看他:“你前些天一直睡得很好啊,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韦谦忽然想起了什么:“林医生新开的那种药是干什么的?还得半夜的时候吃,会不会跟那个有关系?”护士诧异地看着他:“什么新开的药啊?你的口服药早就停掉了啊。”

  韦谦是被冻醒的,睁开眼睛,已经是早上八点。凉凉的风无遮挡地吹进来,还有细密的雨丝打在他的脸上,韦谦起身去关窗,却突然发现,在这个秋雨萧萧的天气里,窗台上竟然放着一枝含青带翠的杨柳,它在秋风中摇摆着,像在春天时一般妖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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