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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原创] 柳村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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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瀚海穹空
时间:
2007-7-30 09:39
标题:
[原创] 柳村记事
我是一九九六年九月六号离开柳村的。当时天气正热,土地里散发着调皮不安的狂躁,和一股子积压多时的沉重,父亲装了一驴车土粪往地里去倒,母亲帮忙掀车子去了,回来的时候,我已经坐上离开柳村的班车,他们看到的,只是我留在桌上那封“告罪书”:
亲爱的爸、妈:
当你们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坐上离开柳村的班车,离开了柳村。
爸、妈,就请原谅孩儿的不孝,不是孩儿不听你们的话,不想好好生活,实是孩儿不甘心就这样把自己的一生彻底地交给土地。虽然我知道高考成绩肯定无望,你们也曾劝我说:“别太在意,看这柳村方圆几十里地,哪一块地方养活不了人?”可是,我真不甘心就这样在土地里刨一辈子,像你们一样,把自己的一生交给土地,到头来还得再赖着土地。爸妈,我并没有要看轻你们的意思,我只是觉得那样过活太单调无味,我要到外面去轰轰烈烈地闯荡一番,就算再苦再累,我也甘愿。我一定要闯出一番事业,让咱柳村的人看看,那时,你们不也跟着荣耀吗?
你们不是说柳村方圆几十里,哪一块地方养活不了人吗?那外面的世界比柳村大了好几十倍、几千倍、几万倍……,我就不相信没有容纳孩儿的地方!爸、妈,你们就放心吧,孩儿已经长大,会自己照顾好自己的,不会在外面受罪,你们就放心吧。
爸、妈,我一定会干成一番大事,到时候,我就回来咱柳村,把你们从柳村风风火火地接出去,让你们去城里享福。如果干不出头,我就不回来,直到干成大事的那一天,我再回来。爸、妈,你们就期待孩儿的佳音吧!
恕孩儿不孝,不能侍奉前后了。不在的这些日子,爸妈就自己照顾好自己吧。
健康、好运!
不孝儿拜上
1996年9月6日
离开柳村的时候,我十七岁,爸妈说我还瓜得鼻都衔不住哩(瓜得鼻都衔不住:当地方言语,用来形容年龄小、不懂事的孩子),我却总认为自己已经长大,是个真正的男人了。最起码,我有了和柳村其他男人一样壮实的体魄,有和柳村其他男人一样用犁头敲开地球沉默的那股子狠劲。最重要的一点,是因为母亲已经给我占了一个蕞媳妇。
高考落榜,就意味着和柳村其他的男人一样,我必须要用肩膀挑起自己的责任,必须要踏踏实实守着土地过日子。过日子就得有个媳妇,所以七月刚完考试,八月,母亲就提前为我占了一个媳妇。母亲说:“你媳妇娃手巧得很,专会做活家,自禄,挑时间过去你丈人家看看”,我知道的时候,母亲已经把她父亲给我安顿丈人了,让我有些措手不及。
媳妇娃长啥样呢?好看吗?母亲说:心疼着哩,你就放心吧(心疼:方言语,相当于书面于“漂亮”)。母亲还说,我那媳妇娃叫彩莲,还上过学,认得字哩。离开柳村的时候,我莫明地有些冲动,想跑去看看我那媳妇到底长啥样,到底心疼否?经过杏树崖时,我一直瞄着车窗外,可是瞅见好几个姑娘,我不知道哪个是我的媳妇彩莲,或者说她们之中到底有没有我的媳妇彩莲?她们都一样梳着两个羊角辫子,让人感觉十分亲近。后来,我做梦还梦见这些个羊角辫子哩。
有一回,我梦见母亲问我:你还要你的蕞媳妇吗?再不回来,你的蕞媳妇都跟人走了。我惊出一身冷汗,醒来才发现原来是南柯一梦。这一天,干什么都很没劲。有好多次我问自己:我还要我那蕞媳妇吗?为什么我一直对她那么在乎呢?
事隔十年,现在,我正一步一步走在回柳村的路上。望着柳村熟悉而又陌生的影子,感觉一切恍如都在梦中,又那般真实贴切。柳村可爱的样子,还是那么真实,却又变得陌生有些不认得了。
车行至离柳村还有十里左右镇上的时候,见天色尚早,我就提前下了车。我想把自己的双脚、把自己彻底交给柳村一回,我要把这十年来没走过的这一段路,仔仔细细地温习一遍。我想数数从镇上到柳村土路上的坑洼增加了几个,还是减少了?记得原来上学的时候,就经常低头数着这些坑渠,数路边的石堆,不觉间就回到家了。
下了车,我却愣在当儿,半天没回过神。眼前哪有坑洼去数?平坦宽阔的双车道柏油马路,一直向前延伸了去,两边渠道,也是水泥石堆砌成、平滑宽敞,马路边经常堆放垫路面的石堆也都寻不见踪影……。
有点突然,也有些意外。我犹豫了一下,想爬上旁边地埂,然后翻山回去。却想,既然提前下车,就不是为了要赶时间打捷路的(“捷路”是按天水方言的叫法写的,当地方言读“qie‵lu”),故乡的泥土,表面铺上一层柏油,它不也还是故乡的土地吗?有什么不一样呢?便心安理得的踏上了柏油路。
走得很慢,比城里退休老干部吃过饭后闲散还要走得慢。每走一段路、走过一个村子,都要左张右望,看不够似瞅上半天。甚至要疑神疑鬼的瞎猜想半天:这都哪来那么多钱,家家盖起了青一色白瓷砖透顶的小洋楼啊?
心情按捺不住有些激荡,又有些不然。——我们柳村比这里肯定还要美的。我得赶紧回去瞅瞅,柳村的房子一定比这里还美、还要整齐。脚下却不听使唤,想多瞅瞅这一白到底的小洋楼,兴许过了这庄,那村就见不到了呢。
到了下一村子,眼睛却又望得直勾勾的。还是一砖到底,晶莹剔透的小洋楼。偶尔,两个小老头坐在阳台上晒太阳,下象棋,喝酒聊天;几个小媳妇嗑着瓜子,说说笑笑,看架势,像是在争论你家男人比我家男人更能挣钱,你的娃比我的娃聪明哩。
忽听得有人喊:“彩莲,你的娃在河湾套与别家娃打架哩。”
不想,彩莲已经嫁到姚李村,而且还有了孩子。心里有些酸溜溜的,转而又想:这个叫彩莲女人,是不是就是我的蕞媳妇呢?或许只是同名也说不定哩。转头去看,彩莲已经跑出老远,甩下一个蓝紫的背影,头发也不是两个羊角辫子,是烫成卷曲的短发。我慢步往前走一阵,就碰到这个卷发紫衣的彩莲,拿一根竹棍,小孩哭着在前面走,她在后面紧紧地跟着,还骂骂咧咧地喊:秋风过耳着哩,你×耳朵严了吗?咋来给你说好话不听,一天就晓得打锤。蕞蕞地把死狗的样子就先学了个扎实……(死狗:当地方言,同书面语流氓)。我看到彩莲铁青的脸,似乎觉得有些面熟。若不是生着气,她真的很漂亮!大眼睛、高鼻梁,好像曾听母亲说,这是女人福气的象征哩!
我进柳村的时候,刚好太阳西斜。哇,我亲爱的柳村,我差点就认不出你来了。要不是村口立着醒目的村标:马兰乡柳村,我还真认不出,这就是我离开十年了的柳村。南山堡子、北山头的树木好像比原来更壮实、丰茂,山下,巷道路旁却发现少了一些树木,多了一排排整齐的二层小洋楼,全部瓷砖贴面,一砖到底,错落有致的分布排列。路旁这两行洋楼,二楼阳台全是用玻璃包起来,一楼大多都做了铺面商店。比当年我离开柳村全村只有一个商店不知多出了多少倍。再往前,见一户铺面门前立着匾额:乡村劳务输送站马柳分站,马柳说的是马麒村和柳村,旁边有塑钢玻璃制作的活动报栏,公报一些劳务信息:北京,家政服务,女,包食宿,月工资800元,培训期一个月,培训期间月工资600元,报名截止11月底;上海,毛纺厂工人,女,包食宿,月工资1000元,培训期三个月,培训期间月工资500元,报名截止11月15日;上海,管道修理工,男,包食宿,月工资1200,培训一个月,培训期间月工资900元,报名截止11月底;天津,保安,男,包食宿,月工资1000元……,写得满满实实,最后空几行写着报名截止之后到县劳务办报到,统一组织出发。再看一遍,觉得柳村变化着实不小,连劳务输运站都有了。
左瞅又瞅,就是记不起我家该朝哪条巷道口进?看着这条是,又觉那条也像,真不敢贸然就往进踏步。幸好碰上兰婶,兰婶半天都没认出我,我叫了声:兰婶,她看了半天才认得我:这不是自禄吗?啥时回来的?啥,不记得回家的路了。呵呵,咋样,咱柳村变化大吧,不是你不记得,是柳村变年轻了,你记得的还是那个老柳村哩。呵呵。从这第二个巷口进去,左拐,到第三个巷口再右拐,第五户小楼就是你家了。
听得我家也盖起这样的小洋楼,我兴奋得差点跳了起来。本来,这是意料之中,但我还是感觉意外。就像刚下车看到这柏油马路,甚至比这还要意外。
知道了确切方位,还是费九牛二虎之力才摸进去的。刚钻进巷道,咋感觉有些不对劲,这巷道深邃了许多,后面一排楼房与前面一排整整齐齐的排列着,留出刚好两米多宽巷道,两边就是楼房的墙面,哪似原来:除了一些七长八短的树,啥也没有,刮风天气连个挡风的东西都没有哩。但想兰婶决不会骗自己,就放心大胆的往前走,果然拐过两个岔口,到第五户小楼门前的时候,我看见母亲坐在二楼的阳台上,一腔心事的样子,眼直直地看着远方。
母亲还没看到我,我老远喊了一声:妈,感觉喉头像塞住什么东西,被严严地堵住了。母亲稍微迟疑一下就认出了我,忽地从椅子上拾起(忽地:天水方言,与猛地、猛然同意),边朝里屋喊:他爸,娃回来了,自禄回来了。一边急不可待地往下楼跑。我上前抱住母亲,发现母亲头发白了许多,脸上笑容灿烂,眼中却是泪花打转,没说上一句话就先放声哭了起来……
第二天,父亲一大早就起来了。没顾上吃饭,兴奋地进出来回跑了十几个折子。说是要去什么“乡村文明学校”,说是一辈子都没听过课,今儿个高兴,他要正儿八经去做一回学生,听听这乡村文明学校都讲些什么。据说讲得都很好哩,都很有道理,大到爱国教育,小到个人仪态举止……。父亲唠唠叨叨没完没了,他不想多睡一会,吵得别人也没法再多睡会。
当我懒懒洋洋从被窝里钻出来的时候,父亲已经从外面回来。提着一大包菜色、几斤大肉,说是孩子回来了,恰值冬至,咱一家人高高兴兴,包顿饺子吃。母亲笑着从父亲手上接过菜色,二话没说就钻厨房里忙活去了。父亲笑得没了门牙的嘴巴大大敞开,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大陆或者发明了原子弹导弹,笑着,钻进厅房里,端出了电炉子,开始鼓捣起了他的罐罐茶。
我几把刷冼完毕,赶紧跑到厨房,想帮着母亲干些什么。见水桶空着,就拎了两个桶子,左瞟右瞄寻找扁担。
母亲看我傻不啦唧的样子,就笑着说:你看,这水轮头不是都接到灶房里了吗?哪还用到泉里去担水?说着,母亲就把水轮头拧开,清清的水便从轮头里哗哗流淌开了。
那我去取柴草生火吧?
呵呵,你不见这都接入昭气了吗?哪还要那么麻烦,用柴草生火呢?
吃饭的时候,不知咋的,突然就又想起我那蕞媳妇彩莲。昨天一进家门,母亲就问这问那,也没顾上说说蕞媳妇彩莲的事,这阵子想起,我便憋足了劲问母亲:妈,我那蕞媳彩她还好吗?她还在家吗?
哦,你那蕞媳妇,她还……,她……她……
她咋了,说啊,妈,说啊。
她……她……她……
铃铃铃……。突然,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是早上起床的闹铃又准时响了。天已经大亮,一缕阳光正从玻璃上直直地射了进来。
我翻转一下身子,伸手往衣服口袋里掏纸烟,结果掏出一个空烟盒子,一根烟都没有了。像是憋足了气没处发泄,要对一个没有知觉和思维的空盒子发脾气,我把那空烟盒子重重地摔向地面,地面除了轻微“啪”地一下,连一点灰尘都没激起。随即沮丧地卧在床上,目光呆滞地、望着这没有任何饰品的光秃秃地天花板。
——他妈的,又做梦了。
2006年12月24日改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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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田瞳
时间:
2007-7-30 11:36
写出了新农村的可喜变化。不过,作为小说,缺了故事情节,看起来更像一篇散文。
作者:
程相崧
时间:
2007-7-30 17:39
文章贴近生活,行文基本功不错,语言再修饰一下就更加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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