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这样,油菜花还是这样快意地活着,以平民的方式活着,淌过了几千年的时间之河,平静地美丽于乡野,美丽于乡野里的人们的心中,无关岁月,无关褒奖。
油菜花盛开的季节,最忌大量的雨水和冰雹。若春雷阵阵,春雨潇潇,油菜就被洗花了。雨水打落了花瓣,蜜蜂无用武之地,蜜蜂也就只能另寻生计了。爹说春雨不断还不是最糟糕的事,而那从天而降的冰雹就是一粒粒子弹,不仅射杀在油菜花上,而且还射杀在农人的心脏上。爹说这些话的时候,一脸严肃,似乎身临其境,好像和油菜心有灵犀一般。记得有一年的农历二月末,就下过一场冰雹,那些生长的蒿子,树木发出的新芽,就被打成了光杆杆,村庄里的油菜花,落花流水一般铺满大地,又如金色的黄地毯,折断的油菜薹撒在金黄的地毯上有如马革裹尸的将士,爹和如爹一样的乡人边扶边捡边抹泪。油菜花的悲壮凋落,就标志着爹珍珠一样的眼泪从眼里跌落。蜜蜂不关注爹的心事,爹却关注蜜蜂何处采花,不能说蜜蜂是见异思迁,聪明的蜜蜂自然能寻到蜜源,并依然如故地为大地之上的人们提供蜂蜜。
记忆里,爹一直种着大量的油菜。怕是有六七亩田地。山上的空地里、墉里的田里,只要是不影响来年种植水稻和栽种的田地,通通被种上油菜。爹还不是最为强悍的,那时的乡野里,如爹的人一大把一大把的,他们以稚拙的心思,用心力促成了成片成片璀璨的油菜花开的壮丽场面。山川为之动容,蜜蜂为之倾倒。若是那时,看一场盛大的油菜花开,该是何等的壮观!只是,大地之上的人们不是唱着大江东去的诗人,也不是凡有井水处便有柳词的诗人,他们不是用眼睛和心灵去写诗,而是以勤劳的双手和汗水在浇筑诗歌的神性宫殿。他们眼里不只是关注的是绚丽的黄花,他们喜悦的是那黄花褪去,从花心长出的细小狭长的荚果。那些细小狭长的荚果,起初只有米粒般大小,他们看着那细小的荚果,一天天膨胀,丰盈,长成有如婴儿的手指的狭长模样,他们就知道他们的理想在一天天切近现实。一株株油菜花组成的盛大黄色画卷,转眼就变成了丰实理想的物象,他们就那么暗暗窃喜,从一个季节到另一个季节,一个事物便承载了岁月的风雨。是不是简单中也有幸福?现在的我,回想着彼时油菜花开的时节,就不止一次地这样想过。
大地之上的乡野里的人们是喜欢油菜花的。只不过,人们不擅长表达。人们喜欢油菜花不仅仅是用视觉来感受油菜花的冲击力的,而且还用味觉品味油菜花。人们喜欢用味觉品味油菜花是一个间接过程。蜜蜂便是媒介。大地之上的人们豢养着蜜蜂,而蜜蜂却以另一种形式供养着人们。蜜蜂在人们种植的大片大片开花的油菜上舞蹈,一面是完成自然选择的生物学上的使命,一面是完成不惜生命代价的回报人们的过程。人们喜欢蜂蜜,更敬畏蜜蜂。为了采蜜,不少蜜蜂就这样累死,他们在清理蜂箱的时候,会把蜜蜂收集起来,挖一个洞然后埋掉。可能就是这种惺惺相惜之中,他们懂得了生命的内涵,他们变得那么理解和尊重生命。其实,大地之上的人们,也是一只只辛勤酿蜜的蜜蜂,为了儿女,为了家人,风雨兼程,一往无前。乡野里的蒙昧懵懂的儿童却在父母的言传身教之下,经过岁月的沉积,就渐渐喜欢起油菜花来。让他们就成为承上启下的力量。
大地之上的乡野里的人们种植大量的油菜,收获之后,他们会榨着带着土地馨香的原汁原味的菜油吃。人们用清香的菜油炒酸菜、萝卜、米辣子、煎鱼、煎豆腐,炸油货,甚至炒白菜、青菜。那金黄的菜油,有着油菜花沉积之后的深沉的金黄。铁锅之中,菜油还原了花开的本相,人们喜欢这种韵味深沉的香味。这种入骨入髓的香,是油菜给大地之上的人们的赤诚回报。
远年的时候,爹和村里的人们还用木榨榨菜油。据爹描述,用木榨榨油,是一件极为艰苦的事。爹说那是吃的人的饭,干的牛的事。简陋的房子里,热气腾腾,人们赤裸着身体,汗水满身,还嗨嗨嗨地摇摆着木榨的撞杆,爆发着源自身体内部的力量。人们并不拒绝这种生活上的苦难,人们正是通过这种工具找到了寻回与祖先对语的路径。人们榨菜油食用,用少量的食用菜油点灯,照彻乡村黑暗的夜晚。而且还用点菜油灯供奉祖先,斋敬菩萨,他们就是通过这样的方式,在苦难的生活里找到了心灵的平衡点,心灵的光源。油菜花的一次次灿烂,就是大地之上的乡野里的人们一次次与祖先的魂灵进行交流和尝试精神生活的过程。人们在这种漫长的岁月里,从容地应对着岁月里的风风雨雨而风雨无阻、坚忍不拔。同时,乡野的人们也是慷慨的,多余的菜籽和菜油就会拿到集市上进行变卖,与大地之上的人们进行分享。乡野的大度再一次以静美的形式表现得一览无余。
大地之上乡野里的人们就这样沉潜着,与油菜内部的精神互相浸润,不动声色地表现着油菜花的静美。咋看,单株的油菜花并不美,那明黄的花,一朵一朵呈半球状点缀在枝头。与乡间田野开放的黄花并无异样。甚至那白菜花,就可以混淆油菜花,把陌生人的眼睛欺骗得一片潮湿。其实,那只不过是他们孤陋寡闻、远离乡野的结果。白菜的花,虽然花瓣和油菜花的样子相同,都是呈十字形对称的四瓣,但是白菜花的花朵比油菜花要略微小一点,颜色也不及油菜花黄得深重。或许都是十字花科的原因吧。花儿有些相同,但是形体上还是大相庭径,单从从植株上辨认都可避免错误了。且不与远离乡野的人们的判断失误纠结。虽然油菜花与白菜都是一样的黄,但油菜花的黄是与黄土地的黄联系在一起的,乡野的人们最懂,也最珍惜。乡野里的人们千百年来与土地交往,油菜花的黄,是希望的黄,也是生命归宿的黄。人们用汗水浇灌的油菜花黄,这种黄一直铭记在人们的心里,也镌刻在大地之上,与大地的苍黄吻合。油菜花暗示生的希望,苍黄的大地,不仅滋养身体,而且以博大的胸怀安放乡野之民的躯体与灵魂。活着或者归去,无疑是一种静美。这种美,是对于自然秩序的坦然。
其实,油菜花有一种整体形态的美,展示的是整体意义上的美学。单株的油菜花,一株一株整齐地遍布在山野和田间。构成了灿烂壮丽的花海。引人感叹大地之上的乡野景观的壮美。蛰居城市的人们纷纷投入乡野的怀抱,他们回到了当年出发的原点。他们以眼球或者单反相机记录着摄人心魄的油菜花,一次伪装成乡土诗人,站在乡野之上静静地呼吸,然后秀出以大量形容词堆积的华丽词章,再一次矫饰了乡野内部的疼。他们或许已经彻底忘记了那成片成片的油菜花背后,那一双双枯脊布满青筋的勤劳双手和凹陷婉约静美得如深潭般的眼神,还有那附着于油菜花之上的千百年来的祖先的灵魂。风过时,暗香轻拂,那是虚空里的祖先神秘的眼在向我们深情凝睇。
看着那一片片静美得令人心醉的油菜花,人到中年的我就不止一次这样简单地想着。当乡野的油菜花不如远年那般繁芜的时候,我知道了乡野里的疼痛,是否开始在一步步发作。而乡野的人们却并如我那般急躁。他们就那样恬静地生活着,还那样散淡地生活着,消化积聚于内心的苦难,种植着扣合生命的油菜,用油菜籽榨油,食用菜油,用自己的汗水喂养自己,用菜油点灯供奉祖先。他们是那么谙熟生命的规律。或许这是千百年来与油菜花深度交流所形成的大彻大悟。
一茬一茬如庄稼的人们走了,而油菜花还在乡野之上沉潜和静美。乡野的人们亦如那油菜花一般,以个体的方式形成集体的壮观的乡野沉静和内涵之美。在一片片璀璨的油菜花里,我回顾了过往,包括那些散落在时光里的沉潜和静美。同时,我还想到了仿佛陷入了卑微的乡野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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