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孙憨憨 于 2016-6-10 18:13 编辑
老同事
阿军是我原单位的老同事。我俩都爱码字,相互切磋,挨得越来越近,关系越来越铁,铁得如同自家兄弟。他说话从不考虑我的面痛肉痒,指摘质疑,口无遮拦,恨不得刮下我一层皮,我当他在帮我捶腿按背,调和血脉。我欣赏他轻灵秀丽的文字,就像听易伯牙指端流出的琴音,高山流水,韵味十足,醺然陶然。他在散文《水栈》中写道:“夜幕四合,水栈的剪影躺在星星的倒影上,微微地晃动。偶尔,有说悄悄话的恋人,伴着它,待到‘月上柳梢头’……”多么微妙动感的体验,能捕捉这种感觉的人,应该是位敏感、细腻的文弱书生,花边月下,浅酌低唱。然而,这种感觉错了!我的阿军是位“书生”,也很敏感;但绝不“文弱”,更不“细腻”。
他是个铁塔般壮实的大汉。你看,他来了,从江边的沙田上挑了一担棉花秸秆回家。大汉挑着小山一样的担子,就像三座小山在耸动,他挤进乡间小巷,就像一枚软木塞塞入瓶口,秸秆刮得两面墙壁,“嗤啦啦”一片响。号声吭唷,脚步敦实。人道是“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阿军是“铁肩担秸秆,妙手写文章”。
那年,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出版面世,我到他家祝贺。他住一户独家小院,包围在一家红木家具厂厂内。进厂门,走过车间中间的甬道,顺坡而下,便是一个碎砖围起的场院,两株毛桃,几簇草花。穿过场院,便是墙门,推门进去,一方小天井,后面三间旧瓦房。别致的是,出瓦房后门,房后还有个竹树环合,鸡鸣鸭叫的小池塘。一条青石板水栈曲折而下,去亲和那一泓绿波。阿军爱人是农村户口,阿军白天在单位上班,傍晚下田劳作,夜深人静,才在这里伏案写稿。
他家被家具厂的围墙围着,这有个好处,亲朋好友嫌麻烦,没有大事不登门,很是幽静。他那隽永轻灵的文字,大概靠这份幽静,从他心田汩汩流出的。但是也有麻烦,家具厂是家私营企业,厂里赖着这么一家人家不搬走,他被老板看作眼中钉,肉中刺。
那年,我调离了这个单位,这里来了位新领导。领导长得短小精干,脾气也随和,但很讲究经济,当然,这不是缺点,虽说是文化单位,百几十号人的衣食饭碗,不讲点经济,哪还成?但不久传来坏消息,说阿军这个莽汉子冲撞领导,闯祸了。
祸根还是他的住房。阿军父母相继过世。他非常悲痛,将父母的骨灰埋在自家院墙旁边,以寄哀思,这在水乡是司空见惯的。但是,他家环境特殊,是在人家厂内。私营老板很迷信,经理室人来客往的,开门见坟,一抔黄土,怎么受得了?老板跟阿军交涉。阿军态度强硬:这地他有使用权,你老板有什么权力干涉?屡讲屡吵,不欢而散。老板去找阿军的领导,委托领导做做阿军的思想工作。
第二天,阿军上班,领导叫他去领导办公室,劈面就问:“你怎么在人家厂里,垒起了坟墓!”这话很敏感,戳到阿军的痛处。树怕剥皮,人怕伤心,阿军感到领导像在责问他逝去的父母。他急了,不由自主,吼了一声:“我家的地里,葬我家的父母,碍谁啦!”阿军的大嗓门,很是有名,万人礼堂讲演不用扩音设备,你如果听过他说话,就会明白:张翼德喝断长坂桥,并非虚言。这么一声吼,震得办公大楼嗡嗡作响,震得大家纷纷来瞧热闹。但是,大家看到的是不堪场面:领导已经跌趴在地上,眨巴着眼睛,而阿军呆立着,申辩说,是领导自己跌倒在地,我不过说了一句话。领导却说,阿军有不轨动作。这事惊动了上级部门,派人来调查,但是苦于没有现场证人。结果:阿军停职两个星期,反省检查。
吼声事件以后,平静了好长时间。我想,随着年龄的增长,阿军的棱角已经磨圆了吧。不料,最近又有传闻。他们单位有一笔奖金可发。领导夫人是某公司经理,将这笔奖金换成了她们公司的商品,于是奖金成了实物,发给职工。第二天一早,阿军把东西拎到了领导办公室,他压低声音对领导说:“领导,我们发财机会来了。”领导一怔,问是怎么回事?
他说:“昨天发的东西是伪劣商品。听说,伪劣商品可以索赔,以一罚十。你看,这盒茶叶,外包装上写着:里面红茶五包,绿茶五包。打开一看,只有五包红茶。你说,这不是伪劣商品,这不是发财机会?”职工听说伪劣商品,可以以一罚十,都把东西拿回来了。领导办公室里,堆得像小山似的。
听说此事,我正在读阿军的散文:“水栈边,泊着一只蚱蜢大小划子。打鱼老汉枕着暮色,沉沉睡去,只有船梢的那盏桅灯,在河面上铺出一道碎金光带。妈妈坐在我身旁,蒲扇一阵一阵为我送来凉风,一次次把向我围来的热浪驱赶开去……”阿军的文字还是那么婉约有味,但是他的脾气到什么时候才能跟他的文风一致呢?
近来,这莽汉子似乎粗中有细了,更叫人担忧。
我不由自主拿起手机:“喂,阿军啊,最近又做‘好事’了?”
电话那头传来嘿嘿的笑声,扔过来一席话,一如既往,恨不能刮下我一层皮:“你还不知道,我是猢狲变成猴,秉性难移,我像那山涧上游的毛石,经常磕磕蹭蹭,一边磨损自己,一边也在磨损别人,这就是人生吧。我倒是担心你,你像山涧下游的卵石,随波逐流,随遇而安,快要成为球石了吧,悄没声地过完你的生涯,不留一点痕迹,简直是枉来了一趟世上。谈得上什么存在?谈得上什么尊严?乏味不?”
你听,这牛皮烘烘的话语,我为他担忧,想不到,他玩出味道来了,竟然对我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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