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 仇[原创]

王小忠

字数：约3，600
复  仇
            [甘肃]王小忠

完地嘎把我送出他家门时，天色已不早了。在完地嘎家我吃了一顿糌粑，喝了两碗酸奶，精力恢复得和刚出门时一样。走了六十多里路，但离牧场还有三十多里，到了牧场，亲爱的卓玛就不会害怕了，有一个剽悍的男子，狼就不会来了。狼的嗅觉是世界上最敏感的，隔山隔水它都能闻见人的汗味，尤其是剽悍男子的汗味。卓玛捎口信回来，说狼成群结伙夜夜在牧场周围骚扰，羊被咬死了好几只，她很害怕，夜里不敢合眼，狼的嚎叫使牧场上连一点点声音都没有。卓玛一个人守牧场快十天了，我不敢再怠慢。
太阳滑下山去了，天边立刻布满了红彤彤的云霞。已经到了初春，山梁上的风依然很凶猛，我裹紧了敞开的单衣，黑黝黝的前胸立刻被藏进一片炽热的黑暗里去了。
我走到大沟梁的北坡时，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从父亲定居那天起，我就开始踏上了这条路，春夏秋冬，我几乎分不清季节的变换。卓玛告诉我，羊羔又添了几只，酥油攒了几肚子的时候，我才掐掐指头算算日子，日子却已过去了一半。
大沟梁的北坡靠右是百丈悬崖，我的步子如飞一般。此时夜色已完全包裹住我和一整座山，但我一点也不害怕，这条路上哪儿有凹坑，哪儿堆着石头，我心里一清二楚。走到牧场，星星大概也就出齐了。卓玛一个人睡不着，她心里一定很害怕，很难受。
当我正在快步行走时，突然听见一声粗粗的呼吸。我看见了，眼前的石头旁蹲着一只狼，它打着一对绿灯盏。风依然没停，那对灯盏绿莹莹的，连晃都不晃。我吸了一口凉风，腿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忽的，我听见了父亲的声音，“才旦，大沟梁上狼多，碰见了别害怕， 你要和它死死的对视。”于是我便咬紧了牙，开始用我没有色彩的“灯盏”和带有色彩的“灯盏”死死撞在一起。那狼的尾巴直直在石头上拍着，沙砾滚到崖底，传出沙啦啦的声音。四周很静，狼急促的呼吸声时断时续，时细时粗。我突然感到了一种身处荒漠的孤单和害怕，天，快快亮吧！太阳，快快露出你少女般灿烂的脸吧！于是，我又似乎看见了牧场上散满的牛羊，漂亮的卓玛提着奶桶，奶钩发出熠熠夺目的光芒……
大约过了半小时，那狼站起身来，我看不清它的样子，我只看见它那对绿“灯盏”比原前低了一尺多。我紧握着拳头，眼皮都没眨。尽管如此，我的双腿仍然抖得厉害。
狼在下边，我在上边，我敢肯定，它不会直扑过来。那狼站起身不久，便从我面前一掠而过，一会儿，靠山右边很远的地方传来了一声低沉的嚎叫。传说狼遇见强敌的时候，往往用低沉的嚎叫向同伴求援。这时候，我才发觉衣服已完全被汗水浸透了……
星星还没出齐，我就赶到了牧场。卓玛果然没有睡着，帐房里煤油灯还亮着。她似乎知道我今天一定能赶到。所以，她取掉了堆在炕上的皮袄，换上了被子，而且自己也穿了一件很干净的衫子。我揭开被子，卓玛的腿那么白，那么富有弹性，这是我和卓玛结婚一年来第一次亲眼看到她的全身。卓玛还好像一个大姑娘似的羞红了脸，她用被子捂住下身，开始穿上衣，我本想立即在卓玛身边倒下，可是卓玛已开始穿衣服了。我坐在炕沿上，贪婪地吸了几口烟。卓玛说，最近狼很多，她不敢睡觉，也不敢把羊放在远处，煤油灯整夜没灭，二斤煤油也快用完了。卓玛还说，羊被狼咬死了几只，肉吃不成，皮也不会剥，肉和皮都被她丢到河底了。卓玛一边唠叨，一边给我温奶子，取糌粑。我木呐的坐在炕沿上，卓玛调皮的用她温暖而白净的手摸了摸我的额头，甜密的笑着说，不敢生病的，这儿只有奶子，没有药。我根本没有吃糌粑和说话的心思，卓玛见我不吃不说，便蜷到炕上，偎着被子，定定看着我。我吹灭了灯盏，轻声对卓玛说，睡吧！
我开始一件一件把衣服扔到地上，炕上的卓玛也无声无息的脱衣服……卓玛像火似的身子烤着我乱动的心，两只细长的手控住我粗壮的腰，丰硕而软绵的奶头顶住我结实的前胸。我不但见到卓玛，而且还和她睡在一个被筒里，我本想告诉她今夜惊心动魄的历险，但我又感到自己很难说清，今夜的历险的确使我的情绪有很大的波动，—个人很难把自己波动的情绪说清楚，真的，这是一种无法用语言表述的历险，它太可怕、也太复杂了！
我在帐房里睡了三天，卓玛以为我真病了。她干完所有活，就匆忙回到帐房里，守护着我。我想对她说点什么，但我的心潮依旧如浪翻涌。我打算把那夜的历险永不说给卓玛听。
第四天，我起来了，望着四月斑驳陆离的草地，心里豁亮了许多。离我有五里之处的扎西也来了，他一脸沮丧，说昨夜有八只羊被狼咬死了。卓玛脸色惨白，显然，她是受了很大的惊吓。扎西说，这狼再不收拾，恐怕住不多久了。扎西又说，到县城买点药，打到羊身上，毒死几只狼，它就再不敢来了。我说，狼会复仇的。扎西说，狼会复仇，人也会。我看着卓玛惨白的脸，终于同意了扎西的想法。
第五天，我和扎西动身了。太阳刚爬上山顶，我和扎西已走了很长一段路。我重复着给扎西说两年前的旧事。
两年前，我在牧场四周胆大得出了名，大家不叫我的名字，都叫我是牧场上的“娄干”（藏语：傻子）。我敢赤膊和牛斗殴，也敢夜里出帐进林。在一次远行时，路途碰见一只母狼，那时正值四月，母狼引着它的三个孩子正在一个叫石夹崖的二台上走着。我当时想，一只狼就够羊群和牧民提心吊胆了，何况它身后还跟着三个狼崽子，那些狼崽子长大后，后头不知还要跟多少个狼崽子。
石夹崖奇险无比，二台离山顶有三丈多高，离崖底也有三丈多高。二台上的小道只容一个人宽宽松松行走，但没人在那条道上敢走，常住牧场的牧民们都说那是条狼路。我看着那只母娘引着它的孩子，在那条道上大摇大摆行走的样子时，心里闪出了弄死它们的念头。我坐在山顶上，吸了几口烟，然后便毫无思索的抬起卧在腿下的石头对准那只母狼扔了下去，我在上面听见一只尖利的嚎叫，接着，我又扔下一个石头。过了一会儿，我向下一看，见那母狼已转过身子，死死盯着砸伤跟在它身后的第一个孩子。当我仍下第二块石头时，那母狼望见了我，它没有跑，只是用凶残的目光瞪着我。我把石头扔下去，接而传来的又是一声尖利的嚎叫，我又转过身搬石头，因为我知道那条小道一直通向铁战山。当我还没搬起石头时，第三声凄厉的嚎叫又传了上来。我慌忙转身向下看去，第四声悲哀的吼叫也传了上来。那只母狼用嘴衔起它的孩子们，并把它们一一扔到崖底，然后自己也飞身而下。那时候，我心里非常害怕，狼发给同伴最强的信号就是嚎叫，说不定过上一阵，这条小路上会出现成千上万匹狼……
我给扎西说两年前的这个旧事，已不是第二次了，但我说起来依旧绘声绘色，而扎西似乎也听得津津有味。我对扎西说，那次死了四只狼，其实狼也很少吃与它为邻的东西，可碰上羊，它就收不住自己的凶性。扎西说，羊遇见狼，它就会伸长脖子，专门让狼咬。这是天意。我说，羊是怕狼的，但狼却怕人。扎西说，其实人也是很怕狼的……
我和扎西回到牧场时，天已很晚了。卓玛早已为我们做好了吃的。吃完后，我和扎西摸黑把药打到了羊身上，当然扎西家好几只羊也被打进了药……
第二天，我还没起来，扎西就来了。扎西说，昨夜里狼嚎叫了半个晚上，羊被咬死了十三只，狼死了一只。我连忙起来，跑到用牛粪围成的羊圈里，羊死了五只，不是狼咬死的。我回到帐房里时，扎西已走了。我告诉卓玛说，羊死了五只，不是狼咬死的。卓玛没开口，她的眼眶里早已装了两眶清汪汪的泪水。卓玛是个坚强而善良的女人，她没有责备我，只是倒下奶子，又拎起奶桶走出了帐房。那天，我和扎西进城卖掉了那只被毒死的狼，然后买了些盐巴和煤油，还有一桶“烧刀子”，回来时依然很晚了。
夜里，卓玛像小绵羊一样滚进我怀里，我抚摸着她光滑的脊背，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难过与幸福。我知道，我和扎西都是男人，都不分四季的东奔西跑，祖先选择的这条路本来就是条四面受敌的路，对于常年坐牧场的我和扎西来说，从意识上彻底背叛这条路，追求一条更高的路，是多么漫长，而有多么不容易啊！
我的身子被卓玛缠得快要着火了，被窝里汗腻腻的，卓玛已把软绵无比的身躯完全交给了我结实的胸膛。这时候，我听见外面的牛和羊发出骚动的声音，接着传来一悠长而低沉的狼的嚎叫声。卓玛在我身下瑟缩成一团，我怎么忍心把心爱的卓玛丢到一旁而不管呢，我紧紧抱住她，静静听外面的响动，狼的嚎叫已连成一片，像是一只，又像是一群。
……狼的嚎叫在后半夜渐渐远去了，我觉得肋骨像断了一样生疼无比。我把卓玛从身下抽出来，准备到外面看一看，而卓玛的手像钳子一样死死钳住我，我没有说什么，只是张着眼晴，望着黑茫茫的四周……。
天快亮了，我爬出被窝，点着灯盏，卓玛也起来了。我和卓玛来到外面，低低的冷风迎面吹来，我不禁打了个寒颤。草原异样安祥、寂静。我和卓玛直奔向羊圈，听不到羊骚动的声音。我划着火柴，看见了一圈羊都定定躺着，地上没有血，狼切断它们的喉咙，把它们的血吸得一滴也没留。
卓玛“哇”的一声哭了，这时候，我听见扎西那边也发出了极难听的声音……
我已成了真正的“娄干”。我扶着卓玛向帐房走去。我说，卓玛，不要哭了，明天我们就搬走。卓玛不哭了，她抬头望着东方，东方已滚翻着绯红的云团。我知道，拂晓已莅临了。

2003年1月21日写于土门村。
2005年11月11日再改于野林关






作者：王小忠，男，藏族，1980年生于甘肃临潭县，有散文、诗歌、小说及评论200余篇（首）刊于《飞天》《西北军事文学》《散文诗》《民族文学》《青年文学家》等，获《飞天》举办的“全国大学生散文、诗歌奖赛”二等奖，《散文诗》举办的“全国校园散文诗奖赛”银奖。曾参加过“第五届全国散文诗笔会”，现为临潭三中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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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笛

口感好，人物心理刻画细腻深刻。感觉是中篇或长篇的骨架，可展开继续。

叶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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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没排好哦！

王草

是好文章，向你学习！

一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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