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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原创] 表爷 [打印本页]

作者: 刘虎 时间: 2007-7-25 17:10
标题: [原创] 表爷
　　圣天寺既是一个地名也是一所寺院。圣天寺位于距离县城十多华里的小山上。那一带除了那所寺院之外，就再也没有别的什么人家了。圣天寺不大，在我小的时候，里面只有一个老尼姑，人们叫她方丈，另外就是两个小尼姑了。那年月，佛教等宗教都是受到很大的限制的。再说了，没有特殊情况，又有谁家愿意把自己的女儿送上去当尼姑呢？人少了，自然也就做不了太多的佛事，因此上，在我的记忆里，那里的香火也就谈不上旺盛。平常的时候，甚至都很少能够听到人们把它当作一个谈资来消磨时光。不过，每到逢年过节的时候，我们一家人却总会到圣天寺去。我们不是去上香的，而是去那里看望表爷。表爷是圣天寺那一带惟一的一个俗家住户。
　　
　　在我很小的时候，表爷住在外地的一个监狱里。他是在那里服刑。那个时候，家里人几乎不敢提起表爷的名字。我们小孩子们，也只是从大人们的只言片语中得到一些有关表爷的零碎故事。
　　
　　表爷是我们县城里出的第一位洋学生。他先在北京上完大学后又去日本留了三年学。抗日战争打响后，表爷回国在日本人的军队里当了一名翻译。用大家都知道的话来说，也就是汉奸。在家乡，我们家族算是一个望族。实际上大家可以想象一下，如果我们家族没有足够的势力的话，我的表爷又怎么能够去北京上大学，还能够到日本留学呢？在当时，县城里还有另外一个家族的势力可以和我们相比较。那个家族里有一个非常出众的女孩，正好和表爷是同学。据说，表爷和那个女孩早在上中学的时候就双双跌进了爱河。这一方面是因为两个人从小就在一块长大，有着青梅竹马般的童年，另一方面，我们两个家族的关系也非常亲密，他们两人的长辈总是有意无意地把他们俩人往一块想象往一块撮合。其实长辈的心思很简单，无非是想通过这种传统的联姻方式来增强两个望族间的联系。当然，这也不排除双方长辈对两个优秀青年人共同的欣赏。　　
　　但是故事却并有按照长辈们设计好的套路发展。后来，当表爷给日本人当了翻译的时候，那个女孩却参加了八路军。这在那个时代也并不罕见。很多封建大地主的子女因为念了点新书，就产生了要革自己亲属的命的想法。当然了，也不排除他们中更多的一部分还是走上了维护自己既得利益的道路。表爷和那位女子就恰恰是这两个方面的代表。
　　
　　在八路军准备解放我们县城的前夕，那个女孩一个人悄悄地潜入县城为部队打前站。她的主要任务是策反自己家族里的几个还有点进步思想的人物，做好内应，以减少八路军攻城时的损失。不幸的是，在她刚刚回到家里不久，就被人出卖了。日本人很轻松地抓住她，并且借助表爷的翻译对她进行了审判。关于当时审判的情形，在省革命历史博物馆的大厅里有一段大家非常熟悉的表述：敌人严刑拷打，地下党坚贞不屈，她的大义凛然让敌人理屈词穷恼羞成怒。最后，她用一腔热血浇红了大地，为我们换来了今天这美好的生活。为了更好地展现英雄的光辉形象，博物馆还专门请人为她绘制了一副巨大的画像。画中的她，昂首挺胸，目光炯炯，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在她的脚下，则是几个形容猥琐卑俗腌渣的日本兵和汉奸。据讲解员介绍，其中的一个汉奸就是我表爷。而表爷在县城被解放后就没了音信。解放初期，先是听说他在北京当了一阵子什么官，但是很快就因为历史问题被关进了监狱。那么表爷为什么会和自己的恋人成为政治上的敌人并最终成为生活上的敌人的呢？据大人们说，这都怪表爷在日本留学期间爱上了一个日本女人。这一点是真是假，没有人能够说得清楚。不过最大的疑问还在于，以表爷所犯的罪行，别说是在那个年代，就算是在今天恐怕也够得上枪毙了吧？但他却只是被关进了监狱。
　　
　　1978年的春天，在监狱里度过了十多年的表爷奇迹般地被放了出来。只到这个时候，我们才知道，原来表爷早在北京上大学的时候就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是党组织派他去日本留学，又是党组织指示他给日本人当翻译。为了顾全大局，在审判自己那个不幸落入敌人手中的战友的时候，他强忍住悲痛，没有暴露自己，并最终帮助部队取得了战争的最后胜利。表爷昭雪平反后，本来有机会流在北京继续当官，可是他却以身体多病为原由，坚决地拒绝了组织上安排，回到了家乡。回来后，表爷又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地在圣天寺的旁边搭了一个小棚子住了下来。他在周围的山上开了一点荒地，种上点蔬菜，打发自己的日子。其实他种菜也就是个消磨时光的手段罢了。他的退休金据说远比县长的工资还要高。这一点没有任何值得怀疑的价值。表爷的官肯定要比县长大。因为每到节假日的时候，连县长都要亲自带着人到山里面去慰问他。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表爷才真正地走进了我们的生活。我们一家人可以光明正大地去看望他了。我也就有了了解表爷的机会。
　　
　　表爷到底是一个留过洋的人。他的话不多，却很风趣，人也很和善，动不动就把我们小孩子逗得笑弯了腰。最吸引我们的当然还是他为我们所讲的一些充满了异族情调的故事。表爷还是一个非常讲究的人。他的小棚子尽管简陋，却总是打扫得干净清爽，连我们小孩子走进去都能够感受到一股典雅的气息。表爷又是一个清心寡欲甘于寂寞的人。平时没人去的时候，他除去看书，就是伺弄他的那点菜地，从来不主动和任何人交往，包括我们这些亲戚，他也很少主动地走动，只是等我们去看他，他就很热情地接待。他的菜从来不卖，也确实是没必要卖。一部分他自己留着吃，一部分就给了我们这些亲戚们，另一部分，就都给了圣天寺的尼姑们了。
　　
　　现在再回头说圣天寺。圣天寺在解放前还算得上一个热闹的去处。每到赶庙会的时节，十里八村的乡亲们，动不动就会到这里来许上个愿。如果应验了，就又会带着贡品来寺里还愿。后来慢慢地也就衰败了。乃至于刚刚解放那阵子，圣天寺里面连一个尼姑也没有了。只到有一天，一个相貌清秀气度不凡的女子到这里当了尼姑。这尼姑除去外出化缘外，几乎不和当地人有任何来往，大家甚至在十多年后才想起来，县城里居然找不到一个曾经和她说过话的人。后来，也就是在那个物资极度匮乏的时代，这个尼姑收养了两了讨饭的女子，圣天寺就有了本文一开头所说的三个尼姑。那个年长的尼姑自然而然也就成了方丈。在文革期间，有人也曾经打过圣天寺的主意。一大帮子造反派气势汹汹地来到寺里要破四旧。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在他们正准备动手的时候，从外地来了几个神秘的人物，一场劫难就和圣天寺擦肩而过，圣天寺奇迹般地保留了下来。但是香火却是断了好长一阵子。
　　
　　我们一家人是在八十年代初期随着父亲搬迁到大西北来的。从那以后，我们也就很少回过老家，表爷也就逐渐地从我们的视野里淡了下去。去年，我因为公差，顺便回老家看望那些久别的亲戚，却正好碰上表爷的葬礼，便得已再次来到圣天寺。
　　
　　时隔多年后，圣天寺已经是今非昔比了。过去那所破败的小寺院，如今已经被修整得富丽堂皇，而且还又增加了很多新建的殿堂，里面的尼姑也由当时的三个猛增到了一百多个。家乡的旅游部门除去在通往寺院的山口修建了大门向游人收取门票费用外，还在寺院的外面修建了一些商业网点和一家旅店，专门出售旅游纪念品和接待外地游客们住宿，昔日的小山沟一下子就变得热闹非凡了。惟一没有变化就是表爷的那两间草棚了。
　　
　　按照表爷的级别，他的追悼会最少也应该在县城殡仪馆里最豪华的吊唁厅里举行。因为他的去世在新闻媒体上被称为逝世，而且还有很多从北京和省上来的高级领导要向他做最后的告别，一大批记者都计划要对他的吊唁活动做大规模的报道。但是表爷却在遗嘱里强调不搞任何形式的吊唁，遗体尽快火化。最后，人们遵照表爷的遗嘱，将他的骨灰洒在了圣天寺后山的一片原始森林里。
　　
　　参加完表爷的葬礼不久，短暂的省亲也随之结束，我很快就告别故乡，又回到了大西北。在西安转车的空闲里，我随意买了一张都市报，想着用它来消磨一些那寂寞难耐的旅途时光。就在那时候，我意外地获得了另外的一条消息。说圣天寺的女方丈于两天前在静坐中圆寂。来自党和国家的很多领导人都发去了唁电。文章还披露说，这位女方丈原来是一位来自日本名门之后的高僧，她的仙逝，也引起了日本国内的高度重视，一大批支持对华友好的日本人士也纷纷来到中国参加这位大师的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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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一了 时间: 2007-7-25 17:56
兴衰人间事．轻言淡写中,世事已沉浮.从文中我们看到了世事的无奈与旷芜.前人在我们的评说中已不再说话,像后人在品评我们.

作者: 洪水河畔 时间: 2007-7-25 18:57
拜读，意见留给脂砚斑斑吧，问好！呵呵，有意思，第二页还有一篇《表爷》。

作者: 刘虎 时间: 2007-7-26 12:01
呵呵,果然.

作者: 田瞳 时间: 2007-7-26 17:29
有一种大气和沧桑感，作者行文甚是老道。怎样看这篇作品，我想先听听程版主和脂砚版主的意见。

作者: 刘虎 时间: 2007-7-27 08:22
请多批评.

作者: 田瞳 时间: 2007-7-27 16:34
精华作品!

作者: 刘虎 时间: 2007-7-29 09:09
田主席厚爱了.

作者: 寂寞沙洲 时间: 2007-7-29 09:32
标题: 问好刘虎！
学习你的成熟老练的文字，表爷的形象在你的笔下很鲜活！没有想到你对我的家乡是如此的熟悉！

作者: 刘虎 时间: 2007-7-31 08:20
寂寞沙洲

是的.我算半个ML人.

作者: 晓风残月 时间: 2007-8-9 23:19
再提好文！

作者: 刘虎 时间: 2007-8-10 22:18
谢谢晓风残月．问好！

作者: 祁连骄龙 时间: 2007-8-15 20:23
人生沧桑,发人感慨

作者: 刘虎 时间: 2007-8-16 09:29
感谢祁连骄龙.看来我们都是"意大利"的.

作者: 杨先 时间: 2007-8-16 09:47
叙述沉静——再从容一点，则更好。另外“她用一腔热血浇红了大地，为我们换来了今天这美好的生活。”这样的语言表述属宣传性质，在文学作品要尽量避免。当然，这仅仅是一个小蛐蛐的浅见，姑妄听之。

作者: 跃农 时间: 2007-8-16 10:19

最初由一了发表
兴衰人间事．轻言淡写中,世事已沉浮.从文中我们看到了世事的无奈与旷芜.前人在我们的评说中已不再说话,像后人在品评我们.

作者: 刘虎 时间: 2007-8-16 11:05
谢谢杨先的关注．你引用这句话是我在小说里引用的政府公文，我觉得政府公文就应该这样．不知道你的意见如何？

作者: 夜儿 时间: 2007-8-22 09:32
那个年代的故事，来读了。

作者: 刘虎 时间: 2007-8-24 09:19
谢谢夜儿的关注.问好.

作者: 好孩子 时间: 2007-8-26 22:58
标题: 回复: 问好刘虎！

最初由寂寞沙洲发表
学习你的成熟老练的文字，表爷的形象在你的笔下很鲜活！

作者: 刘虎 时间: 2007-8-27 11:18
问好好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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