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山芋芋耳坠脸蛋蛋香

凌云昕

　　喜子的疯娘没了，这一年喜子正上大三。

　　当喜子急匆匆地走进那那座青砖门楼的时候，一眼便见到了坐在屋门旁边的父亲。父亲真的老了，满头的花白头发，一双昏黄浑浊的眼睛无神地斜睨着，一只小黄狗趴在他的身旁，神情慵懒地晒着太阳。

　　“爹，俺回来了。”喜子走到他的跟前，用低低的声音说道。

　　“娃呀，你娘咋就这么不让人省心呢！”喜子爹话还没说完，眼泪便落了下来。

　　“您甭着急，娘走不远，我们四处找找，能找回来哩。”喜子嘴上虽然这么说，但心里却在打鼓，因为他也不知道娘去了哪里。

　　“我找了五天五夜，也还没个消息哩。”喜子爹站了起来，喜子觉得他的背又弯下去了许多，佝偻着象一根枯柴。

　　“那你就先在家歇歇吧，我去找。”

　　“不，咱爷儿俩一块去吧，你一个娃娃家人生地不熟的。”喜子爹缓缓地说道。他这话倒也没错，甭看喜子从小是在村里长大的，可全村能叫上名字来的人真没几个，用村里人的说法，他从小就只精书本，于人情事故上却并不了解多少。后院的一个邻居，喜子叫了他好多年的大爷，直到他考上大学时，那人才对他说：“以后不要叫大爷了，论辈分我还该管你叫叔哩。”

　　“你去家西的那片山宇地里找过了么，俺娘最喜去那里呢。”喜子问。

　　“我去了十多次了，一次也没见哩。”爹背着手，闷闷地说。

　　月娘娘升到东天的时候，喜子和爹来到了一个小镇附近。喜子指着路边的一个小饭馆说：“爹，咱先吃点儿饭吧。”爷儿俩走进馆子，有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正在收拾碗筷，喜子爹见状喃喃地道：“莫不是要关板了吧？”那小姑娘见有客人来，忙放下手中的活计，一阵风似地跑过来，一连声地说道：“没呢，没呢，您二位这边坐。”

　　他们在东南角的一个桌子旁坐了下来，要了两碗担担面。“爹，给你要瓶老关东吧，好解解乏。”喜子爹点了点头，说：“你也陪爹喝一盅吧。”喜子长这么大从未喝过酒，对酒也从不感兴趣，他想说自己不会喝，但看着爹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他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喜子给爹满上酒，也给自己倒了小半玻璃杯，那东西清亮亮的，看上去比水还要纯静，感觉像娘的眼睛。他学着爹的样子，端起杯子，轻轻抿了一小口，感觉苦苦的，辣辣的。几口下肚之后，喜子感觉整个人就像被扔到了一片无边无际的云雾里，轻飘飘的，他感觉那云就像娘的手臂，白亮亮的。

　　喜子从小就认为娘是村子里最漂亮的女人，甚至连前院的梅子都比不过她。她天生就皮肤白皙，再加上平时很少下地，所以村里人给她起了个外号，叫“白娘子”。不过娘很少说话，也不会干农活，里里外外都得爹一个人忙活，连烧火做饭这样的小事都得他亲自去做。忙得累了爹也会骂上几句臭婆娘，真生气时还会拿起东西来打她。娘却从不还口，也不知道用手去低挡几下，就任凭爹打。

　　喜子却从不让娘吃亏，爹打她时喜子便紧紧地护住娘，说：“爹你别打了，要是你生气就打我吧。我知道你累，我去干活好了。”爹手里的棍子便扬上几扬，最后只得叹口气，扔下棍子去继续干活。

　　爹下地时，有时把娘锁在家里，有时也会带上她一起下地。娘到地里虽然不干活，可总爱给村里的孩子们做一些有趣的小东西，什么狗尾巴花花了，山芋芋耳坠什么的，因此她一到地里便有一群群的孩子跟着她。

　　记得小时候，他们一起去地里刨山芋，喜子帮爹把刨出来的山芋芋装到筐里，娘便坐在地头上编东西玩，这时梅子常常会跑来缠着娘给她做山芋芋耳坠。娘便笑着折下一些脆生生的山芋芋杆，然后把叶子去掉，用双手把山芋芋杆轻轻掰折，只留下一侧的皮筋连着，就这样把山芋芋杆掰成一截一截的，最后把两端系起来，挂到耳朵上，这便是山芋芋耳坠了，看上去翠生生、颤巍巍的，偶尔有汁液在断口上结成水珠，在阳光下闪出七彩的光芒，漂亮极了。

　　每当此时，梅子便会跑到喜子跟前，让他看看怎么样，而喜子也装作认真的样子凑上前去深吸一口气，然后冲着她的耳朵大声地喊着：“好香好香的脸蛋蛋哟！”梅子便挥着小拳头打他说：“喜子哥，你真坏！”娘看到他们打闹的样子，便会咯咯地笑起来，喜子很少看到娘能那么高兴，他从不相信娘是个疯子，要不她怎么还知道笑呢？

　　喜子和爹一连找了一个多星期，也没找到娘的影子。喜子爹觉得没多少希望了，只得对喜子说：“算了吧，你回去念书吧，让我一个人找吧。”“不，我陪你找吧。”“念书要紧，娃子听话，啊？”喜子便不再争执下去，默默地回到西屋里收拾东西。

　　月娘娘渐渐地高过了窗顶，银白色的光从玻璃上透进屋子，轻轻洒在喜子毫无表情的脸上。“喜子哥，喜子哥。”外面好像有人在小声地叫他，喜子趴上窗台上往院子里看了看，只见梅子就站在屋子外面。喜子赶紧开开屋门，然后领着她蹑手蹑脚地走进西屋。

　　喜子和梅子从小就是在一起长大的，后来又都在同一所小学、同一所初中，也是同一所高中里读书，喜子每次考试都考第一，而梅子学习成绩却不怎么好，所以后来梅子只考上了一所体育中专，而喜子则上了一所名牌大学。

　　开学的前一天，梅子约喜子到村外散步，那晚的月娘娘那么圆，可以让喜子记一辈子。走到一片山芋地旁边的时候，梅子忽然转过身来，瞪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问：“喜子哥，你不会嫌弃我吧？”

　　喜子被她这突如其来的问话惊呆了，半晌才愣愣地点了点头。“那么你就是喜欢我了？”梅子的声音就像是响雷一起，一个一个地在喜子耳旁炸开，他只觉得自己浑身就像在火炉上炙烤般难受，紧张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喜子一眼看到了地里的山芋芋，便说：“我给你做个山芋芋耳坠吧。”“好呀，好呀。”梅子高兴地说道。喜子照着娘的样子，小心翼翼地从山芋茎上拽下几根山芋芋杆，那杆杆凉冰冰的，将山芋芋杆折断，系好，然后挂在梅子的耳朵上。梅子闭着眼睛晃了晃脑袋，然后歪着头问道：“好看么？”喜子说：“好看，好看。”梅子调皮地一笑，“脸蛋蛋香么？”喜子窘窘地道：“香呢，真香。”

　　后来他们便各自去了自己的学校。因为很少见面，他们只能通过书信联络，也给平平淡淡的日子增添了几分浪漫与欣喜。一个月前，梅子写信说她被分到了镇上的中学实习，这几天因为有事，喜子也没来得及去看看她。

　　“有什么事么？”喜子压抑住砰砰直跳的心问。“没事就不能来呢。”梅子涩涩地说，喜子感觉她的眼光火辣辣地，好像要把自己烧掉似的。“婶子找到了么？”她接着问。喜子摇了摇头，梅子叹了口气，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人真是命呀！”

　　两人坐在炕沿上，谁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过了半晌，喜子才呐呐地问道：“你的工作办得怎么样了？”梅子说：“我爹托了镇中学的校长，人家正在给办着呢，不过说现在各单位都在裁人，颇有些困难呢。”“我怎么听说前些日子镇中学上刚分配了一个男老师呢。”梅子点了点头，“人家是校长的儿子，也是我体校时的同学。”喜子感觉梅子提到这个人时有些恨恨的感觉。

　　“那他能分进去，咱也就一样能分进去。”“你就犯傻吧，不提这个了，一提就心烦，”梅子挥了挥手，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喜子，问道：“喜子哥，我问你件事，行么？”喜子被她的神情吓住了，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梅子忽然冲到来，一把抱住了他，“喜子哥，你，你敢要我么？”她把头深深地埋在喜子的怀里，喜子感觉衣服湿润润的，他知道梅子哭了。

　　“我，我——”喜子没想到她会提出这个问题，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再看梅子时，她已背过身去，默默地脱下了上衣，露出白皙的后背，在朦胧的月光下显得楚楚可怜。喜子忽然想到了娘，想到了娘那一样白皙的皮肤，甚至她夏日里脱掉上衣时裸露在外的乳房。

　　他像触电似的，跑过去给梅子披上外衣，急急地说：“不，梅子，不，咱不能那样。”梅子转过身来，眼里满含着泪水，双手死死地抓住他的手臂，痛得喜子几乎要喊出来了，“你要是不要我，也许就永远没有机会了。”喜子却并没听到她的话，只觉得大脑里乱成一片，嘴里一个劲地说：“梅子，你回吧，回吧，不早了。”

　　梅子摇了摇头，“不，今晚你陪我说说话好么？”“那，也好，也好。”两个人又坐到炕沿上，可谁也说不出什么，直到雄鸡唱晓东方渐白。

　　日爷爷升到树梢梢的时候，喜子一个人出了村子往南面的小镇上走。路过镇中学时，喜子忽然有了一种想进去看看梅子的冲动，他便向北一转，进了学校的大门，走过了几排教室，喜子见前面站着一个长得五大三粗的男子，便走上前去问：“请问梅子在哪个宿舍呀？”那人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你是她什么人呀？”喜子没想到他会这样问，只得低低地说道：“我——我是她朋友。”

　　那人不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噢，你找她有什么事吗？”“我——我只是想见见她。”“她没空！”那个男人不屑地说。喜子心想，人要是倒霉了，喝凉水都会塞牙，便想继续往里走。那男人却伸开双臂拦住了他：“不准进！”喜子想不到他会如此霸道，“凭什么？”“不凭什么，我还告诉你，，以后不许你再和梅子好了！”

　　喜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为什么？”那个男子冷冷地笑了两声：“因为梅子以后就是我的人了。”“你胡说八道什么！”喜子想继续往里走，一转眼却发现梅子此时就站在那个男人的背后，他跑过去拽住梅子的衣袖，问道：“梅子，这不是真的吧？”梅子什么也没说，只是含着眼泪点了点头。喜子的手从她的身上慢慢滑了下来，转过身木木地向外走，他想回头再看一眼梅子，因为他不相信刚才所发生的一切，但他没有，直到他上了长途汽车回到大学校园。

　　最终，娘也没有找到。期中考试时，喜子三门功课没有及格，学校领导打电话把喜子爹叫到了学校，让他把喜子领回去。喜子爹当时就跪在了地上，拉着那个领导的手，哭道：“求求您，发发善心吧，他上学时交的一万多块钱都是我在村里挨门挨户借的呀，求求你，可怜可怜这孩子吧，他是个没娘的孩子呀！”

　　喜子听了这话，像发了疯似地吼了一声：“不，我有娘，有娘！”说完，便一个人跑了出去。当喜子爹追到外面的时候，早已不见了他的身影。从那以后，喜子爹再也没有回村子，喜子也不知去向。一个月后，梅子正式成了镇中学的一名老师；三个月后她结婚了，对象是校长的儿子。

　　那座青砖门楼渐渐长满了荒草，人们也淡忘了村子里曾有过这么一户人家，只是在闲谈时偶尔还会说起他们。有人说喜子爹在回家的路上被一辆汽车撞死了。也有人说，看到过喜子娘一个人在外乡的田地里赤裸着上身疯跑；还有人说，在村西的山芋芋地里见过喜子，他一个人边走边唱：

　　山芋芋耳坠脸蛋蛋香，

　　小妹妹锈花哟情哥哥帮，

　　铁梨梨耕地脚步步忙，

　　找到天边哟也找不回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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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云昕

谢谢邱版，问好。

邱天

故事很感人啊！不错的小说。

凌云昕

谢谢一楠和木屋版版的鼓励，
有时真悲叹生活的不公和无奈，
一如小说里那个卑劣到家却又不可一世的校长公子，
这几天事多不顺，
连电脑也和我过不去，
总有杀不完的病毒和莫明其妙的故障，
我不希望自己变成田野里那个奔跑的疯子，
也知道是朋友们的支持让我会变得更加坚强，
胡乱涂鸦，诸位莫怪，：）

一楠

最初由 蓝色的小木屋 发表
有生活，故事也感人。

精华作品！

蓝色的小木屋

有生活，故事也感人。

一楠

语言很朴素，很地道，全篇充满了乡土气息。故事很悲哀，给人唏嘘感叹的同时，更多是对残酷生活的理性认识和感悟！不错的构思！

凌云昕

谢谢一兵、天姝、若荷和武诚的阅评。
这篇小说源自一个真实的故事，
主人公是天大的一名学生，
他的母亲患病出走，
后又因失恋而三门功课不及格而被开除。
听母亲讲这个故事时正和四岁的女儿一起
在山芋地里刨山芋，
秋日静丽的阳光下我把山芋杆杆给女儿做成耳坠，
看着女儿眯着眼睛前仰后合的样子，
一个词语忽然跃进我的脑海：
山芋芋耳坠脸蛋蛋香，
于是渐渐的一个故事在心中形成了。
在文中我故意用了很多个叠声词，
山芋芋、脸蛋蛋、月娘娘、日爷爷等等，
旨在收到一种乡野气息的效果，
请各位指正文中的不足，小云多谢了。

武诚

问好啊！

若荷

写的很不错，没想到你会写小说啊，继续努力！

天姝

挺好的

敬一兵

标题把我吸引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