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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割不断的青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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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7-24 22:17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割不断的青草




              [小说]杨友泉

  


  嚓嚓嚓的声音像一块靛蓝扎染包在老人的心上,使老人觉得浑身柔软而熨贴。田埂上的青草绿得让人发慌。老人朝前面看了一眼,青蟒一样的田埂疾疾地朝谷物中钻去。老人心里笑了笑,你就等着我把你逮回来吧。


  嚓嚓嚓的声音逐渐急促起来。这些声响老人再熟悉不过,青草的高矮在镰口上发出的叫声不同,青草的嫩硬胖瘦在镰口上的叫声也有不同,每一株草都有自已的声音,但是它们发不出来,它们的喉咙被不断生长出的草叶卡住了。现在口刃来了,帮助它们叫了起来。它们的叫声像是压抑了很久,现在有了机会,便尖锐地叫了起来。但是这种声音并没有飞多远,正准备低头的谷子把这种声音吸净了。只要老人的镰刀一停下,田埂上就静下来,是那种空落落的静,让人心里发慌的静,田埂仿佛就这样被掏空了。田埂上很快有一种东西,从空落落的地方冒了出来。这是田埂被太阳照久了,从青草的罅隙里升起的地气,这些地气在青草体内运行了一段时间,把青草给熨热了,青草开始胀开身子,发出腻脂一样的温香。


  蝴蝶在青草和谷穗上飘扬,还有晴蜓和水蚊子也在老人的脸前飞。这些虫子是没有叫声的,但是,老人却听出了它们的声音。这些虫子的叫声是在老人的镰口触着青草时,从断了的青草口子里发出来的。这些断了的青草口子里还会发出土蜂、水苍蝇、蚱蜢、螳螂、蜣螂、炒豆虫们的叫声,成千上万种虫子的叫声就从镰口上传来。虫子们在青草上跳来飞起,都是无声的,像无声电影一样,只有一些晃动的图象。但老人的镰刀一动,这些飞来跳去的演员都在镰口上找到各自的配音。老人有时候觉得,这些虫子像涨起来的水,在低矮的空气里浮游,沸腾,翻涌,老人的镰刀一停,这水就往下落,所有的虫子也就落进泥土深处。可是只要老人的镰刀一动起来,它们又从青草上长出来,成了各种各样的青草,有了各种各样的声音。有时候老人把镰刀丢弃在田埂上,叮叮咚咚的声音会从口刃处传来,那是沾在刀刃上的几片草屑在鸣叫。


  老人割了半天,回头一看,田埂变了模样,变得清爽多了。老人像剃头人打量对手一样打量起这田埂来。二三百米长的田埂没有一个结疤。老人觉得还不放心,把头偏进左边田间的谷穗上,果然拐弯处有显眼的一撮。老人就有了些不满。收草时他特别看了那个地方,是一撮秧草。哈哈哈,老人大声地笑起来,竟是一撮秧草,这种秧草驴是不会吃的!这种秧草驴是不会吃的!哈哈哈。老人的眼里笑出了泪花。


  清澈的田野回荡着老人的笑声,田野把笑声传送得更加清脆。老人听到了驴这个字时,觉得田野不再晃荡,驴这个字像鹅卵石一样定在空中某处,笑声的波澜再没有钦动它。昨天,做包工头的儿子把家里的驴送给了乡长。儿子说乡长就爱吃驴,我们家的驴也老了,该换换了。


  这个念头上来时,老人已经背起了背篓,等想到驴不在自家厩里,就团团转了起来,没有了去处。站在田埂上不知道往哪头走,朝埂子前面,还是后面?以前老人不这样,望一眼村子,心里就有底。家在村子的东边,那里有一棵年逾百岁的老槐树,绿油油像盏灯点在那里,一抬头它就在那里闪烁,它一闪,方向就有了,走哪条路也清楚了,哪条路近也都不要看,低着头就回到家。


  老人头一次面对这篮草觉得手足无措。头一次觉得这样的一篮草会令人不置可否。这样想着想着,头一次想到草开始有了价值。是啊,老人想,从前人们没有拿草当回事,把它放在农事之外,这是还没有认得草哩。草很早以来就是家的一部分,和桶里的水,仓里的谷,站在墙头上的鸡,厦台上的猫,门槛下的狗是一样的。这青草不让鸡啄几口,不让猪拱来拱去闹一阵,不让驴纹绉绉地骨吐骨吐地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地嚼,这家就缺少了种味,就缺少了种响,家的氛围就寡淡了许多。

  
  那么,还要不要弄回去?老人觉得这个问题得停下来想一想。就找了一条过水的沟,人慢慢蹲下去,蹲下去,重重的一篮草咚地顿在沟边上。背绳还套在老人的脖子上,老人不打算把它拿出来。老人觉得什么时候想好了,只要把背绳一紧,草篮子就会一点一点往上爬,一点一点往上爬,爬到老人脊背合适的位置上,老人就会让屁股离开沟沿,把整个身子慢慢直起来。这样一个别人看来简单且乏味的动作,老人却觉得有趣。就是这么一个简单乏味的动作让老人开了心,任何一个部件有毛病的人都休想让这篮百二十斤的草轻易的顿下去,又轻易地挣起来。老人敢把这篮草下足,百二十斤的草把篮子的头插得像盛开着的花,每一次都是一种拭探,是这个百二十斤的草篮在拭探老人:老头,你今天还行吗?过了一天又问,每天都问。老人就会在心里笑笑,胸有成竹地把背绳从田埂上捡到手里,有力地在左右手掌心里吐两砣吐沫,把干硬得只剩下力道的指头攥起,然后把好像生长到田埂里的草篮拔起,草篮总是被大地吸住,草篮刚从地里拔出来时老人像听到塞子从瓶口里摘下时的声音,那是老人最爱听的声音了。但真要让老人把心里的笑响到嘴边,露在眉头,那要等到老人把草篮子一步一步挪进家里,“当”的一声顿到院子里长着笞藓的杵臼上。老人听到这“当”的一响,像谁敲了一下锣,赛事了结了,老人铜一样的脸上就阔朗起来了,这阔朗的脸膛仿佛是被锤揍了一下,“铮”的一声闪起了银光,然后阔朗起来的。


  现在,老人觉得不能回去了,老伴不在了。老伴不在了,鸡也不在了,鸡不在了,青草的乐趣也少了;老伴不在,猪也少到只剩下一头,一头长不大的猪。一个院落只有一头猪在晃悠,偌大一个院落只有一头铁僵僵的猪在游荡,院落就宽得没有了边沿。没有另一头猪竞争激励,这猪也就更像一头猪,活得没有劲头,整天蔫瘪瘪晕亍亍的,对什么都不搭不理,不感兴趣。越活越不爱搭理,越不感兴趣,年纪大了,就什么也不在眼里,什么都看不惯,院子里的每个物件都在欠它什么似的。今天驴不在了,老人就更不敢想那头猪了,老人不能回去就是因为怕见到那头猪。


  老人觉得不能回去的原因也许还有,比如怕看到青草被荒废。一头猪和一头驴在院落里嚼食青草,一种荒凉的影像不知不觉就从猪身上和驴身上渗透出来,溢到了青草上。老人看到这种渗透出的东西,把照在青草上的阳光赶走了,青草就现出一种少见的荒凉。这种荒凉还不停地到处钻,钻进院里的土尘里,土尘退了呛味;钻到空气里,空气多了种空旷。老人常常透过这个画面,一次又一次地看到过去的繁闹。


  不能回去,那么上哪儿呢?这趟青草总得有个去处。可是除了自家的院落,它还能到哪儿去呢?太阳不知不觉已经升到头顶,老人开始发慌,老人看到头顶的太阳就常常发慌,太阳从东边的山上升起来,那是慢的,越爬越慢,到了当顶时几乎就不在动,可是太阳一升到顶端,接下来就日子就快了,太阳的轱辘一忽而就会滚进西山。不能再等了,再等,太阳就会掉下去,太阳一掉下去,什么事情也就办不成。


  老人终于看到了人,不过,人小得就像浮游在谷浪上的蚁蝼。老人一直看不见人,是因为那条通往乡上的路距离老人太远了,距离老人在的这片田野太远了,远得就像不在一个世界上。老人看见了人,少了点草气,多了点人味。老人在别的日子是看不到人的。今天看到了,就想起今天是青笋箐开始赶庙会,那些浮游在谷浪上蚁蝼一样的人,是骑在骡马上,人头才从谷浪上露出来的。其他日子,人是埋在谷浪里头的。过往这个村的路,没有一条高过田野,也就没有一条路能高过田野的谷浪。


  老人眼前一亮,觉得跟在骡马后面拭拭,兴许能给青草找条路子。说干就干,老人把运在口里的唾液干净利落地,呸呸呸地打在手掌心里。手掌心像有虫子蠕动了起来,这些虫子向骨感的手指上爬,手指就泛起一道道力,这些力马上传递给了草篮子,草篮子就抖抖索索往上升。到了一定的高度,篮子不上升了,老人开始上路了。


  四乡八村的人都在窄窄的细绸一样轻白的路上奔,还没有上到赶庙会处,人就稠密起来。上到庙会处,就看不见庙会了,就只见人。人的移动速度就慢,脚后根跟着脚后根,半步半步地挪。挪了半天老人闹不清挪到了哪儿,更让老人觉得焦虑的是他不知道要到哪儿。他不知道什么地方才可以需要这篮草。老人就这样跟着人流转悠,一圈一圈地转来转去,转了半天也不见有个空隙的地方,即使有的地方留下小块间隙,把这篮青草摆放下去也万不合适。更糟糕的是,草篮在这个地方似乎颇不合适宜,不是挂着这个就是撞着那个,碰着的人都嘴里发出低却硬的声音,看着点,咳咳咳,看着点,看着点!但人一看是个老人,也就不计较,摸了摸被挂的地方,很快吞没在不断移动的人流里。


  老人又转了几圈,一片空白的头脑开始有些清醒。头顶上的太阳已经向下滚了几个轱辘了,再这样转下去,今天的这篮草要找到去处,就会有一定难度。好在这种不停的转悠熬败了一些人,人已散去了大半。老人才觉得自己高大了起来,打出去的视野也就开阔,视野开阔,思路就开阔,这样,老人就能自如地审视宽敞得没有边沿的庙会场地,老人看来看去就看到了小树林子里拴着的一头毛驴。

  毛驴没有主人,也没有伙伴,孤单地边嚼着草,边出神地看着什么。老人走过去,伸出一只手,托起驴子的下颌端详了一阵,驴子嚼着的草汁从口腔里流了出来,驴子觉得这样被人托着并不舒服,晃了晃脑袋,想把头颅从老人的手里挣脱出来。老人松了手,驴子的脑袋迅速下移,低下头去啃了一嘴长在地上的青草,然后又仰起头来打量起老人来。老人蹲下身子,用手摸了摸毛驴刚才啃过的地方,地上的草茎长短不一,像娃娃呲起的头发。这是一头上了年纪的毛驴了,它的牙齿已经不像锐利的镰刀,能清脆地断开青草和大地的联系了。老人耳朵背,他不能清楚地听出驴子在啃食时牙齿和青草纠缠在一起发出的声音,但是老人已经看出驴子在啃草时已经并不轻松,不是在断开,而是在拉,在曳,甚至是在摘。


  老人的目光中一下子像有一波雾袭来,粘粘稠稠的,牵牵连连着,这样的目光就不好从驴身上移开。老人把手伸了出去,这次是放在驴的脊梁上,薄薄的毛下面,一个又一个核在脊梁上突兀着,有两处已绽开了皮,印出一道血口子。老人的手还隔着口子一段,驴就急切地打起两个闪,两个闪一个接一个,像两个无声的霹雳,把老人心扯得整个吊起来。

  老人的草最终是被庙里老妇给收下了。老妇是庙里的主持。一个龙王庙在她手里操持下越来越有了规模。每年赶庙会老人都要到这里来,一切对老人来说都不陌生,当然,一年只来一次,所以,也不算熟悉。对老妇如此,对庙里供俸的神像也是这样。在老人看来,龙王爷是有震摄作用的,从山崖上冒出的碗口一样粗细的泉水,说明这龙有碗一样粗,说明龙是存在的。但老人心里也是有凝问的,龙王爷整天呆在碗口一样粗的山洞中,它在得住吗,它耐得住寂寞吗?它在洞里千百年了,老人活了大半辈子,也没有见过它一面,它不闷吗?老人最后笑了笑,就释然了,似乎有了答案。龙王爷千百年下来而不枯寂,而心平气和,风调雨顺,恐怕全仰仗那股活水养护它。人们都说有龙王爷才有活水,我看没有活水的养护龙王爷就会枯败。老人咧了咧嘴,都按我这样想,龙王爷就不是神了。

  老妇收下这草似乎有些勉强。老妇说我们这里什么都缺就是不缺草。你看见了我们的毛驴白天都拴在那片林子里,那里水气重,草不分季节地长。你看见了那毛驴都长得有剽了,毛滑得象缎子。老人说,大姐,那是在远处看,这些天你有没有走近了去瞧瞧?老妇说你跟我开玩笑啊,我这样忙哪有闲工夫。怎么,那驴咋了?

  老人说那驴有些显老,比实际还有一种老相。老人说这驴饿着哩,一直在饿着哩,这驴是给饿老了哩!妇人说咋会呢?它一天一天地在林子里啃食哩,还吃不饱?老人说你这就说外行话了,马无夜料不肥,驴无夜草不壮。这驴好些年都没有吃夜食了,得给它进夜食了。这驴有些年纪,它开始走下坡路了,该是它慢慢瘦弱下去的时候了,它脊背上的血口子结不了痂,是它要枯朽了哩。夜里再不给它进些食,它会很快枯朽下去的。


  老人远远就看到了自家的大门,威武地立在田畴中间,和村庄保持一定的距离,又不离得很远,给人感到既独立又依恋。这样的房屋即使是夹在杂七杂八的村庄的房屋里,也一眼就能看出来:首先是屋体高大巍峨,屋顶平均比村里头最高的宗祠还高一个脑袋。屋顶的颜色是红的,原来是猪肝红,后来改了,改成火红。从远处看这种颜色特别抢眼,绿茵茵的田畴上有一簇火焰在跳闪,人们的情绪一下子被调动起来:有啧嘴说美的,有暗暗发誓也要盖上这样一栋的,有人埋怨村长收贿乱批田地的,也有眼红骂脏话的。但不论人们持什么观点,都一口就能咬定那是谁谁谁家,十里八村的也就晓得有这样一幢房。

  老人一路上走得踏实,看到了自已的家,心里的愿望似就更温暖了。
  
  老人是在站到自家的大门口时,才感到一种不自在的。每天老人出去都是空着篮子出去,捎重着篮子回来。门口高而多的台阶就是老人的最后一道考题。台阶是础石做的,老人的脚一顿在上边,就有一股凉意从鞋底透上来,老人一步一步往上迈着,这是最考验人的几步,忙活一天下来,该用的力用尽了:手上的臂力、肘力、腕力;脚上的支撑力,腰被上的付着力、承受力。该忍耐的已经忍耐了,现在都到了不可以忍耐的地步。每一点细小的疏忽都会酿成闪失。这几个台阶就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老人喜欢那种最黑暗的时光,是因为老人更喜欢那种生命中升起的黎明。

  今天,老人没有了黑暗的感觉,进到院落里,也就没有了黎明时的喜悦。


  老人背着这样空空洞洞的、轻轻飘飘的草篮走进院子,每走一步,心尖上就泛起一种羞愧。老人走进院子中央时老人觉得这种羞愧已经不能把目光放在院子里的任何一种东西上,只有把目光垂下来,垂在地上,脚尖上,让它像地一样低矮。老人还没有让篮子这样闲着回家过,这样的篮子就不如意,就闹起别扭,背在左边不合适,背在右边也觉得不是滋味。


  老人按住了巅跳的草篮,还是走进了大门。今天的人在得齐,都在院子里,像在专等老人回家。儿子儿媳,大孙二孙一齐朝这边看。小孙子跑过来拉住巅跳的草篮,睁大眼睛问爷爷,爷爷,里面的草呢?老人不好回答,嘴唇动了几下。爷爷,四岁的小孙子估计老人没有听清,继续发问,里面的草呢?我要里面的草!老人蹲了下去,和孙子一样高,摸着孙子的后脑勺,把草篮放到了孙子面前,里面躺卧着一把镰刀。老人说空猫猫,一样也没有。孙子还是垫起脚尖在空篮子里到处张望,望了一阵,伸出小手,从篮子的缝隙里找到一根青草,叫了起来,还有一根呢,还有一根呢!


  儿子看出可以把小犟虫叫过来了,就叫泽泽过来,让爷爷喝口水。爷爷口渴哩!泽泽这才举着青草跑开了去。

  老人就每天把青草带给龙王庙的毛驴,庙里的毛驴每夜都咀嚼个通霄。渐渐这毛驴开始变样,新长出的一层绒毛,把原来那层稀疏荒败的乱毛替了下来。老人站在小树林子里往往要看上半天。一边揪拾乱毛,一边驱赶驴身上的苍蝇。那些乱毛也不像老人看见的那样荒败,常常紧粘在驴身上,揪不下来,老人就会把这些乱毛理顺,抹上两把,把它尽量和驴身贴近。老人在做这些事情时,毛驴会安静下来,停下了嘴里的咀嚼,看着一个地方出神。这时的小树林就宁静下来,漏下来的阳光像些发光的虫子到处飘飞。这种宁静反射出阳光的潜质,宁静就有了种意味。老人和毛驴几乎同时感到这是个梦景,有一种类似神一样的东西,在他们头上飘遥,使他们不敢动弹,甚至逼住了他们的呼吸。

  妇人有时会走上来,哎呀呀,一声亮起,小树林就会重新活跃起来,虫子也鸣叫起来,蝴蝶也翩飞起来,驴也咀嚼起来,一切又都回到了常态。妇人就会端来一杯热茶,老人家,难得哩,白给我们割草,也不嫌累。是这头驴上辈子修的福。老人喝了两口茶说,这头驴性子好,该它有福气,一林子的草它吃不完,这边的草还没有啃完,那边又长出新的。它托的是这林子的福,这山坡的福。妇人就会邀老人过去坐一下,老人就会说,你忙你的吧,不用管我,这里凉爽着呢,我就在这里歇息上一会。妇人说,我就不管你了,然后叹了口气,这驴子的福眼见着也享到头了!

  老人这天没有看到驴子。老人想是不是驴子挣脱了缰绳跑了,老人放下草篮跑到林子外围看,从坡脚望到坡顶,望了几遍也不见踪影。老人又跑到另一边,也是从坡脚望到坡顶,也是连个鬼影也没有。老人又跑到林子的上边和下边看,这次看到了两头,虽然离得远,老人还是清晰地看到这不是老人要找的那头。

  老人就到庙里去问,却见不到眼熟的乡下人,都见着些穿着光鲜的生人,都乐滋滋的乐出乐进。老人想难道是我走错了地方,再看这环境,也变了:不再烧纸火了,纸火窟已经撤走了。门窗上上了漆,鲜亮亮的。巨大的花盆里的花开得翁翁
郁郁,热热闹闹,花瓣大得跟塑料的一样。也有不变的:屋梁坐向,甬道,院子里高大得让人心惊的两棵古柏,坚定从容地站在那里。老人站在古柏前看了一阵,也慢慢地从古柏上获得了些从容。就朝一个年轻人打听老妇人,年轻人让老人再说一遍,然后说,都是新来的,还不认识。你到旅游办公室问问。

  老人又问了几处,才找到办公室。领导模样的人说,你说的是原来主持的那位妇女,她回家了。现在龙王庙改了名字,归镇上旅游办公室管理了,原来在的那些人都回去了。老人问:那头毛驴呢?什么毛驴?老人家。领导模样的人说,我没有见过什么毛驴,然后回头问坐在他后面的两个年轻人,你们看到一头毛驴了吗?其中一个年轻人说,看到了,被主持牵走。我们看她人老了,回去背啊扛的不行了,让她把驴子带回去,有个帮衬。

  老人就背起草篮上路了,小路百折千回,在绿得碧波似的禾苗间出没,反而有种陌生的亮晃。这种亮晃显得不确定,很脆弱,飘遥不定,但它通向一个陌生的村庄,通向老妇人那个晃动的家。

  老妇人家的院子并不宽敞。却显得有些热闹,一群鸡在地上啄着几截稻草,好像老也啄不断,就老在啄。三四只猪娃在刨地,好像那里有值得咀嚼的东西。鹅见有生人来,放下口里的东西扬起脖子大叫起来,边叫边向这边奔,站在老人的面前大声呵斥,似乎在问你是谁啊?有何贵干?老人朝四周看了看,就是没有见到那头毛驴。那只老鹅看见老人不再往里走,又嘎咕了两句,像是警告不再乱动,这才回头去安心啄食自已的东西。

  老人把青草向院子里抛去,青草在天空里打着转儿,所有的禽畜都屏住了呼吸,仰起脸朝天上看,青草像一阵绿色的雨从空中飘落下来,淅淅沥沥飘到了家畜们的头上、身上,家畜们立刻惊恐万状起来,奔跳起来,尖叫起来。等看清落在头上、身上、地上的是些多年不见的饕餮之物,惊恐和不满立刻换成了惊喜和欢呼。老人知道那是惊喜和欢呼,老人熟悉这种惊喜和欢呼,老人的眼里开始变得湿润而模糊。好些年都没有听到这种叫声和这种欢腾了。老人坐在院子的角落里听着家畜们急速咀嚼的喘息声,老人觉得这是青草最本真的声音,是青草复活起来的声音。

  老妇人牵着毛驴回来了,见到老人有些惊讶,问老人是咋找到这里来的,忙倒水给老人。老人说我听庙里的人说毛驴被你牵走了,我琢磨兴许这驴需要青草,我就一路寻了来。

  老妇人说咋不是呢,我正愁没有人割青草哩!这下好了,我不再为这个事发愁了。老人说你回来习惯不?老妇人说白天去放放驴,早晚照管照管家,做着事,就没有什么习惯不习惯的了。

  老人就给老妇人送起了青草。有时候到吃饭时间,老妇人就会留老人吃上一顿,老人也不拘束,就坐下来吃。老妇人所在的村子比庙里还远,有时老人会感到有些累。老妇人觉得老人挺怜见的,憋了几天后,还是说了出来。老哥,老妇人说,你也不用早晚都往家跑了,这里到处是青草,跑恁远,不值!你就搬过来住在一起吧!老人想了想,说,好吧,那我明天就搬过来住吧!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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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7-25 18:45 | 只看该作者
小说的故事并不复杂,但通过环境描写烘托了人物的心理变化和思想活动,很细腻的笔触!
3#
 楼主| 发表于 2006-7-26 17:22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一楠 发表
小说的故事并不复杂,但通过环境描写烘托了人物的心理变化和思想活动,很细腻的笔触!


谢一楠版主鼓励支持!问好!
4#
发表于 2006-7-26 17:30 | 只看该作者
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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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7-26 17:44 | 只看该作者
谢天殊鼓励!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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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7-26 18:51 | 只看该作者
很有小说味!精华鼓励!
7#
 楼主| 发表于 2006-7-27 23:10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蓝色的小木屋 发表
很有小说味!精华鼓励!



谢蓝版鼓励支持!问蓝版好!
8#
发表于 2006-7-30 20:02 | 只看该作者
给你发了悄悄话,注意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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