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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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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春江花月夜
时间:
2007-12-29 0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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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轮廓
内容提要:1、我对老头说,“大爷,给我取块馍馍吧。”老头看了我一会儿,问,“你从哪里来的?”我说,“从火车上来。”老头又问,“你从哪里上车的?”我说,“我不知道,我是上车玩的,它把我拉到这儿了。”“那你知道你家住的地方吗?”“知道,叫牛家凹。”老头面向屋里说,“又是一个陕西娃。作父母的都咋搞的,不给娃们交待。弄到这里咋回去呢?弄不好,一辈子都找不到亲人。”老头给我拿了半个白面馍,我一口就咬下一半。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向人乞讨,也是我流浪生活的开始。
2、茴香的嘴很厉害,象刀子一样。开始,她把我当下人对待,不准我给她叫茴香。她说,“茴香不是你叫的。”我只好不叫名字,对她说话总是“嗨,伯叫你怎么怎么”。但茴香又不满意了,她说,“嗨啥嗨?我又不是牲口!”我又叫她“二掌柜”,她还不愿意,说,“再叫我二掌柜,小心我揍你!”我说,“那我该叫你什么?”她说,“你随便。”起初我不敢吃饱,她并不在意。半年多后,她见我还是不敢吃饱,就说,“看你瘦得那鬼样子,你想往死处饿呀?不愿意干,你还要你的饭去。”这我才敢多吃一点。这时我才知道茴香是怕我受饿,心疼我。
3、几天以后的一个黄昏,茴香把我叫到门外背静处,对我说,“牛娃,姐对不起你,姐平时对你说话刻薄。要不是日本人来,咱伯是想让你做上门女婿的。可是现在这个局势,咱有家不能回。姐已被人糟踏了,不算人啦。姐对不起你,你也替姐报了仇啦,姐感激你。你从来不叫一声姐,姐不怪你,”她说着,我趷蹴在地上,两手抱住头。
4、连长拉住我的手看看手掌,又问我上过几年学。我说,一天学也没有上过。连长又问:“想不想当兵?”我说,“我想回家。”连长说,“都不想当兵,日本鬼子来了,你哪里还有家啊。给你半天时间考虑,想好了就干。每月三块大洋,白米洋面尽饱吃。”那位带班的问连长,“报告连长,那杀威棒还砸不砸了?”连长说,“你没有看他还是个孩子?”
5、我和荷花谈妥,等部队开拔后,我再开小差回来和她结婚。我把我用的搪瓷面盆、暖水壶、蚊帐都存放在她家里。这些东西,在当时只有地主老财家的才有,穷人家连见过都没有。
6、连长拉着我的一只膀子,把我拉到离部队百十米远的地方,把我摁倒在地,向着旁边“啪啪”打了两枪,然后爬在我耳朵边低声说:“十分钟后,必须赶上部队,以免掉队。我在队后接你。明白吗?”我这才意识到,我是被枪毙了的人啦。
7、我戴着重镣走到饭桶前,看了一眼,破口大骂,“妈那个B,让老子吃这猪食!”同时两手推倒饭桶,向送饭的伙夫大叫,“回去给你老板说,不是火烧馍加卤猪肉,老子不吃!”说话间,站岗的民警走近,把枪拴拉的“咔咔”响,站在窗外向我示威。我见势哈哈大笑说,“去你妈的,老子被你们抓住就没有打算活!不要把枪弄走火了,打死老子看你咋向你老板交待!砸了饭碗是小事,小心你的小命!”民警气得干瞪眼,把我没办法。
8、轮到女方给我倒酒时,我不敢喝。女子说,“拘束啥哩?今天虽然杨队长在场,但你得听我指挥。”听了她的话,我似曾相识,我一下子想起我的茴香姐骂我‘你舍不得吃饭,准备往死里饿呀’的样子,不觉心里又是欣慰又是难过。今生能否重逢,我的茴香姐?我一下子也就喜欢上了这女子。
解放初期,监狱不叫监狱,也不叫拘留所,而是叫教育所。重犯们判刑以后发配到大西北、东北等边远地区劳动改造。这些人刑期起码都在十年以上。大部分都是历史犯。至于那些鸡毛蒜皮的刑事犯,刑期在三五年以下的,都在本地劳动改造。教育所成立有砖瓦场、木工场、竹器厂、铁匠组等。这些场、组既改造了犯人,也满足了一部分市场需求。这些人将来放回去,都有职业干,有生活出路,不至于给社会治安添麻烦。这些木、铁、竹、砖瓦场、组,大概就是现今劳改场的雏形吧。教犯人学技术,得要有技术的人来教。我曾经受雇于教育所的木工组,那时叫“代雇”,每月工资28万,相当于现在的28元,吃饭在干部食堂。一开始,我不太愿意。因为这是和犯人打交道。而犯人肯定都是杀人放火、无恶不做的坏人。经过劳教干部的动员,我打算干一段试试,如果不行就离开。我那时20多岁,同时雇用的还有一位铁匠师傅,姓杜,也是个年轻人。
上工第一天,管教干部一家伙给我弄来20多个人,这让我很意外。以前带徒弟,一次顶多两、三个,现在一家伙要教这么多人,咋弄?管教干部开会,给大家介绍说,“这是你们的师傅,以后干活都听他的。希望你们好好学,将来回去都能成为社会上有用的人。今天局里给你们买了一批木匠家伙,每人一套。不够用的以后再补。”又说些如何改造自己等一些套话后就散会了。
我看看这些犯人,并不象我想象的那样,这完全是一群青年学生。其中只有两个30岁以上的,一位姓金的伊斯兰教,烟毒犯,刑期三年。按当时的政策,烟毒犯三年以下,成份好的,属人民内部矛盾,可以不在监狱服刑,属于外管。但那位金老兄听说教育所成立木工组,竟然要求服内刑,学木匠。管教干部说,“我得按政策办事。”那位金老兄说:“那好吧,别的事我不会干,赌搏我可是行家里手。下次我再来吧。”管教干部只好向上边反映,把那位金老兄留下,分到木工组。
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从他们之间互相谈话中了解到,他们大部分都有相当的学历,有参加过志愿军的,有参加过新政权法院审判员的。至于为啥被判刑,不敢问,属纪律问题。还有一位姓屈的20岁的共青团员,初小学历,说话象个女人。犯的是抢劫罪,他们的乡武装委员是主犯,判的是死刑,已执行枪决。真是不可思议,他咋会上当受骗去抢劫。这就叫作“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吧。
局方为木工场买来大量木材以供学徒用。四个多月后,这些人都能单独干,卓有成效。我只管指导外出包活,给各机关做桌、椅、板凳等办公用具。
一段时间以来,我常看见一个重犯戴着脚镣手铐进出监狱大门。因为木工场正对着监狱大门。此人面色憔悴,精神却并不痿糜。犯人出入都得向民警报告,而他的报告声音洪亮,干脆利索,不象别的犯人,进出报告时有一种乞求在内。他虽然戴着重镣,但走路始终是抬头挺胸,一副军人气派。后来听人说,他是从朝鲜战场上志愿军里弄回来的,是个死刑犯,名叫薛国华。
几个月后,此人的脚镣被取掉,只戴手铐。又是几个月过去,此人手铐也被取掉,而且分到砖瓦场干活。砖瓦场前一任组长因为刑满释放,就由这位姓薛的接替组长。砖瓦场所需的模具,须要经常来找木工修,所以就常和木工场打交道。犯人内部实行自治管理,由管教干部指定一名组长,木工组的组长就是前面说的参加志愿军的,叫马永康。
薛国华和马永康一见如故,两人谈起朝鲜战事,什么五次战役呀,仁川登陆呀,把站岗的民警都听得一楞一楞。人家虽然是犯人,但当过志愿军啊,赴朝鲜真枪实弹打过仗。咱虽然穿着警服,背着大枪,仍然是土八路,小字辈,没经过大战场,没见过大世面,怎好意思阻止人家谈话?还是装作没听见算了。
以后好长时间,都是薛国华来木工组修理模具。有些细活,徒弟们干不了,只有找我。一来二去,我与老薛成了熟人。只是中间还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界线,不能随便乱侃。
第二年我辞去木工场的活,在家找些零活干。那位薛老兄就到家里找我修理模具。这时的老薛已是半自由人。长时间的接触,我觉得他虽然没有多少文化,但却有很强的正义感,有强烈的民族气节,说话很投机。他建议我专做砖瓦模具,说以后国家建设、老百姓盖房,砖瓦很有销路,比干零工强。果然不假,以后几年我跟上这些砖瓦模具,经济上受益匪浅。
后来这位薛老兄不知去向,我也不好意思到教育所去打听。那里毕竟不是人们愿意多去的地方。心里始终留下一个悬念。
七十年代初,我去山西走亲戚,路过桃林。班车在离桃林20多里的地方发生故障。听司机说,得两个多小时才能修好。我想,20多里路,步行两个小时也到了。何不趁机练练腿脚?于是我背上行李下车步行。一路上少有行人,我亮开嗓子哼两声青海民歌,这比整天听样板戏要来劲得多。正行间,前边不远处来了一辆毛驴车。赶车的头上列着一条白毛巾,坐于车前,象陕北男人那样。拉车的毛驴耷拉着两只大耳朵,随着步子的移动前后摇摆。赶车的有些不耐烦,扬起鞭子喊了一声“呔”。只这一声,我就听出了象老薛。我紧走几步赶上毛驴车,说:“老兄,捎个脚吧?”车主连脸都没有转过来,说声“不捎”。从“不捎”这两个字里,我更证实了是老薛。于是我把行李放到车上。车主感觉到车有重量,转来头准备干涉。面过脸的老薛,对着我足足看了有五秒钟才说:“好家伙呀,咋会是你!”于是把车停住,问明原由。老薛说,“我从教育所出来,到县城去找过你两次,都说你搬到乡下去啦。”我反问,“你不是咱县人?”他说,“我落户桃林啦。咱不是老乡啦。”我问咋回事,他说,“孩子没娘,说来话长。走吧,今夜住我家,咱俩好好聊聊。前边不远就到家了。”
到家后,酒足饭饱。老薛打发妻子去对面妹妹家住,我俩同睡一炕。老薛点着一支烟,问了我的情况,我说为了躲运动,搬到乡下了,清静了许多。老薛说,“对着哩,咱不管他搞运动把天戳个窟窿,咱不参加它,也不受它害。”
老薛又说,“我出来这么多年没有想过妈,最近我做梦见到了妈。妈的形象模糊不清。醒来后,我仔细想了一遍我出门的情况。但贵贱想不起来。因为离家时年令太小,忘完了。”我问“你到底是哪里人?”老薛说,“我只记得我们村名叫牛家凹。”
当时离我家不远才修成火车路,我随村里的一群孩子去看火车。火车在那里停着,一群孩子上到车上玩。突然火车“吽___”叫了一声慢慢开走了,其他的孩子年令大,都跳下去了,我年令小不敢跳。一家伙拉了一天。我急得直哭。夜里火车停下来,我琢磨着它从哪里来还得回到哪里去。谁知第二天早上,火车继续向东开。我又饥又困,就睡着了。睡了多长时间,我也说不清。醒来是饿醒的,身上手上都是煤,身上没有一点力气。爬到车厢边一看,好几条铁轨,停了好些车。我不敢指望它把我拉回家。我从车上费了好大劲爬下来,向一所房子走去。一个老头坐在门口,我对老头说,“大爷,给我取块馍馍吧。”老头看了我一会儿,问,“你从哪里来的?”我说,“从火车上来。”老头又问,“你从哪里上车的?”我说,“不知道,我是上车玩的,它把我拉到这儿了。”“那你知道你家住的地方吗?”“知道,叫牛家凹。”老头面向屋里说,“又是一个陕西娃。作父母的都咋搞的,不给娃们交待。弄到这里咋回去呢?弄不好,一辈子都找不到亲人。”老头给我拿了半个白面馍,我一口就咬下一半。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向人乞讨,也是我流浪生活的开始。
多少年后,我回想车站上那位老伯,大概从我的乡音上判断出我是陕西人,而我当时流落的地方是山东宋寨。白天要饭,夜里睡在别人的屋沿下。街上的台阶、城门洞都是我的栖息地。有时也和别的流浪儿合伙住在寨墙下边的小窑洞里。天气渐冷,夜里冻得睡不着觉,我就找到一家卖豆腐汤的锅台跟睡。白天烧火,夜里锅台跟尚有余温。有几次都被主人发现。卖豆腐汤的老头姓石,还有一个女儿叫茴香,比我大不了几岁。挑水、洗碗、烧锅都是女儿干的事。有一次我对老头说,“大伯,让我给你挑水、洗碗、干杂活吧。”那女孩说,“看你那脸,你那衣裳,还有头发多脏,叫你洗碗,能把客户吓跑完。去去去,走开,要你的饭去!我们用不起人!”老头并没有说啥。那天下午,我找到一个水塘,把脸、手、头发狠狠洗了一遍,又把脏裤子也使劲洗了晾干穿上,布衫实在烂的不能洗。那天夜里仍然睡在卖豆腐汤的锅台跟。石老汉第二天一早一开门,看了我几秒钟没说话。我说,“大伯,你叫我每天吃半饱,我都愿意给你干。”老头仍不说话,想了一刹那,对女儿茴香说,“把我那件旧褂子拿出来给他穿上。”茴香找来一件大襟女衫子,虽然烂得满是补丁,但比我的要干净得多。这就是默许我的要求。可能老头平时也观察出我和街上其他流浪儿不一样,不那么坏吧。老头可能也想,他如果跑了不给我干了,大不了混我一件烂衫子。
一开始,我确实不敢吃饱,吃得压住饥就不再吃。我干活勤快有眼色,这就减轻了茴香的不少负担。茴香的嘴很厉害,象刀子一样。开始,她把我当下人对待,不准我给她叫茴香。她说,“茴香不是你叫的。”我只好不叫名字,对她说话总是“嗨,伯叫你怎么怎么”。但茴香又不满意了,她说,“嗨啥嗨?我又不是牲口!”我又叫她“二掌柜”,她还不愿意,说,“再叫我二掌柜,小心我揍你!”我说,“那我该叫你什么?”她说,“你随便。”起初我不敢吃饱,她并不在意。半年多后,她见我还是不敢吃饱,就说,“看你瘦得那鬼样子,你想往死处饿呀?不愿意干,你还要你的饭去。”这我才敢多吃一点。这时我才知道茴香是怕我受饿,心疼我。
茴香又给我做了一条粗布裤子。她把裤子扔给我说,“换下你的大裤衩子吧。”确实我的那条裤子又短又破,是刚来的时候穿的,实在不象样。成年以后,我估计我那时有十五、六岁的样子,身体长得快。从小,弟兄们多,父母没有给我说过年令,到现在我都不知道我的实际年令。
从食客们的谈话中,我听说了“日本”这个名词,才知道中国还有东三省,日本人在那里对老百姓残酷得很。第二年又听说,日本打到北平。又听说,日本人打到省城,省太爷没放一枪,就把省城让给人家日本人了。于是我们那里也成立了什么维持会。地方上一些流氓、二混子一时兴腾起来,什么会长呀,委员呀,自卫团呀,在社会上横行霸道。真所谓,乱世魔鬼起四方。当时茴香已是十八、九岁的大姑娘了,石大伯怕女儿有什么不测,准备停下生意搬到乡下去避一阵子。
一天傍晚,老人家出去清理一宗帐,我刚出去解手,回来听见茴香在后屋哭喊。房门紧闭,我就知道是那个叫龙坤的流氓在作恶,他是维持会长。我掂起一根柴棒,准备收拾他,但一想到自己身小力薄,不能硬拚。再者,是在自己家里,如果打死人,石大伯和茴香都脱不了干系,况且他手里有短枪,看来只能下暗手。那个流氓回家必经的小巷子口,有个厕所。晚上我躲在巷口,留神观察那家伙的行踪。不一会儿,那家伙过来了,进了厕所,我迎面走来。由于天黑,他没有看见我。我手里拿着一块碗口大的石头,用手巾包着。那家伙背向外站着解手,我沉住气轮圆手巾包里的石头,照准他头部狠狠砸了一下。那家伙连哼都没有哼一声就杵在粪坑里。我接着又给他弄了一下,然后丢开石头,拿了手巾绕着墙角往回走。路上没有看见一个人。这时我的心才咚咚跳起来,品尝着杀死仇人的兴奋,也怕未来的大祸临头。
这时石大伯也回到家,老头看到现状,唉声叹气,连声说,“怕处有鬼,怕处有鬼啊。”我把大伯拉到里屋,用耳语给他讲了我杀人的经过。老头吓了一跳,问,“死了没有?”我说,“死的了了啦。”老头要过我包石头的手巾,仔细看过手巾砸烂的两个洞还带有血迹,石大伯又问,“有人看见没有?”我说没有。老汉暂时舒了一口气。稍作镇定,石大伯就做出一个决定:连夜出寨。他说,“明天就出不去了,维持会肯定要追究这件事。如果那家伙还有一口气,还能清醒过来,那咱就惹大祸了。无论如何三十六计走为上。我早就想离开这是非之地,只是夜里带上行李出寨,难免不被人注意。牛娃,你说咋办?”我说,“大伯,我有办法。南寨根有个土洞,这个洞和外边是通的,我们几个孩子在里边住过。因为怕冷,才把外面用土块堵住。外边寨壕有一棵大柳树,被风吹倒担在寨壕那边。咱们可以从柳树上过去寨壕。”大伯说,“事不宜迟,只带被褥衣服,再带几个馍,其他的一律不带。”
半夜时分,我们三人出了寨子,随着大伯引领向百十多里外的乡下,去找一位姑姑。果然估计不错,第二天听赶圩的人说,寨门口对过往行人查得很严。我们走了半夜一天,第二天天黑时才走到目的地。这是一个小山村,村子叫毛庄,姑家租种人家几亩山地,仅能糊口,没有什么活可干。
一个小农户,突然增加3口人,吃饭负担不起呀。几天以后的一个黄昏,茴香把我叫到门外背静处,对我说,“牛娃,姐对不起你,姐平时对你说话刻薄。要不是日本人来,咱伯是想让你做上门女婿的。可是现在这个局势,咱有家不能回。姐已被人糟踏了,不算人啦。姐对不起你,你也替姐报了仇啦,姐感激你。你从来不叫一声姐,姐不怪你,”她说着,我趷蹴在地上,两手抱住头。听了她的话,我想大哭一场,眼泪不住地偷偷往外流。说实在话,我出来这么些年,还没有这样伤心过。茴香接着说,“我和咱伯商量过,准备给你弄几个路费,你还是回陕西,找到老家,免得父母担心。真找不到老家,你就到延安去。听河南过来的人说,好多遭黄水的人都跑到那边去了,那边有生路。”我鼓足勇气叫了一声“姐,我听你的。”茴香突然把我的头抱进怀里,哭得说不成话。好一阵子谁也不说话,最后茴香止住眼泪说,“咱出来时候不小了,早点回去免得人家说闲话。”
回去以后睡在床上,辗转反侧,一夜未眠。思前想后,茴香姐说的是实话。那几年年令小,不懂事,不知道想家。如今已接近成年,是该回到父母身旁。在这兵荒马乱的世事里,这里的确不是久留之地。假如已经和茴香成婚,可以名正言顺地在这里住下,租二亩地,养活自己,给石大伯养老。可现在这种形式,不伦不类,非子非婿,难以为继。我明天决定走。快天明时,才睡了一会儿。大概茴香也估计到我昨夜睡不好觉,一直不敢叫我。日上三竿,茴香姐叫醒了我,给我送来一条短裤,说,“穿上,姐在腰里给你缝了10元钱(相当于现在的300多元),不在万不得已时不敢花。后晌姐再给你烙几个馍,到路上吃,你明天就走。”说的我不由得又流下眼泪。茴香姐象母亲一样一边给我擦泪,一边说,“都长成大小伙子啦,哭着叫人笑话。”石大伯趷蹴在墙根,始终一言不发。我给大伯和茴香说,“我以后忘不了你们,我若能回到家,会来看你们的。”
那天夜里我带着干粮,偷偷把门开开,不声不响溜出大门,上了路。我不敢见到茴香姐那母亲般的眼神,我也永远记住茴香母亲般的眼神。就这样,我离开了我混了几年的第二故乡山东,别了,石大伯,别了,茴香姐,别了,和我一起讨饭的小伙伴们!
我想陕西应该在西边,只有往西走,才能到陕西。接近火车道的时候,我突发奇想,我来的时候是火车把我拉来的,何不让火车还把我拉回去?于是我想到扒车。在山东就听小伙伴们说过扒车。经过仔细观察,我发现空车能扒,煤车也可以扒,车上有人的不能扒。我曾在铁路高处看见过空车厢里坐着几个象难民似的老百姓,我想他们肯定都是扒车的。于是我见空车就扒,象后来看的电影《铁道游击队》一样。半路上扒车,只要是向西的空车就扒,向西的煤车也扒。第五天进入河南地界,干粮吃完了。我想找着村庄搞点吃的。刚走进一个集镇,就被两个当兵的挡住去路,原来是国民党的部队。一个人问我,“你是哪里人?”我说,“陕西人。”另一个人说,“你说话不是陕西口音,你在说谎!”我说,“我出门几年了,有点山东腔。”那个带班的说,“带到连部问问。”到连部以后,见到连长,那位带班的说,“报告长官,我抓住一个可疑分子,往陕西去的。”连长拉住我的手看看手掌,又问我上过几年学。我说,一天学也没有上过。连长又问:“想不想当兵?”我说,“我想回家。”连长说,“都不想当兵,日本鬼子来了,你哪里还有家啊。给你半天时间考虑,想好了就干。每月三块大洋,白米洋面尽饱吃。”那位带班的问连长,“报告连长,那杀威棒还砸不砸了?”连长说,“你没有看他还是个孩子?”后来我问老兵,才知道抓来的新兵必须先打20军棍,美其名曰“杀威棒”。中午吃饭,果然是大米饭,还有炒菜。我哪里吃过这样的好饭?不干才是傻瓜呢。我一口气吃了三大碗。伙房师傅说,“小伙子,不要吃得太多,趁着些。下午是白面条,有你吃的。”我问伙房师傅,“每月发钱不发?”师傅说,“发,每月三块大洋。”于是我找着连长说,“我愿意当兵。”连长拍着我的肩膀说,“这就对啦,好好干,将来能当大官。把日本鬼子打回老家去,咱们回家种庄稼,那才叫太平日子哩。”连长叫人给我拿来一套粗布军衣,换下茴香姐为我做的衣服,唯有内裤我不敢脱。那里面缝着茴香姐给我的救命钱。连长给我交待,可不敢开小差,如果被抓回来,是要杀头的。
连长看我还机灵,就留我在连部当通讯员。每天参加连队操练,那些基本动作,我三下五除二就学会了。我最爱劈刺、投弹。小时候放羊,扔石头打羊,从小就练就了投弹的基本功。从每天烧锅、挑水、洗碗、劈柴,到突然换成立正、稍息、跑步走、正步走、投弹、劈刺、单杠、双杠,我觉得格外新鲜。一段时间以来,我的身体长得非常快,足足蹿了三寸多高,体重也增加了20多斤,嘴上竟长出了胡子。训练中,我敢和老兵劈刺,并且赢多输少;投弹参加团里的比赛,我得了第一,很受连长、营长的喜爱。后来听说这支部队是陕西部队。我问连长,“如果将来部队回到陕西,我能不能回家看看?”答可以,只要你还回来,部队准你的假。但是不准开小差。我高兴地说,“早知道部队生活这么好,我早就参加了。”
当时全国的抗日形势急转直下,虽然国民党在台儿庄取得阶段性胜利,八路军在平型关给日寇以重创,但未伤其元气,未能阻止日军从长城而下。先是山西省会太原失守,紧接着临汾失守,黄河以北除中条山以外,已无险可守。国民党的报纸上总是登载着“某某战场上我军退守一新阵地”。
不久,我所在的部队调往中条山,阻击日寇南下、打通陇海路、进逼西安的阴谋。我部进入防区以后,修工事,上边命令以“背后掩体为主,主峰工事为辅”,估计敌人火力强大,采取“把主力隐蔽起来,以少数人监视正面之敌,不做无谓牺牲的”阵地战。战争开始的第一天夜里,我方派出一个连吃掉日军一个小队。第二天日军实施报复。天上几架飞机轰炸扫射。连长派出平日训练有素的机枪手对日机还击。有一架日机顽固的很,来回俯冲,不可一世。最后四挺机枪从四个方位对付那架敌机。在飞机俯冲低飞时,预计好提前量,一齐射击,打得它拖着一股黑烟狼狈逃跑。在飞机返回途中,机头都抬不起来,几乎撞在山头上。后来敌机再不敢低飞扫射了。这次战役,我们平时练习的投弹起了不小的作用。当敌人冲到靠近阵地四、五十米处时,我们的手榴弹象暴雨一样落在敌人前面,我还直接用手榴弹炸中了敌人的头部,把敌人打倒后才爆炸。战争的前途正如我的团长所预料的那样,退却只是时间问题。所以各营都尽量保存实力。当中国军队全面溃退的那一天,我们营一直坚守阵地到那天夜里,然后派出三个班,从不同方向向敌人发起佯攻。大部队人马向敌后撤退。三天以后,那三个班与大部队在敌后会合。半个月以后,我们从敌后向东迂回200多里,黑夜里从白浪渡顺利过黄河。
就在渡过黄河以后,发生了一件不应该发生的事情。中条山失守后,敌军越过黄河,占领陕县以东几个县,白浪渡已是敌占区。我营渡河以后,必须随时防备与敌军遭遇。夜间行军时,前面派出一个班,与大部队相距一里左右,作为警戒哨。前面一旦发生情况,紧急向后汇报,以作出应急措施。我是警戒哨的参与者,就在渡河后前进不到3公里处,发现有个打麦场,场内睡着十几个人,横七竖八一大片。因为天色太暗,正是二十四、五月黑头,看不清是什么人。于是派出一个人悄悄溜到跟前仔细观察。观察的那个人发现,对方穿有军装,场内还扎着一面旗子,身旁放着家伙,肯定是枪支。于是断定是失去警惕的日军。班长下令不准开枪,只准用刺刀。于是一班人全部出动,十几个人稀里糊涂全部死于梦中。我出手快,扎死了两个。最后一个被警醒,起来就跑。嘴里不停地喊,“我们是老百姓,我们是老百姓!”把那个人抓住后,问他,“为什么集中这么多人,还拿着旗子?”那人说,“那个穿军装被你们刺死的人姓黄,他哥在日本人手下当维持会长。他通知他弟弟在河南沿组织一些人,明天迎接日本人过来,也成立维持会。其实我们都是老百姓。”营长走到跟前一看,一场误会已经铸成,事情无可挽回。于是命令士兵,把尸体集中一块用麦草盖住,暂时不要让人看见。又对那位幸存者说,“这是一场误会,我给每位死者30元埋葬费,交给你代为发放。但是今夜你必须给我们带路,绕开敌人据点,天明前必须通过陕县县城。另外给你付20元带路费。那11个人的埋葬费,你不准独吞。以后我们还会从这里经过的,你若敢贪污埋葬费,小心我们算后帐。”那人连连称是。
黎明时分,我们通过陕县县城。当敌人发现时,我们已经进入我军防区。200 多人顺利在敌后穿插迂回,既打击了敌人,又保存了自己。后来听一位兄弟说,这支部队是西北军的底子,冯玉祥将军的老部下,作战经验丰富。怪不得其他部队在中条山退却时,溃不成军,有八百壮士投黄河的惨烈故事。而我们营能坚持到天黑,又向敌人出击,然后井然有序地向敌后撤退。可能是团长对毛泽东的游击战略战术钻研的透彻,并勇于实践。
部队开往陕西,一方面是整休,一方面是接到命令,对延安共军进行围剿。外战未完内战又起。这期间我曾请假问遍了铁路沿线是否有叫牛家凹的村,但始终没有找到。我也灰心丧气了。可能牛家凹这个村不在陕西,或许在甘肃省,反正都是铁路沿线。我从山东走的时候,茴香姐交待我真要找不到家时,可以往延安去。可是我们现在正在对延安进行包围,我如果过去人家会收留吗?如果人家把我当奸细杀了,不是太冤枉了吗?犹豫不决,举旗不定。这时日本已经投降,内战已成定局。我们部队中的团、营级干部有的因为“亲共”之嫌,已大部被撤换。说实在话,我对部队已失去感情。我们连长不是说过,把日本打回老家去,我们的日子就太平了。可现在这种局面,哪里有太平迹象?部队又要调往河南去“剿匪”,我只好随部队走。走一步说一步,有机会的话,溜出部队当老百姓去。部队调往河南西部以后,驻扎在一个叫“水浴河”的镇子,镇子中还驻有当地民团的一个营部,民团也是剿共的地方组织。离镇子几里远有个小村,叫南沟村。我在闲逛中和村里一个丧夫的妇女认识了。这位妇女叫荷花,长得很丰满。当时我在部队中已是排长职务,部队的白米洋面把我养得也很有派头。我和荷花谈妥,等部队开拔后,我再开小差回来和她结婚。我把我用的搪瓷面盆、暖水壶、蚊帐都存放在她家里。这些东西,在当时只有地主老财家的才有,穷人家连见过都没有。足见我对她的真心。这次部队又被调回陕西,围堵共军。四天以后,我偷偷回到水浴河镇南沟村,准备和荷花结婚。
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生活经验少得可怜。我想的太简单了,不知道一个稍有姿色的寡妇背后有多少条地头蛇在盯着。第二天下午,来了几个民团的壮丁橛子,进到屋里不论三七二十一,先把我捆起来,说我是新四军。拳脚、棍棒、石头瓦块一齐向我飞来,足足打了一个钟头,又把我拉到水浴河滩,准备把我砸死在那里。这时一位骑马的青年军官走到跟前,问这伙人,“咋回事,把人打成这样?”几人具说“他是新四军”。说着从马上跳下来,走到我跟前,弯腰用手摸摸我的鼻子,尚有呼吸。又问这几个人,“你们咋知道他是新四军?”一个人回答,“他有搪瓷盆,还有电壶。”那时人们把暖水瓶叫电壶,装上热水几天都不凉。青年军官说,“这能成为新四军的证据吗?真是岂有此理!你们把这人如何处理?杀人可是要偿命的。”那几个家伙都不敢吭声。青年军官又说,“去,把人抬到营部,你们几个负责给人家治伤!真是一群文盲!”原来人在快要死的时候,听人说话,那么遥远,好象是从天际传来的,似有似无。我这次真是进了一次鬼门关,体会了一下人之将死时的味道。经过医生的治疗,十几天后,我逐渐恢复。在治疗过程中,我得知这位青年军官是民团的营长,姓马,叫马永康,他是洛阳师范毕业生。他叔叔是国民党县三青团的干事长,但他本人在学校里接受过新思想,学生时代还参加过石大山的抗日战役。曾纠集几位同学去延安,因国民党封锁严密,未能通过。去延安不成,就暂时当着民团的营长,维持一方的安定。就为这干了一年不到的民团营长,以后让他付出了七年的牢狱之灾。这是后话。
一天下午,马营长和我谈话,问我是哪里人。我把自己的身世大概说了一遍。马营长问,“你伤好后还想和那位妇女结婚吗?”我说当然。马营长说,“等你伤好后,我给你主持这个婚礼。你暂时在这个营里混几天。”马营长听说我是从中条山上下来的,还称我为“抗日英雄”。
第二年,解放军一二五师来虢山剿匪,马营长解散了民团,参加了解放军。部队西进时,他约我一起走。但当时我沉浸在新婚的喜悦中,不愿离开家。马营长劝我说,“你若不走,恐怕我参军以后,当地人还要找你的麻烦。你小心点。”果然如此,马营长走后没几天,原先打我的几个人又在一起商量整治我的办法。被妻子荷花探知,她劝我早走,免得再受苦。商量一夜,第二天我到乡政府报名参军。转眼之间,我由民团变成解放军的人,妻子也成了正儿八经的军属。想整我的人狗咬刺猬没法下口。这是我由陕西到山东又变成河南人的来历。
参军后,当年冬季就随部队开拔到朝鲜。在朝鲜,我那在旧军队里养成的傲慢习气渐渐显露出来。说实话,我虽然才20来岁,但已是老兵了。在中条山战役中,什么样的艰难场面没有经过?不论是战斗技术还是战场经验,都比那些刚入伍的新兵蛋子强,甚至超过那些指挥员。因此,我对上级的指示和纪律漫不经心。
刚入朝时,志愿军尚没有空军,美军的飞机猖狂得很。部队白天不能行军,只能钻进森林隐蔽,到夜里才敢走。
一天傍晚,部队正准备行动。出发时,被敌军的特务发现。特务用无线讯号指示来了一架美军飞机,在我军隐蔽处上空低空侦察。它飞得太低啦,几乎擦着树梢而过,飞机的螺旋浆扇起的风把地上的尘土都吹起来。部队当时有一条命令,不管敌机如何猖狂,步兵都不准射击,以免暴露目标。因为我军没有高射炮,敌机就格外放肆。敌机的两次低空飞行,唤起了我在中条山上对日机射击的瘾。当第三次敌机又准备在我军头顶低飞俯冲时,我跃身而起,夺过机枪手手中的机枪,拉开枪拴,朝敌机飞来的方向端起。士兵们大概觉得上边的命令过于教条,并没有人阻止我。我预计好提前量,扣动扳机,“哒--哒--哒”,20发子弹连续射出。估计敌机这次俯冲不是投弹就是扫射,但这一梭子子弹让敌机没敢投弹也没顾上扫射,乖乖向南飞去。上级发现有人违犯防空纪律,严令连部,查出其人,就地正法。夜色降临,部队已整装待命出发。我正在庆幸飞机叫我给打跑了,谁知连长走到我跟前,问,“刚才是你打飞机不是?”我说是。连长拉着我的一只膀子,把我拉到离部队百十米远的地方,把我摁倒在地,向着旁边“啪啪”打了两枪,然后爬在我耳朵边低声说:“十分钟后,必须赶上部队,以免掉队。我在队后接你。明白吗?”我这才意识到,我是被枪毙了的人啦。刚才连长打那两枪,是在向上级表明,他已执行命令,枪决了违纪者。
赶上部队后几天,我都是黑人一个,憋着一肚子气,又不敢声张。白天窝在林子里休息,黑夜里摸黑行军。不远处炮声不断,警告着指挥员,前边就是战场。行军要穿过一道道炮火封锁线。夜里,敌人的炮火时不时向我军通过的道口发射炮弹,有时一连发射几十发,有时几十分钟不发一弹。我军通过的地方,士兵被炸死的尸体,横七竖八到处都是,辎重、炮车被炸毁,一片狼藉。
敌军的校炮飞机不时在头顶嗡嗡,不时飞过的照明弹带着降落伞徐徐降落,这一颗还未落地那一颗又丢下来。如果不摧毁敌人的炮阵地,对我军的前进影响非常大。这天下午,连长找到我,向我下达一个任务:侦察敌人炮阵地,为我军炮兵射击当校炮员。我满口答应。连长问我怕不怕?我说,“我是战火熏出来的人,又是被枪毙过一回的人啦,还有啥怕的?”于是连长领着我,还有另一个炮兵兄弟部队的小伙子,三个人组成一个侦察小组,先去把情况摸清。我们带着一部望远镜,避开敌人可能监视的地方,向敌炮阵地前进。经望远镜仔细观察,敌炮阵地设在一处山梁背面,面积很小,山梁南高北低,我炮兵很难发现,既使发现也很难射中目标。近了射在岩下,远了翻过山梁,落到沟底。山梁的西面是个断崖,有20多米高,刀削一般直立着,人不能攀上去,岩边长着一棵弯根的松树,再向上才是陡坡,人可以爬行。山顶是一个坟丘状圆包,圆包的东面高出敌炮阵地,也是几米高的石岩,相距敌炮阵地五、六十米远。坟包上生长着许多一抱多粗的松树。连长问我,“有爬上去的办法没有?”我说,“只有在那棵松树上打主意了。”我又要过望远镜,仔细观察崖上那棵松树,离崖根不会超过20米。我完全有把握把石块投到崖根松树根部弯曲部位。石块上带着一根细绳,当扔出的石块绕过松树就垂直向下落,然后再用细绳绑住一根能负起一个人重量的粗绳,把粗绳拉过树根,绑在树根上,人就可以抓住粗绳,脚蹬石壁向上攀爬。连长同意我的意见,我们三人按原路隐蔽迂回。到临时营地,准备好一切必需物品。
无论如何必须在今天夜里解决掉敌炮阵地,否则部队伤亡过大。考虑到坟包状山头离敌炮阵地太近,说话声会被发现,那位炮兵部队的侦察员,和他们炮位编了一副临时密码,用子弹头敲击报话机的送话器和用子弹头擦发话器,向自己部队报告射击方位、误差和误差的距离等。我们又当场作了模拟试验,效果很好。于是我和炮兵兄弟两人带上一应必需物品,绳子和好几副绑腿带子,又检查了报话机、手榴弹和卡宾枪,连夜向白天观察的目标出发。一切顺利,按照预定计划完成。夜里十二点左右到达目的地。远看非常平静的山包,夜里风很大,松涛怒吼,气温在零下10度左右。害怕敌人有警戒,我俩慢慢一边观察一边前进。找到对敌观察最合适的地方,在一棵一抱多粗的松树背后隐蔽下来。紧张和兴奋暂时代替了寒冷,我俩分工,他做报话,我做观察。他爬在地下用大衣盖住头部和报话机,我爬在大衣下用耳语向他传达情况。敌人的炮声不时响起几声,暗号连系上以后,开始试射。我方的炮弹在敌炮阵地下几米的地方爆炸,敌人并不以为然,仍旧照样隔几分钟放几炮。当试第四发时,炮弹射在敌阵地下方一米处,敌人似有所查觉。从炮阵地出来四、五个士兵,用卡宾枪向四周能观察到炮阵地的地方盲目扫射了一阵子。我和战友爬在松树背后,躲避敌人射击,仔细观察动静。敌兵可能怕冷吧,懒得向四周仔细搜索,用火力侦察一阵又回到阵地里去了。敌人的炮仍在继续发射。在敌炮发射间隙,我又和我炮联系上了。报告第五发炮弹的看炸点,让炮兵兄弟再把炸点提高两米,而后耐心等待校正后的第五发炮弹的到来。当我刚弯下腰去和战友耳语时,只见敌阵地上白光一闪,我急忙张开嘴巴,爆炸声气浪已扑了过来,一片弹片扎进了松树的树干上,我在闪光中清楚的看见敌炮阵地被掀开了水泥顶盖,灰尘弥漫着天空,向四周扩散,象沙尘暴,更加重了夜色的黑暗。我赶快爬在战友耳边说,“快,发信号,向这个目标连续射击!”接着我方又来了几炮,我和战友爬在松树背后,被炮弹的爆炸声震得耳朵直响。
炮声过后,我抬头向敌阵地仔细观察,一片黑暗,看不见任何东西。因听力失灵也听不到一点动静。于是,我让战友向回报告,敌炮阵地已被摧毁,请求指示。回答是注意安全,原路返回。黎明四点钟左右,我俩趁着下弦月的光,下到山下。没法解掉绳子,只好留在崖边的松树上。一直到十几年后的现在,我都忘不了,过度的紧张和兴奋能使人感觉不到零下十几度的寒冷。在回营地的路上,我才不由自主地打起牙磕。因为爬崖时内衣被汗浸湿。从那时候开始,我的耳朵就一直嗡嗡响。我才知道作过战的炮兵,听力很少没有毛病的。
大约已经夜里两点了,老薛又给牲口添了一次草料,回来对我说,“时间不早了,我怕你乏,睡吧。以后有机会再喷。”我说,“你乏不乏?我还想听听你是怎样从志愿军部队上回来的?”他说,“你不瞌睡,那咱接着聊。”
那是部队三查时的事。连里开会动员,每个官兵必须历史清楚,对自己的历史污点有什么说什么,不能欺骗党,欺骗人民。要向组织表忠心。比如参加过什么反动党团组织啦,本人是什么成份,出身什么家庭,是否杀过人,包括战场上的,参加过反动会道门没有,是否当过土匪。不论你旧社会干过什么,只要说出来就是历史清楚,党对你既往不咎。要相信党相信人民。他妈的,我那时太幼稚,又喜欢瞎喷。结果把我在山东打死的日本维持会长,在中条山保卫战中刺死的两名日军重伤员,夜渡黄河时误伤的两名准汉奸,都一股脑儿喷出来。我还没有当过那么多人的面发挥过自己的演讲才能,我讲的绘声绘色,痛快淋漓。在我的带动下,好多人都发了言,说出自己的历史。上级在大会上表扬了我。从此埋下了祸根。再加上组织上弄不清我是哪里人,更可疑的是,茴香姐给我缝在内裤里的法币票子,我一直当作纪念品而精心保存的裤带,被人发现。几经解释,人家不相信。还有我平时不爱听政治指导员卖嘴皮子那一套,动不动就和人家顶撞。这都成了祸根。等到有问题的官兵都送回国后,时间不长我也被发送回原藉。临行时,说的是转业到地方工作。谁知回来后,接待我的是公安局、监狱。我一见上当了,就破口大骂。我说我是中国人民志愿军,是有功之巨,你们不应该这样用欺骗手段对待我。但没有人接我茬,骂得狠了,他们给我戴上脚镣,又骂了两天,又给我戴上手铐。这就是你在教育所看到我时的样子。
这时天色已大亮,老薛妻子把饭做好,支应我们吃毕,他对妻子说,“我今天不出去拉货了,你拾掇完后,到妹妹家去帮忙吧,我俩要好好说说话。”
一开始我被判成死缓,后来又改成十年,最后又改判两年,送到砖场劳动,又当大组长。大概是人家一一落实后,了解到我身上所谓的“人命”都是假的吧。学会烧砖瓦后,教育所又拨给我30多人,让我到桃林重新开辟一个新砖场。因为桃林土质好,能烧出好砖瓦。由两名民警带队,我负责技术指导和纪律管理。犯人都是两三年的有期徒刑,我给犯人们讲,“大家都不准逃跑,我保准让大家吃饱饭。家属来了,只要通知,我准你们接见。”还专门盖了一间临时性的土坯房,让犯人和家属住宿。这样我也能共享家属送来的纸烟、食物等。几个月的时间过去,我教会了一批有一技之长的劳改犯人。随后我的两年徒刑也已到期,政府正考虑放我出去后,往哪里安身。因为我从朝鲜弄回来时判的是死缓,虢山水浴河那位荷花已经和我离婚。正在这时,桃林县公安局来了一位领导,姓杨,他和我商量,让我完成一个任务。成功之后,放人。他说,“政府不会让你白受劳的,一定会让你满意的。”
过了几天,桃林监狱的号子里出现了一名死囚。死囚脚镣手铐齐全,遍体鳞伤,脸上布满血迹,和电影《红岩》上中美合作所渣滓洞白公馆的革命者一样。那天夜里,牢门打开,民警把死囚推进牢房,又从外面锁上门。死囚骂声不绝。原来桃林最近抓回了一批旧政权县党部、县府里的重要人物。不知从哪里集体被捕归案。十余人集体绝食抵抗,已三四天时间,拒不进食。这样,等不到召开公审大会,这伙人就会饿死的。最后狱方想出了这个办法,就是让我当“囚托”,争取让这些人进食,让他们安全活到被公审的那一天。
第二天,早饭送来的是玉米糁。我戴着重镣走到饭桶前,看了一眼,破口大骂,“妈那个B,让老子吃这猪食!”同时两手推倒饭桶,向送饭的伙夫大叫,“回去给你老板说,不是火烧馍加卤猪肉,老子不吃!”说话间,站岗的民警走近,把枪拴拉的“咔咔”响,站在窗外向我示威。我见势哈哈大笑说,“去你妈的,老子被你们抓住就没有打算活!不要把枪弄走火了,打死老子看你咋向你老板交待!砸了饭碗是小事,小心你的小命!”民警气得干瞪眼,把我没办法。不到两个钟头,果真几十个火烧馍夹卤猪肉,还有煮有大枣的大米汤就送来了。我抓住一个馍就吃,边吃边说,“这还差不多!”其他的人好象有什么黙契,谁都不吃。有的看着我的吃相有点动心,可是互相看看,还是不动手。我说,“生死是另一回事,不值得和自己肚子过不去。不吃才是傻瓜呢。吃饱饱的,死了省得当饿死鬼!”有一犯人走到馍篮跟前,抓起馍就啃,其他几个人终究抵挡不住诱惑,纷纷出手。还有一位犯人边吃边说,“女子养的,前几天要是送这样的饭,老子才不绝食呢。”于是一场绝食运动被我这个特殊犯人给瓦解了。从此以后,半个多月再没有出现过绝食现象。
半个月后的一天上午,监狱院内进来十几个全副武装的民警,打开号门,喊着我的假名,把我拖了出去。我戴着沉重的脚镣走出牢门。民警粗暴地用绳子把我五花大绑,押出监狱大门,向公安局走去。一位杨队长握着我的手说,“谢谢你,你的任务完成了。”一场闹剧终于落幕,我又回到我创建的砖瓦窑场。犯人们纷纷问我,这半个多月去哪儿了?我只能笑笑不予回答。
过了几天,公安局让我向另一位犯人大组长移交了砖场的一切手续,又让我休息两天。理发,洗澡后,又让我把从朝鲜回来时穿的志愿军军服洗干净穿上,戴上军帽,俨然一副军人形象。我心里嘀嘀咕咕,这不知又是把我当啥猴耍哩。第三天吃过早饭,杨队长叫我随他到郊区一个村走去。路上杨队长对我说,“今天我领你到焦村去相亲。政府考虑到原先那位已经和你离了婚。你无家无底,回去以后也没有地方去。如果双方愿意,让你去作上门女婿。你应该有点思想准备。”当时他说得我心里咚咚乱跳,事情来的太突然了。待情绪稍微平静下来,我们已经进了村子。走进一家小院。杨队长高声喊着,“老张叔在家吗?”门内出来了一位少女说,“我伯去地干活了,我去叫他回来。”大概这位女子认识杨队长。那位老张叔回来后,一进门向杨队长打过招呼,又立正仔细把我打量一番。半个多月的猪肉夹火烧馍,把我养的白胖白胖,我抬头挺胸睁目闭口的军人姿式大概也挻吸引人的。老头象相牲口一样把我上下审视一番,就差没有拉着缰绳溜几圈,再掰开嘴看看牙口。杨队长向老头介绍说,“小伙子能吃苦耐劳,忠诚可靠,是军人,又是孤儿,又有一套烧砖的技术。在我们局贷雇两年了,没有成过家。”老头问我年令,我说,“24岁,属蛇的。”老头满意地点点头。原来老头有两个女儿,长女比我小四岁,刚才进门时见到的女子是次女。这时长女从外面回来了,高个头,大眼睛,一手提着一个竹篮,里面放着一块肉,右手提着一个酒疙瘩,还有几盒香烟。女子放下竹篮,问了一声,“你们来啦?”然后拿出一盒烟,拆开,每人让了一支,还看着我笑笑。看来他们早有准备,把我一个人蒙在鼓里。老头说,“咱们穷家,拿不出什么好吃的。今天咱包顿饺子。”杨队长说,“不啦,我今天来主要是让你们双方见一下面。没意见的话,我改天把证明拿来,让他俩到乡里登记领结婚证。”老头说,“哪里话?国华的父母不在跟前,你就得代表男方主婚人。连顿饭都不吃象话吗?”吃饭喝酒间,我先向老头倒酒,又给杨队长倒,轮到女方给我倒酒时,我不敢喝。女子说,“拘束啥哩?今天虽然杨队长在场,但你得听我指挥。”听了她的话,我似曾相识,我一下子想起我的茴香姐骂我‘你舍不得吃饭,准备往死里饿呀’的样子,不觉心里又是欣慰又是难过。今生能否重逢,我的茴香姐?我一下子也就喜欢上了这女子。饭后杨队长辞行,我也要走。老头说,“你何必再跑一趟?明天杨队长把证明拿来就是了。”我心里有些嘀咕,常言道‘是媒不是媒,至少跑三回’,哪有一锤定音的?我说,“我得把行李拿来。”杨队长说,“回去一趟也行,我改日负责把人送来,你放心吧。他跑不了。”说的那女子偷着笑。就这样,一场婚姻大事定了。
婚后一段时间里,三门峡要修水库,我们这里是淹没区,老百姓大部分往西北各省迁。我在公安局的关怀下,迁到本县境内,没有受什么大波折。迁往西北各省的人因水土不服,又跑回本县。我算是没有受症。这就是公安局说的‘不会让你白受劳’吧。我得感谢政府,给了我一个温暖的家。我现在有两个女儿,我很满意。这次文化大革命,和我作对的那一派给我定性,说我是劳改犯,我说我是志愿军功臣。为此,我打过几次架。世上事就是这样,软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我妻妹夫是大队支书,又是我这一派的造反派头头,因此吃不了亏的。
五年后,我又见了一次薛国华。他得了肝癌,到西安动了手术,瘦得厉害。他说动手术花的400块,是大队拿的,毕竟他当过志愿军,是有功之臣。薛国华很乐观,他脱了上衣让我看他的伤口,“看,把半个肋子都扳过来了。”第二年我又去看他时,老薛的妻子说,他刚刚过了五期。我悔之不迭。薛国华死了,当时不到五十岁。但他的传奇故事却总让我耿耿于怀,在心里一直翻腾了几十年。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作者:
叶柄
时间:
2007-12-29 11:50
开篇很新颖!
作者:
田瞳
时间:
2007-12-29 15:58
是个中篇吧?这样的篇幅,最好发连载频道。
作者:
脂砚
时间:
2007-12-30 09:53
是啊,有点长,感谢对太虚版的支持,打个标记,明天上来细读!
问好春江花月夜,元旦快乐!
作者:
脂砚
时间:
2008-1-1 16:59
小说叙事从容不迫,淡淡的叙述调子让人读起来很舒服。看得出来,作者写得很用心,精华支持!
作者:
牟兴海
时间:
2008-1-1 22:29
新颖的写法,笔调从容!跳跃中,见意味!欣赏,问好1
作者:
春江花月夜
时间:
2008-1-2 10:26
谢谢脂砚,谢谢叶柄,谢谢田版,还有兴海!这篇是16000字,短篇有点长,中篇有点短,这样写好象也把素材浪费了。祝你们新年快乐!
作者:
南来之风
时间:
2008-1-2 10:59
先占着,晚上拜读.
作者:
吕永红
时间:
2008-1-2 11:07
文笔从容老到,学习!
作者:
南来之风
时间:
2008-1-2 16:37
是长了点,写得不错!
作者:
四方
时间:
2008-1-9 10:13
喜欢。
作者:
于文华
时间:
2008-1-9 11:05
新颖的写法,笔调从容!跳跃中,见意味!欣赏,问好1!
人物命运随着社会的变迁而起起伏付。学习,!问好!
作者:
石块
时间:
2008-1-9 13:35
拜读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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