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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原创] 现实的生命（第一章） [打印本页]

作者: 庄丁余 时间: 2006-8-7 15:07
标题: [原创] 现实的生命（第一章）
现实的生命

第一章

那一年村里共有5个男娃落地，我在盛夏瓜熟蒂落，农历是七月初二，夹在正中央。父亲喜极，端着饭碗去戏弄一个女疯子，女疯子护着自己的奶子，死命跑远，完了回身喘着粗气朝父亲吐唾沫。娘妈皮，我要你个畜生的脸永远这么嫩！疯子的话是灵验的，父亲十个月之后撒手西去，留下了32岁的年轻面庞和母亲以及五个孩子。父亲出殡之日一算命先生打着掌锣缓缓走过，嘴巴里念念有词：五个孩子，外加一个妇人居然全克当家的，尤其是小崽子。

　　母亲来不及将自己完全沉浸在丧夫之痛中，爷爷便把我偷偷抱到邻村一金姓女人家中。金姓女子刚生完一个女崽，奶水丰润。爷爷的意思是让我出门消减一些身上的“毒”性，还能吸上好奶，母亲却以为自己承受连生五女之苦并且死了丈夫才留下的根被公公抛了，拿着菜刀要割自己的脖子。更加料不到被我咬了乳头的金姓女子居然在喂我一月之后，出门被车轧死，爷爷赶紧陪了几副羔品将我领回家。

　　爷爷感叹我是上天派来要大人命的，对我退避三舍。母亲却把我当成自各儿的命，她说，我命硬，孩子克不死我！

　　成年之后，我记得最清楚的画面是我坐在母亲的手推车上，迎着朝阳去田里，然后母亲将我放在田埂上，我安安静静地坐着，看着母亲，一言不发。实在太久了，我对母亲说，妈，抱抱我。母亲并没有停下手里的活，而是叫我数一百下，我就乖乖地从一数到一百。罢了，低声地说，妈，我数完了。母亲依然没有抱我，我就说，妈，那我再数一百下。母亲的汗水和泪水在炽热的太阳底下发出令人昏眩的光泽，我跳下去帮母亲抹眼泪。所以，母亲一直对别人说，我的儿子多么懂事。

　　实际上，在我八岁之前，生命里除了母亲，以及四个姐姐，根本没有其他人的存在。我被别人称为系在母亲裤带上的孩子。在八岁的时候，我依然坐在母亲的膝盖上，听母亲讲村里的故事。母亲偶尔会对我谈起父亲，她说父亲是个癞子，人却绝顶聪明，小学也没上，倒能在头顶上打算盘，算起帐来谁也比不过他。我隐隐会有些骄傲，但这骄傲实际上是飘渺的，父亲于我并不太相干。

　　令我年幼的心最紧张的一次，是母亲谈到自己的四女儿，我的四姐。母亲说，你爸总要一个儿子，在生你小姐姐之前，妈其实还生过一个女娃，但妈没领起来。她是正月初二生的，妈不给她穿衣服，她是活活冻死的。说话的时候，母亲泪眼浑浊，而我的心揪起来，仿佛卡住了喉咙，呼吸困难。母亲接着说，那时候你爸对妈已经两样了，他只讲了一句“又是囡，你自己养了去”就去找一个独眼龙的女人。妈是没办法。母亲还说，这个女儿真漂亮，长大了肯定比唱戏的还要好看。

　　我说，妈，你是杀人犯。母亲告诉我，每天晚上，这个女婴都来索命，但是取不走她的姓名。母亲说自己的命硬，多年之后，我知道母亲是舍不得丢下我们这群无爹的孩子。

　　最让母亲绝望的一次，发生在我三岁之时。八年之后一个陌生但又熟悉的戴着红色纱巾的姐姐出现在我面前，我便笃定那件事情对母亲影响之大。母亲的双手双脚随着姐姐的出现而颤抖不止，同时颤抖的还有她的声音。母亲喊了姐姐，小燕，姐姐刚想答应，身后的中年女子抓住了她的肩，她便沉默了。中年女子衣着光鲜，说着很体面的话，她说这孩子要回亲娘家还是留在我这里，我们得尊重孩子自己的意见。然后问姐姐，冰，你要哪个妈？姐姐抓着手怯怯地回答，我叫郑冰，我姓郑的。中年女子得意地笑了，母亲捂着自己的嘴巴堵住哭声的爆发。离开的时候，母亲拉住姐姐的手，对她说，小燕，你会记得家吗？想姐姐弟弟的时候，自己回来。姐姐偷偷地告诉母亲，我跑出来过的，但我找不到路了，我只记得我们住的是白房子。

　　这个姐姐是我的五姐，她的命运传承了四姐的痛楚，只不过她保全了性命。她们都是我的牺牲品，都是在为我的出生做着铺垫，在父亲以及父亲一脉的族人眼里大概不值一提，却是实实在在的生命。

　　父亲过世两年之后，嫁到城里的姑姑突然动了把二姐三姐五姐全给别人的念头，她劝母亲，大女儿能干活了，儿子自己好好养着，其他的就全给人了吧。母亲把姑姑推出家门，我死了男人不再嫁就是要自己养大这些孩子，不用你管，就算饿死也不要你管。姑姑指着母亲的鼻子开骂，我是为你好！不要好心当恶意。母亲将门狠狠甩上，姑姑竟叫来爷爷伯伯叔叔们把门撞开，硬生生拖着五姐走。

　　五姐被吓得说不出话来，母亲追出去，哭天抢地的，而我踉跄着跑着，哭着要去拉五姐，却被小叔一把抱走。边上围观的人纷纷指责姑姑狠心，姑姑却泰然自若。

　　一个瘦小的女子在这样的情况下是保护不了自己的孩子的，母亲知道自己的血肉逃脱不了被人夺去的命运而瘫软在地。大姐二姐放学回来问小妹哪里去了，母亲抓狂地将她们关进内屋，极度紧张地叮嘱她们千万别出声。姑姑他们没有再来，第二天五姐却回来了，相跟的是一个衣着体面眉目和善的妇女。

　　那女的三十岁，结婚七年未有生育，医生说她有不孕症。她把自己无法生育，遭婆婆欺侮丈夫殴打描述得声泪俱下，然后央求母亲把五姐给了她，说会对五姐好，并且只要五姐想回家就让她回。长大之后她也可以与母亲走动的。母亲依然不肯，那女的便将她家未来对五姐的帮助一一罗列，母亲做了比较之后，心竟然软了。就是那一刹那的软弱，五姐就不是她的五儿了。那女的把一盒桂圆一袋枣留下，趁母亲回过神之前抓起五姐的手往外跑，这次追出去的是从外婆家回来的三姐和步履蹒跚的我。三姐追不上他们，我也一样。我看着五姐流泪的眼睛，明白自己将失去什么，不如长我两岁的姐姐的保护。

　　在五姐被人领走的当年，在一个静谧的秋日的午后，一只久未沾腥的狼拖着干瘪的肚皮到村里寻找食物。这是一只懂得学人敲门的老母狼，在那个午后它选择敲我家的门。当时在家的是五姐和我，已经敌不过成年人的力量，却仿佛能嗅出幼儿的味道。五姐刚用一个简单至极的故事将我哄睡，狼用已经钝化的爪子轻扣我家的门，舒缓得好像近家的那一份羞怯。

　　五姐问是谁，外头没人应答，而是继续在扣着门。五岁的五姐将身子移到门后，说你是谁呀？回答的是密集了很多的敲门声。五姐便回到了我的身边，耳朵却警觉地关照着外头的动静。直到一阵轻柔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五姐才打开门，狼回头了，表情凶恶但无奈，五姐将门护上，我被惊醒了，但我被救了。

　　这是五姐的记忆，她在十三岁回家那次说给我听。我不知道这张陌生而熟悉的面孔在我最初的十一年里究竟经历过何等的变故，但我体会得到不是亲母的胸怀，总是不够温暖，因为二姐给了我这样的领悟。

　　父亲从母亲第一次怀孕开始就明确表示自己要一个带把儿的，可以传宗接代的。大姐的出世给了父亲迎头一棒，但他立刻满怀信心地迎接下一个孩子，二姐呱呱坠地令他大为失望，他把失望酝酿成了冷漠和愤怒，二姐从看到世界的颜色开始缺失父爱。

　　母亲说二姐是倔脾气，只要哭起来，不足一两个钟头是不愿停下的。父亲对二姐的厌烦被那无休止的哭声无限延长，最小的时候父亲可以抱着耳朵躲开去，等到二姐已是六七岁，父亲学会了用殴打来发泄自己的不满。二姐曾经因为父亲说重了一句话而在黄昏时分号啕大哭，父亲喝令她止住了，但她却哭得更欢。母亲抱住二姐，说你再哭，爸爸把你丢了，二姐无动于衷。父亲这时候做了让二姐铭记一辈子的事，他提了把锄头，拉着二姐要埋了她。二姐害怕了，哭得更卖力，哭声在宁静的村里飘荡，显得异常凄厉。父亲手中的锄头被母亲夺下，他便揪住二姐的衣领将二姐往大水缸上砸去，二姐撞在了冰冷的水缸上，心也就更冷了。

　　经历了42度的高烧之后，已经吐了白沫的二姐顽强存活了下来。父亲的狠毒被母亲指责了三天三夜，当他看到自己的女儿从死亡线上挣扎着回来泪水喷薄而出。父亲对母亲说，我不是畜生。母亲是知道的，因为父亲之前甚至从来未对母亲说过一句重话，但二姐让他的心疼痛起来，让他忘了怎样去表达爱，或者说爱被他执拗地压在心灵角落，而这反作用让他痛苦不堪。

　　二姐身体痊愈之后，被母亲送到外婆家里，一个偏僻的小山村。外婆是个美人，美人膝下有四子二女，以及大量孙子孙女、外甥女。二姐不能填补外甥的空缺，只以一个平常的外甥女的身份出现，自然引不起外婆多大的注意。

　　父亲曾对母亲说，他坐了半天的车，翻山越岭到了母亲出生的村子，在村口看见了二姐。二姐正在墙上抹泥，然后将泥送进嘴巴，面无表情地咀嚼它，并将其吞下。父亲对二姐的负疚和怜爱在那一刻达到顶峰，他眼眶湿润，将二姐抱在怀里，亲了又亲。这一次，他没有向丈母娘问候就回家了，村里人向外婆通知了这个事情，外婆差了大舅来请父亲，父亲拒绝了。

　　得到了父亲的爱，二姐依然固执和沉默，父亲感叹说这个女娃暗狠，母亲却说二姐太弱了，很可怜。村里的大人是不愿说自己的孩子可怜的，因为村里流传着这样的话，打小说某人可怜，那这人长大后也会很可怜。母亲知道自己犯了禁忌，但二姐楚楚可怜的模样令她担心。

　　三姐出人意料从一落地就得到了父亲的喜爱，父亲说，三女儿倒长得像自己。不知道他是看淡了传宗接代，还是因为三姐身上的男儿气，让他对接下去生下儿子充满信心，因此他的心情并不坏。在怀孕和分娩的循环里挣扎的母亲很大程度上把自己看成了生育的工具，在生儿子的期盼和惶恐里惴惴不安地过着日子，二姐便又重新形单影只起来。

　　实际上，二姐长得相当漂亮，一双水盈盈的大眼睛足以让人心生爱怜，但老二的命运就是被遗忘，她不能得到老大的权威尊严和老幺的万般宠爱，二姐似乎深谙这一切，她自觉地躲在被人遗忘的角落。母亲说起二姐小时候的生活时，字里行间总是满含愧疚。她说二姐每次吃饭，都只是小心翼翼夹了一片青菜叶子或者一根榨菜，便端着碗一个人坐到门槛上，吮一口菜，扒一口饭，就这样把一碗饭给吃了。爷爷有时候给每个孙儿一个酥饼，二姐都是抿着嘴药一口又把它放到衣服口袋里，等别人都已经以排泄物的方式让酥饼完成了人体之游，二姐口袋里还装着半个。

　　不过，二姐出人意料地有着好力气，并且发育得早。上了小学之后，她的个子开始拔高，一跃成为班里最高最壮的人，跟男孩子打架从来不输。有一次，她骄傲地对父亲说，班里人都叫我大将军呢！这句话引起了父亲对她的再次关注，这次思想上的顾及，让二姐稚嫩的肩膀开始承担繁重的农活。

　　相比之下，大姐得到了全家人的疼爱，甚至是爷爷和姑妈的。但她拥有着穷人家孩子普遍的懂事，为了给大清早出田干活的父母分忧，她每天早上起来都会把早饭烧好，而当饭香一阵阵袭来，学校上课的时间也快到了。她抓起书包跑到学校坐定，上课铃声响了，她就开始饥肠辘辘的一个上午的学习。母亲后来自责当初为了省钱不让大姐买早饭吃，她说哪怕让她买个馒头吃也好啊，一个馒头只要五分钱。

　　不过，大姐总体说来是很聪明的，她自觉担负起家务活，就可以避免干繁重的农活。大姐读书成绩还很好，是班长和大队长，在家里也有着仅次于父母的威严，我和我的其他姐姐都怵她。大姐大我十岁，父亲死后，当母亲实在无暇顾及我而大姐在时，大姐成了我的代理母亲，她会命令我坐在凳子上不要动。我在青春期之前无比听话，果然坐着一动不动，偶尔她会找来一副烂扑克，我可以一整天静静摆弄它，大姐自己则在一旁看书。父亲喜欢大姐，认为大姐秉承了他的高智商，他可以拿出大姐不俗的成绩做证明。

　　备受父亲疼爱的三姐在父亲去世之后，爱的力量的落差令她感觉母亲最不疼她。实际上，母亲对我们这些孩子的爱是均匀的。三姐会和母亲顶撞，并且会跟我吵架，母亲认为这是因为属相的缘故，三姐属蛇，而我属猪，脾气是不合的。当然母亲会当她的面指出，你大弟弟六岁，要让着点啊，她把这当成耳旁风。乖巧的我也很奇怪偏偏对她有抵触，大概猪蛇一窝，确实不安宁。

　　姑妈夺走五姐的时候，三姐在外婆家中。她躲过了一劫，并且因为脾气的豪爽，不像二姐那样在异乡做着吃泥巴的苦孩子。她对表兄妹们颐指气使，外婆也不厌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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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叶柄 时间: 2006-8-7 15:31
问好
不错的

作者: 一楠 时间: 2006-8-7 19:26
很不错的小说！如果是长篇小说的话，就发到长篇连载频道里，问好！

作者: 天姝 时间: 2006-8-8 22:38
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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