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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在痛苦中寻风流 [打印本页]

作者: 青岩    时间: 2006-6-12 13:31
标题: 在痛苦中寻风流
  山林的隐逸生活与朝廷的政治生活本来是彼此对立的两种人生方式,出仕便无法入世,而入世又难以出仕。但朝隐之说,使两者的界限模糊起来。其实仕与隐并不存在不可攻破的坚壁。孔子的“有道则见,无道则隐”,孟子的“兼济”与“独善”和庄子后学的“德隐”,都为朝隐之士铺平了理论道路。先仕而隐,或先隐而仕,涉及到人格变化的问题。而仕隐同时,则涉及到两种相对对立人格的统一问题。比较而言,朝隐之士的人格色调更为复杂,也更耐人寻味。魏晋时期竹林七贤中阮籍的朝隐,则是被篡权的司马氏用屠刀逼出来的保命办法。因此,他的内心冲突与痛苦是非常强烈的,其人格的畸形也由此显得更加的突兀。

  和嵇康一样,阮籍的人生悲剧是一代名士的不幸。嵇康死于司马氏的屠刀下,用生命的代价保住了人格的正直与高洁。阮籍死于忧郁,用人性的扭曲维护了自我的良心。都说隐士是逍遥的,可以与放浪于自然山水中。其实在专制的时代里,做隐士也是十分累人,令人压抑沉重的。阮籍不得已而朝隐的痛苦集中地表明了这一点。

  人性自由与专制权威是水火不相容的。不幸的是,历史却把个性解放的狂放时代与专制政治最黑暗的血腥时期摆放到了一起。于是,一幕幕悲剧就那样的发生了。司马氏集团在血腥中篡得曹魏政权之后,便把屠刀从政敌的亡魂那儿转向了不合作的名士头上,一时杀得“天下名士减半”。早在曹氏与司马氏两大集团进行政治斗争的开始,许多名士便更预感到风暴的到来,纷纷逃隐到山林幽谷中。阮籍少有异才,壮而有济世之心,但眼见“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由是不与世事,遂酣饮为常”。他与嵇康、山涛、刘伶、向秀、阮咸、王戎几个名士,先后退隐山阳。常共游山中竹林,开怀畅饮,一时有竹林七弦之号。然而,山阳竹林并非安全的政治避风港。当司马氏收拾完曹氏余党之后,很快便把目光转向了竹林这群隐士,他们需要用名士的合作来掩饰其凶残的篡权行为。

  正始十年,高平陵事件平息不久,阮籍被司马懿逼出竹林,任命为从事中郎。从此一直到死,阮籍再也没有机会归隐山林了,他只好以酣饮为常,在沉醉中隐于险恶的朝廷。但阮籍却不甘心如此沉沦,他还要用不拘礼教来进行抗争。阮籍“性至孝”,然而母亲去世的那日,却与人对弈围棋不止,居丧之际,又不断酒肉。阮籍兄嫂回娘家,他跑去相见告别,对讥笑者高声说:“礼岂为我设邪!”邻家酒店老板娘年轻有美色,阮籍便常去饮酒,醉了,便卧在酒柜旁,观少妇当垆卖酒。阮籍如此放诞纵饮,是对司马氏提倡的名教而做的无声抗议,也是对那些拘于礼俗之士的无情嘲笑。阮籍那双醉眼时常是黑白分明的,史称其“能为青白眼,见礼俗之士,以白眼对之”。守母丧时期,俗士嵇喜来吊,阮籍作白眼对之,令嵇喜无趣而退。嵇喜弟弟嵇康听说,便载酒携琴造访,阮籍“大悦,乃见青眼”。阮籍不仅对礼俗之士加之以白眼,甚至防言痛斥那些“唯法是修,唯礼是克,手执圭璧,足履绳墨”的伪君子,是一群“处裤中,逃乎深缝,匿乎坏絮”的虱子。由此,礼法俗士们对阮籍恨之入骨。司马氏的走卒何曾在司马昭面前,面质阮籍居丧饮酒之事,又威胁说:“卿恣情人性,败俗之人也,今忠贤执政,综核名实,若卿之徒,何可长也。”但司马氏碍于阮籍的名声太大,终究没有治他的罪。

  司马氏杀了嵇康而留下阮籍,这和嵇康的放胆肆言与阮籍善于朝隐有关。嵇康为人刚直,又“每非汤武而薄周孔”,要“越名教而任自然”,直接触犯了司马氏最忌讳的事情,所以非杀不可。而阮籍则在一些场合下放言抗俗,在另一些场合下又极端慎微。故司马昭称之为“慎重”。纵酒酣醉,成为阮籍掩饰真实性情、躲避政治阴谋的手段。司马氏党羽钟会经常假惺惺地与阮籍讨论当局是时事,想从其中找点治罪的把柄,阮籍“皆以酣醉获免”。司马昭想借名士的血统来改变以下家族的声望,派人为儿子司马炎,即后来的晋武帝,向阮籍女儿求婚。阮籍又岂肯与司马氏同流合污?但事情迫在眉梢,着实难以应付。于是,阮籍连日饮酒,大醉六十天,司马氏终于不得机会提亲而罢了。

  司马昭辅政当权时,篡魏改晋的野心已是路人皆知了。面对司马昭的任命,阮籍求去不得,便更加痛饮苦酒。听说步兵校尉一职暂缺,而其营地厨师擅酿美酒,阮籍又求为步兵校尉,每日与酒徒刘伶狂饮不已,以至有好事者讹传:“籍与伶共饮步兵厨中,并醉而死!”然而有些事情是用醉酒也无法搪塞过去的。甘露三年五月,司马昭让朝廷下昭其为相国,进封为晋公,又加九锡,前后九让乃止。这是司马篡魏改晋的第一个步骤,而司马昭却假模假样地按礼节惯例辞让。于是,一班党羽纷纷上笺劝进。公卿之首的司空郑冲欲率群臣表忠心,指令让阮籍写劝进文。这时,阮籍又天天沉醉了。等到郑冲派人取笺劝进那一天,只见阮籍正据案醉眠不醒。经使者再三催促,阮籍才带醉笔,文不加点,辞无改篡,片刻草成。阮籍心里清醒得很:这一笔非写不可了,嵇康那么大的名气不也在此前一年被杀掉了吗?然而这一笔下去,他的傲岸气节也就结束了。但为了保全生命,阮籍别无选择,只能这么违心地做!

  阮籍以放诞纵酒为朝隐的同时,他的内心在流着伤痛的血。八十二首《咏怀》竟充满了“徘徊”、“失路”、“心焦”、“心伤”的喟叹,这样的悲哀在魏晋时代是极为突出的。由此,我们不难理解阮籍穷途的痛哭。阮籍的痛苦在于,想归隐不能,想和光同尘不能,想尽孝不能,想保持内心淳正亦不能。一个人不能做自己想要做的事痛苦的,而被迫做自己不想做的事就更痛苦。阮籍只能生活在“本我”与“自我”的夹缝中,因而也只能与不安、苦闷、忧郁相伴,只能郁郁而终。

  就在阮籍写完那篇劝进文后的同一年冬天,他终于卸下了心灵沉重的负担,时年仅五十四岁。写文与死亡时间上相接,这并非偶然。那《为郑冲劝晋王笺》如今还完整地保存下来,它成为后世人对阮籍其人议论纷纷的症结所在,有位之惋惜者,有加以谴责者,也有曲为回护者。但无论如何,它在阮籍的人生岁月里是落下了一个不可抹去的污点。阮籍人格的形象因此受到了严重的扭曲,尽管人们也同情他的实际遭遇。阮籍傲似嵇康,而少点骨气,狂若刘伶,而多些谨慎。在无奈中求生存,在痛苦里寻风流,这也是阮步兵留给后来朝隐者的一点启示和自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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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落梅    时间: 2006-6-14 02:58
关于朝隐,我知道东方朔,他是一个传奇色彩的人物。
后来有了竹林七贤中的几位名士,他们的确都是在痛苦中寻风流。
此文选材非常的新奇,很不错!
感谢青岩对此版的支持~
作者: 楚牧歌    时间: 2006-6-14 15:06
拜读。。
作者: 青岩    时间: 2006-6-19 14:48
谢谢落梅斑竹的点评和支持!!
也感谢楚兄的支持!
作者: 笃志堂主    时间: 2009-3-1 16:34
阮籍傲似嵇康,而少点骨气,狂若刘伶,而多些谨慎。 :lol
作者: 红尘百合    时间: 2011-11-27 18:46
学习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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