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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原创] 其实都是为你好 [打印本页]

作者: 一了    时间: 2006-3-13 17:26
标题: [原创] 其实都是为你好
11300字

                  其实都是为你好

  
  孙站刚到镇中学,就被吴镇长一个电话呼了回来。走进镇大院,见到刘胖子的黄色面包车早已等在办公楼前的那棵大头柳树下,一帮人正端着杯子提着包儿或蹲或站笑闹着。他们杂七杂八十多个,有民政助理张三友,武装干事刘正强,还土管、乡建、团委的,典型一支杂牌军。吴镇长一手把着“鲲鹏牌”茶杯,一手提着对讲机,早就有点儿不耐烦了,冲着孙站:干、干、干什么去了,这多人就等你了。孙站说到镇中学去访一个作者,但吴镇长并不听他解释,向众人一挥手:出、出、出发。率先打开车门,一屁股坐在了驾驶室的副座上。

  面包车一路夹风冲出镇大院,三拐两拧绕过了有两个西瓜摊子的中心街,就醉汉一样摇晃在通往河南片的机耕路上了。孙站小声地问和自己挨门办公的孙三友,到那里去,去干什么。张三友吐一口烟,拿一副这都不知道的神情,嘬一口满嘴的黄牙说:扫尾。孙站刚想问一句扫什么尾,一边的司法所长大老黑沉不住气了,他一字一顿的:扫尾就是砸尾巴砟。大老黑吸一口烟,更加意味深长地说:砸尾巴砟呢,单看干什么工作了,小麦黄了,麦粒归仓了,皇军催粮的干活。

  他们是去上王庄。

  上王庄千余口人。村民大都不姓王,是一个杂性庄子,村民们平日你种玉米占了地界,他泼尿罐提了萝卜,啥事儿都要闹到镇上,惟独这抗粮拒税却是众志成城,一点都不含糊。绑了去也就是这百来斤,他们都这样说。公粮征购可是乡里的重要工作,一年到头,镇农口的工作除了常抓不懈的计划生育,冬春整田造林,秋冬收耕防盗,重中之重,就是这粮税提留了,每名包村干部的头上都悬着一把剑,一不小心就会被斩一下子。孙站初来乍到,对乡镇的工作不熟悉这有情可愿,但连这个季节扫什么尾都不清楚,就叫人有点儿不能容忍。

  吴镇长拧开“鲲鹏”牌茶杯饮一口水,习惯性地“哏”一下,目光收回,向下身一扫,这个动作表明吴镇长的心情稍微好了一些。吴镇长冲身为作协会员的孙站发火,你可不要以为吴镇长与孙站关系那个,当初孙站能到镇上做选聘干部,其中还有吴镇长的一荐之劳呢。在乡镇机关,大凡领导向属下发火,大多是领导被上级领导撸了,不将脖子扭几扭,胃就会被烧坏的。

  武装干事刘正强是与孙站一起到镇上任职的部队转业干部,文武之道,一张一驰,二人平日里便笑笑闹闹挺合得来。刘正强问孙站刚才做什么去了,孙站说去访了一个作者。大家一听访作者,就来了兴致,问是男的还是女的,有的干脆说访作者还是访女的好,访女的有意思。孙站说什么男的女的,不过是一个中学生,作品就发表在上期的县报上。有人说:县报呀,轻了些。财政所长张三友平日喜欢阅报,特别是县报,每期必读,张三友说:报纸可不论高低,咱们的县报作为一家党委机关报,每周一期,每四期才有一栏文艺副刊,巴掌大小的版面上还要登一些冷冻牛种和痔疮一针除的广告,文学作品上省报市报易,上县报却难,一些老牌作者数投不中,望洋兴叹呢。谈到用稿,都是外行,于是有人说今天到了王民政的根据地,得吃王民政。王克华是上王庄村的包村干部,吃他在情理之中。王克华打个哈哈说:下午设宴“悦宾酒楼”,他请客大家买单便是。说笑几句,后来还是觉得地方父母官有肉可餐,话题便转到了河南管理区总支书记刘好身上,说刘好乃八大军区(八个管理区)司令员,该让他作东。刘好推开车门射口痰,操一句说:今天甭说也要在酒面上见个高低,不过谁要不喝个乌龟亮X,谁就不是爹妈养的。

  大家乐天那个乌龟亮X ,都笑。

前面道上走着一个年轻女人。她二十七八岁年纪,打把遮阳伞在崎岖的山道子上面走得既费力又娇气。上身穿一件无袖花格衬衫,下身穿一条半截筒裤,每走一步,丰腴的臀部就肉感地动一下,都说:真好,这腚垂不大不小。有的说:腚垂不大不就好了?腚大才好。有的说腚太大也不好。又对司法所长大老黑说:昨天你那一脚真该踢那娘们的腚,而不该踹那娘们的腿,那娘们的腚才叫好,踹一脚,痒一晚上。吴镇长听了,忍不住笑,回一下头说:国、国家干部,怎么净说女、女人屁、屁股?素质那里去了?吴镇长开玩笑故意结巴,一般情况下不结巴。每次开会作政府工作报告,两小时下来,顿都不打一个。

  总支书记刘好开了对讲机,“洞洞拐洞洞拐”地喊。洞洞拐是上王庄村村长王正法的对讲机呼号。王正法应了,刘好便对他说我们将要到达,你马上将村干部集合好,我们一到就立即开展工作。
刚是早上八点钟,太阳升起两杆子高,厚厚的晨雾被烈阳刺得渐轻渐薄,玉米稞儿挥动着一片片绿生生的大刀一样的叶儿,沾着露水,披着阳光,吸一口都是氧气,清新净爽。等到鼻孔中呼进羊粪的臊气,烟燎气和炒土豆及香玉米煎饼的气味时,面包车早已一脑袋钻进村里七折八拧乱石密布的小街上,将一只只鹅鸭赶得啊啊叫起来。村民们看到一个个手提包儿的乡干部从车上走下来,互相问答着:搞计划生育的?有的硬梆梆的回答:收公粮的。几个孩子从大人缝隙里钻出来,试图摸车,被刘胖子一声喊呵,吓得四散开去,再不敢靠近。

  一会儿,空气中似乎落下一团炽火。大家都不愿上村部,端着杯子在一丛树下的乱石堆上坐下来。刘好用对讲机一次次联系,好一会儿才从巷子里面慢慢腾腾走出一个瘦瘦的,像杨白劳一样的汉子。刘好称他龚会计,于是大家都龚会计龚会计地站起身来和他握手。吴镇长问王主任呢?吃饭。龚会计抹一下油亮的嘴巴,将吴镇长给他的烟用烟屁股对着了。

  半小时后,村长王正法才手提对讲机从家中摇出来。他肚子奇大,走道时胳膊后甩,宽肥的手掌有意无意地蹭着两瓣肥腚。所以镇上的干部有叫他抹腚的,也有叫他三上两下的。王正法今年五十八岁,三十岁时做过革委会主任,后来又干大队书记领导社员们战天斗地,改变自然。不知怎的,将一个同姓姑娘的肚子弄大了,落了个留党查看。前几年刚搞土地联产承包那阵儿,上王庄一部分群众非说是复辟倒退,顶着干。后来,镇上的干部便一下想到了王正法。王正法一上任,村民们便自觉地扛起锄头到责任田里上班去了。王正法在村里风风雨雨几十年,量自己是过来的人,动不动就在村喇叭上对他的臣民们吼:我王正法三上两下几十年,怕个鸟!他真的什么都不怕。有一次因为宅基地问题,一个后生到王正法家里讨问政策,他刚在王正法八仙桌子旁边的椅子上盘腿坐下来,就被王正法一记巴掌打过去:有工作到办公室谈,老子让你进屋就不错了,你竟还充什么大爷。后来后生就握着半拉子红腮帮子走了。王正法请大家到村办公室喝水,吴镇长谢了。吴镇长言归正传问:那十来户人家都通知到了?王正法说:都通知到了。我让他们再喊一遍。

  王正法话音未落,崖头大杨树上的几只大喇叭就哧哧啦啦响一阵:啊,全体村民都听着,公粮还没有缴的,赶快向外扛布袋。古话讲得好,缴上皇粮不怕官,孝顺老人不怕天,宣传教育不听,别怪村上不客气呀——

  喇叭声息后,天底下一下显得寂人的静,不一会儿,一辆12马力的小四轮突突开了过来。司机是个身着背心的黑皮小伙。他将火熄了,龚会计马上登上车,二人打开车斗挡板,从里面抬出一杆台称,将称放下,龚会计马上钻到路边的一个小小的宅院中,喊来一个三十多岁,烫了卷发,半裤,露了白腿的女人。这女人拿一把钥匙,边走边摇,一双丹凤眼打着斜光,望着这杨树下杂七杂八的一群,然后将路边一片小商店打开,就站在柜台里面用小剪刀一下一下刮着手指甲。龚会计和青年司机从里面抬出一只只鼓鼓的蛇皮袋子,上面都工工整整地写着村民的名字:王正好,29斤;李正太,58斤;赵刘氏108斤......过了好长一段时间,还不见人来送,王正法的脸便慢慢沉了下来.他将对讲机一下塞到龚会计的手里,一言不发向村部走.他刚拐过小街的大杨树,那嘶哑的声音便扩大了几十倍在大喇叭上震耳欲聋地扩散开来:夜来(昨天)还没有缴公粮的户,奶奶的你们的耳朵眼子里没是都塞进了驴毛?什么天光了,还向外扛布袋?自觉性还有没有?思想性还有没有?公粮问题可是个国家问题哩,不缴公粮就是对国家有看法.吃着玉米煎饼卷鸡蛋,把着小酒壶,晚上脱了衣裳,手巴掌摸着自个儿娘们的肚皮好好想想,没有国家派兵守疆站岗,你们能安心种地,过舒可日子?

  吴镇长皱一下眉头:不、不等了,分、分工行、行动。王民政,邵团委,韩统战,土地所小杨一组,由刘好书记当组长,龚会计带路,走西村;张司法,刘正强,孙站等一组,由吴镇长做组长,村民副主任王正高带队,走东村。带队人员手中各有一份名单,分别是户主姓名,公粮斤数等。大家兵分二路,不一会儿就排着队伍在七折八拧的小村巷子里面转悠起来。村长王正法和那个青年司机在小商店守候,如果有来送的马上收下。村民们刚吃完了饭,几个光了膀子,肩膀上扛着辣汗珠子的汉子边剔着牙蹲在门坎上,满含敌意地望着他们。

  最先活跃起来的是刘武装,他不知从那儿掏出一条白毛巾,一下扎在脖子上,将包儿一下递到孙站的手里,笑着说:看咱哥们的,你们文化人也就够提包儿的。正闹得孙站不知东西,几个人竟一齐对孙站说也就是够提包儿也就是够提包儿的,将包儿一下全都塞到他的手里。

  有个光头小伙,手里夹支烟,吸一口,就飘出一截口哨,吱吱呜呜,吱吱呜呜,王正高付主任闻出了挑战的味儿,说:强子,吃了饭不赶紧上坡,捣什么蛋?青年马上停住口哨,你捣什么蛋?吹个小曲碍你耳朵眼子了?哼,不就是个鸡巴村委付主任吗?王正高脸一红:累死你,把牙吹掉。青年说:使劲儿吹,聒死你。嘁,屌能分子。王正高骂一句,大家马上说吊能分子屌能分子,免得坏了他的情绪,不好好带路。

  孙站他们负责的这一片,一共八户,主任带他们按就近的路线走,但走了一圈,凡是敞门的,都是完成任务的,凡是未缴的统统关门闭户,恁喊不应,外面上了鬼头大锁,里面都是黄毛狗子。这样宣而无战,都笑起来,大家说这和《地道战》上的鬼子进村差不多,只见狗搭腔,不见土八路。王正高主任哭丧个脸:都下坡来。吴镇长一斜眼:下、下啥坡?你到崖头上望望,玉米地里有个人影?和咱打游击呢。

  来到一家门口,门锁着。大家扒门一看,见屋门也锁着。王正高说这是光来兄弟家,他家的任务是132斤。光来兄弟到曹庄煤矿打工去了,光来兄弟媳妇去了河东娘家,不知回来没。大家说别光来光走的,媳妇去了娘家,还在娘家过一辈子?那家中的鸡兔还不饿死了?王正高说有她婆婆哩。那让她婆婆缴上不就得了?王正高说:不中哩,她婆婆聋人一个。大老黑一下乐了:王主任,俺怎么看你专拣闭门锁户的领呢?咱这一片一共八家,你统共才领了几家?你小子就这样领着俺们和你闲溜腿呀?吴镇长听了,一锁眉命令道:下面停下来,原、原地休息。大家分别在几株横倒的枯木上坐下来,吴镇长手托茶杯站在大家面前,表情严肃地说:王正高同志,你要将目前的工作属性问题搞清楚,是镇上领导抛开各自的一摊子工作,百忙之中到村里帮助你们村干部做本该属于你们自己的工作。作为村干部,你们的工作不是单纯为镇党委、政府做的,也不是给包村干部做的,而是给整个国家和人民做的。固然,今年的小麦由于天旱歉收,但是,蓄粮备荒才尤为重要。全镇3、2万人民都将小麦一粒不少地缴到了镇粮库,你们上王庄村是怎么一回事儿?这样的做法不是在工作,而是在拆全镇人民的台,在给全镇人民的脸上抹黑。说到家,这是你们上王庄村部分村民的思想素质问题,是村干部的思想素质问题,是对全镇整个公粮入库工作的认识问题。

  吴镇长的一连几个问题,将王正高问得垂下了头,后来,他一言不发,满面愧疚地站了进来。
 
  大家跟着王正高,不一会儿来到一个无院的人家。呼呼啦啦走进去,敲开房门,却见一个形容枯瘦,白发如丝的老太太。老太太手拄拐棍,腰杆几乎触地,她努力抬起头来,毫无光泽的枯体上,只有一双眼睛黄而突兀,闪烁着茧亮的光。皇粮呀?她问王正高。王正高点点头,她又扭头望一眼满院子里的人,目光忽一下如关了电源的电筒,一下收起来。她拄着拐棍,慢慢来到灶屋前,站在门口,抬起拐棍,尽力一戳,秫秸的门儿便吱妞一下开了,脏乱的屋地上,铺着一层厚厚的柴草,王主任一步迈到里面,把袋子提出来,扒开袋子口一看,那一粒粒小麦竟饱成饱成,仿佛每一颗都用手指捻过,放着腻腻的光泽。而老人再不讲什么话,她支着拐棍,双手抱住,抵着下巴,愁苦的泪水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溢出了眼眶。
再转几户,门依旧闭着,太阳早已踩着房顶攀升上树梢,每条光线都像锥子一样扎在人身上,大家都掏出手巾在擦汗。刘武装脖子上的白毛巾擦过几回水,死毛虫样软塌塌地缠在脖子上。吴镇长白胖胖的脸早已让汗水泡红了,他手里捏一块薄薄的手帕,一下下刷子般在脸上抹,手帕太小,且湿着,那些源源不断的汗水,倒像是他用手帕一下下抹上去的。这样抹着,吴镇长马上火了,他用手指着上了锁的绿漆铁门问:王主任,这一户来过几次了?都说五次。吴镇长当即下令:砸!

  刘武装首当其冲,抬起皮鞋一脚踢在铁门上。铁门哗啦一下,里面有人吗?大家喊着,这样几次,不见回答,于是刘武装和大老黑就拣块棱石,很有耐心地砸起来。锁砸开了,大家刚刚推开门,这时便有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从大家的身后一下冲进院子,将臂展开,质问众人道:你们想干什么?大家望一眼她和她身后的几间破旧的草房,一下拨开她:你想干什么?女人说:这是俺家。大家说:你有无条件缴纳公粮的义务。俺有一个问题要问一下领导。你缴上公粮再问。俺问了再缴也不迟。依你?依俺。依你个X!话音未落,大老黑一伸手,女人已被他一下掼倒在地上。女人口角不知何时流出了血。她就实实在在地趴在热气灼人的地下,一动不动.吴镇长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他哏一声,喝一口水,在口中漱几下,咽进肚里,说:王主任,下午马上召开全体村民大会,让群众自己讲话,公粮到底要不要缴。王正高没动。除了滴了几滴血,女人好像并没有受伤。大家都知道,女人是在借这种方式来保护自己,用这种方式来解除心理上的恐惧罢了。就在这个时候,忽然有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子出现在门口。看到院子中的一切,小女孩惊奇地睁大眼睛。她扶着墙脚儿一步步走进院子,看到妈妈倒在地下,马上呼喊着扑过去。看到女儿,女人马上坐起来身,一下子将女孩搂进怀里,一双手轻轻地抚弄着小女孩柔软的一头黑发,双眼早已落下泪来:俺一年到头才收了这百来斤小麦,全做了公粮,你让俺家的小兰妮儿顿顿吃玉米饼?

  这样坐一会儿,女人将女孩一把推开,再不问她,顾自踏进房中,将满满一袋小麦一下扛在肩上,迈着大步走出了院门。
事后,王正高小声地告诉孙站,一茬小麦三遍水,女人的男人到青岛打工去了,麦田的水一遍未浇,收成自然就不好。孙站问村里不是打了机井了吗?王正高悄声说:村里的水按小时放,有劳力的户都浇三遍了,没有劳力的一遍都浇不上呢。孙站还想问什么,他们又来到了一家门口。

  女人的粮袋上写着到外面打工男人的名字,它躺在那里显得无力而醒目,成为一面活的广告,每个村民经过时都被它烫伤了目光,只小一会儿,便有十多个村民主动将布袋扛了出来。他们一个个显得有气无力,用行动宣告自己的失败。

  吴镇长问王正法北片的人家缴了几户,王正法说五户,还有四户。原来刘好他们遇到了麻烦。今天上午,龚会计手持帐单到一个名字叫做牛三的村民家催缴,牛三刚刚咽下三个玉米煎饼,正满怀兴致地看着自家的哈巴狗儿在舔猪食,见天井里一下来了这多人,就打个哈哈说领导们来咱这个破院子干什么?龚会计说收公粮。牛三一听便说没得缴。大家说啰嗦什么啰嗦什么,缴纳公粮可是每一个公民应尽的义务。牛三说咱庄户人家靠天吃饭,不懂什么任务义务的。大家见说服教育不听,就一齐动手冲进屋子,将两袋早已装好的小麦扛到街上。这时,牛三却一下蹲在地下冲大家的背影喊:做出的事,泼出的水,粮食扛到街上,有种别扛回来,看咱不告儿子们。原来龚会计搞错了,这个牛三与另一个村民小组的牛三牛性相同,人却不是一个。这样牛三就理直气壮地讲了一些“真无道理”和“什么东西”之类的话。大家都说工作失误在所对难免。牛三却说群众犯错误那是群众水平低,当官的错了可就不应该了。不是早缴公粮光荣吗,那晚缴公粮就是可耻,你们得上一回广播,将我的名誉损失给挽回来。在人家国外,叫啥来着?噢,对了,叫侵权,得上法庭。大家没有功夫和他瞎掰,他却得理不饶人,无论如何要大家给个说法。这样,就一下惹火了刘好书记,冲一去要揍他,大家纷纷拉住,牛三就喊起来:干部要打人啦,还有没有王法呀。刘好就更火了。

  北片的工作显然不顺利,大家一齐拿了目光去看吴镇长,是不是去增援一下。吴镇长的“鲲鹏”杯里面刚刚添满了水。他拧开杯盖嘘一口,含意不明地哏一下,将目光收了,叠起双腿,一下一下晃动着红色的凉皮鞋尖。孙站他们便坐在杨树下的乱石上喝水说笑话。包村干部王克华说:吴镇长您作为镇里的领导,对上王村这样的熊村也得来个政策倾斜,公粮分配方面让一些强村拿些大头。吴镇长一笑:镇上的150万斤的公粮征购任务,不在这头,就在那头,背着抱着还不是一样沉,那样不是摁着胳膊打腿?都说任务任务,县太爷就他娘的知道发文行令,粮税年年长,倒像这地是宝,一年一个样式的。然后又去说市里,说数字出官,说庄稼人真他娘的不容易。

  小商店里面的女人依旧坐在那里。她坐在一把木椅上,极有韵致地打着毛衣。头稍稍侧着,送给人半张俏丽的脸庞。大家都借口到小店里面一趟,有讨水喝的,有买烟抽的,也有纯粹进去扔下一堆废话的.女人总是干自己的活,买烟的递烟收钱,倒水的径管自己来,一句话都不讲。孙站也进去倒一杯水。孙站说借杯水喝,就去自己倒。女人没有反应,好像没听见。孙站倒满水,抬头望一眼满架的肥皂、毛巾、糖果、酒瓶,布置井然有序,一尘不染。倒了一杯水,总该买一点什么东西。孙站不抽烟,以往到商店也只有买支笔什么的。孙站的笔都是在县城“文苑大世界”买的,不是一般的质量,再说孙站的钢笔也没有坏。孙站意识到自己的时间显然长了些,刚要转身离开,女人却说:在镇上混事不错吧?孙站一愣,不知何回答。女人又说:到处都知孙作家,摇身一变咋就成了个官。孙站被她讲得有点难为,转过身来,用手扶住柜台,望着她。女人的目光秀着,盯住针端,过一会儿才抬起头来,很平静地望着孙站。孙站的心不由动一下。这双眼睛实在太美了,他从未见到过,它清澈、坦然、明亮,光彩四溢,令人心颤。孙站知道,并不是所有的女人都会这样暴露自己质的魅力。这双眼睛使人突然觉得自己曾经做过什么坏事,或者无情地伤害过什么。孙站刚想问一下你是怎么知道我的,或者你读过我写的文章吗?但女人早已低下头,不再理他。
孙站心情悻悻,走出小店,却见大家早已等他离开。原来,王正法早在家中安排好了饭菜。路上,刘武装冲孙站夹夹眼睛,笑着问:我说秀才,今天中午不吃饭也不饿了吧?搞得孙站一阵脸红.

  王正法的家坐落在靠河边的一溜空地上,进门是一丛秀竹,数池莲藕,左右分开两架葡萄,一溜七间大红瓦房外加水泥廊厦。院子正中有一个小小的压水塔,新建的男女分用遮网带窗的一坑二池式卫生厕所。桌上简简单单摆着两个大盆,一盆清炖猪腿,一盆麻辣活鸡。猪腿属肉中上品,肥而不腻,佐以浅辣浓醋,味道鲜美;麻辣活鸡又名光棍鸡,是县城内一对光棍兄弟的拿手绝活,用三年的老鸡的鸡汁煮炖当年的小草鸡,佐料除常见的十三香,尚有四味草药,.有一种怪香。一段时间,县城内流传着这样两句话:进路边店有妮瘾,吃光棍鸡有鸡瘾。食色性也,所以,凡与鸡有缘的人便纷纷到光棍鸡店购来佐料,在自己家中过鸡瘾.

  王正法跑前跑后忙活,他的媳妇涮碗递筷伺候左右,.做这两道菜的却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后生,他长得眉清目秀,皮肤润白,举措中透出一种浓浓的知识分子味儿。王正法、龚会计等都粗声大嗓喊他仨。于是镇上的人也都粗声大嗓喊他仨。

  吴镇长首先提出两杯酒。吴镇长说各位今天都很辛苦,不但顺利完成了上王庄村的夏粮入库任务,也给全镇上的夏粮入库工作划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我代表党委、政府表示感谢。接下来吴镇长和在坐的每一个人喝酒,司法所长大老黑,武装干事刘正强等依次而下。吴镇长刚喝完一圈酒,身材矮小的村委副主任王正高立即端起酒杯。他已经脱光了上衣,光出个小菜板一样的黑脊梁,完全变了一个人。他说:各位领导为上王庄的工作劳累一天,真让人没齿难忘。来,咱们喝两个酒.大家一下便笑了,说不用王主任没齿难忘,有齿难忘就感恩不尽了.王正高说反正我要敬领导们三杯酒。他刚提完,龚会计马上躬着麻杆细腰站起来。龚会计喝完两杯酒,酒桌上立即改变了格局,再不是整体喝,没有在酒桌上碰面的喝个认识酒,喝过一次的喝个加深酒,村里的和镇上的喝,镇上的和村里的喝,吵吵嚷嚷,不亦乐乎。吴镇长的胖脸由电扇吹白,这时又渐渐地放出红光,且渗出细密的汗珠。越喝越热,他边用手指捏着汗衫一下下向里面扇着凉风,将酒杯扭身向身后的大桌上一放,说:来,撤掉白的,来点儿啤的。叫仨的后生按照龚会计的吩咐从外面提来两捆啤酒,用冷水泡了,然后向大家的高脚杯子里面倒起来。杯子刚倒了半满,吴镇长便长指一隔:我给各位来个“雪山飞狐”开开眼界。来,取两个鸡蛋上来。叫仨的后生将鸡蛋用瓷盘盛了,端上来。吴镇长摸起一个,轻轻地在杯沿上一磕,便将一只滑润的蛋黄和一汪蛋清沉到杯底。此时,啤酒中的二氧化碳气体正化作一枚枚小小的气泡泛上来,每一枚小气泡上升时,都会将蛋清氧化,扯出一条条蛛网般的银线,到后来越扯越密,杯内便完全成为了积云砌玉的一团;只有那颗清润的蛋黄在云遮雾绕中似乎有了灵性,轻轻游动。这一切在黄色的酒液中显得和谐而富有情致。吴镇长轻轻端起酒杯,先将酒液和那团银丝吸进一口,慢慢咽下,再张大口,圆圆的蛋黄便活物一样钻到他的嘴里;然后,喉结一动,滚到肚里。吴镇长喝毕,脸上透出一些凉爽,要求大家每人一只。大家都有些胆怯,但又忍不住诱惑,终于纷纷仿效。刘武装喝出兴致,一连“飞狐”了三杯,张三友却半只在杯,半只在喉,将蛋清咽作了两半,跑到院中呕吐起来。孙站也在别人的劝诱下”飞狐“了一杯,结果总觉得滑滑的蛋黄已在肚里活了,像马上会孵化出一只毛绒绒的小鸡来。

  嬉闹一阵,刚想收场,却见王正法手持空酒杯走到桌前。王正法平时不饮酒,自然不坐。王正法站在桌前,对王正高说斟上,他要敬镇上领导两杯酒。酒满上后,王正法双手举杯,头低垂,将酒杯托在上额,但小小的酒杯在他的手中似乎早已镶住了,随着动作,只见酒杯内酒波微颤,但不溢一滴。共同喝过两杯酒,王正法首先敬吴镇长酒,吴镇长喝了一个,刚想推辞,却见王正法双膝一拱,竟”扑嗵“一下跪倒在地,双手托杯,从额头上举了过来。吴镇长将王正法双手扶起,王正法谢了,一字一顿且用目盯了吴镇长说:吴镇长,上王庄村的公粮征购扯了全镇的后腿,这自然怪上王庄村干部工作不利,还需要您做领导的多厉批评。话音未落,王正高和龚会计早已斟满酒,向吴镇长面前举过来......

  孙站早就晕了,他摇晃着来到院里,觉得舌根发痒,克制不住,便来到厕所里。他刚在池边蹲下来,用手指捏一下喉管,就听到”哇“的一声,抬起头来,原来声音来自女厕所中。孙站本来想吐,却被一声吐弄醒了。他听到女厕所中的人压抑着呻吟一声,便带着好奇,整衣走出,轻轻走进去,原来是吴镇长。吴镇长早已吐了一大堆,连那杯“飞狐”的蛋清和蛋黄都吐了出来。见到是孙站,吴镇长的心情才稍微放松了些:婊子养的王正法。吴镇长骂着,老子非要将你的卫生厕所弄脏弄臭不可。孙站清楚吴镇长的难处,既是吐酒,也该找一个背人的地方,但是进女厕所本身便是一种醉酒的表现。于是,他问:吴镇长,我给你弄口水,漱一下?吴镇长摇一下头,显然是怕孙站端水引来麻烦.孙站说:吴镇长,我们本不应该和王正法喝的,他本来一滴未沾,却敬咱们什么酒.吴镇长说:这小子还不是对我有意见?今天上午我批评王正的话全进这小子的驴耳里了.吴镇长痛苦地再次张一下口,将眼睛闭着,轻轻自语着:王正法,你儿子鱼肉乡里,镇上本来对你网开一面,想不到竟敢如此无视领导,看不收拾你.孙站听了,不由引发道:吴镇长,那个女人的丈夫到张店打工去了,她的责任田真的一遍水都没有浇上吗?还有,她向我们请教问题,你为什么不让她说?吴镇长说:这个屌村,村长有村长田,组长有组长田,好地、果园都在干部手里,你还用问那个娘们问我什么问题吗?孙站长说:干部特权占地,本属违法呀!吴镇长向干净的水泥地上一口口射着口液和残留在口腔内的秽物。他有些不耐烦地:不合理的事何止这个。你出去看一下院中有无有人,没有人就干咳一声,我得进屋。

  吴镇长入屋后,孙站见桌上还在讲酒,马上溜出来。太阳正毒,将人眩得厉害。孙站不能走远,便顺着王法家的院墙溜步。王正法家的院墙,高两米有余,红砖到顶,青灰走缝。看一眼王正法的大红瓦房,孙站不由想起那个抗粮女人用身体挡住众人的情景,和那个小女孩不谙世事的目光。后来,他又想到了小商店里的漂亮女人,和那清洁而阴郁的表情,她的双眸,她的不肯再讲出的话语。一时他竟觉得民间的事太多太杂,不可偏究。正想着,忽有一串车笛响过,从山坡上突然驶来一辆黄色面包车,细一看竟是计生委的刘胖子。面包车的四个牯辘的在晒白的土路上擦出四缕白色的烟尘,吱一下停下来。刘胖子擦一把脑门上的汗,骂一句:婊子养的天!嘴“噜”吐一下。孙站问:你吃了没有?刘胖子说:吃个屎,刚从县城回来,接回你们,再到县城接刘书记他们。说着,也不下车,从操作台上摸起对讲机喊起来。孙站说干司机辛苦。刘胖子说不是人干的。说毕,刘胖子忽然摸一下暄胀的肚皮,嘿嘿笑了:孙站长,今天办公室里有一个小妞等了你一个响午,是我从县城回来,告诉她你到下乡催粮的干活,她才回去啦。孙站急切地问:她哪里人,啥长相?急了急了。刘胖子伸出粗肥的手指点着他:蛮漂亮蛮漂亮,有十七八岁吧!是个什么作者,对啦,她还将一卷稿放在政府办公室的郑主任那,让他转呢!

        待回到镇大院,已是下午五点多钟。工作人员大多下班啦。吴镇长喝多了酒,乘着刘胖子接刘书记的车回县城的家了。大家有的回家,有的换上拖鞋,到盛满晚风的小街筒子上闲散地溜达.孙站看到政府办公室的门幸好敞着,立即上楼,见郑主任正戴着他的金边眼镜看报纸。孙站问有人找我并有东西送我吗?郑主任抬起头看孙站一会儿,一字一顿地说:有一个非常非常美的女学生。孙站问:镇中的?镇中的。郑主任答。郑主任摘下眼镜,用一方绿色花纹手绢轻轻擦拭着镜面上的雾气,慢条斯文地说:不过,她写得文章并不美。什么老农送女儿上学,用包袱包了斤来小麦到食堂换了油条,爷俩坐在柳树下的石瞪上你推我让分着吃,还说女孩的父亲粗布裤子上接二连三打了补丁,最后给女儿的零花钱都是毛票还珍惜地包在布子里。这种事情可能发生在我们幸福镇吗?我们镇去年人均收入3100元,我们是全县发展农村经济的典型,我们已经告别了贫困,幸福镇已经富了,正向小康水平迈进呢!

  孙站听了,就打贫道:那么她的稿呢?

  郑主任说:已经让王镇长撕掉了。晌午王副镇长到办公室打转,就看到了那稿子。五副镇长说净乱弹琴,就动手撕了。你知道王镇长分管文教。王镇长说文学作品也要注重本镇的外在形象。他问上期县报那篇名叫《秋思》的稿子是不是她写的,并要求你详细和她谈谈。孙站问:女孩知道王镇长毁了她的稿子吗?郑主任说怎么会。郑主任说:王镇长是在我的案头发现她的稿子的。不过王镇长撕破她的稿子后马上就后悔了,他让我转告你,女孩很有才气,只有加强正确的引导,端正写作态度,明确写作目的,树立下正确的人生观,将来说不定会有大出息。

  孙站想,如果不是今早被吴镇长急急用电话喊回来,也许女作者的稿子也不会被毁掉。他从办公室内推出自行车刚想翻身,忽见民政助理张三友一下从楼上跑下来。他表情焦急地:孙站,你能不能再和我去一趟上王庄村?孙站不解地问,张助理,到上王庄去干什么?张三友说:这个熊村子就是剌毛事儿多,这不,在张店打工的一个叫刘炳西的被砸死了,咱们马上到村里报丧去。

  听到这里,孙站的头嗡的一下:你胡说,老张,是青岛,不是张店是吧?张三友说我干了二十多年民政助理,别的假事见了不少,唯有这外出打工死人回回是真的。你快跟我走一趟吧,这是刘书记亲自安排的。妇联的春梅不在,只能是你了。张三友说着焦急地拉孙站去坐早已启动的吉普车,孙站一下火了:不去!老子不去上王庄你知道吗?

  他喊着。张三友被他弄得愣痴痴的。这人。他嘟囔一句,顾自一个人钻进吉普车,急急走了。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作者: 一楠    时间: 2006-3-13 18:21
我把标题“短篇小说”四个字删出了。其实在太虚发作品,无须再添上这类“说明”。问好!:)
作者: 杨义龙    时间: 2006-3-13 19:02
这篇稿子语言很到位,乡镇干部的形象跃然纸上。看了却很愤怒:共产党养的这些狗日的蛀虫!
作者: 式路    时间: 2006-3-13 21:20
最初由 杨义龙 发表
这篇稿子语言很到位,乡镇干部的形象跃然纸上。看了却很愤怒:共产党养的这些狗日的蛀虫!

作者: 蓝色的小木屋    时间: 2006-3-13 22:09
最初由 杨义龙 发表
这篇稿子语言很到位,乡镇干部的形象跃然纸上。看了却很愤怒:共产党养的这些狗日的蛀虫!


同感!
作者: 左显辉    时间: 2006-3-13 22:29
在中国,我以为大都市和小乡镇的生活是最丰富的。这篇表现了乡镇生活的“原生态”,可用生活形容。
作者: 邱天    时间: 2006-3-13 22:45
小说题材来自生活,来自基层,这篇小说的作者工作、生活在基层,体会官场腐败、体谅人民疾苦,写出来的文章质量就高。这篇就是一例。
作者: 一了    时间: 2006-3-14 13:54
最初由 邱天 发表
小说题材来自生活,来自基层,这篇小说的作者工作、生活在基层,体会官场腐败、体谅人民疾苦,写出来的文章质量就高。这篇就是一例。
一个人,第一次参加革命工作,就与心爱的老百姓与敌了.我是在写视觉里面的错觉.现在我还在这样的错觉里,这就显露了不相容的性格,成为了一个用心情说事的人.我无法纠正这种心态与生存的错误.我也很想让文字与心情亮丽起来,这几乎成为了我努力的方向.我知道大家都是这样一个努力者.这就是写作,就是一个为文者的现实生存方式.
作者: 左显辉    时间: 2006-3-15 09:26
这篇不错,应该奖励。
作者: 一了    时间: 2006-3-15 12:51
最初由 左显辉 发表
这篇不错,应该奖励。
用一些汗水,换一个行字或好字,对于写作,我们的精力还是不够,生活还是重要的,这没有办法.谢谢.到时再写一点好一些的作品与君等共赏.
作者: 天姝    时间: 2006-3-15 18:11
一了,挺好的。期待你的好作品。
作者: 小楼一夜听春雨    时间: 2006-3-16 13:58
悲哀呀,为什么国家就不花大力气整饬吏治呢?
作者: 一瓢水    时间: 2006-3-16 16:32
此小说揭示深刻!写得透彻,语言特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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