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暖暖的夜色，暖暖的河

水如空

　　暖暖的夜色，暖暖的河

　　顺子出门时，夜色黑得正浓。就在这重重的夜色包围中，他奋力挤出一条缝隙，向着东南方向的辽河迤逦走去。

　　村子离辽河只有三四里远，要是在平时，一抬脚也就到了——哪个庄稼人也不会把三五里路当一回事儿的。可是在这时候，顺子觉得那儿就像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他从没去过辽河捞过蛤蜊，要说有，也只是小时候去过那么一回。

　　说来也是二十几年前的事了。那时候他还小，不知天高地厚，跟着几个大孩子上辽河去洗澡，领头的大林子就说要往上游河弯里去捞蛤蜊，他也随着去了。结果是下水不大一会儿就一脚踩到一个什么尖硬东西上面。脚底给扎了好大的一个口子。大林子就告诉他找蛤蜊要轻着点儿踩，因为大蛤蜊总是把贝壳儿的一个尖角儿向上立着的。他刚才扎脚，一定是踩到个大家伙了。说着就到他踩过的地方去摸，一个猛子扎下去，果然就捞出碗口大小的一个蛤蜊来。大林子说，捞这么大个儿的他还是头一回。直到今天，顺子眼前又闪出那个大蛤蜊的影子。

　　他还清楚记得那天他是怎么回家的。大林子他们都背着或多或少的蛤蜊，自然没人管他。尽管他脚疼得厉害，尽管他只有九岁，但还是一路跟着那群说说笑笑、满载而归的孩子们，蹒跚着走回了家。

　　至今顺子也还记得孩子们一路取笑他的话，印象最深的就是那两个字“废物”。很久以来，他一直在那群孩子面前抬不起头来，也再没有和他们一道貌岸然捞过蛤蜊……

　　这次他却是非去不可了，因为他又听到了那两个久违的字。这不是别人说的，而是他媳妇指着他的鼻子喊出来的。

　　“废物！”“废物！”这时，顺子脑子里仍然不断回荡着这两个字，一路上分开夜色，直拐进一条叉路，又顺着田埂穿过了片稻田，这是去那个河弯最近的路了。田埂上长着浓浓的野草，顺子在中间穿过去，就如穿过这浓浓的夜色。露水浸透了他的裤腿，而夜色则浸透了他的全身。

　　“废物！”“废物！”这两个字怎么会那么清晰？想起小时候，他只有五岁，就背下了几十首唐诗，多少人当面夸过他呀？八岁那年，大林子把军旗的旗盘弄丢了，一群孩子面对着那些棋子束手无策的时候，是他凭着记忆硬是给画出了一张，又赢来了多少称赞！为什么抓蛤蜊扎了脚就得了一个废物的称号呢？

　　湿冷的裤脚裹着他的腿，与这浓浓的夜色一般，阻碍他前行的路。然而他义无反顾地走着，记忆渐渐清晰起来。是这里了，记忆中的地方这是这里了。登上黑河堤，一带长水就横在他的面前。水静极了，那么宽的河面，没有一点儿波纹，静得如此凝重，又亮得如此深沉，浓浓的夜色中，竟如此逼人的眼睛，叫人不敢正视。

顺子把腋下夹的丝袋子扔在岸边，一边脱着衣服。“废物！”“废物！”这两个字又在他的耳边回响起来，而且如此清晰，那分明就是媳妇的声音。

　　其实，媳妇还算是好样的，他该知足了。

　　高中毕业第二年，就有人介绍他们认识了。她个头儿不高，很瘦，一看就是个精明强干的主儿。她的手脚特别麻利，庄稼院里的活儿样样都是拿得起放得下，顺子打从心眼儿里佩服人家。村里人都说，啥人有啥命，他一个读死书的懒蛋偏偏娶了个勤快人。

　　顺子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大学没考上算自己无能，但绝不至于废物到农活儿也干不了的地步。他咬着牙暗中跟媳妇较劲儿，不信自己真就不是一个女人的对手。几年的较量下来，他服了，别看她又瘦又小，可身子就像是钢铁打的，干到多久也不知道累。自己却只会猛干一气儿，勉强跟她扯个平手，稍喘口气儿的工夫，就又叫人家给甩下了。媳妇不说什么，顺子心里可有数：地里同样干活不算，她回家又要喂鸡打狗、洗衣做饭，自己终究不是人家的对手。

　　这样苦恼了一阵子，他忽然醒通了：比干活儿自己是不行了，可是自己有文化有头脑啊，干吗要舍长取短呢？不管外人怎么说，只要赚来了钱，谁也不敢小瞧了自己！他看中了养鸡的项目，读了许多资料，又到别处考查了一番。回来后，一座五十多坪的鸡棚就盖起来了。他计划得好好的，头一茬就能收回成本，二一茬就该稳稳当当地赚钱了。谁想天算不如人算，虽然头一茬卖上了好价钱，可是那笔钱在他手里还没攥热乎呢，一场鸡瘟就席卷而来，鸡雏死了大半，一下子就赔了三千多元。

　　媳妇终于耐不住性子了。三四个月以来，顺子　只顾忙他的鸡，地里家里不论大大小小的活儿全丢给她，她都没有抱怨。可自己辛辛苦苦挣来的钱他一下子就给赔进去这么多，搁谁谁也受不了啊。更受不了的是别人的闲言碎语，她背后就听见过好几回。这以后她都不敢往人多的地方凑合，生怕人家问她肉食鸡的事儿。

　　这几天，儿子天天缠着她要吃蛤蜊肉，她也看见东院大林子家隔三差五的就拿车子驮回大半车袋子来，放在锅里煮了，蛤蜊一死，壳儿就自动张开了，把肉提出来，洗净了，切成细丝儿炒了吃……

　　她想不出那东西是个什么味儿，一个吃泥的玩意儿，能香到哪儿去？可孩子就说好吃，还说林子大爷给他尝了，真是好吃。儿子说：“回家也让我爸给我捞去！”大林子听着，就咧着嘴哧哧笑开了。

　　大林子笑时他们两口子都没看见，可那副模样分明就出现在他们的眼前。媳妇就说：“你就不能给捞点儿？让孩子上人家吃去！”顺子说：“我不会！”媳妇就说：“你会干啥？你干啥行啊？你养鸡行你给我挣回点儿钱看看！”

　　顺子说“我不会”时就想到了当年大林子嘲笑他时说的那两个字，从媳妇嘴里分明又听出了同样的意味。

　　而第二天，几句口舌之后，这两个字就真的从她嘴里说出来了。

　　“你废物！干这个不会干那个不会……上哪儿还不找个会的爹来。要你这个废物有啥用……”话终于越说越难听了。

　　开始顺子还默默地受着，这时他终于再也忍不住了，一个巴掌拍在炕沿上，冲她大吼一声：“你她妈等着！”而后夹起一条丝袋子，出了村口，直向东南方走去……

　　这时，顺子已经在河里了，河水温暖极了，就如夜色中远方闪耀的灯光。他一步步向河里走着，体味着这种温情。他脚下踩得很轻，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记得当年的教训。

　　有一块尖硬的东西硌到他的脚心上，他感觉到那一定是个蛤蜊了。水还浅，他弯下腰把它从沙里抠出来。这是个不大的家伙，他一甩手就扔到岸上。再往前走，脚步依然那么轻轻地，随后，就又有一个又一个大大小小的蛤蜊从河底跳到岸上来。

　　河水暖暖地浸润着他的身体，在浓浓的夜色中无私地奉献着她的温情。顺子已走到齐胸深的水中。每当脚下踩到那种锋利的硬东西，他都不得不憋上一口气，钻进水底去把它弄出来；站直后，抹一把脸，喘一口气，再把它抛上岸去。

　　原来就这么简单！顺子眼前又浮现出大林子的那张脸。这么简单的事儿何苦叫人家嘲笑？而且这一笑就是二十几年！他不由得微笑了，捞蛤蜊对于他已是如此轻松，丝毫也不用担心会发生二十几年前的意外。他向前走着，不时地把一个又一个蛤蜊抛出来。

　　水越来越深了，他知道，他捞的那些已经足够吃上两三顿了。可他还是在向前走着，心里一直在默念着那两个字“废物”。一定要捞一个比当年扎了自己脚又叫别人得去的那个更多大的家伙，好叫儿子拿着去到处炫耀，也好去证明：他老子绝不是别人所说的“废物”。

　　忽然，顺子停住了脚步，他分明感觉到脚下又踩着了一个。他已能判断出这绝不是一个小玩意儿，尽管还不能分辨出它究竟有多大。

　　他喘了口气，再次沉到水里。手分明触到了那个东西。这绝对是一个大家伙！比当年那个大得多。他试图把手从一面的沙子中伸进去，把它扳出来，可是没有成功。他有些憋不住了。水还在使劲儿地把他向上托，他不得不直起身子，将头露出水面，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他望了望远处的灯光。透过夜幕，几点薰黄的灯光正温柔地凝视着他，是那样温暖，如河水般温暖着他。他的丝袋子就在河滩上，浓浓的夜色中，白得那么鲜明、那么耀眼。

　　捞出这个就可以回家了。他想着，再次吸足了气，沉下水去。这回他没有从侧面下手，而是顺着两片贝壳的缝隙伸下去。他知道，只要他扳住一点儿，就能把它从泥沙中抠出来。他使劲儿把手指插进去，越插越深。终于，他摸到一个肉乎乎的东西，那就是人们常说的蛤蜊的舌头，平时蛤蜊们就是靠它挖沙子走路的，大林子他们吃的主要也就是这个东西。

　　那东西一碰到手指马上就缩了回去，顺子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两个手指已经夹在贝壳里了。十指连心啊。一阵巨痛，他不由得啊了一声，一口河水直呛到喉咙里，直咽下去。他感觉温暖极了，似乎是吞进了远处那温暖的灯光，一直温暖到他的腹中。他奋力挣扎着，他那个家伙从沙子里拉出来，再把头探出水面。而就在同时，脚下的沙子却松动了，直朝着河水深处滑下去，带着顺子，一直滑着，直到那种温暖浸透了他的全身……

　　顺子被捞出来的时候，人们都看到了他手上那个大得出奇的蛤蜊。那个足有盘子大小的东西紧紧夹着他的手指，而他的手则紧紧抠住它的贝壳。

　　大林子说，他捞半辈子蛤蜊，从没见过那么大的家伙……（水如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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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姝

文字挺好的。
暖暖的感觉。
问好！

一楠

暖暖的夜色，暖暖的河，却演义出一个可悲的故事，值得品味的小说！

蓝色的小木屋

小说虽然只简单地叙述了一个过程，但语言很简洁，颇有诗意。

天行健

小人物的生活总是辛酸与悲惨相伴

水如空

以前总不敢把自己的小说拿出来，看来是不拿不知道，一拿才清楚：自己占优势的只是语言啊！别的还是有差距。可怎么补救呢？各位给出个主意啊！

猪儿粑

在暖暖的夜色中，有人被冰凉地泡在暖暖的河里．．．．．不错的悲情小说，问好水如空，顺便问一句，给菜浇水了吗？：）

陌笛

一般写得好的人都这么谦虚。呵呵。问好。

一楠

小说有深层次的东西，不但展示了生活的无奈，也展示了人情的冷漠！小说主题值得品味，以一种“暖调子”来反衬掩盖在生活中的冷色悲情。精华作品！

水如空

最初由 猪儿粑 发表
在暖暖的夜色中，有人被冰凉地泡在暖暖的河里．．．．．不错的悲情小说，问好水如空，顺便问一句，给菜浇水了吗？：）

多谢关心!不过老天更心疼我,这段日子常下雨啊!

水如空

最初由 陌笛 发表
一般写得好的人都这么谦虚。呵呵。问好。

谢谢.客气了.我真是在学习中啊!

水如空

最初由 一楠 发表
小说有深层次的东西，不但展示了生活的无奈，也展示了人情的冷漠！小说主题值得品味，以一种“暖调子”来反衬掩盖在生活中的冷色悲情。精华作品！

多谢!
生活是悲惨的,但顺子还是胜利者_他用他的生命换取了一次胜利.小人物也许只有这时候才能胜利了.悲乎!

赤道以东

叙述平静而舒展，功底很好，结尾我喜欢，有余味。向你学习！

水如空

最初由 赤道以东 发表
叙述平静而舒展，功底很好，结尾我喜欢，有余味。向你学习！

向你学习。等我有功底了，也写点长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