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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原创] 乡村人物之十一:群子 [打印本页]

作者: 春江花月夜    时间: 2007-10-6 16:48
标题: [原创] 乡村人物之十一:群子
  
   农历八月的天气,已是夜长日短了。忙碌了一天的人们,都早早上了炕。我就着煤油灯下,看一会儿刚找来的小说,那一刻真是神仙光景。

   刚睡下不到一个钟头,梦里听见有人呼叫,救人啦,快来人呀——,那声音是直着从腔子里发出的,透出惊慌、恐怖,在深夜显得很悚人。紧接着是狗的回应,叫声乱吠,村里一片嘈杂。我披衣起床,走到院外静听,只见村子上空,整个笼罩着一层浓浓的尘烟,同时有一股强烈的土腥味直钻鼻孔。朦胧中我意识到,崖塌了,出人命啦!

  父亲边穿衣服边往村当中跑,我一个人站在黑夜里,冷加上恐惧,听得见心“咚咚咚”的乱跳和牙齿 “得得得”的磕碰声。

  我家住在村子最南头,距离村中心还有三、四百米远。村中间房屋比较集中,特别是村子最中心相连的三座瓦房院,算是当时村里最好的住宅了。这三座瓦房院是旧社会地主的房子,当年的主人已被赶出,移居他地。现如今住在里面的户,都是贫下中农中的中坚人物。


    群子就住在最南面的瓦房里。房子背后是一面高20多米、长100多米的土崖,崖上长着柏树、臭椿、荆草等杂灌,借着崖面打了一溜许多孔窑洞,是生产队的牲口圈,还有附近的人在里面堆放柴草杂物等。

     群子是地道的贫农,准确的说,应该说是"穷家富少爷".群子的奶奶有四女一男,除了早夭的不计,一生大概坐了十几个月子,只落下了四女一男。群子的爸生下群子后不久死去,群子妈改嫁不知去向。群子的奶奶养活着四个女子,一心守着这个单传的小孙子百般呵护。

   旧社会一个妇女靠纺线织布养活这么多张嘴,实在不容易。听村里老年人说,群子的奶奶曾和一位邻居打赌,那位邻居给群子奶叫嫂子。有一次他指着群子奶说,“嫂子,你敢把裤子脱掉在村里走一圈,我就给你挖三升玉米!”群子奶说,“你说话当真?”邻居说,“当真!”群子奶说,好。她去找了一个中间人作证,以免事后对方耍赖。三升玉米顶住纺几斤棉花的工钱呢,再说上身穿着一件大襟布衫遮住屁股一多半,比现在的小姐选美穿的要多的多啦。五六十岁的人了,又是同令人,怕啥?群子奶在中间人的监督下立即兑现。她脱下裤子在村里走了一个来回。大襟衫子象一条短裙,光是两条细腿两只小脚露在外面,其他什么也看不见。走了一圈后,群子奶让和她打赌的人兑现。打赌者不满足,说,你没脱衫子。群子奶说,你没有说让脱衫子呀。这玩笑开大了,在证人的督促下,对方付了她三升玉米。心里暗暗后悔。要知道,那时候吃的是多么缺乏呀。此事成为许多人茶余饭后的笑谈。


   解放后,群子奶发落了四个闺女,自己也老了,守着已经成年的群子,这不敢干那不敢干,护得象"蝎子肚"似的。群子干了三个月的县大队,没离家,三十里地,没打过一次仗。后来县大队调出本县到陕南剿匪,群子奶怕孙子不安全,硬要求他退出队伍。群子回到家分得几亩地,但他从小娇惯了,自己不善经营,每年种的粮食仅够糊口。

  凭着根正苗红,群子娶了一房妻子。有人说,解放后"地里的南瓜满地滚,村里的孩子满地滚"。再加上毛主席说了,“人是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只要有了人,什么人间奇迹都可以造出来”。在这个口号鼓舞下,村子里人口急剧膨胀。

  群子好象才发现家里突然多了几个孩子似的。因为他每天不着家,整天东游西逛,今天参加村剧团,明天组织社火队。好在妻子年轻,又有几分姿色,并且善于应酬,所有来村工作的住队干部都肯来他家吃派饭,日子过得还可以。当时老百姓的文化生活十分贫乏,群子整天忙着搞业余剧团,无暇顾及生产。他的土地都是村里派工代耕的。村里老农会一声令下,谁敢不替军属群子干活?

  至于群子什么时候入的党,是否申请了,都让人有些疑惑。他四清以前多数时间是在高级社里混,无固定职位。当高级社改成生产大队后,群子又回到大队任副职,不是副大队长就是副支书。文革期间回村里干了一年生产队长。那一年社员的收入是历年来最差的一年,第二年就被撤了职。群子的生产队长被撤职以后,在一次社员会上发言说,“叫你们好好干,你们不听,总是偷奸耍滑。想吃粮食吗?扳倒香炉吃灰吧。我怕什么?一天不动弹,家里照样进40多分!”

   这话不假。群子本人在大队混一天,生产队给记12分;他妻子在大队当卫生员,为社员扎针看病,业余时间兼卖点止疼片、薄荷片、红药水紫药水之类无关痛痒的药,再为妇女们接个生,每天固定12分,还能额外得些现金、鸡蛋、红糖等物;两子三女都挺聪明,可惜长女初中毕业就辍学回家当了一名小学教师,一天计12分;长子学习成绩不错,他却把儿子早早送去当兵,三年服役期满转业回乡。在公社林场当工人,一天也挣12分。工分多分的粮食就多啊,别人是一年到头不够吃,他家是一年到头吃不完.楼板上的玉米都生了虫.日子过得象火炭一样红.

  唯一让他发愁的是,大儿子景行20多了,须要成家说媳妇。而说媳妇就得盖房子。可惜当年地主的房子太少,不然的话当年多分些,现在何至于操这心?自己虽然是大队干部,却不是实权派。批地基,生产队长才说了算。好地势人人想占,最后还是批在自己家门口,生产队用于晾牲口休息的一片场地。地势批好以后,群子趁没人时,把界桩向后移动了八米,牲口晒场的场地小了,他自己的院子大了。可是他忽略了一个致命的问题:房场离崖根太近。象这样高的崖面,据说大约30年左右要塌一次。据村里老人们说,已经塌了两次了,所以瓦房院离崖根都比较远,村人都说这崖是脉气,三十年塌一次是神的力量。

   事实上,30年是一茬树木成长的周期。崖上树木的根部扎在崖缝里,象慢性炸药,树木长着,把崖缝慢慢撑着,到时候崖就要塌掉一层,再生长一茬又是这样。重复往返,不是什么脉气,也不是神的力量。

  群子的大儿子景行退伍还乡后,批地基盖房子,经过订婚,马上就要结婚了。新房收拾一新,家俱也买好了,一家人忙得充实而愉快。

   当时生产队劳动日值非常低,好年景一个劳动日值五毛,差的只有两毛多。那几年社员们花钱大都靠“打刺槐籽”卖钱。就是上山采刺槐籽,供销社收购,一斤八毛。村里许多人都是靠打“槐籽”娶的媳妇或嫁闺女,所以有“槐籽经济”之说。

  农历七八月份,正是洋槐籽成熟的季节。天不亮,人们就带上干粮、竹竿、麻袋出发了。有的全家出动,远者一二十里,近者则三四里,满山遍野呼儿唤女,男人钩树枝,脖子仰起,一天下来,自己都能感觉到脖子咯咯吱吱的响声;女的摘槐角,手被槐刺扎得鲜血长流。饥了啃口干馍,渴得顶不住了,下到沟底找点泉水喝。就这样,还得偷偷摸摸,感谢队长不向上汇报之恩。不然的话,或者给你扣个破坏“农业学大寨”的帽子,或者给你加个“资本主义尾巴”,你也担不起呀。

   人们太忙了,太累了,上山打槐籽一天下来,有的回到家里已是夜里10点多,又饥又渴,胡乱吃两口饭,扳倒脖子就睡。正在这当口,群子的长子景行已收拾好新房住了进去。

   那天晚上饲养员去窑里圈牛,牛就是不进圈。这牛圈就在群子新房的背后。饲养员无奈,四头牛,一头一头往里硬拽。饲养员是有经验之人,他看着牛的反常现象,心里就有些疙意。按预计时间算,这崖也到了该塌的时候了。只因天太晚了,天色太黑,明天早上无论如何得上到崖上去看看。

   就在这天夜里,崖面塌方了。群子的新房被捂在下面。新房里不但住着儿子景行,还有景行的姨表哥张贵。张贵也是才退伍还乡的,这天在姨家耍得晚了,没有回,表弟兄俩就住在一起。

  当第一次塌方后,群子于睡梦中听见儿子的呼救声。他连爬带滚起了床,连上衣都没有来得及穿,刚跳下床,就听见又是一声塌方声。群子喊叫着,我的儿呀,出来一看,却什么也看不见。

   群子赶紧回家把灯笼点着,打着灯笼出来救孩子。新房的后墙已被土方推倒,睡床就在后墙根,群子看看现场,知道这不是一个人可以挖出来的,就赶紧满村呼救,到每一户去叫人。当人们闻讯赶到现场时,离塌方已有二十多分钟。屋顶倾斜着,随时都有倒塌的可能。

  平时生产队干活吃劲的就那么几个年轻人,这些人到现场一看,二话不说,也顾不上危险,上去就用手搬开土块。大块搬不动的,几个人往外推。时间就是生命!当时社员除了少数有外援的几户,有赵本山说的“家用电器手电筒”外,其他人很少有照明工具。大家就摸黑在现场挖着。手流血了,也顾不上包,头磕烂了,还是继续挖。当人们用手摸到被救者的头发时,有人喊,“找到人啦,大家再加把劲!”

   就在这个时候,大队民兵营长带着一个班的民兵赶到,带着工具前来支援。营长让社员们全部退出,由民兵们挖。

  危急中,村里的社员们忙着救人,谁也没有想到“阶级斗争”这个问题。但民兵营长想到了,他高喊一声,“这是阶级敌人搞破坏呀,大家要注意!”

   人的生死存亡往往只在一两分钟之间,就在这一上一撒之间,一两分钟就过去了。当景行被救出来时,心脏已无跳动,呼吸停止,鼻孔内被土填满。民兵用担架紧急抬上送医院急救,但走到半路就回来了。因为景行身体已凉。而张贵是挖出来就死了了啦。两个年轻的生命就这样转瞬逝去。全村人都沉浸在巨大的悲痛和恐惧中。

  群子的妻子始终在现场,她萦心着儿子手上的手表还在否。直到把人挖出后,她看到手表还在,才放下心。别人痛心的是二十多岁的多好的大小伙子没了,而做娘的却只萦记着手表,怕被挖人者取走。

  人们常说,祸不单行。景行死后不久,土地就下放了。群子家再也不得多挣工分了,地里的活得自己干。教师一律参加考试上岗,群子的大女儿考试不及格,被打发回来。接着是医疗制度改革,群子的妻子又被淘汰回家。一连串的不幸接踵而至,群子终于病倒了。这个家从此也一镢不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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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田瞳    时间: 2007-10-6 17:21
从这篇小说中看到了作者明显的变化,比起上一篇,写得集中,简洁,显然是对素材进行了精心提炼。精华鼓励!
作者: 敬一兵    时间: 2007-10-6 17:55
这篇确实写得不错,版主的评点也颇到位的,一并欣赏~~
作者: 杨友泉    时间: 2007-10-6 22:01
最初由 田瞳 发表
从这篇小说中看到了作者明显的变化,比起上一篇,写得集中,简洁,显然是对素材进行了精心提炼。精华鼓励!


同感!支持朋友!
作者: 程相崧    时间: 2007-10-7 22:48
精彩的一篇,精华!
作者: 春江花月夜    时间: 2007-10-8 12:06
谢谢田版、敬版和程版,还有友泉兄!假期看余华的《活着》,才在慢慢琢磨,怎样写小说,学着写啊。
作者: 娴情逸致    时间: 2007-10-10 16:20
欣赏!
作者: 川媚    时间: 2007-10-10 21:13
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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