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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寻找一条河的源头 [打印本页]

作者: 半两金    时间: 2016-4-4 08:11
标题: 寻找一条河的源头
本帖最后由 半两金 于 2016-4-4 08:20 编辑



文/半两金


        我无意去丈量一条河,是小刀一句不经意的话诱导了我。

        小刀说,所谓大事,就是为胆略所辖,不好做到的事。比如跳河,从白马河桥上跳下去;比如跳井,从矿井的井塔上,跳入八百米地下;比如离婚,背信弃义,新娶一个可心的女人;再比如,做一天乞丐,囊袋空空,去陌生处做徒步旅行。

        我认为,跳井跳河难于兑现,但后两者或可试他一试。

        “你打算尝试哪一个?”

        “做一天乞丐,徒步旅行。”

        小刀介绍行乞的玩法:去职工澡堂,捡一身矿工丢弃的、肮脏的工作服,做为行装。天亮空腹出门,不要带现金和任何贵重物品,比如钱包、手机、手表、手链、戒指、项链、脚链、耳环、耳钉、玉坠、玉牌等等能够变现的东西。腰带可从垃圾站找一截尼龙绳,或一小段旧铁丝替代。还有鞋子,也可从垃圾站拣双合脚的穿上。至于需不需要一只破了口沿的碗,你自己决定。

        我乐了,以为她讲笑话。小刀嗔道,团结、紧张、严肃、活泼,你就不能正经一回?我说好,以上要求我保证做到,请帮我选条路线吧。争取当天返回。

        “争取当天返回!”小刀说,听听你说的话吧,还没开始呢就胆怯啦?那么恋家?

        我想辩解,小刀挥挥手,好啦好啦,我给你一个比较理想的行程吧。小刀说,在鲁西南境内,有条地图上很难查找的小河,对,白马河,就是咱矿东侧这条河,源头在邹城市九龙山荒王陵一带,向南注入南阳湖,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微山湖。微山湖由四个小湖拼接而成,这个你应该知道。我们矿处在白马河腰间位置,你可逆流而上,也可随流而下,如果时间紧凑,一天内就可寻见它的源头,或者瞧见它的归处。最好安排两天,头天向上,二天向下,这样你就可以知道白马河的长度了。

        “这有何难!”我决定立刻实施。

        “那——,”小刀目光挑衅道,“你不年不节,不晌不夜,不哼不哈地旷一天班,就不怕领导挠你?”

        小刀是我对桌,一位长相、打扮、性格都非常爷们儿的女汉子,除了蹲着撒尿,其余与男子无异,人称“刀哥”。

        我接受挑衅。我能狠下心来做一件“大事”,还担心一个班如何处理?

        “狠心”是一个老和尚给我的忠告。当时在九仙山,老和尚说,施主多才多艺。我眉上一乐。老和尚又说,施主至今一事无成。我心猛地一提,老和尚讲的对呀,于是请大师指点期待下文。老和尚说,请施主做功德。我将一张红钞投入功德箱。老和尚说,施主不知三六九么?请做功德。我向功德箱补了两张红钞。老和尚说,施主病根在狠不下心来。阿弥陀佛。

        旷一天班,这个心好“狠”。充其量,厚颜无耻说次谎话。

        小刀隔着桌子,伸手过来,说:祝你成功!

        次日成行,出门前,我交待妻子,午饭、晚饭不用等我,我要失踪一天。妻子杨红正打点儿子准备去学校,不咸不淡说,死在外面才好。你死在外面,我们娘儿俩就算淘出来了。看看,这就是我的好妻子,句句带刺。儿子伸出小手:给我。什么?二十块钱。我拍打乞丐装的兜,要钱干什么?儿子说,放学给你买架花圈回来。杨红轻轻打儿子屁股一下,小混蛋,那是你爸爸!我站在房门口,指指衣架,告诉儿子,钱在西装兜里,自己拿。不过,花圈就不用买了,你可以用白纸画一个,高兴的时候烧给我,把省下的二十块钱买中性笔,买修正液,买橡皮泥……不待讲完,杨红的拖鞋飞过来:滚,做你的乞丐去吧!

        昨晚,我筹划一夜,决定上行,去找一找白马河的源头。

        走出小区,踏上矿区干道,右拐,进入白马河左堤。目下深秋,白马河比盛夏时细了,瘦了,像根羊肠。

        内堤的草被朝露滋润,草叶刷湿了我的黄胶鞋。往前走,发现一株枸杞,干练的枝条上挑着橘红的果,招招摇摇的。我想摘下,留得日后泡茶或煲粥,却没有盛装的袋子。

        我忽然想起小刀。调动单位后,她是我的新对桌。起初没啥感觉,处了月余,内心便生出一个自问:我咋没摊上如此鲜活的老婆?因我本性闷骚、慢热、怯懦,只得觊觎。觊觎的滋味犹如背痒,挠起来总是不得要领;又如馋嘴的孩子眼巴巴盯着房梁上的果篮,蹿三蹿,蹦三蹦,总是差那么一点点。心下不舍,又没胆量施展动作,只得由着那只馋虫在身体里恣意蠕动。爱屋及乌,小刀不在办公室的时候,我会触摸她握过的鼠标,抓过的笔,捻灭的一颗烟蒂。甚至悄悄抽出她运动鞋的鞋垫,放在鼻下,捂在胸口。那一刻,超强的电流刺穿了我的心。

        爬上大堤,向前行走,遇到一道水闸,像数学上括反了的括号“〕〔”。跳过闸口,有片护堤林,落叶遍地,像一层蓬松的褐黄色的毯子。下面覆盖的野草,不知天高地厚地挺拔着。

        我一路思考,为何偏听偏信小刀的话,要做这个乞讨试验?意义真的有她说的那样大吗?这能算得上一个拓展训练?小刀曾讲过,人总要刻意改变一下自己。改变是一个挑战。她拿儿子举例,儿子从入托到入学,一直是“熊孩子”,淘得不讨人喜,拿绿萝做草帽,将橡皮泥糊在锁眼里,从被角撕出棉花分给小朋友们当糖吃。小刀要将他的破坏力往创造力、创新力上转换,多方搜集教案,通过游戏让他尝试“破坏”的成就感。慢慢的,儿子喜欢上了数学和物理学,直到今年中考,数理化成绩一直在班里名列前茅。

        箭已离弦,无法回头,再思考“试验”的意义已毫无意义。我只能破釜沉舟。

        堤顶是一条平坦的用砂礓铺成的路,宽五米有余,可以并行两辆轿车。但是,少有车辆通行,有的只是浊浪般滚过的羊群,大概三十几只的样子。我不知何时出现的羊群,是羊群追上了我,还是我追上了羊群?也许是从堤外哪条岔路上,突然爬上堤坝来。空气腥臊臊的,羊群步伐杂沓,全没有《牧羊曲》中的妙境。赶羊人六十岁上下,衣着比我好不到哪去,只是略显厚实。想搭讪两句,可老人目中无我,只有他的羊。赶羊人口粗,骂羊就跟骂儿孙似的,骂那些母羊就好像骂自己的女人。

        再往前,看见堤外那片水,像一盆湖泊。那是煤矿开采后留下的塌陷区。依照煤层厚度,可以猜测水深,约在十米左右。塌陷区已被附近的村庄改造成鱼塘,水里竖起一道道“网墙”,区分张三家,李四家,王五家。此刻东风乍起,鱼儿迎风而动,池塘东侧就斜挑出了一杆杆的鱼竿。

        脚步不停,满脑子里都是小刀。漂亮的小刀,长相像演员刘涛。我们一起喝酒时,小刀将衣袖撸到胳膊肘,三两一杯的白酒,说干就干,毫不含糊。有人说,小刀遇上阿金后,酒量见长,越发爷们儿了。小刀说,爷们儿不是一天两天了,哪里是遇上阿金之后?

        因在矿业集团内刊上写过几篇署名“半两金”的文章,我就成了朋友们挂在嘴上的“阿金”。聚餐时,小刀往往在我左手边入座,扭一下头就能轻易地看清对方,触碰到对方,听到对方的呼吸。随着聚餐饮酒渐多,于是相互知道:小刀一家三口,生活在矿山;我一家三口,也生活在矿山。不同的是,小刀的老公在处事上比较女性化;而我呢,中规中矩,时不常还会闹出些逆向思维和异想天开。就此点而已,我跟小刀相似。一次跟矿新型建材厂的朋友喝酒,我就提出一个非同凡响的思路,令小刀佩服得五体投地。我说围绕生态的可持续发展,你们似可研发生产“年份砖”,让砖头有寿命!房屋产权七十年,你们的年份砖寿命可定在七十五年或八十年,寿命一到,砖体自动分解,化作泥土,复归自然。这样,从根本上解决了建筑垃圾问题。建材厂的朋友赞同,说这是国际性大课题,他们能做的,仅是造砖而已。小刀抱住我的头,吻我脑门:阿金,厉害!食品协会推出年份酒,你推出年份砖,有首创意识!

        嘿嘿,首创意识。我摸一把脑门,拿到鼻下去闻,啥味儿没有,那场酒过去太长时间了。

        再往前走,白马河的腰身又缩细一些,反衬出了河床的宽。远远的,看见近水的地方,有人杵着铁锨在翻土。翻土干什么呢?挖蚯蚓?挖沙子里可能包裹的古币?古瓷?亦或铜器?走近了,见执锨者是位老妇人,旁边堆放着劳动成果。是洋姜——比生姜个头略小,显得零碎的一种可食用的根茎。我先前的猜测全错。问是自家种的么?老妇人一笑,谁种这个?不出数!自生自灭,野生的。老妇人挥锨的动作不紧不慢,不急不躁,全没有当作劳动,而是一个消遣,一个营运,一种享受。

        田里麦芽顶土十多天了,剑一般的叶子一寸多长,片片挺拔,直指天空。麦苗自由自在生长,老农们就有了空闲身子,做些有一搭没一搭的事。我问洋姜晾干入药呢,还是做菜?老妇人兴致蛮高,说:做酱菜,脆生生的别提多好吃了。走时带上点,回家洗巴干净,晾干水,装罐头瓶里,撒点糖,用醋泡,过个把星期,你就拴上舌头吃吧!怎么还拴舌头?我疑惑。老妇人笑,别把舌头咽到肚子里去!我也乐了,老妇人有意思。她说的酱洋姜,跟糖醋蒜做法一样。谢过老妇人,我继续赶我的路,心中赞叹她的幽默和豁达。

        仰头看看太阳,估计中午十点多钟。说来奇怪,搁以往,如果早饭不吃肚子早该咕噜咕噜叫了,但今天是个例外。闲庭信步般在堤上走,远远看见两位妇女在堤内采摘枸杞,手里抓只塑料袋,袋里的枸杞红艳艳的。再往前,是一座横跨南北的白马河桥,桥梁连接的公路,是邹城市通往兖州区的省道。桥东有座村庄,我心中算计,要不要向村人讨口水喝。

        村庄道路硬化,民宅整齐划一,街巷清洁平坦,超市窗明几净,处处透出标准化、科学化、城镇化,仿如一位谦谦君子,容不得侵犯。现今登门乞讨的乞者早已绝迹,如果贸然敲开谁家的门,村人会不会把我当作歹人?新闻报道铺天盖地,人民警惕性空前提高,我这样子很容易成为“疑似”。算了,忍一忍吧。我鼓不起勇气。记得那次去省城医院看望一位老领导,我们一行五人,泊车后,我提议大家都讲普通话,免得省城的大夫护士瞧着咱土气。小刀当时一针见血说,谁都能讲普通话,就你讲不出来。我问为什么呢?没有为什么,不信你试试。结果被小刀说中。

        我怀疑自己有这方面的心理障碍。但是今年中秋,我邀几位酒友喝酒,我依然能够讲笑话,论道理,学方言,口若悬河。这是怎么啦?细一想,原来是熟人场合之故。

        那晚,大家尽兴,七个人,六瓶白酒,又喝了几瓶啤酒漱口。酒精先刺激小脑,后伤及大脑,尽管大家头脑清醒,走路的步子却趔趄了。我请朋友们先行,我送小刀回家。我住的小区跟小刀一路之隔,小区的院门隔路相望。这段路不长,千余米的距离,我担心我们骑车出洋相,建议小刀将自行车扔酒店门口,步行回家。小刀说好啊,还是弟弟疼我,我们走着回家。小刀刚迈出两步,双腿突然打摽,一个趔趄扑在我身上,慌乱中,双手攀住了我的右肩。我要幸福死了!

        我没闻到醇厚的酒香,没闻到淡淡的烟草味道,也没闻到香水味儿——只感到了她的体香。

        体香是怎样的一种香?我清晰记得,当时感觉小刀的体香囊括着温度、湿度、柔韧度、挥发度、衍射度……因近深夜,路上鲜有行人,途经白马河桥时,我心中陡生“歹念”,尚未行动,胸口却先行腾跳起来,呼哧,呼哧,呼哧。我腾出一只手,揽住小刀的腰。“刀哥,”我呼吸急促,像个哮喘病人,“我……”。小刀猛地站住,似被恶梦惊醒的孩子:干嘛?!透过她的眼镜镜片,我看见她的藐视。说,有话就说,你想干嘛?小刀唇角一挑,笑了。我的歹意被她的凛冽击垮,像块拆封的干冰,瞬间升华。我含糊其辞,我们离婚吧。没结婚,谈何离婚?小刀故作糊涂,我知道她明白我的意思,可还是一本正经向她解释了一番。你,从你的家庭剥离出来;我,从我的家庭剥离出来;然后,重组。哈哈。小刀突然发笑,挣脱我的手臂,在白马河桥上奔跑起来。我紧追上去,从背后抱住她。很可笑吗?很幼稚是吗?我的鼻息喷着她的耳廓。小刀说,放开我,小心人家看见。看见更好,看见了就有人推波助澜了。小刀厉声说,放开!就不。再不放开我可真生气了。我终于松了手。小刀呵呵笑了,手轻拍我的脸,小朋友,原来吃软不吃硬啊。她翘起拇指指指前方,示意边走边聊。我说我说的是真心话。小刀问,如何验证?我说既然我们在各自家庭中不如意,何不逃脱出来?小刀立住身子:咸吃萝卜淡操心,你管好自己就不错了!可是,可是……我说,我一刻也离不开你,离开你我就会死。那你就去死吧!小刀故意逗我。不知怎的,那一刻我心酸得厉害,眼泪克制不住,流了下来。小刀抽出湿巾,在我眼睛上搌了搌,说,怎么跟孩子似的?你老婆到底给了你多少委屈,让你伤心成这样?我一发不可收,哽咽不止。好啦好啦好啦,被你丢死人啦!小刀说,我觉得现在就挺好,一起工作,一起说话,一起喝酒,一起疯狂,我那口子也没享受这待遇呢。知足吧你。下桥不远到了小区门口,我仍蔫蔫的。小刀说,该分手了,小弟弟,我们吻别吧。不待我反应,她就在我脸颊上留下一个响亮的吻,跑进小区去了。那吻真香。

        我没敢向村人讨水,我只能委屈自己。穿过村子,白马河在村东分了汊,一支向东南,一支向东北。东北方向有九龙山,有尼山水库。尼山是孔丘出生的地方。东南有昌平山、葛炉山、荒王陵。葛炉山据传是东晋炼丹家葛洪支灶的地方,而荒王陵里则埋着朱元璋的第十九个儿子朱檀。

        我该往哪个方向走?衡量过河床宽窄,决定沿着稍宽的河道向东南行进。

        约摸半小时行程,我靠近另一座村子。此刻,我感到双腿发酸,在村外的杨树林休息。阳光暖洋洋的,我躺在厚厚的落叶上。睡一觉吧。我劝自己。很快进入梦乡,短暂的梦里,梦到许多人:儿子在我坟前烧纸;小刀为我生了个儿子,在坐月子;我爸抓一柄板斧在砍自己的腿,说趁自己还明白,将腿烧了,撒进孟子湖里,权当自己发送了自己……零零碎碎的。

        “刺啦刺啦”的声音吵醒了我,扫落叶的人问我是不是迷路了?我说我本来就是乱走的,没有迷路不迷路之说。村人念叨一句“神经病”,绕开了。

        104国道在村子东边,跨过去是一条通往荒王陵和昌平山的柏油公路。顺路前行,双腿沉重得像绑了沙袋。路边有口人工淘挖的大井,我脱掉鞋子,在井沿上坐下。看这口井,直径十多米,井深八米有余。我忽地想起,这井是不是资料记载的“十三古泉”中的一个呢?县志说,白马河源头就是十三古泉。

        呀!我一直追着的白马河呢?我把它追丢啦!笨蛋。还想丈量一条河呢。我摇了摇头。

        站在高高的井沿上,我小心翼翼欣赏着周遭的风景。这时,新思路出现了——我看见一块景区指示牌,立在T形路口旁边——“明鲁荒王陵向北1000米”。

        荒王陵景区,红墙围绕,入口一个仿古门廊,门廊外是维护游客秩序的铁栅栏。院门外的小广场,有半个足球场大小。广场东侧一溜平房,七八间的样子,猜是驻地村子依托景区开办的商店。靠南两间无门,一间堆柴草,一间是空房。两位老太太,围着一张铁鏊子,一个续火,一个在鏊子上涂刮面糊。还有一位老太太,坐在煎饼筐子旁叠煎饼。叠好的煎饼方方正正,像一册大32K的书。相邻的一间,临门坐一位富态的老先生,七十岁上下,眯眼听桌上MP3里的京戏。老先生后面,有灶台、抽油烟机、菜橱、煤气罐。

        我靠近她们。如果说先前的饿是心饿,此刻是真的饿了。你有没有胆量要口吃的?我问自己。没等形成确切的思路,我已站到门口。

        “刚揭下的麦子煎饼,咬一口香倒牙,来一个不?”续火的老太太先张口了。

        “我真的饿了。可是,可是,我身上没钱。”

        “要钱我们还让你?”叠煎饼的老人抬手递过来一个。

        刚伸手去接,她却又收了回去。老太太站起来,绕过墙,进了厨房。过会儿又双手攥着煎饼出来:“啥时候了午饭还没吃?中午炒的干巴鱼熬辣椒,别嫌剩的,香着呢。”

        我接过夹了菜的煎饼,大口大口猛嚼起来。

        转回身,老太太搬一条马扎,端一碗白水,让坐下稳稳当当吃:“干巴鱼熬辣椒,越吃越舔膘!吃完再给你卷一个。”

        我说一个就够,谢谢谢谢。执刮板箅子的老太太问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我一愣怔,煎饼在嘴前像个炮筒,心里琢磨该怎样回答。难道实话实说,要去丈量一条河?不不不,那会令老人寒心。拿着好吃好喝,招待一个神经病?

        “我……我……”口吃是酝酿谎言的序幕,我知道自己准备扯谎了。除了善意的谎言,我压根儿不是善于扯谎的人,可我还是不可遏制地编起了瞎话:“我是矿工,休班骑自行车来看荒王陵,在白马河堤让几个小子抢了。车子、衣服、钱包、手机,一样也没留下。这身破衣服,是从垃圾站捡的。”

        “一看就知道遇上事了。出门在外谁遇不上个难处?”续火的老太太说,“不用说门票钱也没有啰?放心吧,在咱自家门口,吃饱喝足,让老婶子送你进去。”指了指叠煎饼的老太太。

        “我……我……”我真是厚颜无耻。编点啥样的谎话不比这个好呢?

        陵园内,除了检票人,只我一个游客。参观了墓道,棺椁,隔窗瞅了瞅随葬品展室,匆匆从园子后面逃离。

        眼前一块平展展的麦田,麦田边界靠路的地方,是灌溉用的涵渠,间隔百余米,便有一个放水阀门。我身上、脸上粘腻腻的,想洗把脸,却寻不到水源。想到水,更觉口渴得厉害。放眼望去,方圆三里见不到一个人影,看看日头,差不多下午三点多钟了。我陷入前有强敌后有追兵的两难境地。

        终于,前方出现一块湿湿的麦田,希望近了。一个涵渠的阀门在往外渗水,旁边有亮晶晶的一汪。忍着疼痛,将身体展直,俯卧下去,将嘴伸进水里。接下来,我单臂支住身子,用另一只手撩水,湿了湿脸、脖子和头发。久旱沐甘霖之后,我给双脚松绑。鞋子脱掉,脱袜子的时候,我感觉像是在撕一块狗皮膏药。前脚掌寡白,全泡浮囊了,小脚趾内侧起了豆粒大的水泡。我摇头苦笑,点上一支烟。抽完烟,将袜子洗了,夹腋窝渗干,然后再抽一支,整装继续西行。

        起身的瞬间,一个异常现象将我惊呆——本来响晴的下午,怎么突然没了太阳?看架势,怕是要撒一场雪,也许要洒一场雨。想想时令,又不到雪时。那就是要来一场玻璃丝一样的秋雨了。

        “这是一个训练!”我给自己打气,“要有强度!”

        “苦不苦,想想红军两万五!”我调节情绪,“累不累,想想英雄董存瑞!”

        踏入一个名叫小雪的镇子,我向人打听白马河。可人们无从指点它的来处,只知道镇西四里有道通往泗水泉林的泗河。好吧,也别管路不路、桥不桥的了,我面向西南斜插过去——只要大致方向对了,还怕回不了家?

        天色越来越暗,在可见度二三十米的时候,遇上一座村子。此刻,我已顾不得河,我要打听我工作的鲍店矿驻地的中心镇。我在村子的超市问路,看到货架上的火腿和矿泉水,赶紧转移目光。村人告诉我,往南二十里是中心镇,不过没有路,都塌下去了。我说我可从麦田绕过去。怎么绕?都是水,哪来的麦田?村人说,你可以向西直行,顺大路走,就到兴隆庄煤矿了,中途也有塌陷区,不过已用煤矸石垫平。我说我要去鲍店矿。村人就笑了,一根筋呀你,到了兴隆庄,打个车不就到鲍店矿了?我们村没有跑出租的,如果有就帮你叫一辆了。

        说起来,这倒是个策略,可那样的话,就失去了“训练”的意义。算了,先顺道路西行再说。

        出村,天完全黑了。黑得很突然,仿佛被人一口吹熄了灯,能见度只有二三米,我要时刻注意脚下。脚和双腿早已过了疼那个阶段,随之而来的是麻,木,钝。好像一枚酸葡萄酸倒了牙,感觉用不上力,使不上劲,不听使唤了。几次想坐下揉一揉,可塌陷区水塘的蚊子猖獗,叼着尖锥,冷不防就扎你一锥子,坐下来岂不是向它们举手投降?

        前方铁路桥下,有个涵洞,更是黑得彻底。我打开火机,察看周围状况后,前行几步。然后再打着火机察看一眼,再前进几步……走出涵洞,即刻轻松,“此处无鬼”的感觉仿如逃过一劫。但是立马,麻木酸痛又缠上我的腿和脚,我甚至苦想:是不是该换作匍匐前进了?

        哪里能,哪里能!我必须拖着下身的两截木头桩子直立前行!

        终于看到兴隆庄矿递来的氤氲着人间烟火味的灯光。

        过去了多长时间?大概一万年吧?我坐进一个有路灯照耀的路口。

        “现在几点?”上车后,我问出租车司机。

        “十点。”

        “借支烟抽。弹尽粮绝了。”

        司机示意,自己拿,在储物盒里。

        好爽。我又能想一想我的小刀了。尽管训练算不得尽善尽美,可还勉强过得去——打八十分总可以吧?我想起我那上小学三年级的儿子,不知他给我买了花圈没有。

        的士在道路上飞驰,我还没想清楚,明日如何向小刀“汇报”,小区到了。司机打开顶灯,准备收钱,我稍愣怔,一只嫩手伸进车窗里来——杨红拿钱候在小区门口已经两个多钟头了。我问,儿子睡了?杨红说,死去吧你。撂下一个愤愤的背影。

        当晚,我踏踏实实睡了个好觉。

        次日早上刚到办公室,小刀神神秘秘探过头来,悄悄告诉我:“跟你说个好事儿,我离了。”我一时兴奋不起来。小刀推我一把,说:“快呀,亲我,表扬我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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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半两金    时间: 2016-4-4 08:21
新作速递,欢迎诸位师友来评。
欢迎欢迎。
作者: 熊荟蓉    时间: 2016-4-4 10:11
小说血肉丰满,很有生活,可读性强!问好!
作者: 半两金    时间: 2016-4-4 10:41
熊荟蓉 发表于 2016-4-4 10:11
小说血肉丰满,很有生活,可读性强!问好!

感谢熊版鼓励,阿金问好。
作者: 熊荟蓉    时间: 2016-4-4 10:48
半两金 发表于 2016-4-4 10:41
感谢熊版鼓励,阿金问好。

先生请不要只关注自己的帖,也要注意跟别人回帖交流。不跟别人回帖交流的,就失去加精计酬的机会。
作者: 半两金    时间: 2016-4-4 11:16
熊荟蓉 发表于 2016-4-4 10:48
先生请不要只关注自己的帖,也要注意跟别人回帖交流。不跟别人回帖交流的,就失去加精计酬的机会。

熊版说的极是,我看稿子很慢,所以给各位师友发评论的时候也比较慢。这些天在咱中财论坛,不光看了我们的小说也看了几片散文、论文、笑话段子等等。现在也正在拜读学习。
作者: 周德富    时间: 2016-4-4 11:49
先生小小说,技法纯熟,生活气息浓郁,人物故事情节均设置不俗!学习了
作者: 半两金    时间: 2016-4-4 15:05
周德富 发表于 2016-4-4 11:49
先生小小说,技法纯熟,生活气息浓郁,人物故事情节均设置不俗!学习了!

感谢周老师品读。问好
作者: 欧政芳    时间: 2016-4-4 20:28
原来,不同职位不同工种的人,烦恼还是一样的。问好老师
作者: 恼人的秋风    时间: 2016-4-4 22:02
接地气,很耐读……
作者: 戏笑九宫    时间: 2016-4-5 06:06
非常接地气的作品,反应了不同阶层人的生活和心思,拜读学习欣赏!
早安!
作者: 半两金    时间: 2016-4-5 07:38
欧政芳 发表于 2016-4-4 20:28
原来,不同职位不同工种的人,烦恼还是一样的。问好老师

早上好!
作者: 半两金    时间: 2016-4-5 07:38
恼人的秋风 发表于 2016-4-4 22:02
接地气,很耐读……

感谢秋风来读,早上好!
作者: 半两金    时间: 2016-4-5 07:39
戏笑九宫 发表于 2016-4-5 06:06
非常接地气的作品,反应了不同阶层人的生活和心思,拜读学习欣赏!
早安!

感谢九宫来读,早上好!
作者: 淡淡不如风    时间: 2016-4-5 08:54
开头很吸引人。
这句话建议组织一下。
小刀说,所谓大事,就是为胆略所辖,不好做到的事。
                             (这个逗号不应该在这里停顿。)
小刀说,所谓大事,就是为胆略所辖不好做到的事。
小刀说,所谓大事,就是为胆略所辖而不好做到的事。
作者: 半两金    时间: 2016-4-5 10:37
淡淡不如风 发表于 2016-4-5 08:54
开头很吸引人。
这句话建议组织一下。
小刀说,所谓大事,就是为胆略所辖,不好做到的事。

老师所言极是,经老师一调整的确顺了。如果中间加个逗号,就感觉有点顿了。
又学了一招。多谢多谢。
作者: 半两金    时间: 2016-4-5 10:40
淡淡不如风 发表于 2016-4-5 08:54
开头很吸引人。
这句话建议组织一下。
小刀说,所谓大事,就是为胆略所辖,不好做到的事。

淡淡不如风老师所言极是,把中间的逗号去掉,句子的确比原来顺溜了。
又学习一招。多谢多谢。
作者: 荒漠逸行者    时间: 2016-4-5 11:19
小说不论是语言还是叙述风格,都很别致,富有生活韵味和创新!
作者: 边庆祝    时间: 2016-4-5 14:07
小说生活气息浓郁,是一篇很能打动人,很有生活底蕴的作品!
作者: 碣石清风    时间: 2016-4-5 15:19
人物鲜活叙述有序,应该再考虑一下如何提升主题,个见
作者: 欧阳梦儿    时间: 2016-4-5 18:54
奇怪,一个恍神,中财怎么就来了这么多高手?语言风趣调侃,是我欣赏的风格。故事好看,浓浓的小说味道。真诚问一下,你笔下的“小刀”是我爱了很久的黄小刀么?肿么感觉那么象?还有,希望看到下续故事,小刀离婚之后如何如何。哈哈
作者: 半两金    时间: 2016-4-5 20:09
荒漠逸行者 发表于 2016-4-5 11:19
小说不论是语言还是叙述风格,都很别致,富有生活韵味和创新!

感谢行者老师来读,你的褒奖是俺的动力。呵呵,问好
作者: 半两金    时间: 2016-4-5 20:10
边庆祝 发表于 2016-4-5 14:07
小说生活气息浓郁,是一篇很能打动人,很有生活底蕴的作品!

欢迎边老师来读,多谢鼓励。常来常往,问好。
作者: 半两金    时间: 2016-4-5 20:12
碣石清风 发表于 2016-4-5 15:19
人物鲜活叙述有序,应该再考虑一下如何提升主题,个见

嗯,接受清风老师建议,我一直在想小说的多义性,所以,主题有点模糊。我再思考,打磨一下。
多谢多谢。
作者: 半两金    时间: 2016-4-5 20:13
欧阳梦儿 发表于 2016-4-5 18:54
奇怪,一个恍神,中财怎么就来了这么多高手?语言风趣调侃,是我欣赏的风格。故事好看,浓浓的小说味道。真 ...

感谢欧阳来读。日后我还会写几个关于小刀的故事。只是,这个小刀不是黄小刀。呵呵。问好。
作者: 枫落吴江    时间: 2016-4-6 16:27
文章很好,洋洋洒洒,朋友辛苦了。
作者: 史长军    时间: 2016-4-11 06:23
猛然发现,原来你在这里。作为散文作者,我看此文像极了一篇极好的叙事散文,至于朋友所说的小说的多义性,想在一个短篇小说中表现出来,一是容量没这么大,而是难度极高。个见,莫怪。
作者: 半两金    时间: 2016-4-11 09:26
枫落吴江 发表于 2016-4-6 16:27
文章很好,洋洋洒洒,朋友辛苦了。

感谢吴版耐心品读,多谢多谢。
作者: 半两金    时间: 2016-4-11 09:28
史长军 发表于 2016-4-11 06:23
猛然发现,原来你在这里。作为散文作者,我看此文像极了一篇极好的叙事散文,至于朋友所说的小说的多义性, ...

感谢史老师来读。这也是练笔学习的作业,请多多批评。
作者: 蒙正和    时间: 2016-4-12 16:02
寻找河流的源头,揭示生活的真谛,作品写到这个高度,成功了。拜读学习点赞!
作者: 半两金    时间: 2016-4-12 16:33
欧政芳 发表于 2016-4-4 20:28
原来,不同职位不同工种的人,烦恼还是一样的。问好老师

感谢政芳老师来读,多谢多谢。
作者: 半两金    时间: 2016-4-12 16:35
蒙正和 发表于 2016-4-12 16:02
寻找河流的源头,揭示生活的真谛,作品写到这个高度,成功了。拜读学习点赞!

感谢正和老师赏评,多谢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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