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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原创] 飞下悬崖的乌鸦 [打印本页]

作者: 武诚 时间: 2006-8-12 18:49
标题: [原创] 飞下悬崖的乌鸦
　　　　　　　　飞下悬崖的乌鸦

　　　　　　　　　　武诚

　　拐子叔是槐树坝最命苦的人。土改时他正给地主家放马，被划为贫农。地主家的马收回社里，把马棚分给他。一间半哩，拐子叔很是高兴了几年。娶了老婆，有了大儿子传根和二儿子留根后，拐子叔思谋着得盖房子，四人睡一张大炕怎么也不好，何况儿子大了还要娶媳妇的。拐子叔原来不是拐子，就是后来修房让石头砸了脚，才拐的。

　　拐子叔给儿子取名都是有意义的。妻子生了第一个儿子取名叫冬冬,但冬冬不到一岁就夭折了.妻子怀了第二个时就说不管是男是女就叫传根,传宗接代的意思.怀上第三个时又取名留根,把根留住的意思.也怪，这两个家伙长到八九岁了也不曾生病，但智力却弱些，两个儿子渐渐长大，拐子叔的心病越大，一家四口你碰我我碰你你打翻了脸盆我打翻了筛子，你踩了我的脚我碰了泥的脸，没有一天清闲的。拐子叔打定主意要盖房。消停时，拐子叔搭背夹，拿上打竹去河边背石头，来来去去，像蚂蚁搬家。一年正月的一天，别人都还在过年，拐子叔又搭上背夹去河边，选了个有棱角的麻子石，用打竹撑好背夹，使劲抱着那块麻子石放在背夹上，然后坐下来把背夹套在肩上，取下打竹用打竹撑地想站起来，可那块石太重，三次都未站起，第四次是站起来了，可没站稳，一个趔趄，石头就从背夹上摔了出去。那块石立了片刻，就倒了过去，刚好砸在拐子叔的左脚面上，拐子叔惨叫一声，倒了，任凭拐子叔怎么叫，也没人听得见。一直等下午有人到河边饮牛时才把拐子叔背回里家。脚骨骨折，又冻的失去了知觉，没救了，拐子叔就这样拐了，修房的事夭折了。拐子叔拐了后干不成重体力，队长就安排他看粮食，烧开水等一些轻松的活计，当然工分也就和女的一样多。拐子叔看地基上的杂草比他两个儿子还精神，泪就下来了。传根和留根想两个木头，三棒槌也打不出个屁来，够焉的了，拨一下转一下，不拨就不动弹了。拐子叔长叹气骂，你们两个木猴呀，是要拿鞭子抽的。传根走路像缠了脚的媳妇，叫他去担一担水，他果真去担一回就不担了，管你缸满也好不满也好。你说让他去担水，他就不知担几回了，缸满了、盆满了、瓢满了，凡是空闲的坛坛罐罐都盛满了水，把拐子叔的肺都气炸了，甩手照传根脸上几巴掌。传根还问，你打我咋嘛，我正担水呢。拐子叔说那面柜还能装几担水呢。传根真的去揭开了柜盖，说爸这柜里的面咋办呢?拐子叔无可奈何，只好说算了不担了不担了。留根干活倒快，可没一点眼色，说东干东说西干西，走路光看脚面，经常被碰得头青眼肿的。还脾气不好，门碰了他他踢门一脚，树碰了他他踩树一脚，嘴里还在嘟哝着说你眼瞎了啊碰我着。

　　眨眼间传根十七留根十五岁了，拐子叔心急如焚，一片炕够挤了，屋里也打不过转身，饭熟了后一个舀一碗端到院子里吃。拐子叔明白要在传根和留根手里盖房无异于登天般难，自个是硬撑着要盖房哩。拐子叔又坐阵指挥又当家庭主妇，娘仨动工挖地基，拐子叔说老天不让他拉石头砌地基，就不用拉石头，仅有的石头可以砌一层了。地基挖好砌好，最大的工程就是运土。取土的地方远，传根娘给两个儿子装，传根留根背，一天也就背三四十回，累得回家连饭都不想吃，留根便开始骂人，传根呢傻兮兮听着，拐子叔去借了一辆板车，板车又小，一次也就装三背篼。留根掌着辕，借惯性越跑越快，想冲上门前的一点上坡，可往往冲到一半就退下去了，土就倒得所剩不多；一次还翻了，把留根夹住甩在了坎下的麦田里，传根还在后面慢慢列列地走着。留根气得上前甩给传根一耳光，又去踢板车。传根捂着脸就去找拐子叔，拐子叔咬了牙给队长提了十颗鸡蛋，队长就特许队里的拖拉机给拉土。这手扶拖拉机一来，传根娘连挖带铲就供不住了，就换上留根传根挖铲，传根娘就来回跟着拖拉机跑。拖拉机运起来就是快，五天功夫就拉了一座土山。拐子叔唯恐不够，说再拉一天，还又给师傅买了两包五分钱的“经济”，烟。师傅就说好，再拉一天就再拉一天，没想事情就出在这一天上。大清早第一回，师傅像往常一样轻车熟路地叼着一根香烟开着那令人羡慕的拖拉机，可开到门口上坡时，路中央不知哪来一块石头，想让开已来不及，前轮碰在石头上后机器挣扎了一下突然熄火了，熄了火的机子突然倒退起来，正巧传根娘还在拖斗上坐着，此时想跳下来推拖拉机一把，但跳下来的他却没站稳，晃了一下就倒了，倒退的拖拉机一个轮子刚好从她的小肚子处碾过。

　　三个光棍一个叹息一个发呆一个骂人地过日子。邻居常听见留根率东西的声音。传根耷拉着头筒着双手老站在院子里一棵槐是下像砍去枝梢的槐树桩。拐子叔拐出拐进地叹气。村里人看不过去，有人给拐子叔说，不管咋样，先给传根娶个媳妇，都二十八了。你就是有了金屋银屋，谁家闺女又嫁你呢。女人进屋后也有了内应，做饭洗衣服，再盖房也容易些。拐子叔想想也对，就四处托人给传根说亲，给媒人说只要能做饭能生娃就行，哪怕聋的哑的都行。

　　一个说媒的还真给传根说了一个邻村的，女的也二十五了，和传根一样是没性子人，老实巴交的。前几年，也不知咋弄的有了身孕，村人见了都指指点点，唯他们一家人蒙在鼓里，直到肚子像瓜样了才恍然大悟，生下来就送了人。这女人名字倒好听，叫春美，拐子喜滋滋答应了。

　　三个光棍的炕上多了一个女人，拐子叔睡在窗边，依次是留根、传根和春美。睡着睡着留根就忍不住了，已经二十五岁的留根一爬上炕就想着女人，他的阳货在那时候总是雄壮地挺着，蠢蠢欲动。一个月黑的夜晚，睡了一觉醒来的留根外出撒了一泡尿，上炕的时候那家伙忽然弹了起来，像燃得正旺的木炭样灼灼逼人，留根贼着胆子越过传根，把睡得正香的春美往墙边挪了挪，粗鲁地掰开两腿后就把自己的家伙塞了进去。春美猛然惊叫起来，可留根正在滋润着幸福着顾不了那么多。春美惊叫一声后就不叫了，反而觉得舒坦，家伙比传根的好。

　　拐子叔心里亮得很，但不说，寻思着看你谁干，传根留根，反正是自家的根。听见留根贼着胆子过去了，拐子叔装出死猪样睡，鼾声如雷，直等留根钻回自己的被窝时才住声，又故意呜哩呜啦说胡话，然后才点上油灯，下炕舀一碗水咣咣灌下去，爬上床吹了灯再睡，却再没了鼾声，翻烙饼似的睡不着。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不知是传根还是留根在春美肚子里撒下的种子发芽了，春美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终于有一天瓜熟蒂落，生下一个儿子。拐子叔乐得合不拢嘴，取名叫神宗，意思是，一是靠神的保佑才有了孙子，二是又有了根，好传宗接代。

　　拐子叔天天抱着神宗，一拐一拐地摇呀摇，把神宗摇到了三岁，拐子叔修房的念头又冒出来，要为他的神宗修房。那时刚土地到户，大家自己管自己，不害怕队长扣工分啊批斗啊，大家都精心地劳作着自己的责任田，像鸟一样自由。拐子叔厚着老脸请大家帮忙，邻居们痛痛快快来了。拐子叔想也不能亏了大家，烟，酒是不可缺少的，但那时来钱的门路只有粜粮食，拐子叔就在尿素袋子里装了一百零三斤麦子，让传根去卖。拐子叔知道粮贩子心黑，压称，所以多装了几斤，反复给传根说，称够一百斤就卖，不够一百斤就背上走，一斤如卖三毛五的话一百斤就是三十五元，如是三毛六的话就是三十六元。传根如鸡啄米般地应着，背上粮食就上路了。过了河上了梁，就碰上粮贩子，粮贩子不肯错过机会，挡住了传根，看了粮食后给价三毛五，称了称，说是一百斤，除过皮算九十九斤。传根说我爸说来净的是一百斤哩。两个粮贩子互相看了一眼，说好，就算一百斤，就给传根递了三张拾元券的，一张伍元券的。传根接过钱，看了看后又看着粮贩子，不知给够了没有。精明的粮贩子一眼看出传根不认得票子，马上贪心就来了，忙接过传根手中的钱说，哟，给你少给了，又从包里掏出四张五元券的给传根，加上传根手里一张五元的一共二十五元。可传根丝毫没想到让这家伙糊弄了，毫不怀疑捏了钱就走，边走边说，爸说让买一元钱的醋二元钱的盐二元五的烟五元钱的油。一直念叨着进了城，刚走到十字街上遇上同村的郭有，也就是红玉的爹，把手伸过去展开问：郭爸，这是三十五元钱吗?郭有接过来数了又数，说不对，这是二十五元，少十元哩。传根听了后当时就吓软了，颤颤地坐了下来。郭有害怕连累自己，忙溜之大吉了。

　　坐在十字大街的传根没人理，以为传根是瓜子傻子。传根毫无知觉地坐着，捏着二十五元的手一直没有松开，茫然地看着来去匆匆的人，还有放着响屁的汽车。街上的人渐渐稀少，日头也没了影子，只是有些淡淡的光线从高楼的背后洒下来。传根想这时槐树坝的日头也藏到槐树林里了，放牛的也该回家了，扫叶子填炕的也该回家了，我也该回家了。传根爬起来，迈着碎步往回走，那只攥钱的手还紧攥着，也就是五里路的样子，走到村前的梁上时已是皓月当空了，初秋的夜风已让人有冷的感觉。传根看见浸在月光中的村子时心里紧了一下，看见自家屋子时心又紧了一下，看到他家的庄基后再紧了一下，腿又软了，缓缓地瘫在梁上，抖成一团。

　　拐子叔送走帮忙的邻居，又站在门上向对面的梁上望，思谋传根应该回来了，眼都望穿了，就是没有传根的影子。春美已哄神宗睡了，留根早已打开呼噜，拐子叔也乏得很，上炕和衣而睡了。睡了一阵醒来后看传根还没有回来，嘴里骂着起身下了炕，想干脆去接一下，也能给传根搭个伴儿。打定主意后拐子叔回屋取了拐杖出了门，可走了几步又回来，想想明日还要早早起来，传根老实巴交的也不会生啥事。

　　传根看村里的灯一家一家地灭了，心里唯一的一点生存的欲望也像风中的蜡样遥了遥就气息奄奄了，坐都坐不住，像被抽去了筋和骨头样砰然倒地。

　　第二天上学的娃们发现了死在梁上的传根，慌慌地去报了信。当时帮忙的人正在啃馍馍，拐子叔给大家盛米汤，拐子叔晃了一下就倒了，手里的一碗稀饭也落在地上，帮忙的邻居一些扶拐子叔，年轻的拿着馍飞出门去看传根。

　　传根死的样子让邻居很难过，缩成一团，就像一块疙瘩柴，那只攥有二十五元钱的手仍死死攥着，钱是卷着的，只露出一点头。睡了几天的拐子叔勉强下床了，心也死了，人更瘦骨嶙峋的。眼也像死鱼样一动不动了，活脱呆子样。

　　唯有三岁多的神宗能把拐子叔逗得笑一笑。神宗不像他爸痴呆，机灵得很，拐子叔常心里说，爷愧对你了，你长大后自己闯啊。又过了一年，村里来了几位道士，拐子叔为了给神宗求福，忙请几位道士到家用饭。春美做饭去了，拐子叔陪道士们闲谝，道士看出拐子叔很伤感，就问拐子叔，拐子叔一五一十说了，众道人起身惊叫道我的主呀，后又念了经文，对拐子叔说，让你孙子进我教吧，洗礼可免去一切灾难。拐子叔求之不得地点头了，还说他也要进教，忏悔前世的罪过。众道人说太山现在搞修建哩，需人力物力财力，望施主多支持。拐子叔翻箱倒柜寻来了三元七角六分钱，又领着道人挨家化缘。槐树坝人也虔诚，慷慨解囊，纷纷出力，组成一队大军第二天就去了太山。拐子叔去了，神宗也去了，大家觉得神宗怪可怜的，也善心，你背一会他背一会。

　　正是春暖花开季节，风和日丽的，路两旁的油菜花灿黄灿黄地开着，招蜂引蝶的一路芳香。拐子叔心情格外的好，贪婪地吸着菜花的香气，觉着自己的五脏六腑格外舒坦。拐子叔心里想，这都是托主的福啊，更加坚定了进教的信念。

　　太山位于城西北角，在山脚望去，山尖插在云里，很有气势的。拐子叔想神就是神，凡人就是凡人，就跟老鹰与鸡一样有着很大的区别。上了山，一道人领着大家去见了道长，道长念了一段经文，一手端着像碗的东西，一手舀着里面的水洒在他们
的头上，神宗也跪在拐子叔身边。

　　下午拐子叔就出了事。在屋背上抹泥灰的拐子叔感觉腰痛，就想站起来舒展一下，但他刚站起的刹那间眼前一黑，向后蹿了一步，拐子叔努力想站稳，却身不由己了，身体继续倾斜，两手像落水者一样徒劳地在空中划着。

　　在场的人都吓傻了，眼睁睁地看着拐子叔从矗屋檐边掉下去，就像一只俯冲的饿鹰一头扎到悬崖下去了。大家忙赶到悬崖边看，下面云雾缭绕，深不可测，几只乌鸦在半谷盘旋着准被去美餐。

　　道长闻声来了，站在悬崖边说，主咽，你又显灵了，他苦难已尽，回到了你的身边，享受太平。

　　但愿道长的话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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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天姝 时间: 2006-8-12 22:24
挺感人的。
问好！

作者: 武诚 时间: 2006-8-13 09:28

最初由天姝发表
挺感人的。
问好！

谢谢天姝！

作者: shishi2002-91 时间: 2006-8-13 19:36
很有趣!问好！

作者: 中学 时间: 2006-8-13 20:14
标题: 中学学习啦！
　　粗略地看了一下，不错；有时间再认真学习。

作者: 武诚 时间: 2006-8-14 07:12

最初由 shishi2002-91 发表
很有趣!问好！

作者: 妖娆月色 时间: 2006-8-14 21:29
细腻，真实，感人！

作者: 一楠 时间: 2006-8-15 19:10
武诚的小说多在于挖掘小人物的内心世界，描写细腻！

作者: 天行健 时间: 2006-8-15 19:19
现代社会靠出苦力难以养家糊口，靠迷信便只有死路一条。农民的幸福路何其漫漫

作者: 蓝色的小木屋 时间: 2006-8-16 07:48
用一些细微的细节，营造一个氛围，让人有一种感受，这样的小说就不显得空洞。问好！

作者: 叶柄 时间: 2006-8-16 07:54
再读好文！

作者: 一楠 时间: 2006-8-16 12:22
精华作品！

作者: 武诚 时间: 2006-8-16 21:22
感谢以上老师的点批！

作者: 落梅 时间: 2006-8-17 12:15
不错的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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