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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远去天堂的莹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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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2-21 20:44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正序浏览 |阅读模式
  踏一路风雨,洒一路热泪,莹哥呵,我又来到了你的坟前。

  泪水,不要这样流,不能迷了我的眼睛。我要再看看莹哥的坟!

  莹哥呀,整整三十年了,你一个人默默地躺在荒凉的长城脚下,永不醒转!这万古的不朽长城,便是你永久的归宿吗?

  三十年光阴,快似箭飞,这旷野孤坟上早已长满了荒草。雨点打在草叶上,草叶儿不安地摇动着,沙沙地轻声作响。莹哥,这如怨如诉的声音,可是你不平的诉说吗?

  我知道,莹哥呵,在九泉之下,你的眼睛并没有闭上。据说凡是含恨而死的人,都是不肯瞑目的,更何况是你呢?

  啊,我的远去天堂的莹哥!既然你那明亮的双睛没有闭上,那么你是否看见了——在你死后,你的小莲也变成了一个疯女?

  莹哥,请你说一句,在人世上,什么样的人才叫“疯”呢?

  他们说我疯了。可是我,即令是快刀割在脖子上,割在心口上,也绝割不断我深深的思念!我的莹哥呀,既然你那明亮的双睛没有闭上,那么你是否看见了——这些年来,你留下遗稿,日日夜夜都珍藏我的身边?那一篇篇未能变成铅字的小说稿里,灌注着莹哥你的多少心血啊!我紧紧地护着它,就如同护着你一样。我身边有了它,就如同有了你一样。

  今天,又是你的周年了。莹哥啊,既然你那明亮的双睛没有闭,你该看见了,在每年的这一天,你的小莲都寻着你的足迹,一步步,到你面前来,就如同当年你出门时那样。

  我心中的莹哥呀,此刻,我站在你的坟前,哭不尽我的眼泪。春天的雨点淋着我,我的泪水淋着你的坟。坟里的莹哥呀,此时此刻,有多少珍贵的回忆,有多少难忘的日月,都来到了我泪水沾湿的眼帘……

  忘不了呵,莹哥,那春光明媚的学生时代里,你我同坐在一张课桌,你我都一样喜爱文学。不过,我怎么能跟你相比呢?我只是喜欢读,而你却是喜欢写。我们的欧阳老师是那样钟爱你,我的一双眼睛,也是时常望着你的身影。

  忘不了,离开学校以后,我们双双回到农村里,立即就迎接了生活的严酷考验。莹哥你,遇到的第一个题目,是艰苦,是磨炼。因为你是一个单身人呵,没有人分担你的一丝困难。只说那每天的劳动十来个小时,回到家里还得自己动手做饭吃,哪还有闲暇的时间呀?在这样的境遇里,不管你多么喜欢文学,难道还有可能坚持文学上的努力吗?我呢,有心想为你分担几分甘苦,宽慰你孤寂的心灵,却不料有些人竟议论纷纷,说什么,公社主任的女儿和地主的儿子好在一起!

  啊,莹哥你看,生活给你安排的题目,是要试试你的意志和毅力;而对我小莲,则是要检验我做人的品德和对友情的忠贞。这都是十分严峻的考题啊!

  我们就那样迎着风浪,开始扬起我我们的帆。我们两个,从童年起一块儿长大,青梅竹马,情深意厚。难道说,那些无聊的闲话能把挚情击退吗?叫那些人嚼烂舌头吧,我才不怕!他们越说,我偏要做个样子给他们看看,我就是跟莹哥好,怎么啦?谁能拦得住?

  莹哥,我努力尽我的心意,尽可能挤出时间来,帮你做做饭,帮你洗洗衣。这些小事,虽说微不足道,但是,一颗真诚的心往往能生出百倍的热能,我希望我的些微帮助能增添一点点你心中的力量。然而,农村里是那样的忙,我在家里又是大姐姐,我爸在公社很少回来,家庭的担子几乎全落在我一人身上。所以,莹哥,我毕竟不能每天都挤出时间来帮一帮你。多数日子里,还得靠你自己去对付,而那日子一天连着一天,日子比树叶还要稠啊!

  到了这样的考验面前,我也更清楚地看见了,我的莹哥的心是用什么铸成。你沉着地迎接一切,不多说话,也不皱眉头。一个月三十天,你天天都在地里劳动,一干起活来就汗水不断。你说,要用劳动的汗水来洗刷家庭成份蒙在身上的耻辱。莹哥呵,我若不是亲眼所见,真难想象你在那样的条件之下还怎么能握笔写作。你让我懂得了,一个真正有志的人,即使在最艰难的环境中也会找到办法的。你说,你的灵魂里有火在燃烧着……

  每天,你劳动后回到家里,把锅放在炉子上,就赶快抓起笔,写上一页两页,听到锅里的水响了,再急忙回过头来,做一顿最简便的饭。也有时你一提笔就忘了一切,一锅水烧干了,炉子灭掉了,而你还不知道,猛听得上工的钟声敲响,你才忽地惊醒,连一口水也没顾上喝,就扛上铁锨又去劳动了。那一个个漫长的深夜,就更不必说了,你独坐灯前奋笔疾书,听了多少次雄鸡报晓?以致村里人都说,全村最能熬夜做针线的女人也熬不过石莹!这句评语,包含了莹哥你的多少心血呀?

  可是谁又能想到,这样一个用超常毅力拼命写作的人,竟是没有一张最普通的桌子呢?莹哥呀,你写作时,只能扒在一只小箱子上,那箱子又小又矮,放上个小油灯和一沓稿纸,胳膊都搁不下。你盘腿坐在小箱子前,写一阵腿就麻木了,再加上弯腰太厉害,莹哥,你那样写上半夜,该是怎样的吃力呀?

  一天天,眼见得你的眼圈黑下来了。有人说,你半夜三更地折磨自己,那是何苦呢?而你伏在小箱子上飞笔,却从不觉得那是一件苦事,你说小箱子上有不尽的享受!莹哥你说,你写小说时所体验到的快乐,就如同爱钓鱼的人坐在小河边伸出了钓竿,如同爱看电影的人坐进了影院……

  我不能给你更多的帮助,但是尽我所能,哪怕只有一会儿的空闲,也要跑过去帮你干点什么。那时你就站在旁边,不转眼珠地看我,明朗的脸庞上闪烁着动人的光彩,安详的嘴角上挂着甜甜的微笑。莹哥,也许,只有在那短暂的时刻里,你才能赢得一会儿休息,舒展一下紧张的大脑和疲惫的筋骨吧?

  我们并肩向前走,然而道路是那样坎坷。妈妈不知听了谁的闲话,有一天忽然对我打来一棒:“再不许你往石莹那里跑!”

  “怎么啦?”我心里咯噔一声。

  “你就没听见外边是啥风声?”妈妈含怒地说,“就不想想,他是啥人,你是啥人?

  什么?她竟能这样说话?别人胡说,我可以不睬,但这是我的生身母亲呀,女儿是属于妈妈的……

  亲爱的莹哥,那时我们还太年青,谁也没有说过一句关于爱的话。但是,难道非要把那个字说出来,才算是有了爱吗?纯真的爱情自有它的预感,知道爱能生爱。而爱情的红线是斧砍不断、火烧不灭的,纵令是妈妈的手,也拦不住女儿认定的路。我不吐一个屈服的字,眼瞳上滚动着泪花,牙齿把嘴唇咬出了血。

  妈见我那个样子,她的心又软了下来,重重叹了一口气说:“莲儿,不是妈要拆散你们,你想呀,你爸在公社当着主任,他的女儿怎么能……唉!要说,石莹也是个好孩子,心眼儿正,人品也好,劳动起来,人都夸奖的。可谁叫他家的成份不好呢!”

  “这能怪他吗?”我叫起来,“他才二十岁,他也是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他有什么错?”

  妈妈解释不清也回答不出,只说:“不管咋说,你得听话,你和他的事,万万不能成。”

  啊,我的妈妈,糊涂的妈妈呀!难道说,只因为一个家庭成份,我的命里就注定了不能和我的莹哥在一起吗?

  啊,不!许多文学作品告诉我们,人类有形形色色的虚假和欺骗,有各式各样的变心和负义,但是更有高尚的人格和圣洁的真情。人世间的情谊若是从心灵深处出来的,那就应该经得起任何检验,无论是荆棘阻路,或是那层层磨难。在我来说,我的感情出自我的内心,而我的心在我的胸膛里长着,谁也割不走,摘不去。我的爱像一条江河,这条河看准了目标,能够冲破一切,向着那美好的前方滔滔奔流。

  莹哥,这场风波,我没有告诉你,为的是不能伤你的心,你正在全力奔赴那迢递的关山!

  你是一心扑在文学的长廊里,勤恳地耕作,认真地采撷,努力地酿制。记得著名作家歌德说过这样的话:只有每天都在征服才能的人,才配得上自己的才能。莹哥呀,你正是这样踏踏实实地迈步,珍惜每一寸时光,用坚毅的意志开辟着通向未来的路。

  勇于进取的人,每一个新的日子都会有收获的。看你那一本一本的札记,看你那一篇一篇的草稿,在箱子里越积越多了。第二年春天来临的时候,你正式写出了第一个短篇小说《黑河口插曲》。我读了它,清新的气息扑面而来,我被小说里的人物激动得双脚直跳。我情不自禁地喊,我来抄!我不睡觉,连夜抄。

  多么高兴啊!有位诗人说得好:不曾经历过创作的痛苦的,便不能经历创作完成时的喜悦。莹哥,我虽然未能像你那样亲手写作,但我也曾和你一同品尝了创作的甘甜苦乐。这样的喜悦,用什么能比呢?我一夜之间抄出了那一篇小说稿,我不记得曾有任何一次能写得那样快、那样好、那样干净。

  我们怀着无比虔诚的心情将稿子投寄出去了。一边等待,一边再写新的。

  莹哥,我说不出我对你有多少敬佩!你聪明的脑海里有什么样的智慧?你明亮的眼睛里有什么样的光华?为什么,日常的生活到了你的眼晴里就化成了生动的故事?为什么,普通的人物到了你的脑海里就闪出了照人的火花?你时刻都在酝酿,都在编织,而后又从笔尖上倾吐出来。你写得又那样快,只要你一坐下,那支笔就不停地飞。尽管如此,你的笔仍然跟不上你的脑子,你那广阔的脑海里呀,任骏马飞驰,似波涛奔涌!

  不久,我们收到了编辑部的来信。啊,《黑河口插曲》留作“备用”啦!信中说小说虽说没写什么大的题材,却清新流畅,波澜层叠,引人入胜。可真是喜出望外呀!我捧着那现页信纸,一时竟涌出两眼泪花。你却只是微微一笑,对我说:“不要太激动吧,这仅仅是开头,前边的路还长得很呢。”

  莹哥,既然你决心如钢,就一直往前走吧!你在生产队里劳动得出色,回到小屋里也写得更勤奋,正像果戈理所说的那样:描写,描写,描述得入迷了。

  然而,这世上的事情,想不到竟这样会捉弄人。一晃半年过去,小说没见出来,陆续又寄出去几篇稿子也都如石沉大海,不见一丝消息。怎么回事呢?我急得心里发焦。你的神态却仍是那样沉静安详,不多说几句话,眉宇间仿佛在思索着什么。我一提“黑河口”,你就摆摆手,只是那么轻轻地笑上一笑。

  日子过得真快,转眼,九个月,一年过去了,我们望眼欲穿,却怎么也望不来一线音讯。恐怕编辑部早就把那篇稿子扔进字纸篓里了,我都害怕在你面前提起这件事了。你呢,莹哥,也避免提起。我看得出来,有时候你的眉头拧得那样痛苦,你的神色显得那样深沉。事情到了这般田地,你我都有一种预感,稿子不见下落,怕是吃了家庭成份的亏,听说编辑部在发表一篇作品之前,是要首先发函了解作者的政治情况的。只是,我和你默默相对,谁也没有把这个说破。

  那时莹哥你正在创作你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第一步》,已经写过三稿了。然而,这么大一本稿子写出来了,它可有出路吗?

  这个问题,我不敢和你谈。我深知你的毅力和恒心,你可以吃尽苦,你可以流尽汗,你可以为文学献出一切。但是,当你明知你的一切努力都毫无希望的时候,你能经受得起吗?

  啊,莹哥!你的心中,到底蕴含着多少巨大的力量呢?那时你的目光看向远方,仿佛要探寻什么,你说:“暂时别考虑它的出路吧。我们的眼睛,要看着很远的地方。只要能写出真正的好作品,它总是人类文化的宝藏。我觉得我的一颗心整个浸透在文学里面了,我的生命要献给文学。如果我不写,那我的生命就完结了。我并不希求什么,我只渴望着创造。一个人来到世界上,他总要为这个世界贡献点什么。我就选定了文学,我绝对离不开它。只要我写着,我就看见远方有一簇火光在闪耀,这就是我生命的动力。小莲,我要写,我要写啊!”

  啊,莹哥,别说了,我懂得了你的心。我每伴着你向前走一步,都增添一层对你的理解,都加深一层对你的爱慕。莹哥你写吧,第四稿,第五稿,第六稿!我有这样的莹哥,我感到无比快乐,无比自豪!我的莹哥,你快快地写吧,我将伴你到底。

  冬天来了。那是个多么寒冷的冬天啊,河西走廊吼叫着从西伯利亚吹来的朔风,祁连山下冰封雪飘。你的小屋子,哪能抵御得住严寒的侵袭?破旧的门窗裂着大缝,寒风向屋里灌,雪花往屋里钻。而你的屋里,却只有一个小小的供做饭用的土炉子,为了省煤,一做过饭就赶快把火封住了。就在那儿,莹哥,你一页一页地写,手都冻得裂满了血口子。

  一个人有了坚定的信念,那力量该有多么顽强啊!想想看,一部十六万字的小说,就是这样产生的在严寒吹袭、没有电灯、没有桌凳的乡村小土屋里。

  稿子写出来了,我们为它的出路反复商量了几天,决定换个地方,寄到外省去。就如同捧着一个新生的婴儿,我俩把那本书稿,郑重地寄往上海文艺出版社,连同我们的心都寄出去了。

  可谁知道,我们寄出去的是心血的结晶,换来的却是残忍的悲剧。莹哥呵,我该怎样来叙述那剜心的一幕?

  那是初春,祁连山上的积雪还没有消融,河西走廊的春寒还没有退去。那一天,因为给爸爸送衣服,我到公社去。事情竟是那样的巧,一走进爸爸的屋门,我的眼睛猛地一亮,看见一排鲜艳的红字——“上海文艺出版社”。啊!那是一封刚刚拆开的公函,在桌子上放着。还用问吗?肯定是为了我们的小说,我们的《第一步》呀!我的心差点儿从口里跳出来,我的手比闪电还快,抓过那信,三秒钟之内就看完了:

  “你处石莹同志寄来的中篇小说稿《第一步》,我们认为有进一步修改基础,特函请你们将该作者的情况评介我们。”

  啊,什么样的喜讯,什么样的喜讯呀!我激情难遏,惊喜地叫出一声:“呀!成功啦!”

  “喊什么?”爸爸敲着桌子,沉闷地给了我一盆冷水。我一看,他正冷冷地瞪着我,显然是因为我看了函件,对我很不满意。

  我可没管他的态度,我正在极度的兴奋之中,对他喊:“多大的喜讯呀!这比他的命都要紧!”

  爸爸却无动于衷,一摆手打断了我:“不许叫石莹知道!”

  “怎么?”我大吃了一惊,定睛望着爸爸,只见他的脸上像一块冰砖。我心里一下凉了半截,急切地喊:“我们公社出了这么大的喜事,难道——”

  “什么喜事?一个公社有两万多贫下中农,轮不到他写什么小说。”

  “什么什么?”我这一急,真好似眼珠子被人挖掉了,头猛一甩,几颗大大的泪珠飞到了桌面上。“照你说,公社……不支持?”

  “不可能!”那口气,仿佛他说出的是天经地义的真理。

  我追问:“为什么?”

  他却说:“丫头家,少管闲事。”

  我上前一步,像宣誓:“我一定要管!这怎么是闲事?你知道什么是文学作品吗?在我们这里,别说你一个公社两万多贫下中农,就是全县三十万人里边,也没有第二个能写出十六万字小说的人。石莹是个了不起的人才,人才!”

  “他就是天才也白搭。你连这个也不懂吗?”爸爸严厉地教训着我,继而忽又想起了什么,问我说:“哎,小莲,有个事我正要问你,我听说,你是不是跟那个石莹有些不正常?”

  他用那样的目光看着我,那目光就像一根尖利的刺。哼,随你吧!在这样的情况下,我浑身都是水,我什么都不怕了,只觉得自己勇气百倍,能翻山跨海。我胸脯一挺,干脆地回答:“就是的,怎么的?”

  “就是的?”他倒吓了一跳,脸色都变白了,接着一拍桌子,大喝:“你胡闹!你不知道他是什么人?”

  “你说他是什么人?”我跟爸爸顶起来,“你是公社领导,天天讲的是政策,你说对石莹该怎么看待?他劳动不好吗?他思想不进步吗?他在劳动之余还勤奋学习,搞文学创作,这种精神还不值得鼓励吗?”

  “不要说啦!”他一声厉喝,脸孔黑青,就像要一口吃了我。

  那时候,我真想大哭一场,但我把眼泪强忍住了。不,我绝不哭!既然我不会后退一步,那我为什么要让眼泪轻流呢?让那各样的波折、各样的磨难,都来检验这一颗纯真的心吧!我这颗心,敬佩莹哥的正直品格,敬佩莹哥的聪明才智,敬佩莹哥的恒心和毅力,敬佩莹哥百折不回、千难不退的进取精神。莹哥爱我,我爱莹哥,莹哥啊莹哥,你牢牢地扎根在我这颗纯真的心中。

  我说不上过了有多大一阵,爸爸在办公桌前坐了下来。他似乎平静一些了,眼睛并不看我,只盯着桌子上那个信封说:“他劳动表现好,那是一回事,可要发表文章,就是另一回事了。这是路线问题。去年为了一篇什么黑河口,省上就来过公函,在路线斗争激烈尖锐的今天,谁的头皮有那么硬,敢为一个地主子女去担那风险?”既然生在了那样的家庭里,他还是不写的好。”啊,难道说,一个有为青年出生在了地富家庭里就永世不得站起?难道劳动的汗水永也无法洗刷家庭留给后代的痕迹吗?难道说,莹哥那坚强的志向,那不尽的心血,那磨去的光阴,还有老师的殷切希望,那一切一切,就这样判决了吗?

  “是的,没有用。”爸爸最后说,“纵使他有盖世之才,在今天的社会也不值分文。比他有才能的人多得很,还不都是打成了‘反动权威’、‘黑线人物’?现实是无情的,人的命运得服从社会。在今天,谁最能识大局、辨风向,谁才是最有才能的人。丫头,你和他的关系,我绝对不允许。我是公社主任,你是主任的女儿,这比石板上的清水都还明白。快回去跟他一刀两断!”

  啊,我的莹哥呀,事情到了这一步,我该怎样向你说明真相呢?这样无情的铁的判决对于你,岂不是最不堪忍受的毒刑吗?

  我不知道是怎样才走回了家里。两眼发黑,天旋地转,好似有大风暴推拥着我,好似到了生命的末日。

  “啊?你这是怎么啦?”我的样子一下把妈妈吓坏了,急忙问我,“你咋了?出了什么事?啊?”

  我一声没出,往床上一倒,再没有起来。这一场大病呵,滴水不能进。

  我病了,莹哥你来看我。我听见你的脚步声,心里该是多么慌乱啊?我不忍见你,莹哥!我害怕,一旦我和你的目光相遇,我会哭落天上的星辰!我只能强制自己闭住双睛,面朝里躺着,连呼吸都压到最轻最轻。而我的妈,糊涂的妈呀,一看见你,不等你问候出一句话,就冷酷地往外撵你,她说全因为你把我害成这个样子,她说再不许你踏进我家的门槛。啊,她这是干什么?我听着,心里如有刀在搅,如有箭在穿,强挣扎,翻起身来急叫一声:“妈!”眼前一黑,栽倒在床上,昏迷过去了。

  莹哥,那一病,我躺了多少天呵?大约到了二十多天以后吧,我稍微好了一点儿,乘妈妈不在身边,我偷跑出来,迫不及待地去看你,才知道你也病了。

  你的小屋里多么清冷呀,炉子灭着,桶子里没有一滴水,锅盖上落了一层灰尘,啊,这屋里断了人间烟火吗?莹哥呀,你几天没有吃饭了?你躺在炕上,面色苍白,虚弱不堪。枕头边,放着那么大一个信封,放着厚厚的一本小说稿,啊呀,退回来了?我不忍再看一眼,赶快扭过头去,怕你看见了我飞流而出的泪水。

  “你的病好点了吗?”你无力地问我一声。你自己病成那个样子,却还关心着我。我答不出声音,只能点点头,赶快找火柴,点火生炉子。你就说:“你快坐下歇歇吧,看你的身子还没复原,等会儿我自己弄。”

  我没有停手,只顾收拾炉子。我的手也在抖着呀,连着划了几根火柴,才把火点着。火苗升起来,烤干了我脸上的泪痕,我才强摁住自己的心口,问你的病情。

  “我不要紧。”你平静地说,嘴角上掠过一抹宽慰的笑意。接下去,又补了一句:“看见了你,我的病就好了一多半。”

  莹哥,我不知道该如何来安慰你。在我见到了那封公函而你又收到退稿之后,我还能再拿什么话来宽慰你那颗尝透了苦楚的心呢?人要阅历一生一世,真不像走过一片空地那样容易呀!莹哥,你已经作出了超人的努力,但是成功的希望在哪里呢?那希望不肯等一等我们,它在驾着云随着风往遥远的地方飞……

  幸好,我们敬爱的欧阳老师在这关键的时刻来到了,他看到一对学生都病成这个样子,大吃一惊。其实,他自己也瘦了许多。
欧阳老师一眼就看见了那封退稿信。他皱了一下眉头,轻声问:“退回来了?”我赶快背过脸去。而莹哥你,却认真地回答老师说:“稿子还太差,我还得再磨它五遍。”

  再磨五遍!我的莹哥,你多傻,你、你还蒙在鼓里呀!你可知道公社领导的断语吗?人家说你既然生在了那样的家庭里,写得再好也没用。那末你还……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激流在我的心中奔泻,我冲口喊出:你还写什么?你写一百本一千本也都是废纸!
     
  莹哥,你听到这个话,吃惊的程度,比行船的人遇到风暴还要可怕十倍吧?看你那双睁大的眼睛是怎样望着我呀!

  但是我既然开了头,就再也收不住,我像一个宣读死刑的人,含泪说出了那残忍的真情。

  都呆住了。莹哥你呆住了,欧阳老师呆住了,连我自己,也跟着呆住了。小屋里,空气像死一般沉寂。我们三人,都被一种难耐的气氛窒息住了。这怎么能忍受得了啊?我顿时感到害怕,仿佛这全是由我而带来的。我双手捧住脸,“哇”地一声痛哭起来了。

  “不要这样吧,孩子。”欧阳老师劝慰我说,“伤感的眼泪并不能使生活光明起来,相反地,只能损伤自己的志气。一个人的真正价值,决定于他战胜一切阻难的意志和力量。麦苗正因为经历了冬天的严寒,才结出了五谷之中最好的果实。冬天虽冷,但冬天过去就是春天。要相信未来,路总是通向前方的,尽管努力,不可停步,一个人应该永远不失自己的本色。”

  我的泪水止住了,莹哥你的眼睛里闪出了奇亮的火苗。你用很大的决心提出,要带上稿子,亲身到省城去,找编辑部诉说你的一切。我一听就积极拥护,是呀,公社卡人,省上总不致于吧?

  然而欧阳老师沉思良久,慢声说:“这不一定有用。稿子没有出路,这不是哪一个人挡路的问题,它的根源要复杂得多。但也不妨走一趟试试。”

  第二天,莹哥,你刚能起床走动,就急着准备起来了。其实有什么可准备的呢?没有什么可带的东西,只有你那一大包稿子。我理解你的心情,不能阻拦你。我只能连夜为你烙出干粮,装满一挎包。我身上只有二元七角钱,莹哥你带上去吧,虽然太少,但出门人有时一毛钱就能度过一道难关。

  临行前的那一夜呀,那么短暂,又那么漫长。我一边盼着东方快亮,一边又害怕那告别的一刻来得过于迅速。这样矛盾的心情,世上的人是不是都有过体验呢?

  自然界的九大行星,不管地球上数十亿人各式各样的心情,依然按照它们自己的轨道永恒地运行着。我的莹哥,出门的时刻终于来到了。

  那是一九七六年的春日呀。按节令,春天到了,可是人间的春天还没有到来。天阴着,灰蒙蒙,雾茫茫,空中飘洒着毛毛细雨,还夹着零星的雪花,真冷啊!莹哥,你手中的钱,还不够买一张火车票。你只得步行出发,跋涉千里去寻求正义。你的病还没有好啊,身体是那样瘦弱。千里远行,你……你支持得了吗?

  我送你出门,送了一程又一程。我不能叫自己哭,因为你需要的是力量。寒风刺着人脸,你一次又一次地站住脚,拦着我说:回去吧,回去吧!莹哥呀,送君千里,终有一别,不管送了多么远,到头来,我总还是站住了。雪花雨点中,我呆立在大路上,目送你走远,直到看不见了,还舍不得回头。我盼望,你此一去早日回返,带来佳音。可谁知,我的莹哥呀,这一别,竟是我两人今生今世、今世今生的永诀!

  莹哥,你走后,第八天,我突然收到一封奇怪的信。信封上,是陌生的地址。是谁寄来的?为着什么事?我敏感地意识到,它必是和你紧紧相连。我的心怦怦怦狂跳,急忙拆开封口,从里边掉出两张信纸来。一页是你写的,不知你写这页文字时有多少痛苦,你说你在路上走了三天,耗尽了你的体力,病倒在那个小旅社里。病床上,又是三天了,你说你生命的蜡烛已经燃尽,你向我——告别!啊,莹哥!你出门……你病中……你怎能说这样的傻话?你?你?你?……可是,莹哥呵,当我再看另一页信纸,我立时吓傻了,那是旅社的服务员,向我告知你的死讯!

  啊呀莹哥,我的莹哥莹哥!我看见祁连山倒立,我看见黑河水倒流……我的牙咬破了舌头,我的脚跺塌了地面!我一分钟也没有停顿,我一句话也没对人交待,我立即就上路了。向着东方,我走上八天前送你出门的路。莹哥,我沿着你走过的足迹,走了一天,走了一夜,又走了一天,日落黄昏时,我扑倒在你的坟前。

  啊,莹哥啊!我的心裂了,碎了!我来得太晚了,没赶上见你一面,他们已掩埋了你。我扑在新坟上,我喊哑喉咙,我哭断肝肠,我千呼万唤我的莹哥,而你,莹哥呵,为什么,你始终沉默着不应我一声?我亲爱的哥哥呀,你怎么一去不回头?你怎么能长眠在这异乡的戈壁荒滩?难道你,莹哥呀,真的就从此长眠不醒、永离人间了呀?千丈高山呀,万古长城,为什么你们也沉默不语?快帮我喊一喊我死难的莹哥啊!

  我的心裂了呀,碎了呀!我朝夕相处、甘苦与共的莹哥呀,我一定要再见见你,我要扒开这新坟的土!我扒呀,十个指头都淌出了鲜血,我的血洒在你坟上的新土里……

  天黑了,风吹长城,雨打戈壁。有两位旅社的服务员死拉活劝,把我拖回旅社里。他们都是好心人,完好地交给我一包稿子,还有你没吃完的干粮……

  我一身烈火一身雷电闯回家,抓住我的爸,抓住我的妈,我向他们喊:还我的莹哥!还我的莹哥!……我疯了。莹哥,我心里只想着你,我眼里只看见你,我天天喊着:还我的莹哥呀!

  但是谁说我疯了?我没有,不是的,我小莲是不会疯的!要是我疯了,我还能保得住莹哥的遗稿吗?莹哥你伏在小箱子上飞笔疾书的形象,永远刻印在我的脑海里,就如同石头上的刻痕一样,只要石头不烂就消失不了。这一年来,你留下的遗稿,日日夜夜都收藏在我的身边。我紧紧地护着它,就如同护着你一样。我身边有了它,就如同有了你一样。莹哥呀,既然你那明亮的双睛没有闭上,那么你的小莲和你的遗稿,你该是能看见的吧?

  今天,又是你的周年了,已经是三十周年!莹哥,我的远去天堂的莹哥,在你周年的日子,我如历年一样,依然寻着旧日的足迹走来。

  踏一路风雨,洒一路热泪,莹哥呵,我又来到了你的坟前。

  莹哥呵,我今天来,并不是为了哭,而是为了沿着你走的路继续向前走。我是来告诉我的莹哥,你的小莲在走过了人生的长路之后,已拿起你留下的笔,续写你未来得及写完的篇章。

  莹哥,我要向前走了,春风正暖,你安息吧。小莲永远都怀念着你,再见了,莹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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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2-28 19:39 | 只看该作者
田主席好!好久没来了,拜读好文!
31#
发表于 2007-12-28 09:38 | 只看该作者
田主席真格勤奋啊!惟有佩服和努力的份。
30#
发表于 2007-12-25 16:31 | 只看该作者
一个时代造成的悲剧,田版用了以小莲的口吻独白和回忆的方式来架构全文,读来感觉情真,而且有打动人心的震撼力量!欣赏!
29#
发表于 2007-12-25 09:30 | 只看该作者
文笔娴熟、独特,真情涌动。
精华文章!
28#
发表于 2007-12-24 21:07 | 只看该作者
执着汉遇着痴情女。感动。
27#
 楼主| 发表于 2007-12-24 21:01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牟兴海 发表
第一人称写来,娓娓道来,声情并茂,情深意远……欣赏,问好!

我主要是想用第二人称来写,结果弄成这个样子。
26#
 楼主| 发表于 2007-12-24 20:59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郑远星 发表
像一封直抒胸臆的长信,情感浓烈,催人泪下的作品,学习了!

有几处地方,自己确实是含泪写出的。
25#
 楼主| 发表于 2007-12-24 20:57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娴情逸致 发表
感情饱满,欣赏并学习!问好!

多谢!
24#
 楼主| 发表于 2007-12-24 20:56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跃农 发表
  运用倒叙的手法,一下子就抓住了读者。

  线索明晰。

  运笔流畅,行云流水似的叙写,有散文的意境。

倒叙的写法,注定要掌握节奏。
23#
 楼主| 发表于 2007-12-24 20:54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叶柄 发表
散文化的笔法,饱满的热情!
学习了!

这篇东西主要就是在情上做文章。
22#
发表于 2007-12-23 21:34 | 只看该作者
第一人称写来,娓娓道来,声情并茂,情深意远……欣赏,问好!
21#
发表于 2007-12-23 18:59 | 只看该作者
像一封直抒胸臆的长信,情感浓烈,催人泪下的作品,学习了!
20#
发表于 2007-12-23 17:36 | 只看该作者
感情饱满,欣赏并学习!问好!
19#
发表于 2007-12-23 15:21 | 只看该作者
  运用倒叙的手法,一下子就抓住了读者。

  线索明晰。

  运笔流畅,行云流水似的叙写,有散文的意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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