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财论坛

标题: [原创] 空地 [打印本页]

作者: 南岸 时间: 2007-5-5 14:32
标题: [原创] 空地
［中篇小说］　　　　
　　　　空　地
　　　　　　　　　　　　　　乔洪涛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着泪水？
　　　　　　　　　　　　因为我对这土地爱的深沉。
　　　　　　　　　　　　　　　　　　　　　－－－－－－艾青

一、
　
　　惊蛰这天，泥里冬眠的活物们翻身苏醒，土地也开始解冻。杨大贞早晨起来，拿铁锨在宅子边上挖了两锨土，他想看看这冻土还硬不硬，结果一锨下去，就挖出来一条红花大蛇。蛇不小，盘曲在一起，很大的一堆，把杨大贞吓了一跳。杨大贞撤了两步，看蛇，蛇半天不动，看了一会，觉得像是条家蛇，杨大贞就大了胆用铁锨去挑，结果铁锨还没有碰到蛇，蛇就一缩身子，嗖嗖地爬走了。开春了。开春了。杨大贞抹一把头上的虚汗，说。这蛰虫一动，土地就可以耕了。杨大贞一锨把坑填上，回屋里吃饭。杨大贞家的早把蜀黍糊涂盛了两碗，又切了两块用酱油腌得乌黑的芥菜疙瘩，拿一块给杨大贞，自己啃一块，呼噜呼噜，两个人很快就把两碗饭喝完了。杨大贞起身，到厢房里推自行车。自行车因为多天不骑，撒了气，车胎是瘪的，杨大贞就去对门给杨大年家的借了打气筒，回来给自行车打气。杨大贞家的说，你今天真要进城？杨大贞没抬头，说了声：嗯。大贞家的就说，你进城你到学校里看看娃去？杨大贞说，看啥看。娃刚走了两个星期，不缺吃不缺喝的，我不去。杨大贞家的说，叫你去你就去，你给娃捎着点蝎豆。昨天二月初二，大贞家的炒了点蝎豆。按这里的风俗，二月二是要吃蝎豆的。二月二龙抬头，吃了蝎豆才算一年的正式开始。杨大贞家的找个干净的方便袋把炒好的蝎豆包了，又把一个咸菜疙瘩塞进去，然后系在了杨大贞的自行车把上。杨大贞也没有再反抗，到屋里换上了一双单布鞋，出门了。
　　
　　他进城是要去买点种子，今年春天，他留出来一块春地，准备种药材。这种药材它的种子可以入药治病。去年村上就有好几户种的，是县上的药材公司回收的。这种药材种虽然不高产，但是每公斤的价格达到了十几元。按总的产量来看，一亩地的效益大概在一千多元。这比种麦子合算。去年杨大贞在这块地种麦子，两亩地收了一千五百斤小麦，每斤小麦六毛五，卖了大概一千块钱。除去肥料钱和浇水钱，基本上不赔本。杨大贞本来种地种的还兴致勃勃的，可是一算账，马上就蔫了。不能再这样种地了。杨大贞想，得改变方法，再这样种下去，全家人非喝西北风不可。你看看现在的整个杨集村，好胳膊好腿的还有几个在家里靠着种地的？一千多口人的大村，一过完年，呼啦一下子，都飞走了。从正月初三到初六，再到十六，那些个大客车就没有停下过，上面坐的都是带着铺盖卷出门打工的民工。杨大贞也是好胳膊好腿的，杨大贞也想走，可是，杨大贞走不动。因为杨大贞不仅是杨集村的一个村民，他还是杨集小学的一个民办教师。他一个月三百四十块钱的工资，他走了，他不要了？他不舍得走。杨集小学一共五个年级，五个老师。其他四个老师都是带编制的正式教师，就他一个是民办教师。有编制和没有编制，上课教学没有什么差别，甚至杨大贞教课教得还要比其他几位老师要好，但是，一到发工资，差别就大了。其他几位老师平均起来，一个月工资大约在一千元左右，而他才拿三百四十块钱。天壤之别呀。说到底，杨大贞是让计划生育耽误了。那年民办教师转公办教师，杨大贞也参加了考试，可是后来上边下来一考察，完了，杨大贞属于违反计划生育政策的，于是他的档案被退了回来。他家里有三个孩子。两个丫头，一个男小子。大姑娘杨阳初中毕业，在外面打工；二姑娘杨柳在省城里上大学；三娃子在县城一中里上高二，他今天进城，他媳妇就是要他去看看三娃子杨小民。
　　
　　三个孩子，有一个自己能挣点钱了，其他两个基本上都是虎狼一样，花钱如流水。倒不是孩子不懂事，二姑娘杨柳就很懂事，可是现在钱不是钱了，一句话：钱毛了！今年春节，杨柳没有回来过年，说是在学校里学习准备考研，大年三十的时候往家里打电话，杨大贞接了电话就想哭。杨大贞还不知道，那分明是为了省个来回的路费盘缠，也不知道姑娘自己一个人在学校里怎么过这个冷冷清清的春节。杨柳自己干了一份家教，平时很少给家里要钱，杨大贞家的经常自豪了说给别人听，杨大贞就嫌她，说什么说，自己的孩子在外面受委屈不说你还倒显摆开了？所以这次进城，杨大贞多揣了二百块钱，他打算给杨柳的账户上打上点钱。
　　
　　杨大贞推着自行车先到学校里向校长请了个假。校长叫杨广瑞，是杨大贞本家的一个堂叔。杨校长对杨大贞不错。那次违反计划生育，上级本来是要开除杨大贞的，可是硬是被杨广瑞给护下了。一是杨大贞业务好，他带的五年级，每次全乡联考，他班里都是要考全乡第一名的；二是，杨大贞这一大家子几张嘴，毕竟还要吃饭呀？那些年，钱还很是钱，每个月二百块钱很能在一个家庭中起些作用，所以，也算是杨校长给杨大贞保了个饭碗。这个饭碗虽然不是金饭碗，铁饭碗，只是个泥饭碗，可也总算是有了一个旱涝保收的饭碗。这件事，杨大贞很感激他这个堂叔。这两年社会发展快了，钱不是个钱了，杨大贞的日子有些捉襟见肘了。杨大贞曾经说过一个比喻，说他的工作是个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他没在意，把这牢骚给校长发了，校长叹了口气，说，大贞，也许当初我把你留在教育上真的是留错了，耽误了你了。要是不干老师，说不定你现在成了大老板了哩。杨大贞马上脸红了，急忙解释，说，杨校长，你误会了，我的本意是……杨广瑞是实在人，他拍了杨大贞的肩膀说，大贞你不用解释，我说的是实情呀。杨大贞的眼睛就湿润了，并且充满了感动。杨大贞说，校长，其实，我觉得人干一件事也不能光为了钱活着，我有时候想想，我现在干的不也挺好吗。我虽然贫穷了点，可是我还有这些孩子，我还有那么多的荣誉哩。杨大贞的床底下的箱子里塞满了他这些年获得的荣誉证书和奖杯。杨大贞说，我有时候苦恼，但我有时候也很自豪过，我毕竟教出了十三个大学生哩。杨大贞亲手给杨集村送出去了十三个大学生。校长杨广瑞看着杨大贞说，杨老师，你要是真能这么想，那就太好了。所以。今年五十五岁将要退休的校长杨广瑞还有一件心事没有完成，那就是想办法给大贞转成正式的，再有一件就是，他想让杨大贞接他的班。杨大贞干校长他放心，杨大贞业务好，人品好。端正，正直，热爱教育事业，他向乡里分管教育的李副乡长偷偷露过这个意思，李副乡长笑笑，不置可否。
　　
　　村上的男女劳力基本都出门打工去了。杨大贞的弟弟杨大福和弟媳都出去打工去了。他们去的是广州，弟弟在工地上干建筑，弟媳在一家纺织厂里，一个月两个人就能收入三四千元。他们的两个孩子，大的杨娟初中毕业也去了威海的一个厂子打工，小的杨小强还上着小学，就在杨大贞班上。平时跟着爷爷奶奶吃喝拉撒睡，学习上则是杨大贞负责。过年的时候，听弟媳说，打算过了暑假把强强带到广州去上初中，那里的教学条件比农村好。他还隐约听弟弟说，打算停几年在广州郊区买所房子，举家南迁，再不回杨集村了。当时，杨大贞家的听了颇有些不快，想，你们都走了，老爷子老太太谁在家里伺候？杨大贞瞪她一眼，她才没有发作，回到家里又说起这件事，杨大贞家的还在生气，杨大贞说，八字还没有一撇呢，你慌啥慌。到时候真要走，什么事再商量！杨大贞家的看一眼杨大贞不说话了，她是有些怕杨大贞的。毕竟杨大贞还拿着工资嘛。
　　
　　杨大贞也动过出门打工的念头。前年秋天，他还真的出门干过一段时间。那时侯，杨小民刚考上高中，因为属于委培生，多教了一大笔钱才上了一中。杨大贞到处借钱到处碰壁，那一阵子，差点把他难为死。有一天傍晚，他绳子都准备好了，要到野外去上吊。可是最后又回来了。他毕竟读过几年书，而且年轻的时候也读过不少文学名著，他想起了书中的那些坚强的人物，他觉得惭愧，于是没有死成，回来后，他决定出门打工。对门的邻居杨大年出门不到三年，家里就盖起了新屋，听人说还在外面包了二奶，惹得一个人在家里独守空房的大年家的经常在晚上哭。杨大年是他的本家的一个堂弟，今年才三十五岁，可是因为出门打了几年工，现在都成了大老板了。他干的是建筑上的包工头子，每年回家乡带人，他从中间渔利。杨大贞出门就是跟着他去的。
　　
　　那时侯过了暑假，刚上了一个月的课，杨大贞怎么也干不下去了。女儿杨柳上了大学，每月要几百元的花销，儿子杨小民上了高中，花费一点也不低于一个大学生。这几年国家实行减免学杂费制度，乡村小学里的学费到今年基本都减免掉了，可是高中一分也没有减啊。不仅不减，资料费，取暖费，水电费……各种名目的费用花样杂多，每次休息回家，杨小民都是要带不少钱的。而小学里的杂费一免，本来还有些奖金补贴的小学老师比如杨大贞可是一分钱也没有了。现在每个月就靠干巴巴的三百四十元工资维持着。其他老师工资高，没有了补贴影响不了大局，可是杨大贞每月少了一百多块的补贴可就只能在家吃咸菜疙瘩了。杨大贞决定出门去闯一闯，于是，他到对门大年家的那里抄了个电话号码，给杨大年打了个电话。杨大年倒是很痛快，马上答应了让他去，说是正好少个下工。学校这边，由校长杨广瑞关照着，基本也是默许他出去试试。那时侯正好有个实习的学生来杨集小学实习，杨校长就放杨大贞走了。临走的时候，校长对他说，大贞，我给你半年的时间，你觉得能行你就在外面干，如果不行，你就赶快回来，我们学校还欢迎你。杨大贞真是流了泪了。
　　
　　杨大贞坐车去了工地，结果好几天也没有见到杨大年。他被安排到最累的工地上去推混凝土，这是个劳力活，对于教书先生杨大贞来说，的确有些吃力。那几天，每天晚上下班，他全身都像散了架一样疼痛。好不容易撑了一个星期，才见到杨大年。那天杨大年是坐着小车来的。杨大年穿着西装，还戴了墨镜。他一时没有认出他来，结果，还是杨大年先喊了他一声。他弄了一脸一身的泥巴，觉得窘迫极了。那天晚上杨大年请他去小酒馆吃了顿饭。
　　
　　杨大年要了四个菜一个汤，又要了一瓶白酒。杨大贞怕浪费，不让他要这么多，杨大年不听，说，大贞哥，你不要见外，你我兄弟又是邻居，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我这常年不在家，我家里也多亏了你照顾。杨大年不在家，杨大贞就常帮着杨大年家的干点力所能及的事，但都是些琐碎的小事。杨大贞喝了口酒，说，这也都是应该做的。对门的邻居不帮谁帮？杨大年给他搛菜，杨大贞急忙推让。两个人很快就喝光了一瓶白酒，半斤酒下肚，杨大贞就有些醉了，他低了头俯在桌子面上说，大年兄弟，小菊一个人在家里也是不容易哩。还带着个孩子。他说的王小菊就是杨大年的媳妇。杨大年又要了一瓶白酒，说，大贞哥，你不知道，我不缺她吃不缺他喝，让她在家给我养着个孩子，她却给我闹离婚哩。闹离婚？杨大贞愣了一下，说，怪不得，我常听见她哭呢。杨大年说，她听了别人的风言风语，说我在外面有了相好的，这可是冤枉我哩。杨大贞瞪着眼看杨大年，说，你没有？杨大年刚要说话，手机响了。杨大年看了看，不接，摁死了。喝了一口酒，杨大年说，兄弟你也不相信我？杨大贞看他的手机，说，怎么不接？杨大年有些慌乱，说，一个朋友打的。喝酒。吱的一声，杨大年把一盅白酒灌进了肚子。这时候，他的手机又响了。响了几声，杨大年还是接了。他声音很低，说，我正在开会，一会打给你。杨大贞看着他，觉得好笑。他听见里面是一个女声，嗲声嗲气的。杨大贞就明白了。杨大贞不说话，心里只是冷笑，他想，当年上学，考试总得倒数第一的杨大年真的有了二奶了。他马上替王小菊涌上了一股悲凉。
　　
　　在工地上干了两个月，老家里突然打来了电话。电话是在杨集村的村主任杨广山家里打来的，接通了，杨广山说，大贞，让你老婆给你说吧。杨大贞心里就咯噔一下子，他想：不会出什么事了吧？杨大贞家的接了电话就开始结巴，说了半天，才听明白是他母亲突然在早上瘫倒，现在不省人事，正让赤脚大夫马中科给输吊瓶。杨大贞一听就急了，说，抓紧时间送乡卫生院。打１２０。杨大贞家的就说，家里一个男劳力没有，这不是找你拿主意嘛。杨大贞说，你抓紧让马中科帮着联系乡医院，我马上往家赶。杨大贞扔了电话，到住处抓了件衣服就往车站跑。到车站等车的时候，又给杨大年打了个电话，杨大年说现在给他拿工钱来不及，他打电话给王小菊，让他回家后找王小菊先借点钱垫上。杨大贞说了声谢谢，我回去找小菊借钱。然后就跳上了开往县城的汽车。等杨大贞到车上坐下，汽车开动，杨大贞的眼泪就下来了。他的眼泪哗哗的往下淌，又不敢出声，怕别人笑话。他在心里想：我杨大贞怎么就这么难啊。又在心里喊，娘啊，你一定要等我回来啊。杨大贞是个孝子，他娘的身体生他时落下了毛病，一直病病殃殃的，这下倒好，他和弟弟杨大福都不在家，万一出了什么情况，他可是连母亲最后一面也见不了了。他想起来古人的话：父母在，不远游。他马上又开始痛恨自己不孝，想，我是再也不会出远门了。就这样哭了一路子，想了一路子，到了乡驻地跳下车，直奔乡卫生院，原来他母亲得的是脑血栓。结果在医院里住了半个月，花了四千多块钱才勉强出院。可是，出院后杨大贞的娘基本就瘫痪了，落了半身不遂的后遗症。杨大贞在王小菊那里借了二千块钱，王小菊倒是很慷慨，不仅借了钱，还买了牛奶到医院看了杨大贞的母亲一趟，又把杨大贞拉到一边去交代了些注意事项，原来王小菊的娘家爹也是得的这个毛病，她算是有经验了。倒是让杨大贞家的生了不少的醋意，她近来看这个王小菊越来越有些不正经了。
　　
　　杨大贞继续回到杨集小学教书，继续拿他的三百四十块钱的工资，日子过的越来越巴结了。

　二、

　　
　　药材种子种在地里，又用塑料薄膜在上面盖了。这样可以增加地温，保持泥土的湿度。这些地垄一行一行的排列开来，一家的田地连着另一家的田地，看上去好像土地开了花。只是开的都是白花。阳光下白花花的一片，耀人的眼。但是也有没种药材的，有没有覆盖薄膜的田地。那些田地有的是一片绿油油的麦田，有的就是一片荒地。它们夹杂在白色的塑料薄膜的世界里，倒成了点缀。这天早上，吃完早饭，杨大贞看了看电子表，离上课的时间还有半个钟头。于是就先绕到田地里看了看。他蹲下用手拨了拨塑料薄膜，塑料薄膜的内壁上有些细小的小水珠，水珠很细小，他知道这是有些旱了。春天一直没有下雨，这还是种药材种的时候用瓢在坑里浇的一点水，他想，该浇点水了。他决定下午从学校里早回来一会，找杨树民给浇浇地。杨树民有一台抽水机，以前地里旱了村上都让杨树民来浇地。一亩地三十块钱。杨大贞估算了一下，他的这三亩地大约得要九十块钱。这九十块钱他也拿不出来了，这个季节青黄不接，年底卖猪的一千块钱早花光了，而发工资还不到月底。即使到了月底，工资也有拖欠，何况现在乡村小学都已经不让收学杂费，他的工资由乡里从财政上补发。现在的乡政府，有几个财政上有资金的？他的内弟王小华在乡里干文书，日子过的比他还穷，工资不能按月发不说，有时候还要发皮鞋顶工资，杨大贞家里还有三双他内弟王小华发的皮鞋。所幸，用杨树民的喷灌机浇地是可以赊欠的，杨大贞打算等卖了药材种子再给杨树民浇地的钱。他用手在薄膜上抠了几处，翻出来里面的种子，看到种子已经发芽，淡绿色的小嫩芽蜷曲着，好像受了委屈的孩子。它们等着向外生长，可是土地太干旱了。杨大贞想，下午一定要把地浇了，否则种子出不齐了，那还不是白种了？
　　
　　杨大贞起身，向学校的方向走。经过那几块“癞疮疤”的时候，他停了一下。他认出那是马中福和马中国家的田地。这两块田地就那么赤裸裸的荒芜着，真让人觉得可惜。马家的这两个兄弟都曾是他的学生，那时侯，这两个小子都是捣蛋鬼，聪明但不学习，每一次考试都没有及格过。但他们一点也不着急，杨大贞却在心里替他们着急得很，这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放学后杨大贞留下他俩为他们补课，可是一不小心他们就逃跑了。有一次他反锁了教室门，强行看着他俩做作业，不一会，马中国和马中福的娘就找来了，说是家里的猪饿得嗷嗷叫，这两个死小子怎么还不回家背筐去割猪草？初中没有读完，弟兄二人双双辍学。可是，现在两个人都混好了。先是老大马中福出国去日本打工，三年后挣回来三十多万崭新的人民币。接着是马中国一同去日本，三年后，兄弟二人又挣回来一大摞钞票。接着两家全家搬迁去了县城，买了靠街的楼房，开了门市，老太太老头子也跟着去了，一家一个，去给刷锅做饭看孩子。这地就荒了。荒了两年了。可惜！杨大贞为这土地可惜。他想不明白，以前征收公粮提留那么厉害，全村没有一个不种土地的，为了地边出手打架的每年都有，可现在谁种地谁有每亩地三十元的补助了，可是这土地竟然有人不愿意种了，就这么荒着。是社会进步太快了吗？杨大贞是个教师，懂知识，但有时候他也在这个问题上想不透彻，他想，过几年大家都走了，进城里做工去了，难道这土地就都不种了吗？可再有钱去哪里买粮食去呀？
　　
　　到学校里，校长杨广瑞把他叫进了校长室。杨广瑞说，大贞，我昨天去乡里开会，我又向乡里领导谈了你的问题。我到了退休的时候了，我自己也很想马上退休了，可是我还是有你这个事牵挂着。我退了我不放心，我想把这个摊子给你。让你接我的班，但是你不是正式教师人员，乡里不同意。杨大贞很感动，说，校长，我真是要谢谢你。反正我这个问题很难解决，你也别为我操心了。杨广瑞喝了口茶，说，这是说的哪里话。你叔不操心谁还替你操心？我不操心你的日子怎么往后过？你猜我昨天遇见谁了？杨大贞心里一跳，说，谁？杨广瑞说，我昨天在乡里遇见马中明了。马中明？杨大贞一时有些糊涂。杨广瑞说，就是马鹿家的那个二小子。你记得不？杨大贞马上明白了。马鹿是杨集村的第一个吃国粮的人，他原本是县里一个局的副局长，文革期间，被人贴了大字报，批斗回乡。马鹿在杨集村生活过四五年，他的二小子马中明和杨大贞同龄。那时侯正好到上学的年龄，于是杨大贞和马中明在一个班跟着杨广瑞上过几年学。他们都是校长杨广瑞的学生，但是杨大贞和马中明虽然是同学却也没有走的很熟，因为马中明作为一个城里孩子下来很有些不合群。不几年，马鹿平反，举家搬回城里，后来，马鹿调到市里当了一个单位的工会主席。因为杨集已经没有近亲，所以已经几十年都没有回来过。这次马中明到乡里来不知道干什么？杨广瑞说，我和马中明谈了一会话，他说他现在在市委机关当秘书，这次来是替副市长先来探路，搞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典型，我们乡是个建设点。我一听高兴坏了，我就问他还记得你不？他说他还记得。我把你的情况简单给他说了，他没表态，最后给了我一张名片，说有机会可以到市里去玩。杨广瑞从怀里掏名片给杨大贞，名片上有住址和电话。还有一趟英文字母，杨广瑞不认识，杨大贞看了看，说是油箱。油箱？杨广瑞说，日他的，怎么开了车连油箱也要给人家说？杨大贞笑了，说，人家这是网络邮箱，哪里是你说的油箱！杨广瑞也笑了。
　　
　　杨广瑞真心想帮杨大贞，不仅是因为杨大贞过的苦，杨大贞是他的堂侄，还因为杨大贞的爹以前有恩于他。那时侯也是文化大革命，村里搞批斗，杨大贞的爹是贫农，当队长也当村里的革委会主任，杨广瑞是民办教师，被别人检举有反党言论。批斗名单报上来，杨大贞的爹就眉头一皱。他不识字，是个睁眼的瞎子，可他敬重知识。杨广瑞这个叔伯弟弟是教书先生，一直是他敬重的人，于是他手下留情，硬是把这件事给压了下来。现在想想，悬啊，杨广瑞悬，杨大贞的爹也悬，弄不好全成反革命。所以，杨广瑞一直对杨大贞家怀有一份感恩的心情。杨大贞的爹他回报不了什么，他就把这份心放在了杨大贞身上。从另外的角度来说，杨大贞的确也是一个好老师，不给他转正，他觉得这世道不公平。
　　
　　杨大贞有了一线希望，但杨大贞没有很兴奋。杨大贞觉得希望渺茫，可是杨广瑞不那样想，他觉得有一丝希望也要去试试。他马中明虽然现在当了官，可他还是杨集村的人吧？他杨广瑞没本事，一介乡村教师，可他马中明不敢不喊他一个老师吧？杨广瑞从家里拿了两千元钱，塞给杨大贞，说，算我借给你的。咱们到市里去一趟，事不成不就算咱们旅了一趟游吗？杨广瑞说完呵呵地笑起来，杨大贞苦笑了一下。他有点想哭了。
　　
　　下午的时候，他发现他班的一个叫杨羊的学生自上午就没有来上学。他觉得有些不安，他想，这个杨羊该不会因为昨天自己打了他一巴掌就不来上学了吧？想起昨天的事来，他还有些生气。他觉得那一巴掌该打。不仅该打，还打得轻。事情是这样的－－昨天下午上音乐课，来实习的女大学生老师黄丽丽领着唱了一首《两只蝴蝶》，孩子们很高兴。这首歌正在流行，电视里每天都有庞龙撅着屁股唱这首歌的情形，学生们平时自己在家里也会哼唱。黄老师一教，孩子们都很兴奋，教室里马上热闹起来，几个调皮的男同学就趁机起哄，其中杨羊就跳到了桌子上，笑着大声喊“亲爱的！亲爱的！”黄老师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她低估了这群小学生了，现在的孩子都早熟，正等不得这样的机会呢。黄老师一下子满脸通红，说，杨羊，你滚出去！杨羊不听，继续谑闹，黄老师去拉他，就被他冲脸上吐了一口，然后无师自通的骂了一句：“臭婊子！”这一句话就把黄丽丽给骂懵了，黄老师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会骂这样难听的话，捂着脸就跑出去了。杨大贞正好从厕所里出来，碰上大哭的黄丽丽，拦住想问个究竟，黄丽丽不说，只是哭，杨大贞就冲到教室里，问清原由，一下子就气坏了。他过去扇了杨羊一个嘴巴，说，滚吧！杨羊也不哭，一下子蹿出教室，喊了一声：“杨大贞你等着！”就跑了。杨大贞追出去，杨羊已经跑的没有踪影了。
　　
　　生了一回气，杨大贞就有些感慨现在的学生。现在的学生都是独生子女，从小基本上娇生惯养，老师是越来越难教育了。他听说中学里的学生更厉害，不断就有老师被学生殴打的消息传出来。老师都不敢管理学生了。不少学生都是亡命之徒，说服教育起不到一点狗屁作用，年底乡初中的一个英语老师就被学生捅了三刀，原因就是老师制止他谈恋爱，他肆意报复。县一中的一个老师批评一个学生的时候，学生口吐脏话，实在气不过，就动手打了一巴掌，结果学生的父母纠合了几十口子人到学校里闹事，还找来了记者，要求老师下跪道歉，把学校和教育局都吓坏了，花了十多万元才打点过来。杨大贞想，时代不同，现在孩子的素质和道德感一点也没有了，别说对老师，就是对父母，哪里还有一点感恩的心意？真是不同了，他记起他那时侯上学的时候，杨广瑞教他们，大家见了杨老师哪个不是毕恭毕敬的？可是现在－－－杨大贞生了一肚子闷气，第二天早晨才消了气。结果，杨羊上午没来，下午也没有来上学。下午上了一节课，杨大贞有些坐不住了。这个杨羊的父亲和母亲都不在家，从杨羊很小的时候就都出门打工，有时候到了年底也难得回家一趟，杨羊就有他爷爷奶奶带着。杨羊的伯父就是村主任杨广山，这个杨羊这么小就学会了仗势欺人，全班的同学都怕他。这个孩子脏话连篇，而且喜欢撒谎，连老师也不怕，光被他骂过的老师不下三四位了，可大家都知道杨广山是个袒护孩子的人，把话捎给杨广山，杨广山不仅不觉得惭愧，反而觉得得意。杨大贞想了想，觉得应该去杨羊家里看看，他毕竟不能和一个孩子一般见识，再说了，杨羊的父母又不在家，万一闹个什么误会也不好看。给校长杨广瑞说了一声，杨大贞就去了杨羊家里。
　　
　　还没进门，杨大贞就听见咒骂声。骂人的是杨羊的奶奶，说，当个民办教师有什么了不起，还不如一条狗！还敢打人，看看我和他算完不算完！杨大贞进门，老太太一惊，接着扭过头去。老头站起来，说，大贞来了？杨大贞觉得很尴尬，喏嚅了一会，说，我来看看杨羊。这边刚说完，老太太就扭过头来了，恶声恶气地说，怎么？把人打成了脑震荡不完，还要撵到家里来打人不成？老头子急忙呵斥老太太，说，有话好好说，你胡嚷嚷什么哩。杨大贞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肚里窝了一股子窝囊气，不知道说什么好，于是扭头就走。还是老头子识些大体，把杨大贞送出大门，说，明日里我就让杨羊上学去。
　　
　　从杨羊家里出来，杨大贞没有再回学校。他径直去了村东去找杨树民。杨树民不在家，家里大门挂着锁。到他对门的邻居家一问，才知道杨树民早出门打工去了，过了年就走了，听说是去省城拾垃圾。杨大贞说他连浇地的钱也不挣了？他去拾垃圾？对门的老马说，听说在城里拾垃圾能挣大钱哩，杨树民是跟着他小舅子去的，听说，他小舅子一天能拾一百块哩。日他娘，我要是不瘸，我也拾去！对们的老马是个退伍的老兵，腿在战场上受伤瘸了，回来后靠领点微薄的抚恤金过活。杨大贞听老马心里不平，就和他说笑，他说，你是个瘸子你才要去哩，你拾个金山回来，你娶个不瘸的！老马有个老婆，也是个瘸子，老马整天骂骂咧咧，嫌他的老婆是个瘸子。老马说，日他娘，去，等杨树民回来我问问他，看他收不收拾垃圾的瘸子。两个人都笑了。
　　
　　杨大贞正要走，就看见杨树民的老婆从地里回来了。杨大贞说，到处找你找不着，我还以为你也跟着杨树民去城市里享福去了哩？杨树民老婆知道和她开玩笑，说，我和他享福？我跟他要饭去！又问：杨老师找我莫非是要收个女徒弟？我也跟你上学去。杨大贞把来意说了，杨树民的老婆说，你要浇地你自己弄去，柴油机和水带都在南屋里放着，我给你去帮忙，一亩地收你二十块钱。杨大贞想了想，也只能如此了，于是和杨树民家的一起用排子车拉了柴油机、水泵和水带去扯管子。杨大贞想，再不浇水，那三亩芹菜苗子就出不来了，那可就赔大了。
　　
　　杨大贞头一回弄这玩意，费了好大的劲。虽然以前他看着杨树民开机子抽水浇地简单得很，可是这东西一到他手里，就难摆饬得很。好不容易把机子摇开了，水泵里又不上水了；水泵里上了水，接水带管子的接头处又挣开了口子。结果，弄了一身的泥水，总算是凑合着把三亩地浇完。刚要收拾家什，杨大年家的王小菊又过来了，她也种了一亩多地的药材苗子，土地同样干旱，干旱得裂了口，她也要凑着机会浇浇地。杨大贞当然不能撒手不管，王小菊要浇她的旱地，他能撒手就走吗？结果，帮着王小菊浇完地，天就黑了。他和王小菊每人弄了一身泥巴，浑身湿漉漉的。虽然到了春天，河里的水还是冷冰冰的，沾在身上能不冷吗？收拾完，帮着杨树民家的把浇地的机器拉回家，已经八九点钟了。
　　
　　一进门，杨大贞家的脸色就不好看。她去地里喊杨大贞回家吃饭，正好看见杨大贞撅着屁股帮着王小菊浇地，她扭身回家，也有了一肚子气了。他进门，媳妇就给了一句不软不硬的：给人家弄到这么晚，怎么也没有混上顿饭吃？！杨大贞愣了一下，马上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他瞪了他老婆一眼，没说话，端起碗来吃饭。吃完了，正要上床休息，杨大贞家的又抛过来一句：自己的事不上心，反倒热心人家的事，校长过来找了你一趟，说明天早上他和你去市里。杨大贞才突然想起来和校长杨广瑞说好明天去市里去见马中明的事。他的心咯噔一下子，用手摸自己的裤兜口袋。一摸不要紧，他突然大叫起来：完了！完了！我的钱呢？！他的裤兜口袋里空空如也，两千块钱早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三、

　　
　　举着火把，泥里水里的找了一个晚上，连沟渠边的浅水里也下去摸了，连王小菊家的地里也找遍了，可哪里还有那两千块钱的影子？杨大贞和杨大贞家的弄了满身的泥水，瘫坐在药材地里，仿佛两个泥猴子，把药材苗子也给毁了大半。坐了半天，杨大贞家的突然发疯，用手拍了地号啕大哭，一边哭一边骂，骂了还觉不过瘾，枝杈着双手就照着杨大贞的脸上撕来。“不过了！这日子不过了！我叫你不要脸！”天色已亮，早起的人都陆续到地里来了，他们先是看见了两个黑魆魆的泥鬼，接着一个哭喊着扑向另一个，等人们认出来是杨大贞，急忙过来拉架，口里喊了“杨老师，杨老师。”杨大贞本来活得窝囊，在杨集村就靠了这个老师头衔还觉得有些脸面，可现在一听到喊杨老师，他却羞愧得要死。完了！不过了！杨大贞急了眼，爬起来照着他老婆头上就是两拳！杨大贞打完了起身就走，他没有回家，他顺着田埂，绕过学校，跑到没人的荒坡上去了。
　　
　　杨大贞趴在荒坡上号啕大哭，他哭起来像老牛一样卖力，仿佛要把这一辈子的苦都哭出来，仿佛现在不哭以后就没有了机会，他哭啊哭，他觉得有好多年没有这样痛快的哭过了吧？多少年？他也不知道，他现在唯一想做的就是哭。太阳升起来，春夏的阳光已经有些热了，把他身上的泥水一晒，泥水就成了紧身的盔甲，把他箍得皱巴巴的。他脸上的泪水一道一道地淌下来，淌到哪里哪里就觉得舒服些。再哭了一会，他连眼泪也没有了。他突然觉得轻松，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好像突然把这个世界看开了似的，不就是两千块钱吗？不就是帮助了一下王小菊吗？有什么大不了的？钱丢了可以再挣回来，虽然艰辛，可是人活着哪个不艰辛？不艰辛还叫个人生吗？他在杨集生活了这几十年，还没有见哪家可以万事如意的。就说校长杨广瑞吧，杨广瑞不缺钱，可杨广瑞缺人哩，杨广瑞两个闺女，可就没有一个传递香火的，还不是整天闷闷不乐？村主任杨广山有钱有权，可杨广山也有杨广山的烦恼，杨广山的儿子不成器，现在还在监狱里当劳改犯哩。还有……杨大贞作为一个乡村教师，毕竟有不同于他人的地方，他想来想去，很快就把人生给想开了，刚才从地里跑出来的时候，他是想到了死的，他真就想一头钻进河沟里死了算了，他觉得没有脸面在杨集村混了，但他没有这样做，他怕那样死不了被别人救起来，岂不是更丢脸？他就朝着这面斜坡跑，他想在这里哭一场，然后跳下去。这面坡是很早就有的大土坡，虽然不是山，但是也不比一般的小山矮，若是跳下去，基本也能求死。可他哭了一场，他哭通了，他不想死了。他坐起来，抽一支烟，脑子里一片空白。他虽然不想死，可他却再也不愿意回他的家了，说到底，他是厌倦了他的老婆了。泼妇！他骂。当年结婚他就一百个不愿意，那时侯要不是家里穷，他怎能娶她？娶过来也没有一天幸福的日子过，杨大贞在村上小学里教学，有时候把学生的作业本带回家，可晚上一不小心就被他老婆当了夜里的手纸；杨大贞有一把笛子，没事的时候喜欢吹一吹，他每次吹，他老婆就皱眉头，有一次吹笛子被王小菊听见了，王小菊抱着孩子过来听，说，杨老师你的笛子吹得真美，好听的很哩。杨大贞的老婆就记在了心里，第二天就把他的笛子塞进了灶堂里……这样的事多了，杨大贞不愿意想了。杨大贞很懊恼，他想自己竟然和这个矮胖的女人一起生活了十几年，而且还生了好几个孩子，他就觉得难过，怎么可能？他恶心坏了。她留给他的印象就是：闹。闹。闹。他怎么能和一个整天就想着闹日子的女人这样生活呢？离婚。对，离婚。杨大贞狠狠地烟头掐了，他下了决心了。
　　
　　可是，已经等不到他离婚了，有人出事了。当他看见校长杨广瑞气喘吁吁地朝他跑来的时候，他的心一下子提了上了。他觉得，坏了，那个蠢女人出事了。
　　
　　果然出事了，他老婆跑回家喝了农药了。并且，喝农药的不是一个，除了他的老婆，还有一个女人，她叫王小菊。事情的大概是这样的：他老婆被他打了两拳后，先是休克，接着被人掐人中掐醒，然后，她不哭不闹，拔腿往家里跑，快到家门的时候遇上王小菊，此时的王小菊听说了杨大贞丢钱的事，内心羞愧，害怕他两口子吵架，于是拿了自家的两千块钱给杨大贞往地里送，被迎面赶来杨大贞家的当面啐了一口唾沫，然后，杨大贞家的抢了王小菊的钱一把撒在王小菊脸上，接着上去抓破了王小菊的面皮，并且大声骂“婊子！破鞋！”王小菊双手捂脸跑回家里插上了大门。这边杨大贞家的回家，砸了电视，摔了锅碗，然后一把拿起农药瓶子咕咚咕咚喝了两大口，被赶来的邻居抢下了药瓶子，马上去叫赤脚医生马中科，马中科简单看了一下，马上让人把她抬上拖拉机直奔乡卫生院。把她打发走，人们这才想起了王小菊，拍门，不应，再拍，还是不应，马上觉出了大事不好，于是找几个男劳力撞开大门，进去一看，王小菊已经躺在了院子里。王小菊写好了遗嘱，交代了后事，还特别注明她的死与杨大贞无关，她的孩子不认杨大年为爹，要她娘家爹娘代为抚养。她的旁边还有一本离婚证书和法院判决书，上面赫然写着“杨大年与王小菊经劝解无效，协议离婚，孩子判给王小菊，王小菊离婚不离家”的字样，落款日期为去年年底。人们蓦然想起去年年底杨大年是回来过一趟的，杨大年回来不是一个人回来的，他还带回来一个妖冶的女子回来同住，天哪！这个可怜的王小菊！这个该刮千刀的杨大年！王小菊原来是受了天大的委屈的，这个好孩子……不少人都落了泪。等杨大贞踉踉跄跄地赶来，看见了眼前的一切，杨大贞一下子就瘫倒在地上，昏死过去了。
　　
　　到乡卫生院里折腾半天，抢救过来了一个。谁也没有想到，抢救过来的是王小菊。王小菊咕咚咕咚喝了半瓶子乐果，是抱了必死的信心的，她遗嘱都写好了，她把自己天大的委屈都暴露出来了，她是真的想死了。可她却没有死成，灌了香皂水，又用机器洗了胃，大夫护士的忙活了半个下午，都觉得没有希望了，可到了傍晚她又缓过来了。她喝的是假农药。氧化乐果，假牌子，后来人们在药瓶子上看出了破绽，掺了一多半的水，药效差，王小菊喝下去又被抢救得及时，王小菊就活了。看着喘气越来越匀的王小菊，杨大贞稍微松了一口气。以前人们总是骂卖药的丧良心，打多少次药也杀不死地里的虫子，这次人们都不骂卖药的了，他们在心里感谢这瓶子假药，正是假药救了人的命哩。王小菊醒了，王小菊看看周围，王小菊的娘家爹娘都站在她的床前，她伸手去摸娘的手，她说，娘，我这是死了吗？娘哇哇地哭起来，她哭她孬命的闺女，哭她苦命的孩子。娘说，小菊娃，你咋就这么傻？娘还没走，你怎么就想这样走了？你个傻孩子，你离了婚，你不给娘说，你给谁说？让那个挨千刀的欺负成这样，你就这么饶了他？王小菊不哭，王小菊却笑了。王小菊摇摇晃晃站起来，她对娘说，娘，走，咱们回家。娘说，回家，闺女，咱回咱自己的家，闺女你可千万再不要犯傻了。王小菊说，娘，我死不了我就不会再死了。我死不了我就好好的活。我要清清白白的活，我要活出个人样子。娘，我不是破鞋，我是清清白白的人哩。娘抓着王小菊的手，呜呜地又哭起来了。
　　
　　杨大贞家的却死了。大家都以为她可以活过来，她喝的药少，而且是在别人眼皮子底下喝的，抢救的早，就咕咚咕咚那么喝了两口，有人给她数着呢，她怎么能死呢？也许她本来就没想真死，她也许是想吓唬吓唬杨大贞的，她怎么就真死了呢？但杨大贞家的的确是真死了。她喝的是真农药，是特效新药1605，别说两口了，这样的药喝一口也足以毙命。这正是想死的死不了，不想死的却死了。这就是命吧？杨大贞瘫坐在乡卫生院的走廊里，呆呆的好像一尊木偶了。他没有哭，也没有特别的难过，眼前死去的这个女人早就不活在他心里了，可是他没想到会是这个么结果。为什么？为什么？他唯一觉得对不起的是他的三个孩子，自己的孩子没有了母亲，这是让他最感到心疼的。他痴痴呆呆地瘫在那里，直到头上被狠狠地敲了一棍子。
　　
　　敲他的是他的大舅子。他老婆的娘家人终于闹上来了，杨大贞被自己村上的人连拉带扯的救走了，后来的事是这样的：他老婆的娘家人来了两拖拉机，都拿着刀枪棍棒，进了他家里噼里啪啦一阵乱砸，所有的家具都被砸烂了，这他不心疼，他心凉。他的心好像是三九天的冰凌，一点一点的冻死了，平日里来往还算不错的亲戚，反目就是仇人啊。他的大舅子哥扬言要一把火烧了他的家，而他的在乡政府工作的内弟王小华则扬言要把他的饭碗给他砸了：杨大贞！让你当老师，当你的鬼去吧！我没有本事给你转成正式的，但是还是有本事把你弄下去的！这个家愿意烧就烧去吧，这还是个家吗？工作不让干就不干了，就是能干，还有脸干吗？现在的杨大贞已经是心如死灰了。他唯一的希望就是他的孩子了，如果他的孩子也不能原谅他，他干脆也一块死了算了。他不哭不闹，不吃不喝，他觉得他已经是一具行尸走肉了。
　　
　　还是孩子给了他温暖。大舅子又过来的打他的时候，是小儿子杨小民扑在他身上替他遮挡了棍棒，舅舅就是再狠也不会对外甥下毒手，打了两下，舅舅就扔了棍子，抱住杨小民哇哇地哭。两个女儿也都回来了，杨阳和杨柳都哭哑了嗓子，她们一会儿哭妈妈，一会儿又喊爸爸，把杨大贞的心都喊碎了。杨大贞想，孩子们都长大了，是都长大了。这让他觉得心里少多又有了些安慰。
　　
　　杨大贞被校长杨广瑞拉到自己家里，杨广瑞在一边懊悔不迭。杨广瑞说，都怨我，都怨我借个你的那两千块钱，大贞，我后悔得肠子都青了呀。杨大贞还不是个好坏不分的人，他跪倒在杨广瑞面前，说，叔，你啥也别说了，这怎么能怨你啊，这都是命啊。杨大贞又呜呜地哭起来。
　　
　　应杨大贞家的娘家的要求，丧事办的很隆重。请了两班子响器唢呐，吹吹打打，又请了杂戏团舞狮的来杂耍了三天，三天之后下葬，三个孩子披麻戴孝，哭声震天。一下子成了杨集村最热闹最感人也最凄惨的丧事，全村人都来帮忙，葬礼由德高望重的老校长杨广瑞主持。村主任杨广山也来了，负责接待娘家的客人，好烟好酒伺候着，惟恐再出了什么乱子。学校里放了三天假，几个吃国粮的老师也来帮忙，孩子们则在人群中穿来穿去，帮着拿些花圈纸扎。杨大贞这几天一直没有出门，他按照老校长的安排，吃住在校长的家里，吃了便倒头在床铺上胡思乱想，最后他想清楚了，他不能再这样活了。这一切问题的根源在哪里呢？都在一个钱字上！他不能再靠着着三百四十块钱的工资硬撑下去了，他要在死里刨一条活路出来。
　　
　　他想到了村后的那一片空地。那一片空地呀，难道就只能这样在人心里萋萋地长着荒草吗？

　四、

　　
　　等这件事平静下来，杨大贞再也没有去学校教书。他辞职了。他辞职的那天，校长杨广瑞也退休了。他是提前退休的，杨广瑞说，他早就不想干了，他去县里办了内退手续，办完手续的那天，他请杨大贞到他家里喝酒。结果两个人喝了个一塌糊涂，两个人都喝醉了，也喝吐了，但是他们觉得很痛快，仿佛从来没有这样痛快过。
　　
　　过了谷雨，天气渐热，温度也提升上来了。土地里的作物开始撒开了膀子快速生长，青青的麦苗已经过膝，麦子分蘖的乳白淡黄的细小的花朵藏在碧绿的麦叶中间，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清香。雨水也勤起来了，土地里的庄稼吸足了水分，一片茂盛。这天吃过早饭，杨大贞又去地里看他的药材苗。自从落了几场春雨，这些芹菜苗子也顶破薄膜，长得越发壮硕。杨大贞蹲下看了看，芹菜已经有半米之高了，药材叶子也长到了十几片之多。而那次因为寻找丢失的两千块钱所踩坏的地方，也慢慢被周围的药材占领，总的看来，还算匀称，杨大贞心里才有了些喜色。他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用手拍拍潮湿肥沃的泥土，想，这就是土地，这就是哺养我们的母亲呀。你看这些黑色的泥土，真是聚宝盆，种上什么长什么，而且万物生长都要从泥土里汲取营养，它多么慷慨，多么丰厚。土地真好。他抽一支烟，眯了眼睛向远处看。以前他作为民办教师，工作主要是教学，虽然也种地收麦，可毕竟和土地的感情有些生分，现在好了，他也成了一个专职的农民了，而这脚下的土地就是他的根他的宝他的一切和生命了。他要向土地要金子！
　　
　　当他的目光掠过马中福和马中国家的那片荒地的时候，他又忧虑起来。他被那片空地弄得心烦意乱起来，那些土地就这样闲置起来、搁置起来，多么可惜啊。不行，不能让那些土地荒废了，要把它们利用起来。有一段时间，他也曾想着再去城市里打工，可是后来又被自己否决了，他适应不了那样的生活，而那样的劳动强度也不是他单弱的双手所能干的起的。最近他在电视上看了一个乡村节目，对他的启发很大，说的是一个落后的乡村，大部分青年人都进城打工去了，村上许多土地就荒芜了。村上的一个瘸腿的退伍军人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于是决定利用这些荒地种草，养牛。养的是奶牛。乡里很支持他的这种做法，主动帮助其贷款搞养殖，结果，几年的工夫，那上百亩荒地所产出的牛草养活了上百头奶牛，效益十分可观。接着该村又建了牛奶加工企业，很快成了当地小有品牌的牛奶生产加工基地，而村上外出打工的青年人也都陆续回来，在场子里做了工人。这个节目播出后，对杨大贞的启发很大，好多天，他都在琢磨这件事，他想，他是不是也可以把他村上的这些荒地变废为宝呢。
　　
　　这天下午，他去找老校长杨广瑞。他去的时候，杨广瑞正在家里端了个茶杯闭目养神。他推门进去，杨广瑞睁开眼一看，马上露出了高兴的神色。他说，快进来，快进来。我正一个人闲得慌，你就来了，来，我们杀一盘。杨广瑞起身去找象棋，被杨大贞按住。杨大贞说，叔，我来不是找你下棋的，我想和你商量点事。杨广瑞让老伴倒了茶，看着杨大贞说，大贞，你说吧。只要我能帮上你的，我舍了这把老骨头也要帮你。杨大贞怕他误会，忙说，我只需要你给我出谋划策就行了。杨大贞就把那些荒地的事说了，杨大贞说，叔，你看现在的年轻人有几个好好种地的，都跑到城市里打工去了。这些土地都荒废了，看着让人可惜。杨广瑞说，是啊，我有时候路过那些空地，也是心急呀。可是没办法，土地不养人了，关键一个字：钱。这土地生不出钱来，谁还愿意种它？不光咱们村，你到其他村看看去，还不都一个样？杨大贞说，叔，我觉得不是土地生不出钱来，土地永远都是一个聚宝盆，关键是看里面栽的是不是摇钱树？杨广瑞眼睛一亮，说，大贞，你是不是有什么好的想法？你找到摇钱树了？
　　
　　两个人嘀咕了一下午，最后决定，把这些空地承包下来，在上面建蔬菜大棚。现在的新鲜蔬菜，错季生产，能卖大钱哩。杨大贞还举了山东寿光的例子，说寿光蔬菜现在全国闻名，全世界的人都吃那里的蔬菜哩。那还不都是和我们一样的土地？为什么他们能挣大钱，成聚宝盆，还不是因为那里有个摇钱树叫王乐义！结果两个人一拍即成，杨广瑞说，大贞，你是我从小看大的，我从小就喜欢你这股钻研劲、吃苦劲，我现在退休了，什么事没有，真是闲得慌，你看我这也没有个儿子，死了还不就是一把灰。所以，我不怕折腾，就按你说的办，咱爷俩一条心，我听你的安排。杨大贞说，叔，你是老校长了，我听你的。你说咋干就咋干。杨广瑞笑了，说，不！我在位的时候没把你扶成校长，现在你当我的领导，我就跟着你折腾一回！杨大贞看着他叔杨广瑞，两个人哈哈地笑起来。
　　
　　土地承包的事竟然出奇的顺利，许多出门打工的人家都愿意把土地承包出来。他们正愁着耕种麻烦呢，不要钱也愿意，何况他们承包的价格是每亩地３００块钱。更让人高兴的是，连村主任杨广山也来找他们，说是要和他们一起干。杨广山作了个村主任，以前的时候可是村上的大红人，可这几年政府免收土地税，也不收提留了，他就清闲起来。村上的青年劳力齐刷刷的出门打工去了，村上剩下的都是缺胳膊少腿或者老弱病残的，也没有什么可以领导的了。他现在也属于是村上的一块闲肉。杨广山说，我看着村上的这些空地，也是急得很，可是我年纪大了，又没有什么本事，我能干什么？现在好了，你们两个要承包这些土地上项目，我双手支持，还有，乡里那边也很支持这样建设新农村，需要贷款资金什么的，我去乡里跑。杨大贞和杨广瑞都很高兴，杨广山虽然平日里有些人模狗样的，可是毕竟都是一个村上的爷们，而且，杨广山和杨广瑞还是没有出服的叔伯兄弟。这么多年的主任，和乡里的人混得熟，去上面要政策还真要指望他。三个人都很高兴，那天晚上，杨广山请客，三个人一直喝到了后半夜。
　　
　　杨大年回来了。杨大年是开了小车回来的。但这次杨大年没有带着那个妖冶的女人回来，杨大年一个人开着车回到杨集村的。杨大年还带回了一个穿西装打领带，并挂着一幅金丝眼镜的年轻人。杨大年发了大财了，他把小车一直开到胡同里，停在家门口。然后，他撬开了大门，从后备箱里拿出来一堆贵重的烟酒，他冲杨大贞家的大门喊：大贞哥，来帮帮忙啊。杨大贞早就隔着门缝看到了杨大年，杨大贞一看到杨大年就把大门关上了。他回到屋里，瘫坐在那对破沙发上，脊梁骨一阵阵发冷，脸上却一阵阵发热。他听见杨大年喊他帮忙，可他坐着没动。杨大年过来拍了拍他家的大门，院子里的狗汪汪地叫个不停，他屏住气息，一声不吭。杨大贞觉得没脸见杨大年了。他的脸色苍白，想哭却也哭不出来，就那样像一张破抹布一样褶皱着。王小菊喝药的时候，托人给杨大年打过电话。杨大年没有回来，他说，他和王小菊已经没有关系了。法院已经把房子判给了王小菊，他不会回来了。可是他现在怎么说回来就回来了。
　　
　　晚上的时候，杨大年把村上许多人都请到家里去了。杨大年父母死的早，家里已经没有什么亲人了，这次回来，杨大年请了老校长杨广瑞和村主任杨广山，还有赤脚医生马中科，以及村上其他有头有脸的人物。杨大贞当然也受到了邀请，但杨大贞推托感冒没去。杨大年来了两趟，杨大贞脸上有些挂不住了。他说，大年兄弟，我对不起你，可是，我和王小菊确实没有什么呀。杨大年就笑了，他说，大贞哥，你真是误会了。你以为我是回来找你算账的？再说了，我和王小菊的离婚书你也见了，即使有什么也和我无关呀。我这次回来主要是要和大家商量点事，另外，我这一走，可不知道猴年马月再能回咱杨集村啦。杨大贞很疑惑，说，你要搬出去了？杨大年说，我在省城买了房子了，再说，这里也不是我的家了。我是回来接孩子的。接孩子？是，我把他带到城市里上学去。杨大贞突然觉得很难过，他难过的是再把儿子接走，那王小菊怎么办？他替王小菊难过。杨大贞最终也没有去杨大年那里喝酒。　
　　
　　那天晚上很热闹，村上的老人第一次喝那么好的酒，抽那么好的烟，都夸杨大年是出息了。杨大年也很得意，手指上戴着三个大金戒指，说起话来财大气粗了。杨大年说和他一起回来的戴眼镜的是他请的律师，他是回来给王小菊要儿子的。他在城市里买了别墅，请了保姆，他要把儿子带回去，那毕竟是他杨大年的儿子嘛。杨广瑞说，孩子不是判给王小菊了吗？杨大年笑了，说，他咨询了律师。像他这样的情况，孩子也可以判给他杨大年。这次回来，如果王小菊同意，他会给王小菊十万元的补偿费；如果王小菊不同意，那他们只好法院里见，他已经找好了律师，到时候王小菊可就是一分钱捞不着也要把孩子乖乖地交出来了。他这次来就是给大家辞别的，他以后可能很少到杨集村来了。那天的酒喝的很痛快，也喝到很晚。杨广山他们虽然有些同情王小菊，但最终也认为孩子应该归杨大年，因为那孩子毕竟是杨家的种嘛。哪有再跟着母亲改姓王的道理？那天他们一直喝到半夜，然后大家散去。第二天，杨大年要请杨广山和马中科一起去见王小菊，他们两个人一起去王小菊娘家说和。本来杨大年想请老校长杨广瑞一起去的，可是杨广瑞说什么也不愿意去，喝完酒，杨广瑞敲开杨大贞的大门，两个人坐着唏嘘了一夜。
　　
　　王小菊当然不同意把孩子给杨大年，但王小菊的父母同意把孩子给杨大年。一来，王小菊的父母觉得王小菊还年轻，应该赶快再找个好人家嫁人，带着个姓杨的野孩子，分明是个拖油瓶，不容易找好男人；二来，王小菊的父母没有儿子，就没有人养老，所以，十万元人民币对他们来说应该是一个不小的数目了；三来，既然杨大年主意已定，就是到了法庭上见面，很难说不买通法官，最后的判决也很可能是判给杨大年。王小菊没办法了，哭了一场，抱着自己的孩子哭得死去活来，但最后还是同意了签字。王小菊能够同意把孩子给杨大年主要是因为她是一个孝顺的姑娘，父母的意见虽然有些丧气，但也算是有些道理，毕竟可以换回十万元钞票，而这十万元钞票，王小菊准备拿出来是给父母养老的。王小菊哭了一场，又狠狠地亲了儿子，最后，王小菊又提出了一个要求，那就是，她可以每年去探视儿子一次，杨大年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王小菊毕竟是儿子的亲生母亲。
　　
　　杨大贞和杨广瑞后来去了一趟县城，找到了马中国和马中福。马中国在县城最好的酒店设宴，好好宴请了他的老师杨大贞和校长杨广瑞。当杨大贞提出来要承包他家的荒地的时候，马中国和马中福马上提出要无偿让给杨大贞种大棚，杨大贞哪里好意思，他说，那可不行，我要给承包费。马中国说，老师，你要真觉得过意不去，这样吧，每年春节，我带着好酒回去看你，你只需要给我摘点新鲜蔬菜吃就可以了，怎么样？马中国说完哈哈大笑，杨大贞也笑了，说，那看来你更要赔本，你的好酒可是比我的蔬菜值钱呀。笑完了，马中国说，其实，看着那些肥沃的土地空着，荒着，我这心里也不塌实，我们谁不是土里刨食长大的？这下好了，杨老师，你解决了我的一块心病哩。我敬你一杯酒！
　　
　　六个塑料大棚很快就建起来了，杨大贞咬着牙把自家的芹菜地也毁了，那些油绿的药材苗子也不要了，否则耽误了蔬菜上市可就更对不住这片土地了。杨广山找人从乡里的基金会里争取了八万元的贷款，杨广瑞把自己的积蓄也拿出来了一半入股，资金问题基本就解决了，然后，他们把全村的还在家里的男女老少组织起来，请他们帮忙种植管理，每个人每个月可以领五百块钱的工资。这下好了，杨集村来了热闹，县里的记者还来做了报道，杨大贞也上了一回电视。等大棚起来的时候，有几个外乡的村干部还来这里进行参观，杨大贞一下子成了大老板了。
　　
　　他把家搬到田地里，吃住都在大棚里，杨广瑞和杨广山也过来和他一起看棚，几个人整天高兴得孩子似的。等第一茬蔬菜下来，正好赶上元旦，蔬菜卖了个好价钱，效益一下子上来，杨大贞的名气就更大了。村上不少在外面打工的都要回来跟着杨大贞他们学种大棚蔬菜，杨大贞高兴地说，回来吧，都回来吧，我们都是庄稼人，还是要在土地里挖出黄金来，还是要靠土地吃饭才来得塌实哩。
　　
　　这天晚上，杨大贞喝了点酒，来了兴致，于是就拿出刚买的新笛子，坐在暖烘烘的蔬菜大棚里吹了一曲。他吹的是一首缠绵的曲子，笛子悠扬，传到了很远的地方，这时候，门帘子一挑，一个熟悉的身影闪进来，她说，杨老师，你吹的真好听，我进来听听好吗？
　　
　　杨大贞看着她闪着泪花的眼睛，激动地说，好……好……你听，我这就吹给你听－－－杨大贞的手有些发抖，他的眼里早已噙满了泪花。

　　　　　　　　　　　　　　　　　　　　
  （本文20000字）
                                                2007,05,02写毕
2007,05,05改毕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作者: 田瞳 时间: 2007-5-5 16:47
两万多字的小说，在这里太长了吧，可否移到连载版去？

作者: 南岸 时间: 2007-5-5 19:58
凑个热闹吧，斑竹多批评。

作者: 蓝色的小木屋 时间: 2007-5-8 18:41
早就读了，这是南岸的又一篇力作，上篇空村，在《黄河文学》上发表，感觉很好，这篇《空地》，同样感觉很有深度。问好了！

作者: 程相崧 时间: 2007-5-8 18:45
很好，精华之作！

作者: 叶柄 时间: 2007-5-9 09:17
很厚实！

作者: 南岸 时间: 2007-5-9 12:19
感谢木屋,程版和叶柄老师鼓励,谢谢。

作者: 蓝色的小木屋 时间: 2007-5-10 20:03
南岸，再次祝贺《捕鱼记》在山东文学2007年第五期发表。有空也可以向青州市青海湖下半月单月刊发个小说，主编是朋友。

作者: 脂砚 时间: 2007-5-11 16:27
很有深度的作品，支持精华！

作者: 洪水河畔 时间: 2007-5-13 21:15

最初由蓝色的小木屋发表
南岸，再次祝贺《捕鱼记》在山东文学2007年第五期发表。有空也可以向青州市青海湖下半月单月刊发个小说，主编是朋友。

祝贺！

作者: 南岸 时间: 2007-5-14 09:42
谢谢三位朋友。握手。

欢迎光临中财论坛 (http://bbs.zhongca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