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诗影：心中里娘

一水

　　一：

　　李商隐对诗歌题材发展最具个性特点的贡献，是对诗歌题材意蕴的延伸与深化，既体现诗人的创作个性，又可见其在文学史上的地位。在传统的、习见的题材中寄寓深刻的思想，在旧有的题材中翻出更高层次的意蕴来，政治诗、咏史诗、咏物诗、爱情诗为其重要的诗歌题材。

　　“义山一生，善作情语”（《李义山诗集笺注》），最能代表李商隐诗歌艺术成就的，是他的爱情诗。从爱情关系上，可将李商隐的爱情诗大略划分为虚实两类，而实有其事的占很大比例。这类爱情诗抒情对象明显、特定，与诗人具体的爱情经历有关。在这类爱情诗中，无论是叙述与洛阳里娘一见钟情的初恋心曲的，还是表达与王氏婚后客中思家情怀的，抑或是抒发妻亡后感逝悼伤意绪的，皆表达明白，事实背景也都比较清楚，或曲中而有直陈。

　　我们知道，在唐代诗人李商隐的爱情诗里，对抒情对象交代得最清楚的就是与妻子王氏的恋歌和五首《柳枝》了。在李商隐的爱情诗面前，后人很是感动。然而，事实很令人尴尬，学者们似乎是不屑于对他的《柳枝》产生共鸣的，这其中的偏见有诗歌主流的因素，也有社会的因素。李商隐能在这几首《柳枝》前，以较长的篇幅序言以解，实在可以看出诗人当时对柳枝的一片深情。“柳枝，洛阳里娘也。父饶好贾，风浪死于湖上。其母不念她儿子，惟独惦念柳枝……”这篇序，写的相当优美。我们完全可以当作一篇散文来欣赏：

　　柳枝是洛阳城里巷中的姑娘。 她的父亲很富有，并善于作生意，在湖上被风浪推翻了船，落入水中而死。柳枝有兄弟数人，但她的妈妈最喜欢这个女儿。李商隐在二十三岁，正当才华横溢，充满着青春热情之时，在由洛阳赴长安的一次旅行中与十七岁的柳枝姑娘一见钟情。天真的柳枝姑娘能弹琴吹箫，作海天风涛之曲；对诗歌又有很高的理解鉴赏能力，他们的爱情媒介物就是诗。诗人的堂兄李让山住在洛阳，是柳枝相闻十余年的邻居。那年的春天，李让山在柳枝家南面的柳树边下马，高声吟诵李义山（李商隐）的《燕台》诗。此诗有春、夏、秋、冬四首，无论哪一首都情真意切。柳枝听着这情深意长的爱情诗，惊问这是谁写的？李让山就说，是我堂弟李义山所作。于是，柳枝手断衣带打了一个结，请李让山转赠给李义山向他乞诗。第二天，诗人与李让山一起并马来到柳枝家的里巷，柳枝梳着丫型双髻，打扮得很整齐，两臂交错站在门扇前，指着诗人说：“就是这位么？三天后我要去洛水边洗裙子，到时候我手拿博山的香炉焚香以待，请郎君过访。”诗人愉快地答应了柳枝的邀请。但李商隐的一位朋友却恶作剧地将他的行装带到长安去了，诗人不得不追赶那位开玩笑的朋友，因而负了柳枝的约会。这年的冬天，李让山冒雪到长安，告诉李商隐：“柳枝已被关东的一位地方长官娶为姬妾了”。义山感伤不已，作《柳枝诗》五首，请李让山题在柳枝的旧居：

      　　花房与蜜脾，蜂雄蛱蝶雌。同时不同类，那复更相思？

      　　本是丁香树，春条结始生。玉作弹棋局，中心亦不平。

      　　嘉瓜引蔓长，碧玉冰寒浆。东陵虽五色，不忍值牙香。

      　　柳枝井上蟠，莲叶浦中干。锦鳞与绣羽，水陆有伤残。

      　　画屏绣步障，物物自成双。如何湖上望，只是见鸳鸯。

　　诗中传达出他对柳枝的深深思念，悉心体贴，为她的命运而担心，并为自己不能与她结合而感到无尽的遗憾。

　　二：

　　这五首《柳枝》是婉转附物的类比，爱情在诗人的笔下，已经不加任何修饰和限制了。我们完全可以跟着诗人所提供的一些事物，做情感上的重新连接，并形成一定的意象语句。

　　第一首： 花房与蜜脾，蜂雄蛱蝶雌。同时不同类，那复更相思？

　　雌蝶（指柳枝）停留在花房里，而雄蜂（诗人自喻）则住在蜜脾里。他们虽然同处春时，但不同类，故不能相匹配，那又何必相思呢？这里，比较冥想地预示了两个人不同的地位，门第观念跃然笔端。诗人的家事此时虽然早已衰败，但他仍然不失为“王室”后代；而商人的女儿柳枝却身为歌妓。我们通过诗人自序和本诗的表象，可以深及此诗的真正内涵：寓浓烈于淡泊，寄有情于无情。一如刘禹锡的“道是无情却有情”。本诗的看点在于用蜂蝶的类喻。诗人的很多诗都有意着墨蝴蝶，其《闲情》、《无题》、《属疾》里分别有：“红露花房白密脾，黄蜂紫蝶两参差；庄周晓梦迷蝴蝶；秋蝶无端丽，寒花只暂香”等句。

　　第二首： 本是丁香树，春条结始生。玉作弹棋局，中心亦不平。

　　查资料得知，“弹棋局”正方形，中央隆起，好象倒扣着的一个小锅。这首诗有两个比喻构成，先以丁香比喻爱情，再以“弹棋局”象征自己心中的不平。柳枝被东诸侯娶走，强权支配的婚姻，有情人难得成为眷属。故，诗人感到心中不平。

　　第三首：  嘉瓜引蔓长，碧玉冰寒浆。东陵虽五色，不忍值牙香。

　　这首诗是从柳枝的年龄展开联想，所拓展的内容比较多。旧时文人因为“瓜”字可以解析为两个八字，所以，也称十六岁为“破瓜之年”。柳枝此时正直十七，刚逾破瓜之年。诗人这样一种联系是将美丽的柳枝引为自己长长的思念。次句写的是瓜之果：“碧玉冰寒浆”。把碧玉和瓜联系在一起，首见于古乐俯的《碧玉歌》：

　　碧玉破瓜时，郎为情颠倒。芙蓉凌霜荣，秋容故尚好。
　　碧玉小家女，不敢攀贵德。感郎千金意，惭无倾城色。
　　碧玉小家女，不敢贵德攀。感郎意气重，遂得结金兰。
　　碧玉破瓜时，相为情颠倒。感郎不羞郎，回身就郎抱。

　　当然，这首乐府歌所歌颂的是发生在汝南其地（属豫州）， 即现今之河南息县的事情。与汝南扯上关系而较著名的便是诗歌里的这位“小家碧玉”了：“吴融《月夕追事诗》：曾听豪家《碧玉歌》，云林冰簟落秋河。庾信《结客少年场行》：“定知刘碧玉，偷嫁汝南王。”原来这个少女名叫碧玉，她和汝南王有段姻缘故事。

　　总之。碧玉的来头应该很有历史，我们暂且不说。回到诗人的诗里。他笔下的碧玉是凝聚了多种含义符号的。我们在仔细读义山的《柳枝》后，自己就能够明白。

　　接下来的“东陵虽五色，不忍值牙香”两句，也是有故事在里面的：以前在资料里看到过，说诗人这里的“东陵”就是指东陵侯。但最早的资料有“东陵”指汉代的召平，他在秦代后，于长安东门外种瓜，其瓜香甜可口，时人就称他为“东陵瓜”。那么，说“东陵瓜”有五色的又是谁呢？找了找资料，是魏晋南北朝时的阮籍。他在一首《咏怀》里有： “昔闻东陵瓜，近在青门外。连畛距阡陌，子母相钩带。 五色曜朝日，嘉宾四面会。膏火自煎熬，多财为患害。 布衣可终身，宠禄岂足赖？”

　　所以，联系上下句，这首诗里的东陵，应该是指东陵瓜，用来比喻作者的情人柳枝。诗人的意思大约是柳枝的美，他是不忍放在嘴里来品尝，怕的是伤到情人罢（读了很多版本，最后所倾向的一种说法）。

　　第四首：   柳枝井上蟠，莲叶浦中干。锦鳞与绣羽，水陆有伤残。

　　诗中“柳枝”和“莲叶”分别比喻意中人和诗人自己。“锦鳞”与“绣羽”则分别比喻诗人自己和意中人。这两联前后交错，又互相勾连。诗人表面是在诅咒摧残生机的生态环境，实际上是在诅咒桎梏爱情的社会环境。

　　第五首：画屏绣步障，物物自成双。如何湖上望，只是见鸳鸯。

　　柳枝走后，诗人睹物成悲，顿生人不如物之感。

　　总体上说，义山这组爱情诗，完全是由喻象性符号构成的喻象性序列，诗中出现的全是比喻的体验，而本体思想，则要由读者自己根据诗人在序里的描述，根据序里的语境去自己寻找。如果离开这个语境，诗的含义就会因为失去制约，而变得不确切。所以，诗人这一组诗，完全是一个系列整体。通常，要真正理解序和五组诗的真正结构，不可以单个去欣赏。李商隐的爱情诗，从思想感情上看，大多写得纯真、优美，格调高洁。有的融入人生感概，更觉回味无穷。有学者认为，《无题》诗格，为李商隐首创。在那些脍炙人口的、为历代广为传诵的、寄托痕迹似有似无的作品中，诗人将爱情赋予浓厚的悲剧色彩，基调凄婉，主题内涵多是抒写青年男女爱情生活中的离别与间阻、期待与失望、执着与缠绵、苦闷与悲愤，牵情寄恨，情真理至。过去，我们所能够认真对待李商隐的爱情诗，多是他写与妻子王氏爱情的思家忆内诗。在这些诗中，诗人明点相思之苦，意旨显豁而又情深一往，间或可以提供给大家一些因婚姻而关联的党争等政治问题。很少有人去关照里娘《柳枝》，这里边有爱情带来婚姻的“主次”之别，更有对里娘线索的疏忽；毕竟，里娘柳枝原则上只是诗人的一个恋爱对象而已。今天，以李商隐的爱情诗歌地位，我们完全可以肯定说，题材的划分只是相对的。对那些象征爱情艺术上比兴、象征和寄托往往融合在一起，因此诗歌内蕴和诗歌意象的暗示性大大增强。诗境朦胧，色调凄艳，幽眇曲折。仅从这一点，我们认为诗人给洛阳里娘的五首《柳枝》，可以代表一定时期重大的社会问题和一系列政治的军事事件，结合诗人的政治诗、咏史诗等等，让我们了解一个王朝深重的统治危机。我们在赏析这些观点鲜明、见解精辟、表现出卓异胆识的诗歌的同时，不可将他的爱情诗完全与时代和艺术分割开来。如此，可观《柳枝》五首的历史意义和艺术价值。

　　一水08年4月5日（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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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俊岭

李氏千载情诗高手，一水给予准确解读。
情之于人，不可少。人无情，生活不知还有无意义。

遗君明珠

看完覃老和一水的文章，更知道了什么是“书卷气”。

照直说

　　解得好，佩服一水版主的学问！

安徽李天斌

对古诗，我的认识肤浅。读一水此文受益匪浅。

飞飞儿

论述之精，令我佩服！欣赏好文！
问好一水！

网事如烟

前年，也就是06年在忆石中文网里面好像读过宇涵写的《柳枝恋》－解读义山之“柳”。楼主的这个贴子是那篇文章的前面两节吧。

一水

最初由 聂志刚 发表
一水博学，开掘深，耐读，细品有味。
——对于李义山的爱情诗，我本人更喜欢《锦瑟》那一首。握手一水。

谢谢聂老师的跟帖子点评，还望多提宝贵建议。

问候。

一水

最初由 高山流水 发表
见解独到，功力不凡，学习了。

谢谢高山流水斑竹跟帖支持。

一水

最初由 程学武 发表
学习一水版主有见地的解读！　　

问候学武。

一水

最初由 lqm407 发表
　　对义山的几首诗解析得很有特色。义山的诗比较难懂，比较朦胧，如果不借助其它材料，是很难读懂的。感谢一水的解说。
　　当然，义山是个身世不幸的诗人。

谢谢407斑竹读帖支持。

一水

最初由 跃农 发表
一水博学，开掘深，耐读，细品有味。

谢谢。

一水

最初由 水如空 发表
再学李诗，再品一水关于李的佳作。

谢谢如空读帖。

一水

最初由 李淮南 发表
　　当年在大学知道“大李杜”、“小李杜”虽是同朝，不在一个时期。但更多地去忙李白“浪漫”，杜甫“现实”去了，那是文学服务政治，加上郭沫若给闹的。读着一水作品，补上诗文赏析一课。　

谢谢李老师跟帖支持。

程学武

学习一水版主有见地的解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