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爷身上有五毛钱,也会跑十里路去赶集。现在的五毛钱,掉在地上恐怕连三岁幼童都懒得去捡,可在大爷活着的年代,五毛钱的用途还真不小呢!五毛钱,可以买一大堆又香又甜的杏子,或者一小筺又鲜又亮的桃子,或者五个油香馋人的肉包子,或者十个热气腾腾的大白馒头……大爷在家,一年四季都很难吃上一顿可口的饭菜。因此,即便是一个大白馒头,对大爷来说都是最好的享受。
每逢“三六九”,是老家的赶集日。距我们村最近的集市,在一个叫润镇的地方,十里路。大爷已经70多岁,早丧失了下田干重活的劳动能力,每天除了早早地挎个粪篓出门,四处给自留地拾粪外,就只有掐指头算日子准备赶集了。赶集,几乎成了大爷晚年唯一的生活方式和最大乐趣。只要身上揣几个零钱,赶集时,大爷就会蹭进油香扑鼻的饭馆,抖抖索索地买几个猪肉包子,外加一碗臊子面,美美地吃上一顿。这顿不足一块钱的美餐,只吃得大爷嘴角流油,满面红光,深陷在眼窝里的昏花老眼,一眨一眨地放射着兴奋、满足的光芒。然后,打着饱嗝出来,又顶着白花花的太阳,在乱糟糟的老街挤来挤去的人群里,逛呀逛,直逛到人声消歇,集市散尽,才极不情愿地开始踏上回家的路。
回家的劲头,自然不及赶集来时的劲头了。因为回到家里,就意味着要面对清冷的窑洞,清贫的生活,清汤寡水的日子,和十天半月都难得说一句话的大婆。大爷和大婆,好像是一对天生冤家,互相称呼都有绰号,如果没客人来或者非说不可的话,他们都视对方为不存在,谁也懒得理谁。
大爷赶集来的时候,撩开长腿,健步如飞,完全不像是个古稀老人,我可是连小跑都赶不上他呀!于是,每次我都哭丧着脸,抱怨道:“大爷,你咋走的这么快呀?”
“我这,都是年轻那会儿练出来的。”大爷就开始自豪地说讲述他年轻时的经历,“想当年,大爷我赶骡子时,北到绥远,南到开封,西到凉州,东到太原,差不多走过了半个中国,全靠的就是这双快腿。在外面闯江湖,胆不大不行,腿不快也不行。尤其是回咱们淳化,从口镇上来,40里黑松林土匪一拨一拨的,个个凶神恶煞,拦路明抢,如果跑不快丢了钱财和牲口事小,弄不好连命都丢了。唉!那年月,你娃可是没经过,穷着哩!乱着哩!像你这么慢慢腾腾一个人在这荒郊野外走,不被人抢,也会被狼吃……”
“哟哟哟,你越说越玄乎了。”我心里虽然毛骨悚然,嘴上却装作不信他“吹牛”,就缠着让他讲讲刘志丹、杨虎城那些大英雄的故事。别看大爷没念过几天书,这些人和他们的传奇故事,他却知道得很多、很多。
大爷说他年轻时,曾去过三原县杨虎城的公馆。“那高高的门楼儿,青砖琉璃瓦,朱红漆的大门,气派呀!啧啧啧……”大爷的口吻里满是羡慕。我半信半疑,故意问:“大爷,杨虎城公馆你能随便进去?”大爷头一扭,撇撇嘴说,“那哪能随便进哩!门口都有卫兵把守哩!”“你是咋进去的?”我不依不饶。大爷见我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就眨巴眨巴深陷进眼窝的眼睛,不再答理我。我就一直怀疑,大爷也许是真的路过过“杨公馆”,并没真进到里面去。
其实我最感兴趣的,还是刘志丹的故事。因为,刘志丹确实来过我们村,不少老人们都见过。自幼在我的心目中,刘志丹要比杨虎城传奇的多。何况,我那从未见过面的爷爷王营苍就是跟他“闹红”后,在一个叫“照金”的地方被敌人砍了脑袋的。每次一提起刘志丹,大爷就精神抖擞,两眼放光,一边“咕噜咕噜”地吸着呛人的旱烟,一边津津有味地讲述——
“刘司令的队伍呀,那就不像个军队,简直就是老百姓嘛!人都和气着哩,五颜六色的,穿啥衣服的都有。手里拿的有长枪、短枪、土枪,还有大刀、长矛,甚至耙子、镢头、铁叉……他们只打财主,不祸害百姓。那年春二月,刘司令的队伍来了,东村的有钱人全都吓得钻进了土城。别看那土城不大,却三面环沟,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刘司令呢,中等个儿,面白,瘦瘦的,说话挺和气。他怕误了春耕,就冒着危险一个人下沟去,亲自站在半坡上向城里人喊话,说:我们是红军,不乱杀人,也不‘共产共妻’。你们出来耕种吧,别误了农时。结果,城里的财主以为刘司令哄他们,就用快枪和土炮封锁住沟坡。刘司令被困在那儿,上不来,也下不去。后来,幸亏咱村几个德高望重的老人,站在沟这面喊话说情,他们才放回了刘司令。唉!刘司令那可是个好人呀,可惜死的太早了。不然的话,解放后,他最少也排在毛主席后面……”
其实大爷的话,就是老家人一辈一辈传下来的话。大爷的肚子里,好像装满了稀奇古怪的故事,这也是我最喜欢跟在他屁股后当“尾巴”的原因。正是听多了大爷讲述的传奇故事,我才认为大爷是天底下最胆大的人,走州过县,见过大世面。崇拜之际,我就编了一段顺口溜:“大大爷,爷爷大,大爷大爷啥都不怕!”于是,不管在家里还是去野外,只要是一个人,我就非得拉他老人家做伴。有他在身边,我才感觉心里踏实。
我既是大爷的小“尾巴”,也是大爷的忘年交,更是大爷最信赖的人。大爷有啥心里话,不会给他的亲侄子——我的父亲讲,也不会给他的亲生儿子——我的堂叔们讲,更不会给称他为“老鬼”的老伴——我的大婆讲,但肯定会给我讲。比如,每次赶集前,如果身无分文了,大爷必定要先去我俩堂姑母家里转一圈,常常得到三块五块钱的孝敬。回来后,大爷就悄悄告诉我说,有钱啦!明天,咱爷孙俩上街吃肉包子去。我就屁颠屁颠地跟大爷去润镇赶集,既可以开开心心地闲逛一天,还能混上一顿香喷喷的好饭。
毕竟是70多岁的人了,大爷也有走累的时候。大爷累了,就边走边“咳吁吁----咳吁吁----”地长吁短叹。我觉得好玩,就问:“大爷,你咳吁吁个啥呀?”大爷似乎也不好回答我,只一个劲儿眨巴着昏花的老眼,无可奈何地裂开缺牙的嘴,无声地笑笑。
村里长花白胡子的老汉不少,但像大爷那样讨娃娃们喜欢的不多。大爷走到哪儿,屁股后头常常跟着一群娃娃,大呼小叫,叽叽喳喳,惹得大婆就躲在屋里悄没声儿地骂:“老鬼,就像个放羊的,放了一群羊娃子……”
那年,我到县文化馆学习。刚过了三天,大爷突然来了,弄得我措手不及。我问他咋来的?大爷说是“走来的”,吓了我一大跳!从村里来县城,可是整整三十里路呀!大爷,真是太厉害了。当时,我也是进城接受短期培训的乡巴佬,住在文化馆空荡荡的大会议室里,每天在文化馆的食堂买饭吃。可是,在大爷的想象里,我是进城来“工作”的,吃香喝辣的,他已有十几年不曾逛县城了,也来沾沾孙子的光。我嘴上不说,心里真怕他这么一来,人家文化馆的人有看法。但大爷既然来了,我只好硬着头皮招待。白天,大爷随我在文化馆食堂吃完饭,就一个人去逛街。晚上,和我挤在会议室的大桌子上睡觉。大爷在县城美美地逛了三天,才恋恋不舍地再步行回去。
那年,我们要举家迁往新疆。父亲母亲先带两个妹妹走,留下我一个人处理家事。空荡荡的老宅里,只有我一个人厮守。倘若没有大爷的陪伴,我也许早就被“鬼”给吓死了。因为,村人都说这老“窟隆窑”里闹鬼。因此每当天一擦黑,大爷就准时来陪我做伴儿。大爷昏花的两眼,总是辉映着一明一灭的旱烟锅子,和一闪一闪的油灯,使我有一种幸福温暖的感觉。也只有在他“咳吁吁——”的喘息和咳嗽声中,我才能安然入梦。
半年后,父亲来信催我上路。我终于要走了,要离开养育了我十多年的乡土,要离开我熟悉的老“窟隆窑”,要离开背着我长大的大爷。我的心就像泛起了汪洋大水,日日夜夜,泪花四溅……大爷虽没说什么,但从他动辄就“咳吁吁——”的叹息声中,我能感受到他老人家也正在承受着亲人生离死别般的煎熬。本来,我想从父亲寄来的路费里拿出10块钱,留给爱赶集吃嘴的大爷。可是,又怕路费不够,临行的前夜,我只将20斤粮票死拉活拽地塞进了大爷的衣兜。
第二天,我也要走了。深秋的清早,寒冷的西北风小刀似的凌厉,简直能刮疼人的骨头。大爷猫着瑟瑟发抖的身子,两眼红红地一直送我登上长途汽车。车跑出了老远,我才敢回头再看,大爷那撮白花花的胡子,依然在风中哆嗦着,哆嗦着。无意间,我摸摸装钱的衣兜,却触到一团软乎乎的东西。忙掏出来一看,竟然是一叠皱巴巴的“毛毛钱”,约有两三元,连同我给大爷的那20斤粮票一起,包裹在一片皱巴巴的塑料纸里。我禁不住心头一颤,泪水就哗地涌流出来,一路不干……
原想到新疆后,过几年再回去看望大爷。谁知,自从挥别老家,为生计所迫非但没机会回去,甚至连封信都没正儿八经给大爷写。直到十多年后再回到老家,大爷早已入土为安。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跪倒在大爷的坟前,泣不成声,泪流满面……
焕 儿
焕儿和我同岁,都只吃粮食不长个儿,一般的高。因此,从小学一年级直到四年级,我俩都坐在教室的最前排,是同桌。
焕儿的妈特疼爱焕儿,因为焕儿是独子,但焕儿的爹打焕儿就像打猪打狗。焕儿每天上学不是眼角挂着泪痕,就是屁股痛得不敢挨凳子,连老师都心疼地骂焕儿的爹:“那老绝户头!不喜欢就别抱养嘛!”
我这才渐渐知道,焕儿的爹妈不会生育,他是出生三个月时由妈抱养来的。因此,焕儿很老实,很听话,很乖,学习也很用功,成绩却不好。他从不欺侮人,只有别人欺侮他,连女生毛毛都是一见他就喊:“抱养的!抱养的!”
在学校最受欺侮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老实人,一种是小矮个儿。我不老实,鬼点子多,但个儿矮,体弱,常受欺侮,但我在学校都是“尖子生”,有老师护着,再加上我妈的厉害远近闻名,谁一时犯浑欺侮了我,总是没好果子吃的。焕儿就不一样,受欺侮白受,反正除了他那个老实巴交的妈,谁也不在乎他。
我跟焕儿很好,但也许是人性的丑陋作祟吧,我也少不了欺侮他。他总流着鼻涕,我嫌他脏,常常骂他“鼻涕虫”。课桌自然是我占大半个,他不能越过“三八线”,否则,我的拐肘毫不客气。他学习不好,老师让我帮他,我嘴上答应的好,却每次极不耐烦地训他,嫌他问题太多、太啰嗦。考试时,我更坚持原则,铁面无私,能给邻座的毛毛扔纸条,也不容焕儿瞅一眼。然而,焕儿从不计较,总是跟着我。我们天天都在一起,放学后挖野菜、拔猪草,到沟里找“呱啦鸡”窝掏它们的蛋,还各自拉一只小山羊满野满坳的放。
外村人都当我俩是一娘生的双胞胎呢!
是上小学四年级时的那个暑假。一天,午后特别热,我正在父亲的医疗站睡觉,蓦然被一阵吵闹声惊醒。睁眼一看,窑里挤满了人,父亲正在给一个满头满脸是血的娃包扎伤口,那娃的头顶已渗出粉白的脑浆。那娃不是别人,正是焕儿。我当即吓得两腿发软,坐在炕沿上一动也不敢动。
焕儿是在村外的沟畔放那只小山羊时,为了给馋嘴的羊拔一丛野苜蓿,失足摔下几十丈深的沟底的。两小时不到,焕儿就死了,死在用架子车送往县城的路上。
同学们对焕儿的死都表示惊讶,悲伤的却不多,也许都还太小,不知道生命有多么金贵。他们倒常常吓唬我说,小心点,焕儿叫你来了!
自从焕儿死后,我真正才感觉到了自己的孤独和落寞。于是,常常一个人偷偷跑去看他的坟。焕儿的就埋在他掉下去的那个沟畔,是一座小小的土堆,孤零零的。
焕儿死后不久的一天正午,我睡午觉,竟然梦见焕儿叫我去看戏。我答应着,高高兴兴地正要跟他一起走,却被妈妈的“吃饭”声喊醒。好梦被打扰了,刚醒过来时我还在心里埋怨妈妈:“迟不叫,早不叫,偏偏这时候叫!”就在做梦后的第三天,我不慎从我家几丈高的崖畔掉了下去,下颌缝了12针,如果不是爸爸救命,也许早跟焕儿一样,死在送往医院的半路上。
村里人都说,是焕儿把我推下去的,我也信。而当想起梦里的他叫我看戏的情形,如果当时没有妈妈唤我“吃饭”,我跟焕儿去了呢?禁不住惊出一身冷汗!这也是焕儿留给我一生的伤痛。
[copyright]版权[/copyrigh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