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财论坛

标题: [原创] 水灾 [打印本页]

作者: 刘虎 时间: 2008-4-15 10:10
标题: [原创] 水灾
　　　　　　　　　　　　　　　　　　　　　　　　　　１

　　许志刚独自一人隐蔽在临时安放在库房里的办公室兼卧室里已经快一天了。这期间，只有秘书中途为他送过两次饭。一本专门反映婚姻家庭的杂志，到下午的时候已经被他翻了两遍，连征婚启事和广告都没有漏掉。

　　下午秘书来送饭的时候对他说，要债的人已经来了五批，各个办公室都挤满了人。第一批全是些带着孩子的小媳妇。她们把孩子放在办公桌上、沙发上，所到之处，到处都留下了孩子们的大小便。小媳妇们却不管，还故意把孩子往哭里哄，小孩子的哭闹声响成一片。第二批则是几个残疾人。有瞎子，有聋子，有拐子，还有傻子。这些人更绝，每抓住一个工作人员，就把鼻涕和眼泪往人的身上抹。第三批是一伙虎背熊腰鹰眼狮鼻满脸横肉的家伙。他们一到这里就横着膀子到处找你，说是先谈还钱的事情，要找到你直接先卸你一条腿不可。第四批最可敬，颇有绅士派头。他们说已经写好了上诉材料，再不还钱，，就要去法院起诉了。第五批人最厉害，是几十号来领采矿费的农民工。进了厂子，二话不说，动手就抬设备，连废铁疙瘩都不放过。咱们已经有好几个人都被他们打伤了。幸亏后来派出所出面，才控制住局势。

　　许志刚感到自己的头在一点点变大，外壳已经被内存撑到了极限，要是再容纳一丁点东西，脑袋都会炸掉。他窝在行军床上，使劲地用手掐着眉心。

　　刚刚三十岁的许志刚能够混上这个投资两千万的选矿厂厂长，是用了相当大的心机的。在这之前，他不过是矿管处一个默默无闻的普通技术人员。虽说他在处里是惟一一个大学科班出身的技术人员，可是没有政治背景的他多年来一直混得不是很如意。自从他听说有这么个项目，就暗中开始收集资料编写设计提纲，天天都在祈祷上天能够降大任于鄙人。

　　也许真是苍天有眼神仙相助，县里宣布这个项目要公开招聘厂长。这在这个偏远的小县城可是头一次。而许志刚正好每个要求都符合。他头一个跑上去报了名。大家一开始都不看好他，因为人们都在传说这个肥缺早就内定了，公开招聘厂长只是为了掩人耳目。许志刚相信这些传言很可能是真的，但他还是认真地做着招聘答辩的准备。他想，只要自己的表现非常优秀，那么也还是有希望取得成功的。

　　果然，答辩那天，他的出色表现征服了现场的多数评委，结果下来后，许志刚以绝对票数赢得了竟聘。

　　两千万！拿到任命文件后，许志刚的心狂跳起来。这可是这个偏远县城的历史上最大的一个工业项目。

　　现代化的厂房，隆隆的机器轰鸣，光闪闪的金条… …荣誉、金钱、地位，还有别人羡慕的眼光，滚滚而来… …

　　然而，好梦几乎是在刚刚开始的瞬间就变成了噩梦。

　　　　　　　　　　　　　　　　　　　　　　　　　　２

　　先是当地村民的纠缠。尽管县委县政府提前已经做了大量疏导工作，后来还动用了行政强制手段。无奈，当地村民们太穷了，他们好容易抓住这样一个机会，提出了一大堆显然过分的要求，并且坚决不肯让步。最后县里也没着了，许志刚只得在草原补偿费、地皮征用费、环境污染费等正常费用之外，又支付了许多非法性费用，还被迫从当地招聘了一批民工，这才得以把人马拉进场地，开始动工。进了场地，原以为一切就能够进入正常。谁知道，各级头头脑脑们又开始向他推销自己三姑六舅七叔八姨生产的砖头水泥手套安全帽。有的干脆向他推销生产设备，施工队。至于手下的管理人员，绝大多数都是各级领导安排进来的他们的亲朋好友。哪一个都比他高贵，哪一个他都惹不起。

　　刚刚一年，因为砖头质量，水泥标号，钢筋强度，施工水平等问题，厂房只建了一半就被迫停工。打好的围墙四处被村民们挖出口子，光天化日之下，成车的材料都能给拉走。他的那些“白领”人士们，一天除了吃就是喝，随便出去一趟，就能够给他带回一大堆令他瞠目结舌的发票。他下了好几次决心，要进行整改，订立了一大本完善严密的管理制度，但却从来没有生效过。他只要有点行动的意向，立刻就能体会到来自各个方面的压力，尤其是来自上层的压力。最后，总是还没动手就只得作罢。

　　眼看着国家投入的钱正在变成一堆废品，许志刚对自己的未来产生了恐惧。为了不使自己在这个泥淖里陷得太深，他想起了辞职。但领导轻而易举地就把他驳了回来。

　　这枷锁可是自己争着抢着给自己套上的，哪能随便就摘得掉呢？

　　咬着牙，好容易勉勉强强搭起了厂房，安好了设备，他的心算是安定了一点——

　　唉，再多的困难很快就可以解决了：

　　只要能够生产出黄金，前面的一切问题都会得到遮掩。正所谓一俊遮百丑。

　　　　　　　　　　　　　　　　　　　　　　　　　　３

　　可是，一调试设备，新的问题又出来了。那些表面光鲜的机器，芯子都是废旧品翻新的，根本不能正常运转。他想找当初给他推荐设备的领导问一问。谁知道领导立马就和他翻了脸，说自己根本就不知道这设备是怎么回事，还反过来把他训了一顿：

　　“采购设备的时候要是你不签字谁还能把钱打出去？现在出了问题，自己不想办法解决，却跑这里来问别人，你这个厂长是干什么吃的？”

　　他灰溜溜地退了出去。这下许志刚可是知道了什么是哑巴吃黄连。

　　整个工区一夜之间就变成了哑巴，一肚子苦水却只能装在自己的肚子里慢慢品尝。

　　场地上堆着山一样高的矿石，厂房里卧着一大堆大气不吭一声的废铁。那些曾经红红火火地闹腾的“白领”人士们，一个个潇洒地朝他一挥手，又意气风发地去了另一个炙手可热的地方，继续风光无限去了。

　　许志刚垮了。两千万的辉煌像梦一样消散了。可是，哪怕是个噩梦，醒来之后也就什么都没有了。这场噩梦对他来说却是在醒来之后才刚刚开始。

　　县上一年的财政也不过五百万。而他自己，除了工资，多余的一分钱都没有见过，两千万的债务就已经背在了身上，成为全县老百姓所唾弃的罪人。他觉得自己已经被这沉重的债务压成了一张薄薄的纸，无论是内脏还是灵魂都没有存在的空间了。除了疲惫，许志刚对自己都毫无感觉。

　　在矿山建设的将近三年时间里，他回城办事也只是偶尔去家里看看妻子和女儿。他太忙了。摆不完的宴席，跳不完的舞，应对不过来的检查和参观团。每次回家，带回去的也是一个快要崩溃的躯壳。

　　只有一个领导关心过他。强行让他把那辆北京2020换成了三菱。领导强调说，这叫塑造企业形像。这辆车开进厂区的当天就差点被工人们给砸掉。后来只好停在几公里以外的一个乡政府里。再后来，就被领导自己当了坐骑。

　　银行贷款期限到了，各种拖欠的款项的归还期也到了。黄金没有生产出来，厂子没有启动，就已经死亡了。而钱，却已经花完了。

　　这不，准备破产的消息一经泄露，各方债主就蜂拥而至，连他的家都受到监视，他的女儿在放学的路上也受到了威胁。现在每天上学都需要她妈妈去送。办公室也待不成。他就把自己搬进了这个废弃的库房。

　　　　　　　　　　　　　　　　　　　　　　　　　　４

　　听完秘书的汇报，许志刚的心一点都没有焦急的感觉。他的心已经麻木了。他朝秘书挥挥手，示意自己已经知道，他可以出去了。秘书走后，他把那本杂志往脸上一盖，就打起了瞌睡。

　　半夜里，老天爷突然下起大雨来。许志刚被嘈杂的雨声吵醒了。闪电雷鸣喧嚣着许志刚心中的失落与绝望。大雨冲刷着山谷，冲刷着许志刚已经失去痛感的心。他瞪大了比黑夜还要深重的眼睛，无力地让视点散落在凄风苦雨的黑暗之中。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居然又睡着了。

　　“发洪水了！”

　　一阵惊呼，把许志刚从沉睡中惊醒了。他触电一样从床上跳下来，脚刚一挨地，就发现水已经到了膝盖了。这时，几只老鼠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钻出来，凫着水，上了许志刚的床。它们对这个温暖柔软的地方的感觉很好，扑棱棱地摇着脑袋把身上的水甩了甩，这才呲牙咧嘴地注视着他。老鼠们的牙齿很好，在黑夜里闪着白森森的光。

　　许志刚打了个哆嗦。

　　他顾不上和老鼠对峙，光着脚，拔腿就朝外跑。出了门，发现自己已经陷在了没有边际的洪水之中，只有那堆小山样的矿石堆上影影绰绰地有人在晃动。

　　他朝矿石堆走去。没走几步，他突然又想起了厂房。那里面可是放着将近一千万的设备啊。虽然那些设备都不能用，但是总可以卖点钱给工人们清偿点工资吧。他扭过头去。就在那一瞬间，他听见一声盖过了暴雨动静的轰鸣，巨大的厂房像尊被水浸透了的泥菩萨一样，垂直着就瘫倒在了地上。

　　“我的两千万啊！”

　　许志刚绝望地怒吼了一声，疯了似的朝着那个已经不存在的厂房扑过去。然而，不等他走出多远，一股来自身后的巨浪就吞噬了他。

　　　　　　　　　　　　　　　　　　　　　　　　　　５

　　许志刚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洁净的床上。他的四周站满了县里的各级领导，他的床头柜上摆满了鲜花和食品。还有一名脖子上挂着高档照相机的小伙子对着他照来照去。后来他才知道，那是地区报社的一名记者。

　　这是什么地方？

　　许志刚很奇怪。

　　我的厂房！

　　这个念头一上来，猛兽样的洪水又出现在他的脑海里。许志刚身上一激灵，立即挣扎着坐起身来，问道：

　　“我怎么会在这里？选厂怎么样了？”

　　一位主管领导亲切地扶住他，关怀备至地让他慢慢躺下来。

　　“放心吧，我们的勇士。选厂没事。倒是你，需要好好休息。对全县人民来说，你这样的好同志，比一百个选厂都要有价值。你被洪水冲到好几公里以外的河滩上，昨天早晨我们才找到了你。当时都以为你不行了呢，那对我们县来说，损失可就大了。谁知道吉人自有天相，医生说你不会有生命危险了。只要好好休息几天，又是一个棒小伙子。工作上的事情，你就暂时不要操心了。等你出院后，你会发现，有一个天大的喜讯正在等着你呢。”

　　许志刚没有领会领导话的含义。他不知道，县上把两千万交给自己管理，自己却给弄出这么个结果来，还有什么喜事能把这么大的失误掩盖掉呢？那些钱全部都是银行贷款，对于一个年财政只有五百万的穷县来说，什么时候才能把债务还清啊？

　　许志刚心里牵挂着选厂，哪里还有什么心思养病。第二天，他就坚持出了院。一出院，他就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瞠目结舌。

　　首先是省报在头条位置刊登了选厂遭受水灾的消息，并配发了一张他的照片——他已经是名扬全省的企业家和舍身抢救国家财产的英雄。当然，这还是次要的。主要的是，因为选厂两千万的设备遭遇天灾而毁于一旦，省里特批免去他们的全部债务，并给他们拨来一笔数目惊人的赈灾款，而且还在通过新闻媒体呼吁全社会给他们捐款。

　　半个月后，许志刚因为工作业绩突出，被任命为县矿管局副局长。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作者: 洪水河畔 时间: 2008-4-15 10:55
这个确实厚，学习，问好虎子！

作者: 田瞳 时间: 2008-4-15 11:05
很有现实意义的题材，深刻，锐利，触目惊心，又极有批判意识。这样的现状，四化大业何时能够实现啊！精华小说！

作者: 叶柄 时间: 2008-4-15 16:07
刘虎最近的作品都不错。支持精华！

作者: 脂砚 时间: 2008-4-15 17:38
支持精华！

作者: 雪亭 时间: 2008-4-15 18:05
雪亭认真学习来了，问候刘虎。

作者: 雪亭 时间: 2008-4-15 23:28
再来读读这篇，学写矛盾冲突，问候刘虎。

作者: 梧桐夜 时间: 2008-4-16 11:36
情节跌宕起伏，生活气息浓厚。

作者: 柯英 时间: 2008-4-16 14:45
谋篇布局，大起大落，大开大合，有气势！

作者: 刘敬胜 时间: 2008-4-16 15:33
情节跌宕起伏,好文字!学习!

作者: 郑远星 时间: 2008-4-16 15:35
文笔老辣,内涵厚重，触目惊心：在现实社会想干成一番事业何其难！
结尾陡然变化,"悲剧"转为"喜剧",显示了尖锐的批判锋芒，发人深思！

欢迎光临中财论坛 (http://bbs.zhongca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