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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原创] 风、草屑,或空空荡荡 [打印本页]

作者: 杜文辉    时间: 2006-12-4 12:48
标题: [原创]  风、草屑,或空空荡荡(小说)
            ■杜文辉
  
               1
 
  山根依旧红,渗出血色,红水石在阳光下叮叮当当响,和阳光戏谑、热烈、沦落。一带山圈,陡陡地架着浑浑黄黄的土,就在这山底漏出让日月星辰窥伺、烦乱的肉色!
  
  红山咀上开出一片地,黄土坦坦荡荡铺向沟沿,红山给取了个壁立的高崖,像一个人越站越高。

  这红板土铁硬,非洋钁挖不行,几个楞头后生几天下来胳膊肿得像松椽了!

  这是啥求地方,老先人咋选这,害了多少人……成已不止一次听到这话了,他只是装做没有听到,他的耳朵眼差不多被土填了。他只听到黄土在落,从天空往深渊里落。

  成正是个村长。他说李蛮给了好多好多钱,我们要好好修个学堂,宽宽展展,阔阔气气,钱随便花,他还要给哩。人们模模糊糊知道蛮可能是一个大得很的大人物,富得不能再富的大富汉,在这穷山沟里行善来了。

  人们又看了看成,他浑身被尘土埋了,头发粘在头上像牛毛毡,人感觉是一疙瘩土在滚,不是人在走。散工后,他就裹一件黄大衣睡在帆布搭的帐子里看摊子。早上起来咳成个老头儿,幽灵一样这儿转转那儿看看,连一棒子旱烟他快扛不动了……而当他走到你的身边时,那影子分明逼得你喘不过起来。

  成和他的李姓人家就居住在红山下的堡院里。

               2
  
  人说这堡院是蛮的爷的。
  
  像一个有些年月的木升斗子,堡墙凹凹凸凸,在深黑的墙上能触到当年蛮的爷创业的艰辛和信心。有些地方有铁锨和锄头的痕迹,是寻宝人留下的。可以想象一个方正雄伟的堡子屹立在碧鸡河畔,是那样的肃杀威武。纵横五六十里没有人家,堡子附近的土窑里居住了三五户类人猿一样的穷人,他们是这堡子服服贴贴的奴隶、臣民。皓月当空的晚上,一座孤城,人在城中歇息,禽兽在周围骚动,神灵在空中把酒痛饮。
  
  堡子沿墙根一带,能隐约辨出几个铲平的圈坨,上面有斑驳字迹,看来是过去搞运动时的痕迹。堡里堡外挤了好些鸽笼样的人家,跟住一个架子车越走越深,冷不防碰上一面墙,在墙上寻着寻着发现一个洞,就躬身进去。再走,又是这样,三番五次,光线愈暗,险境叠出。呼一下你的头上落一只脸红脖子粗的大公鸡,要不是你的眼眨得急,眼珠子就要做它嘴里的豌豆颗了。或者哪儿汪地扑出一只大黑狗,你刚躲了腿,发现狗已经跑了。
  
  人说这儿好风水,挤着没有啥。
  
  蛮的爷带着他的家眷从什么地方来这里寻庄农。这里原是一片荒地,蓬蒿、冰草、酸刺一人深,没有人的踪迹。狂风吹沙,长草牵牵扯扯摇,现出狼、狐、兔子的身影。战乱的硝烟和沙尘有时也漫向这里……一天的黄昏,在这空洞、混沌的地方走来几个衣衫褴褛、形容枯焦的人,他们混乱无力的脚步撞击着空气。
  
  婆,就在这里吧?婆第一眼看到了这里有野荞,再看到这里有这么多的柴禾,有吃的,柴禾又能烧熟饭。怕往后再没这地方了……

  走到红山根下,蛮的爷感到天地一亮,飘飘忽忽正踏进个大被窝,暖气从脚下上,浸漫了周身,脑壳格登一下,觉得自个儿成了肉忽忽的婴儿,每一个浸满泥土和汗滓的毛孔都粗酣地喘气。

  蛮的爷回望四山。
  
  天呀,婆,你看那是啥?
  
  是啥?
  
  那不是两个馒头吗……这里咋没有庄农哩。
  
  蛮的爷望见的是红山根对面的馒头山。他还看到了一圈白面一样的雪。
  
  爷子,咱的苦路可能到头了,兵不得来,匪不得来,官不得来,天爷给的窝窝儿。
  
  几个人赶紧扯了破布帛,撕出破棉花点着了向天献心。浓烟滚滚中,一列人跪倒黄昏,忽然蛮的爷和婆婆哇地哭了……草莽中习惯了沉静的禽兽因为这陌生的哭声音骚动一片。

               3

  人说,蛮的爷死在一堆干柴禾中。
  
  蛮的爷不到后半夜是绝不睡觉。他先要拨一阵算盘珠子,把来来往往的账清一下,还要预算下月的、下半年的、下几年的。再就是头脑里把每个长工、短工、家人、亲戚都过一遍,揣摩揣摩他们的言行、眼神,看有没有什么问题。再就是计划一下明儿的活计,谁到啥地方干啥去。下来就对着一豆油灯呼噜噜抽水烟,抽得很深很远……这时候,他那燕麦细缝眼中就闪出贼亮贼亮的光。有时,在上房地下盘转大半夜,竟一夜不睡,小媳妇披衣撩裙缠他休息,他气急中会甩她一个耳光:婊子养的,光知道日!而他把男女事总是安排在白日,白日里其他人都干活去了,对他来说最好的休闲时间,他会不拉窗帘地搞,让太阳看见他的奢侈和幸福。
  
  蛮的爷这样不睡觉,他觉得更重要的一个原因是能提防夜里偷盗、兵匪、火和圈里的驴骡套缰上吊。
  
  蛮的爷夜里不睡觉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他要在灯下写几页账,放在上房炕门跟前让烟熏了又熏,他蹴着熏得黑黑黄黄,就放在中院,用石子压了四角,让夜霜煞去。到了黎明就被煞得皱皱巴巴的,这就有一种久远的历史感、文物感。蛮的爷白天就要拿到某人跟前要账去,说某年某月某日你欠我几斗谷子,某年某月某日你拉去我一头毛驴子……
  
  蛮的爷无论如何得起早。收了那账纸后,就再也睡不着了,便摸摸索索探身到鸡窝跟前,捏提了鼻子,向前向上勾伸头,装公鸡啼鸣,“勾勾呕呕——”,“勾勾呕呕——”,引得半圈鸡拍拍打打,啼鸣之声此起彼伏,一声接续一声,长工短工家人就开打门窗倒尿盆咳痰,骡马牛驴一听有人声,就“突突突”“哞——”唤草,土堡的一天就嘈嘈杂杂老早开始了。
  
  晚上,蛮的爷蹴着在炕门熏那纸时,黑忽忽的院子角落就飘来几个红发鬼,吊着长长的舌头,阴阴地叫着“嗷嗷嗷,要你命”。蛮的爷注意力过于集中,只顾熏纸,几个鬼就像捉老母鸡样拧住他的翅膀。
  
  可以想象,蛮的爷绝不是一般人,还说了这样的话。

  你们要啥?我有颗葫芦宝,在那儿……
  
  啥都不要,就要你的命!
  
  几个鬼往院中间抱干柴禾,堆成个柴山,泼了几桶油,就像端午节在山头点高山一样点着了。柴禾噼噼啪啪响,大风呜呜刮,无数火蛇喷吐舌信子,火光映得半个天通明。蛮的爷在火光中嗷嗷喊娘,像一个发脾气的孩子登腾着……登腾和嚎哭渐缓渐小,忽然砰的一声像一个充圆的气球涨破了,火光四溅。
  
  全堡子人醒来时,在灰中只拨弄出个大焦炭。

               4

  你是个绝顶聪明的人,是个好人,是个有了点钱想积点德行点善的人,你也是我的恩人,全红山根两千口人丁的恩人,但你不是纯粹的好人,你可以是我的乡亲,我的朋友,就一点,不是我爹!
  
  成在那个残堡里,对着头发稀疏斑白的蛮,也对着残堡里的众生。
  
  蛮白净圆润的脸上总保持着和善的微笑。他平静地接受这里的风、雨和人。他不生气,在成的身上寻找着幸福。
  
  爸,咱们走!这个项目又不是没地方实施!蛮的女儿催促蛮,显然这位年青的植被保护专家生气了。

  如果你在这里不搞,你的爹可能就不走了……蛮平淡地说,他的女儿看见他的眼慢慢湿了。

  几个族长,有的是成的爷辈,有的是成的父辈,围了一圈。
  
  愧你还是个村长,高中毕业的学生,愧你还是个走南闯北的汉,愧你还是咱李家坟里长出的个芽,不要说你自己,为这红山根两千口人丁,就忍不下那口气?是刀山我也上了,是火海我也下了。平地修学堂时看你那个气魄, 大伙儿把你当成个真正的汉,成,你了不起了,你放不下了……

  我一直给他说,牛蛋子的脑给打开了,现在在他爷那儿换瓤,不要说钱多少了,全中国谁能下了那个刀……人活着都是为娃想嘛?是成的女人的声音。

  人活着都是为娃想,我咋没有人想!三十多年了,我想要个爹,不见爹。现在我还需要一个爹?成尖顶瘦削的头颅撑在半空,像一座石雕。
  
  一圈人静得没了声息。
  
  成像小孩子一样猛地坐在土台子上,双手抓了头发,狼嚎一般哭。
  残堡在哭声中簌簌掉土。

                5

  来是蛮的爹。来从他爹的身上看出了世事的蹊跷。
  
  他经常说他是真正的古董儿,九股十八结,说谎做贼输打赢要胡搅蛮缠啥都来,一截孽木头,放在河里都不漂……鸦片烟我吸过,人图肥哩,瘦了;人图白哩,黑了;人图勤哩,懒了。说是唐家的皇帝失了小老婆杨贵妃,夜夜睡不着,贵妃就变成个鸦片烟花,让主人天天看,天天闻,天天吸着解闷……嗨嗨嗨嗨,家产输光了就解放了,我连一指头批斗都没有挨。

  来说,人的命关天关地哩。那年上地动了,各山头都朝红山根压,压着压着就停下来了,咋停下来了?这庄里有个福大得很的人哩!

  来和人说话时总启发人想,那个福大得很的人就是他。他说他活了九十九岁了,三四个朝代了,了不得了,啥福都享了,啥兵匪,啥雷电,啥运动,他都不粘。来说这时总“嗨嗨嗨嗨”笑。

  来说那年上的地动确实凶险。一圈山都蠢蠢地摇,忽隆隆像大牛颠麦草垛子,天空斜了。当时就起了黄风土雾,红山根下跪了半川人黑压压一片,亲戚、邻居、家人七八百给祖宗烧十年一次的祭纸。地一动,人都鬼哭狼嚎,滚成一团,卷了疙瘩。月亮越来越暗,最后被什么吃了。人们把祭祀祖宗的纸给天爷烧完之后,各山头上的土还是向这边泼……男人把帽子扔进火中,女人娃娃把衣服全脱了扔进火中。

  有人看见雾尘尘的空中,有个骑着白马、手持金枪身披金甲的人和山头打仗。土块像雨一样落下来,那人的铠甲碎片像雨一样落下来,空中传来山的吼叫和人马的鼻息。后来白马发一阵激烈的挣扎,轰隆一声跌进深渊中……那人的金枪断了,成了空手。有人看见他马步站了,闭着气,愣是用头颅、肩肘和后臀抵住了山头。

  天阴昏了三天三夜。

  尘雾散后,村人发现沟沿川地上两个大大的脚印深陷泥中,脚印的后面就是红山根的土堡、窑洞、人畜和庄农。

  翻年,那两个大脚印里就长出两棵核桃树。
  
  来爷说到这里的时候,成就不爱听了。他赶紧抽一棒子烟,压住他发抖的身子。
  
  来还是说了,他赶紧拉了骡子在吊庄驮了四捆纸火和香表,在那脚印中间放了,烧了七天七夜。那七天七夜庄里人处在童年的幸福中,红山在庇佑中哺乳着她的孩子。
  
  那里就有一座庙,供着白马神。

                6

  我们不能不探讨蛮出走的原因。
  
  四十年前,蛮正是一个白白净净、高挑的少年,留着偏风头,毛蓝制服穿得很干净,走路是那种轻捷匀称的样。蛮在公社是个会计,公社就设在大堡里。
  
  荞刚过门,不知是从啥远地方嫁来的。远地方来的女子就和山里的不一样。她很会打扮。洗了裤子搭在洋线上是腿压腿的一条,不拧干,怕拧干了起皱褶,水滴自己往下掉。等到半干,就腿压腿的平铺在炕上,用锅铲在炉子上一烤,在裤腿上熨。荞的腿在村里是最美的。荞的水色本来是白嫩的,在山里不长时间就被风吹得皲裂。他就嚼些杏仁搓手脸,竟然搓得光润酥滑。荞的脸在村里也是最美的。
  
  荞做得一手爆葱荞面“一刀子”。吃派饭的工作组都爱到她家去。蛮挂在炕沿上,看荞的臀被一个月白的护巾围着,蛮就想他变成那个月白护巾被荞围旧、洗烂、揉碎那该是多么好!在接第一碗饭时,蛮的手从碗底偷偷摩挲了荞的手背,蛮紧张得有些颤抖,荞像根本没有发生什么一样,而蛮看她的脸确确实实有了喜悦。工作组有四人,其他三人都是中年人。炕沿边的椅子上还有荞的男人。蛮后来想那是多么大的冒险啊!

  吃第一碗饭时,蛮就不断把手放在鼻子上,闻手上留下的感觉,他闻到一股极香极香的苦杏仁味。他被这种苦杏仁味引到一片杏树林里,三月的杏花开得正好,没有其他人,只有他和荞在漫无目的地游走,没有了时间和界限,最后他们走成一个人,走成一只蝴蝶,走到长草深处……

  这是怎样的灵感啊。接着蛮悲哀了,这苦苦的杏仁味,这让人寒心的杏仁油,竟然能安慰一个女人爱美的心,安慰一个女人的穷困!
  
  他想搂抱这样的女人!
  
  第二碗饭上来时,蛮发现荞是用双手捧着的,一股刺鼻的葱香喷来,蛮看见那碗里大朵大朵的油花和一节一节的葱杆儿,那些油花和葱杆分明比上一碗多了。蛮小心地颤栗着,仍然用手心摩挲了她的手背,一股更浓的杏仁味弥卷而来。荞轻轻一颤,走了。
  
  炕沿上正平放着两碗饭,蛮正好和它作个比较,那些碗里的油花和葱杆确实不如自己的。蛮努力拔高身子,显出自己吃得很认真。

  红山顶上原也有个堡,稍粗俗,四墙在那时已打倒了,打倒的墙土给堡子中心圈了个涝坝沿。生产队种了毛桃、沙棘,一簇一堆,活也活不旺,死也死不掉。地上铺长了厚厚实实的冰草、艾蒿、打碗子花、狗娃花……这个堡有个防空洞,是蛮的爹来让人挖的,逃土匪的。防空洞一直通向红山根下,在一条水渠边出现了。

        白天不知道夜的黑
        河水不知道石头的泪
        瞎妹妹不防掉进水里
        黑心的哥哥没肝肺
        ……

  荞站在蛮能看见的地方,一边往这边唱着山歌,一边将羊鞭甩得啪啪响。山风吹着山雨,把她单薄的衣服紧紧地缠在她丰满的身体上。蛮看见她站在一片山花中,那些山花因为山雨的浸淫,因为有荞,格外骚动和惬意。

  蛮从那个防空洞上去。

  荞不断把歌声从洞口灌进来。

  咋又放羊了……

  还不是我这贱身害的么!
  
  谁?
  
  队长要我一个人在仓房里簸粮,他趁我不注意就来摸我的屁股,我把一簸箕粮食泼在他头上,第二天他就派我放养了。人把我荞当成啥人,我不是任人滚的豌豆豆,哼,想的美,就是头上的角没长对!

  张乡长还缠过你吗?

  没,自我把狗放脱咬了他的腿,他就不来了。

  他可是乡长啊,我是个啥求东西!

  看你,和你白来往了……我怕他们在你的身上出气。我婆婆几个夜里听我和谁睡,我的小叔子也会搔你的皮……
我不要名声,要你就够了。

  啊蛮,有你我也值……

  山把身体交给白云,海把身体交给天空。山想变成白云融进云的怀抱,云想将身子挤进山的腱肌、骨骼中。海把颤栗的波浪奉献给天空,海不断地展示她身体的隐秘,燃起乳白色的火,天空贪婪、小心地俯视海的神奇,宇宙间充满了密切、喋咕的蜜语。

  在蛮和荞的身边,几只婆娑的大母羊围住一只雄壮的羝羊蹭磨、冲荡。

  红山在云缝乍泄的阳光下软成泥。

               7

  十四岁的成,在一个平常的黄昏和他的娘做了这样的对话,感受了他娘身边的一景一幕。
  
  娘,你的肚子咋弓得这么高?
  
  成,你小,不知道,大了就知道了。你蛮大走时,你还不到半岁。有一天家里没有柴做饭,我到山上铲些柴禾去。到中午,日头白花花的没人,娘碰见一个大花蛇,它不咬人,老绕着我跑。娘追它,又追不上。娘想盘回来养。它一直绕弯弯跑,跑到一堆草跟前,我也追上了。娘忍不住吃了一颗蛇蛋,人说,吃了蛇蛋就不心急了。蛇蛋吃了,就在肚子里长,长到哪一天就要养下来…...养下来的那一天,天就要塌下来,你的娘怕就活不成了。成娃你大了,成人了,能个人吃喝了,不要记我……你爷父子可能一个根性,不要像你大,啊,在那事上克制些……

  娘,我大咋了,走了?

  往后就知道了,记着疼个人的女人娃仔,呃……
  
  娘,你恶心,我给你烧些糊糊汤去。
  
  不了,女人就这样子。
  
  夜黑得像锅底。外面起了妖风,瓦片噼噼啪啪响,小草屋被大风卷起来。窗外雷电的刀子割裂天空,泼白得吓人的血。在一个粗得起皮的土炕上,一豆昏灯被细风掀得恍惚,黑山墙上映显着可怕的怪影。成的娘已经解开腰带,跪在炕头上呕吐着祈祷,死去活来。她把两片嘴唇嚼碎,她不想出声,她把炕沿啃出一条壕沟……而她还是哇地哭了。
  
  哭声惊醒了熟睡的成。
  
  成看到一片血的世界!山洪一样的血,从炕头往下漫,漫过炕栏,漫过草屋的地,漫过门缝,满过外面黑的夜……成十四岁的瞳孔被洪水般的血夺去!
  
  成翻过去抱住他的娘。
  
  成的娘醒过来的时候,被成吓了一跳。她一把把灯打灭,将成推倒。一声宏亮的婴儿哭声被卷进破被和烂衣服中。成的娘将这些东西塞进炕门,用房台子上早准备好的一背篼柴草点着了。

  浓烟滚滚。

  天空扑哗一闪,发出咆哮般的怒吼,狂风疯狂地抽打大地,树木连根拔起,村庄倾斜……倾盆大雨。
  
  成娃,那半碗饭在锅里扣着,早上热着吃,娘去看个病,啊?
成的娘给成盖了最后一次被子。
  
  过一个时辰,成的娘大概走远了。一个炸雷格乍一声,天塌地陷,天空亮得格外耀眼。有人说他看见当空有一个火龙在幽幽明明飘,像寻找什么,忽儿乍直了身子,一头向南扎去,一声炸响后,又直直升向天空。有人听到一个女人尖锐的叫声被带向高空……天空渐渐失去了威力,闷雷越滚越远。后半夜,天空朗月清明,地面浮水洋洋。
  
  第二天,人们发现白马庙边的大核桃树被厉雷劈了半个身子,树下丢着一个大焦炭。由一只方口条绒布鞋成认得是她娘的。成的天灵盖被什么猛击了一下,他疯狂地跑起来:

  “大啊,我日你娘……”

  “大啊,我日你娘……”

                8

  学堂在红山根下修成了。
  
  谁也搬不到天上去,谁也一拳砸不到地里去。这辈子用了下辈子用,儿子念了孙子念,孙子念了重孙念。这就是红山根人真真实实的财富,我成一辈子能干成这么个事,也值了。
  
  成卷一棒子旱烟,大口大口地抽,享受着成功的兴奋。
  
  也是一个平常的中午。天亮堂堂的,日头像烧红的针刺人。人们正在午休时,从南面天空开始往上开军队,云的车马一排一排,后来扎驻在山顶上不走了。军队越来越多,天空由灰变黑,由黑变得通红,天空喝醉了酒,怒冲冲地看着红山根。一个石碾子滚过云层,碾得乍拉处格格登登。魔鬼的宝葫芦放出一股股黄风土雾,黄风土雾顺着沟岔壑陷灌进来,一会儿就充满了红山根。白雨像几只大牛在撒尿,夹一阵放一阵。人们像平常一样赶紧收拾自家麦场上的粮食,根本没有预感到什么。
  
  一片黑云像一个道士的法帽,在红山顶上旋起蜗牛转儿,越旋越低。黑云的周围密布着瓷实的瓦片。格乍一声,雨从山顶上泼下来……红山上混混糊糊奔下千军万马,挟持着巨大的块垒,嚎叫着,颠扑着,天地间成泥的世界。
  
  成的声音像钢丝一样穿过天空:“赶快护学校了,泥石流下来了,泥石流下来了……”成喊了三遍,从什么地方来的一块泥巴就糊了他的嘴。人们从泥水里钻出来,挥动着铁锨、锄头、钩耙,展开一场人与泥兽的斗争。
  
  泥牛、泥虎、泥猪……从山崖上冲下来,扑向教室和宿舍。泥牛勾着直愣的脖子,胸崖上的力扭结成块,登弹着四蹄,鞭尾横摔乱打。泥虎咆哮如雷,张着血盆大口向人的胸膛扑来。泥猪黑乎乎一摊,人奈何不得。
  
  经过一天一夜的激战,这些泥兽终于滚下沟坡,摊了碧鸡河一河沿。
  
  人们发现少了一个人,正是刚才喊叫得最响的人不见了,他是成。
  
  老年人望望天,这日娘天爷,莫不是又要收好人了?
  
  白马庙前的敞地上,成的女人将头脸磕碰得焦烂,急得嚼烂舌头,叫一阵天,叫一阵地,披着乱发在河沿上飞起来。
  
  红山根在一片死亡的气息中。全村人都跑向沟岔、旮旯、坑坎喊成的名字。碧鸡河水涨三尺,那哗啦啦的声音烘托出一种恐怖的气氛。整整两天,人们从早到晚在泥兽间拨寻。有些人看到没有希望,已经陆续回了,收拾他们的庄稼去。
  
  烈日烘烤得河滩泥兽叭叭裂响。
  
  老支书陈这几夜分明听到一个声音没有走远:“我在这儿,我在这儿…...”这分明是成的声音。第三天中午,老支书陈在河滩发现一个奇形怪状的泥兽,半个身子栽进泥中。陈一锄耙下去,泥兽嘭然有声……在裂开的泥兽中成睡得僵沉。
  
  中午的阳光灿烂如火,成在阳光中慢慢睁开眼睛。

               9

  蛮在他的女儿的搀扶下,在乡间的土路上慢慢走。
  
  那年,搞个翻天覆地的大运动,我正是你这么大的年纪。你太爷人死了,还不得安稳,把坟墓挖了,黄土扬三尺——木头都孽了,人还在哪儿呢?几把枯骨被摆成个人的样,被抽打得呻吟跳动……你太爷的像就塑在那棵大核桃树的路边,去山上干活的人或从山上回来的人,都得站在你太爷的面前,男人给他几个响亮的耳光,松开裤腰在你太爷的顶上浇一泡尿,女人呸呸呸在你太爷脸上唾几口,抹几把鼻涕。人人都得干,你来爷和你蛮爸也得干。你太爷没名字,传说是个燕麦细缝眼,就在他的头上插一个木牌,写着“恶人李燕麦”。
  
  这就是你出走的原因吗?
  
  当然不是,其他是你老爸的专利喽……
  
  人说,蛮和荞好上后不正常的关系像面团一样发起来,面团溢出了面盆并且弄污了面板和其它。可以推断,蛮和荞好上后,已和成的娘结了婚,或者成已生了。
  
  先由荞的婆婆和小叔子给蛮写了一张大纸报,说他诱奸我的儿媳我的兄嫂,说他弄错了账目,贪污公款,假公济私……罪恶难书。再是张乡长的大纸报,说蛮犯有渎职罪,不恪尽职守,故意搅浑一潭水,想浑水摸鱼,公报私仇;还有蛮利用工作之便寻花问柳,有妇之夫和有夫之妇乱来,情理不容,严重败坏了社会风气,干扰了社会生产和社会生活,影响了干部在群众中的崇高形象。他是毒草。他是反动分子。还有队长的大纸报。
  
  蛮也贴了大纸报。说张乡长深夜敲妇人门,隔窗送红头巾,深更半夜被正义的狗咬伤左腿,不如在石头上碰死算了。张乡长才是寻花问柳,争风吃醋,公报私仇,这就是干部的作风吗?蛮还要声张男女间的高尚友情,男与女交往正正常常,谁不跟谁说个话,谁不走谁家,就是没有那事,有又何妨,她想把身子给我弄关你屁事!
  
  最后的结果,胳膊扭不过大腿,蛮输了。
  
  会场上站了黑压压的人,太阳的光很刺眼,蛮听见耳边一只臊蜂在尿罐中吱吱嗡嗡。蛮感觉世界空空荡荡,只有他在飘。那臊蜂吱嗡着就从尿罐中出来,满场子绕,抖散满翅膀的腥臊味。后来,贴在一张窗户纸的上面过来过去,把污秽的痕迹画在白亮亮的窗纸上。蛮想打那只臊蜂,啪地一声,一巴掌过去,满手是血!
  
  架土飞机!预备跑——。不知谁喊了一声。
  
  蛮被三个人从左右后三个方向挟持,头戳着地,两臂勒向后上方,随一阵巨大的加速度向前俯冲,碰在对面的土墙上,又弹回来……

               10

  蛮的爷在被红发鬼烧之前是极有心机的。
  
  他叫两个短工给他家出牛踏粪。他把挖粪的叫到里屋,让着坐下,那眉棱上的几个长眉毛就蹿动起来。他下颌到耳根处有一颗豌豆颗大小的紫瘊子,上面长了几棵长长的毛,他在手里捋着捋着。他给挖粪的让水烟,挖粪的说不会吃水烟,他就奏在挖粪的耳边,“老弟啊,我看你老实才叫你干家里活,别的人贼眉贼眼我不放心,这个大糜面碗饽是我偷着给你的,让别的长工不要看见了,到家里慢慢吃,啊?你好好挖,不要叫那背粪的贼日的背过了!啊?”挖粪的如获至宝,决心要将粪挖好。蛮的爷又把背粪的叫到他的里屋,让着坐下,让水烟吃,背粪的说我不会吃,蛮的爷就捋那紫瘊子上的几棵长毛,笑笑地露出齐齐的小米牙,说,“贤侄啊,我和你是啥人?是一家子,你大在时,和我经常拉闲说庄农,他可去得太早了……好不容易你兄弟几个现在已经成人了,高兴啊,我高兴。叔叔我看你老实才叫你干这家里活,别的人我放心不下,就是不要一个钱我也放心不下,这个大糜面碗饽你婶婶做得蜜甜,我偷偷给你,不要叫别的长工看见了。你好好背,不要叫那个挖粪的挖过了!啊?”背粪的只觉得蛮的爷很亲近,心里热忽忽的,觉得不背好粪对不住蛮的爷。
  
  从天亮到大晌午,一牛圈粪被两个人搞到门摊上,成一个大山。挖粪的挖得满头大汗,背粪的背得满头大汗。
  
  申的爹坤在时,人高马大,能搬起涝坝沿上那个大青石。那年是个大丰收年,糜子成了一地,蛮的爷囤在堡院里。腊月时节,大雪又给冬麦盖了几层被,穷人和富人的心里都美滋滋的。正月,几个穷人将一面红铜鼓擂着擂着就没意思了,看富人家的孩子放鞭炮、吃蜜葫芦,看富人家的大人朝天放火筒,看堡门外耍狮子的。
  
  富人家的家眷就站了一堡墙,向下扔糖纸,笑得俯俯仰仰。这时蛮的爷已有了稀稀拉拉的胡须,坐在堡门外的太师椅中,像个过年的样。
  
  蛮的爷忽然想出一个新的取乐方案。

  坤,你个好功夫,这一麻袋儿银川白米,你能用嘴咬过河浮桥,就是你的了,敢不敢?
  
  敢!敢!敢!……没等蛮的爷话音落,人群中已有人撺掇了。众雇工都知道坤的牛力气。
  
  坤木木的大骨节忽然烧忽忽的,一种火开始在身子里游走。像忽然打开一个什么盖子,坤的眼中渐渐有了灵灵动动的东西。那木雕石刻般的脸上有了红色、深红、黑红,坤不知不觉从堡墙根下的日影中站起,走出来,像一位出土的古代将军。坤想到有那么多的眼睛看着他,有工友的眼睛,有自家婆儿娃儿的眼睛,有楞头后生的眼睛,有富人家的婆姨的眼睛……他要让这些眼睛惊诧、倾斜、羡慕、铭记,他要把他鲜为人知的名字留在这一年正月的这一天。那一麻袋东西分明是白米,白花花的米,婆娘可以吃的米,娃子可以吃的米,他可以吃的米,穷兄弟可以分上些吃的米,可以烧米汤可以焖米饭的米!白花花的米从坤的肩头滑下来,坤被一种温柔的感觉托浮着。坤身不由己。
  
  人群一下子涌向碧鸡河沿。
  
  坤像一只奇怪的大鸟,支楞着粗长的两臂,用牙咬了那实沉沉的麻袋,身子后倾,保持平衡。浮桥摇摇晃晃,在坤的脚下折成个大斜角,天地间一根弦,将断未断。坤在弦上演着他用生命作赌注的杂技。

  碧鸡河沿的人挤成厚厚的墙。
  
  蛮的爷在浮桥的那一头,等坤的失败或成功。蛮的爷没想到坤真的会叼起这麻袋,他想蛮至多叼着走几步就丢下了,或者那麻袋扯断他满口的牙满口的血不得不使他停下来,或者连同那沉重的麻袋一齐滚下水去,激起两岸爆竹般的倒喝彩。
  
  坤像一只奇怪的大鸟,将他粗大的骨架子和咯咯吧吧的挣响顿挫在冬日将尽的碧鸡河上。
  
  终于咬过河来了。坤的脸涨满血色,浑身汗气蒸腾,嘴里往外流血,眼珠崩裂。
  
  穷兄弟,过来,过来分上些,过年……坤倚靠在一棵树上嘟哝着。
  
  当几双粗糙的手解开麻袋口的时候,几双眼都惊呆了。
  
  一麻袋沙子!谁这样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蛮的爷哈哈哈哈笑了,众人愣怔了一下,也马上笑了。
  
  坤一日一日蔫下去,脸上遮下一个黑云崖,缩在墙根角傻叽叽只笑不说话。
  
  有人在月亮特别亮的晚上,在碧鸡河上听见坤的叫声,像喊又像哭,又像呼唤他的儿子申的名字。人说那是坤丢在那儿的魂,魂在风里飘,魂在人家屋顶上飘。

               11

  荞在红山顶上被情爱淋成泥巴之后,还要应付男人的晚上事。

  当一架短小如粗石的骨肉撂在她身上的时候,她不能不想到蛮。在夜的覆盖下,男人用握过钢钎和铁锤的手在女人的身上锤打自然赋予他的福分。女人的思绪飘得很远,肉体像一个面袋子,让他翻来覆去。男人窄小的额头埋进女人的波浪里尽情游泳,不会感知她深处的疼痛与颤栗。就是在女人浑身通热的时候,眼珠充血张大干渴的嘴唇的时候,抽动她如蛇的肌体的时候,他也没有注意到女人呼唤另一个男人的名字,在对另一个名字的呼唤中燃烧、坠落、毁灭、飘升……
  
  男人终于发现了女人的不规。
  
  女人说:“我只爱一个男人,就是蛮,我死也要跟他好!”
  
  男人不敢。在这穷山沟沟里除了娃娃时定的姨姨亲,谁还愿意嫁进来呢?
  
  两道沟沿就介定了荞的男人的工作地点。队长把他没年没月地放进碧鸡河滩的石头块块中间,让他给队里打磨碾子。河滩很少人去,只有早晚一两个人来饮牲畜。他和石头呆久了,有人就听见他和石头说话。石头有的圆融,有的棱角分明,有的厚朴,有的灵秀,有的奇丑,有的奇美,有的玩世不恭,有的叹息命运……他在石头的尘世中。

  队长老远站在沟沿上,看石头中有一个黑乎乎的人,就知道荞的男人在干活。他就甩打着胳膊向荞家走去,他知道荞和蛮的事,但相信他会把荞争取过来,比如用他的那点小伎俩,比如凭他现在的殷勤和死缠硬磨,他知道好东西到手肯定是不容易的。他看见荞家屋顶上升起来的炊烟多像荞走路时婀娜的身子,风吹过来,炊烟乍直了,又像荞生气时的样,唉,真没办法!

  腊月间,水冻草枯了。队长还看见一个黑乎乎的人在一钎一锤地干活。咋不冷哩……队长终于下到沟底看了一回,在碾子中间他发现了一个石女人,石女人大得很,裸呈在河滩上,像睡菩萨,微笑中悲怜地看人;奶头尖尖挺挺像两颗献果,两条腿浑圆平展,羞处长一蓬愣茂盛的冰草。荞的男人在女人的脚下跪着,身上苫一件破棉袄,肩胛高高隆起。

  荞的男人将锤子举在半空。

  队长看了一会儿,锤子始终没有落下。
 
  “憨大、憨大、憨大……”
  
  队长叫了三遍,憨大没有声音。
  
  队长一把揭了憨大的破棉袄,发现破棉袄下是一个石头。黑石头上蒙着绿锈。

  队长悄悄笑了一下,决定让荞来看一回。

               12

  成的爷来除了他自己说是个福大命大人之外,还有性格的其它方面。
  
  黄风土雾一起,土匪就造反。附近扎驻的队伍,也常来劫人掠货。队伍在穷人中抽壮丁。长工申逃进堡子想求来爷保护,来爷正在上房炕上和几个朋友摇宝,铜铃一样的双眼盯着碗子,一个声气都没有。眼看那些人已经来了,门外的黄狗汪汪直咬。
  
  申急慌中逃向堡后院,准备跳井。来爷的小老婆豆正坐在一个倒扣的背篼上寻针线活,神态超然,嘴角上带着微笑。
  
  抽壮丁的在后院搜了两圈不见人,来爷将要变脸,为头的长官头上也有了汗……咋的,一朵粉红粉红的云就落在一个倒扣的牛屎背篼上,这是怎么回事?这深山粗堡里竟有这水蜜桃?那连衣裙的岔口开得很高,粉红粉红的腿全绷露出来了……这是咋啦?在城里也见不上几回……这复活了一个老兵枯寂的心,他咕咽着着涎水向那腿走去,他的目光在腿上舔上来舔下去。
  
  身旁的小兵就瞄出了底细。豆的背篼下正是申。

  一个响亮的耳光爆响在豆粉红的脸上。来爷不想自个儿惹事,当然绝不允许家人给他惹事。他施给豆一个死法,快栽下井去!
豆看都没看来和其他人就扑了井。
  
  申被队伍抓去了。人说申后来钻了土匪。根本不起眼的申竟学了一手绝艺,能用两把尖刀扎住城墙飞檐走壁。当先锋申摸到来爷的里屋,土匪的大部队已打通后门进来。连长看见申急急忙忙往里冲,一把拦住他说:“撤,你听四山起了人声,李来我已抹了——看血!”。

  申看见月光中马刀上人血灿烂。

  来将他的爹舍不得丢的葫芦宝塞给了连长。
  
  来还有另一面也必不可少。因他看破红尘,在田间劳作时就极不认真。路上几个穷人家的光沟蛋娃在磕泥响炮,谁的肯响就显出谁的威望。来将头攒在一伙娃子中间,也做泥响炮,弄得满绸衫、满缎帽的泥渣泥片。来爷不做大的,做的是小泥炮,水饺样的,灵灵动动,一磕声音尖尖的,刚刚的。来爷高兴得什么似的,再做再玩。
  
  来爷这样忘我地玩着时,就上来三个疲惫不堪的戴红五星的兵,脸有二指宽,扛着枪。

  田野间乍愣住了齐刷刷的眼,咋的?莫不又是哪里的土匪么?赶紧报掌柜去!掌柜就在路边磕泥响炮哩!
  
  好老爷,有粮没有,接济一下兵兄弟,解放了还……
要多少?
  
  五千。

  五万我都有哩!

  关于来爷作出这样的决定的原因,始终不得而知。他也根本没有想到将来要被划成一个“开明地主”,只是应了他的那一句话:“攒下银元是催命鬼,买下土地是人的累,修好房子是招人的牌,娶下乖媳妇是祸水”。或者来爷已经听到了些风声,因为来爷向来仗义疏财,好交游,在将台、高家堡、界石铺、静宁州隔三差五去一回,吃呀,喝呀,拜甘妈妈,给甘爹祝寿,摇几夜宝……可能他感觉到了什么。

  嘿嘿嘿嘿,嘿嘿嘿嘿,来爷总是这样的声音。

               13

  是秋后,夏粮已经收了,剩下少数秋粮。雨雾将四山拖得严严实实,云亲近着人家的树顶,亲近着屋檐。雨跟土地定了契约,给人放假了。热热的炕头培养着男人对女人或女人对男人的温存。女人听着雨,把烂布帛撕得哧溜哧溜响,男人无聊、幸福地将脚片戳在女人的裤裆中:啥叫幸福,庄农人么?女人娃娃热炕头,混个肚皮饱。
  
  壑陷口有云马儿往过飞。云马儿咋这么多,数都数不过来。放羊娃的衣服不知不觉中就湿了。羊早翻下几个埂子偷吃谁家的粮食去了。

  飞机在云中嗡嗡叫。红山根人惊诧中望云,莫不是又要打仗了。天上撒下鸦片烟籽一样的黑粒粒,红山根的山山洼洼都撒到了。咋的?莫不是又要种鸦片烟了!正像这土地,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接受了一种现实。

  红山根不安了一月,多半年。

  成给各家各户说,不要扬粮食籽了,好好务弄好这红药豆,六月间等着收购。

  红药豆是个啥东西?红山根人眨着眼想了好一阵子,还是没有想出个样子来。好些人就嘀咕,运动又开始了,红药豆能吃吗能喝,能背吗能驮,红山根人又不是全都害病,能用完吗?有人心里骂,种粮食都种不过来,捱饿,种药,有那么多人害病?

  六月的红山根,不管人们咋说,满川洼、山坡、沟滩、壑陷……长了一人深的红药豆草,婆婆娑娑,身子翻过地埂,红玛瑙样的红药豆坠了满满一身。

  成说,这就是李蛮给我们的财富,以后就看大家的了。红药豆能买好价钱,大部分的赚钱,少部分的留着自己吃,是长脑筋的药,开化人,我们的人像牲畜……往后,大伙有钱买粮,有钱供给娃子念书,书能念得懂,再不怕泥牛泥虎下山了,这草根大得很!
人说蛮是个大医生。自从那时被罚到村子药铺种药后,蛮就像变了个人,在园子里不出来,也很少回家。在生活极端困难的时候,蛮靠吃碾碎的草药末子度日,每吃一种草药就记录草药对他的作用,有时因经常吃一种药而致病,就用另一种矫正和治疗,这样反复中他体会到草药的奇妙,起先是因为无着落中的无聊,渐渐他为这个入痴入迷。再是抄古书,抄累了能睡着,不然肚子里饥肠辘辘,白天捱不到黑,黑了捱不到亮……后来终于有人发现蛮不像捱饿、受罚的样,生活得很精神,他发现蛮在每天晚上给他自己填党参节节吃,像喂驴一样。再后来有人就开始偷药材地里的党参,有人就开始烧蛮搭在药材地里的草棚。蛮是在浓烟滚滚中消失的,他被烧得焦头烂额,只包了他的十几本手抄《红楼梦》、《甲乙经》和《吃草记》就不见了。

               14

  成习惯一个人扛着铁锨山上转。
  
  河滩尽长着婆娑草、驴刺和臭蒿,牲口都散在这里。牛儿吃着吃着就卧了,那浑圆的身子和皮毛透出满足。驴吃着吃着就摆了尾,翻几泡新鲜的草粪,有的找伴儿交脖子搔痒去了,有的正在月份上,骚情哩。暑假里的孩子在这里放牲口,有的打裸体女人的扑克赢烟抽,有的谝传胡撂,有的在地上画了图案,折几节树枝开始“捉鳖”、“狼吃娃娃”。那几个骟驴围着一个寻驹的草驴打转转,放牛娃放羊娃就拉长脖子看。有几个骟驴承认自己无能,就灰心丧气吃草去了,吃草又吃不下,滚光溜圆的身子说明已经饱了,就不远站着看其它驴骚情。草驴将一种饥渴塑在那儿,沟坡根下也塑了些高高低低的向这边望的饥渴的娃子。娃子看见小灰骟驴在草驴身上撑上撑下,咋的,草驴忽然踢了小灰骟驴的下身,小灰骟驴“冈——”的一声音抽腰跑了。放牛娃放驴娃“嗷”的一声,倒喝彩传几沟岔。草驴显出迷茫,嘴边一丛鲜嫩的冰草,不想吃。放牛娃放驴娃中年长的就强迫年小的再把那些骟驴赶过来,赶到草驴跟前,人再看更壮观的场面。为了鼓动驴们演出,放牛娃放驴娃嘴里一齐喊“胡闹胡闹胡闹”。
  
  成的女儿牛蛋子刚从蛮那里回来,看上去真的聪明多了,脑子灵性多了。她除了穿来两套超断裙,带回一个听歌曲的MP3和耳机,还带回来了她那边的男同学。她来的头一天就给她的娘上了一课:你不管我我痛快,世界充满爱,老鼠爱大米,亲爱的你慢慢飞,小心前面带刺的玫瑰……现在,牛蛋子已经在河沟滩金黄的葵花地里,和她的男同学翻看手机上的小电影,狗蛋子在男同学的搂搂捏捏中前仰后俯,越走越深……
  
  成在山上刚刚翻过土。
  
  他经常看土干干到什么程度,湿湿到什么程度……他不安地在地埂上转着,他始终有一种不祥的感觉。
  
  他转到河沟沿时就看到了上面的一幕。他看了好些时辰,沟沿上冲上来的风将他的头吹得更加干瘦。他忽然觉得自己深负罪恶,他因为头的失重想呕吐出脏腑。他觉得时间空旷极了,空间空旷极了。他听见他脚下河沟坍塌,地震了,他被翻上来翻下去,像一张纸在飘……
  
  一只像鹞又像鹰的鸟在土雾的天空飞旋,这是成经常看到的一种鸟。他不知道它有多重,有多轻,吃什么,喝什么,家在哪里,哪里停留,它高能高到哪里去,低能低到哪里去,它怕不怕冷,它怕不怕风……    
  
  它是我的宿命吗?
  
  成反复念叨。


            (作者:杜文辉
             邮编:7434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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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田瞳    时间: 2006-12-4 13:57
先占个沙发,回头慢慢品味。
作者: 杜文辉    时间: 2006-12-4 19:08
标题: 文辉问蓝色小木屋、一楠老师近来好!
田瞳老师好!感激对文辉的关心。
也向小说版块的各位老师问好!
忙中偷闲,胡编了个不象小说的小说,请老师提修改意见,文辉再改.......
作者: 一楠    时间: 2006-12-5 13:06
小说的描写很有特色,结构沉稳,带有浓郁的地方气息!多日不见文辉,问好!
作者: 杜文辉    时间: 2006-12-5 15:20
标题: 很感激一楠老师一读、指教,你近来好?一段时间没上网,迫于生计......
你的刚发上来的几篇我刚看,有些深意还得细细推敲、揣摩.......拜您为师,让自己跟上小说前沿........
作者: 蓝色的小木屋    时间: 2006-12-5 19:59
有浓郁的生活气息和凝重的思想,语言也不错。
作者: 李兴泉    时间: 2006-12-6 08:30
很有特色!问好。
作者: 杜文辉    时间: 2006-12-6 10:38
标题: 小木屋老师,“凝重的思想”我感觉没,只是生活的复述,文辉感觉在这上是欠了一些.
我也想在这方面做努力......
作者: 一楠    时间: 2006-12-6 19:01
精华作品!
作者: 杜文辉    时间: 2006-12-7 08:08
标题: 感激一楠老师对文辉的鼓励......我其实是在生活无归依时写的,打发寂寞,能和您交流
荣幸。
  问您今天早上好.......
作者: 闫文志    时间: 2006-12-7 18:18
节奏控制的不错,显得有张力。
作者: 杜文辉    时间: 2006-12-8 14:34
标题: 感激文志赞扬.......
文辉会无则改之,有则加勉......
您的作品我也看了,受到了许多启发......
作者: 李子熟了    时间: 2006-12-8 20:02
文辉又抄旧业了?这篇小说好极,我读了两遍.
作者: 邱天    时间: 2006-12-9 12:08
好小说!情节生动,语言有特点。
作者: 武诚    时间: 2006-12-9 14:27
如果能再凝练点就更好了,问好!
作者: 又又    时间: 2006-12-9 19:35
学习了
作者: 杜文辉    时间: 2006-12-12 21:29
标题: 感谢几位大师的鼓励.......
文辉这把老刀也拼了......
作者: 一丁    时间: 2006-12-13 15:00
最初由 蓝色的小木屋 发表
有浓郁的生活气息和凝重的思想,语言也不错。

学习了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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