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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麦黄记 [打印本页]

作者: 曹文生    时间: 2016-6-28 09:38
标题: 麦黄记
本帖最后由 曹文生 于 2016-6-28 09:43 编辑

麦黄记
      麦黄时,吹来一阵风。

      这风,似是自然之风,它吹熟了村庄外围的麦田。这风,又好似记忆之风,它唤醒了我内心深处,每一个与麦黄有关的细节。

      那些年,天色尚早,仍灰蒙蒙的。

      村庄的狗,还在狗窝里熟睡,人已经散入麦田,抢收了一垄麦。

      露水太重了,父亲的裤腿,已经湿透了。露水贴着腿,冰凉。我心疼父亲的老寒腿,但是麦收耽误不得,他上了发条似的,硬撑着。

      父亲,干活是出了名的快。他像一阵风,忽一下子就割了半截地。小时候,我割一耧(三垄等于一耧),父亲割三耧,我仍被甩在后面。我割着割着,发现自己的麦子,只剩下一垄,窃喜,我知道是父亲帮我,一鼓劲,撵上父亲,父亲看我上来了,就又给我留出三垄,我又被拉下,父亲又帮我,就这样在反复的追赶中,我累的腰酸背痛。只经历了一个上午,我就被麦子打败了。

      那时候,我害怕五月,害怕劳作,逃离麦田,成为我内心的声音。

      反观父亲,面对麦黄,一脸微笑。在我的生命中,似乎从来没听到父亲说过累,即使累了,他蹲在田间,掏出一支烟,点火,细细地品味,那时的香烟,不带过滤嘴,我记得是几分钱一盒的拂手或武功,一根烟过后,父亲又是精神百倍。

      也许,文人吟诵风雪的较多,关注麦黄火焰的诗人较少。我只记得白居易在田间待过,其他的诗人也来过,不说一句话,就转身走了。

      文人,在麦黄的面前,也会洋相辈出。他们手里的笔,能装饰一片田园,但是却无法自如地,去应对一片麦黄的锋芒,去应对太阳毒辣的炙烤。

      在五月,我们犹如一条鱼,裸露在阳光下,身上被热气环绕,燎泡满身,可依然如故。
抢收,是五月的主题。

      麦田之下,不见人。人,都是符号,是一个个弯腰屈膝、低头割麦的符号。

      张三,李四,王二麻子,都不见了,他们在麦田,消失了一些饱满的个性,譬如:李四的温和,张三的刻薄,此刻只剩下雷同的面目,弯腰,低头,像一座被岁月雕刻的石雕。

      隔壁的邻居,是村里唯一的文化人。早年,他一个人,开私塾,解放后,成为小学校长。

      他是村里唯一一个穿长衫的人。

      他的长衫,是一种标示。人们对此充满尊敬,那时的乡村,文盲居多,一个人有点文化,便是乡村的重心。这家办红事,需要对联,请他。那家白事,也需请他。

      可是,他面对着麦黄的虚火,手抓,出镰,放倒。一抬头,村人早已甩他半埂地了。

      他害怕五月,麦田里的目光,有太多的内容。那些尊敬的光环,逐渐消隐,只剩下寒铁似的冷。

      后来,他走了,离开了乡村。

      他去了哪里?没人知道,村庄也便这么过着,没人能记得他,只有红白事时,才想起他的好来。

      也许,喜欢麦黄虚火的人,多半是和乡村有关的人。

      白天,把人逼向热气。

      人,犹如活在鏊子里。

      麦黄的虚火,月光。似乎很难连在一起,但是在我七岁那年,它们切切实实地绑在一起。

      那年,我七岁。

      麦黄,待割。母亲却生病了,住进了开封淮河医院。父亲像一个担夫,一头挑着开封的母亲,一头挑着家里的麦田。

      白天,十来岁的姐姐,像个大人一样,在麦田上,挥汗如雨。儿时的布谷声,是那么动听,可是那时候,觉得布谷声声,是那么的讨厌。

      我们多么希望,母亲早点回来。

      更糟糕的是,我们淌着一身热汗,回到家,打开门,看到一地狼藉,我家院子里,晾晒的大蒜,被人偷走了。

      那时,庭院里有三个孩子放声大哭的声音,我痛恨这地方,痛恨这个狠心的贼,怎么能下得去手呢?偷一个苦难的家庭,这人多半是心坏掉了。

      一天夜里,月光明亮。门外的敲门声,一声比一声急,打开门,是父亲,他满头灰尘,已看不出原来的样子,我们不敢问,他也不说,就这样,一直沉默着。

      吃罢饭,父亲夹着一把镰刀,出去了。我缠着要去,父亲不得已,带着我,那时的图景,一直存在脑海里:前面是消瘦的父亲,后面是天真的儿子。那天夜里,父亲借着月光,硬是放倒了三亩地的麦子。

      什么时候睡着的,我已经记不起,我只知道那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里的父亲一直弯腰,直立,再弯腰,再直立。整个人,犹如木偶。

      也许,一个人,再也回不到童年,也许一个人,从来没有从童年里走出来过。

      母亲康愈了。

      我却在麦田里,被麦黄覆盖。一个人,在五月,一镰刀,一镰刀,把日子割掉,把人心磨亮了。

      五年后,又是一季麦黄时。

      布谷声仍在叫,外婆却在麦黄的火焰中,走了。她平静地睡下,此刻所有的亲人,全在麦田里割麦子。

      她,竟以这样的形式告别,四儿三女,全不在身边。后来,很多亲人都哭着忏悔,说好好的,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我知道,对于一个突然来临的事件,犹如突然刮过一阵风,或者飘过一片云一样,具有很大的不确定性。

      也许,每次说起麦黄,我都很难受。

      难受什么呢?我似乎也说不清楚,是亲人的苦难吗?好像也不是。

      我梦里,出现的人,全都是面目模糊的人,一会儿变成了张三,一会儿变成了李四,这变换不定的人,让我觉得   故乡,没有确切所指了。

      故乡,麦黄之际。只剩下,几声布谷,还在麦田里游荡。镰刀,归库。麦收时,该回家割麦了,只剩下几句轻飘飘的呼唤。

      麦黄,虚火仍是虚火。

      只是,手工时代已结束。大机器时代的来临,把人的一些回忆,一股脑塞进冰冷的齿轮里。它,吐着黑烟,绞杀了童年。

      一个鲜活的时代,就这样消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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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时光安然    时间: 2016-6-28 09:45
前天与友小聚,友讲了一个段子,说某领导下乡锻炼,回来后开会发言说:我去乡下最大的收获,就是总结出了这样一个规律,种完收,收完种……
作者: 曹文生    时间: 2016-6-28 09:48
时光安然 发表于 2016-6-28 09:45
前天与友小聚,友讲了一个段子,说某领导下乡锻炼,回来后开会发言说:我去乡下最大的收获,就是总结出了这 ...

他那是扯淡,一个没经过庄稼洗礼的人,没资格调侃
作者: 时光安然    时间: 2016-6-28 09:59
曹文生 发表于 2016-6-28 09:48
他那是扯淡,一个没经过庄稼洗礼的人,没资格调侃

前天在座唯一没笑的文友,黑着脸说:我就一农民,一边锄地,一边写作。

我们不知道他为什么生气,只觉庄稼人的心思城里人不懂。



作者: 于文华    时间: 2016-6-28 10:08
   写出了乡村收割的辛苦与艰辛,令人产生联想与回忆,说实话,五黄六月天,那种苦不是一般人能忍受得了。文字中张三李四可用熟悉的邻居来替代……稍稍说一说如今的乡村割麦,是否就好些……
作者: 曹文生    时间: 2016-6-28 10:10
时光安然 发表于 2016-6-28 09:59
前天在座唯一没笑的文友,黑着脸说:我就一农民,一边锄地,一边写作。

我们不知道他为什么生气,只觉 ...

姐,农民身上承载的苦难太多,不可把握的东西太多:疾病,天气,价格,哎,这些坐惯了官位的人,只知道饿了就吃,不知道吃的背后有一些人沉浮的命运
作者: 时光安然    时间: 2016-6-28 10:26
曹文生 发表于 2016-6-28 10:10
姐,农民身上承载的苦难太多,不可把握的东西太多:疾病,天气,价格,哎,这些坐惯了官位的人,只知道饿 ...

兄说的这些,我很清楚。
也正是太清楚这些,才一步步地想要远离苦难,去追求向往中的幸福。
但我并没忘记过去,也并不因了曾经的苦难为耻,反视其是一笔难得的财富。
也不仇福。并且不祈求不懂得农民艰辛的人去理解或者怜悯,就像我们很多时候并不理解身在高位的人的苦衷。
每个人的活法都是因着环境而去适应另一种环境,否则将会被时代抛弃,成为蜷在时代角落里独自舔食伤口的孤儿。

作者: 一孔    时间: 2016-6-28 10:54
确实很有刘亮程的感觉。
作者: 秦皇岛简枫    时间: 2016-6-28 10:54
苦难的心酸的,却又温暖的。文生的笔深入到土地的内核里。
作者: lvhq018    时间: 2016-6-28 10:58
想起了那句耳熟能详的诗: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又有几人能够看到感受到那辛苦背后的心酸和痛楚呢?包括我。每一粒粮食里都藏着鲜活的故事,以及通过农民的手注入的爱!持续被这样的文字感动中!
望多交流,多与其他会员互动!:handshake
作者: 曹文生    时间: 2016-6-28 15:01
于文华 发表于 2016-6-28 10:08
写出了乡村收割的辛苦与艰辛,令人产生联想与回忆,说实话,五黄六月天,那种苦不是一般人能忍受得了。 ...

问好。老师您的建议也挺好。谢谢您
作者: 曹文生    时间: 2016-6-28 15:01
时光安然 发表于 2016-6-28 10:26
兄说的这些,我很清楚。
也正是太清楚这些,才一步步地想要远离苦难,去追求向往中的幸福。
但我并没忘 ...

嘻嘻,咱们都是农村出来的
作者: 曹文生    时间: 2016-6-28 15:02
一孔 发表于 2016-6-28 10:54
确实很有刘亮程的感觉。

一孔老师,刘亮程是我的最爱,我毫不掩饰喜欢他的文字。问候您
作者: 曹文生    时间: 2016-6-28 15:03
秦皇岛简枫 发表于 2016-6-28 10:54
苦难的心酸的,却又温暖的。文生的笔深入到土地的内核里。

只是在土地上待了30年,以后可能就回不去了,也算是给自己的故乡留下点文字
作者: 曹文生    时间: 2016-6-28 15:03
lvhq018 发表于 2016-6-28 10:58
想起了那句耳熟能详的诗: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又有几人能够看到感受到那辛苦背后的心酸和痛楚呢?包括 ...

问候老师,您的文字让我感动
作者: 幸福小草    时间: 2016-6-28 16:13
潜意识里我害怕割麦,我讨厌六月麦子黄!那份辛苦不是文字能够表达清楚的。可是麦子黄了才能有白馍馍吃,就这样纠结着渡过能割麦子的年龄,现在看见收割机到想起很多消失的乐趣,还是机器来的舒服!可惜山区还是不能摆脱农耕时代,还是手拔刀割。麦客子割麦子的工钱算下来,这麦子就是白白辛苦,只落个口粮。划不来种了,所以我们家乡现在能看见的麦子已经少得可怜。
农村出来的作家,才能写出泥土的芬芳味道。这文章,浓浓的泥土香弥漫!问好作者。
作者: 刘晓斌    时间: 2016-6-28 17:46
在农村长大,所以,老师的美文读起来格外亲切。
问好曹老师!
作者: 江岸晴天    时间: 2016-6-28 18:27
没亲自劳作过的人,感受不到作者此文的意义,乡土气息非常浓,很接地气的一篇好文!
作者: lvhq018    时间: 2016-6-28 18:43
幸福小草 发表于 2016-6-28 16:13
潜意识里我害怕割麦,我讨厌六月麦子黄!那份辛苦不是文字能够表达清楚的。可是麦子黄了才能有白馍馍吃,就 ...

听有经验的人说,收麦子应该叫“拔麦”而不是“割麦”,不知道是不是这样?
作者: 幸福小草    时间: 2016-6-28 22:10
lvhq018 发表于 2016-6-28 18:43
听有经验的人说,收麦子应该叫“拔麦”而不是“割麦”,不知道是不是这样?

这还真让十八老师说对了。山区一般都是雨水浇地,土壤喧酥,用镰刀割容易连根拔起,用不了一会刀就不锋利,还是手拔来的舒服!川地一般都是河水浇灌,这样地土质硬,除非地湿,其它时间手拔不出来,只能用镰刀割。所以山区农民就叫拔麦子。
作者: 曹文生    时间: 2016-6-29 07:56
lvhq018 发表于 2016-6-28 18:43
听有经验的人说,收麦子应该叫“拔麦”而不是“割麦”,不知道是不是这样?

我们河南没有这样的说法,我们只说收麦或割麦
作者: 夜莺    时间: 2016-6-29 08:48
曹文生 发表于 2016-6-28 09:48
他那是扯淡,一个没经过庄稼洗礼的人,没资格调侃

hao wen zi !
作者: 夏冰    时间: 2016-6-29 17:59
有乡村情结的人,往往容易从文字里流露出来。而并非都能写得如此精致有味道。
作者: 一孔    时间: 2016-6-29 20:48
精华推荐理由:一则蒙太奇式的乡村回忆录,凝练、诗性勃发;一曲乡村与童年的怅然送别,伤感、意味悠长。
作者: 曹文生    时间: 2016-6-30 08:58
幸福小草 发表于 2016-6-28 16:13
潜意识里我害怕割麦,我讨厌六月麦子黄!那份辛苦不是文字能够表达清楚的。可是麦子黄了才能有白馍馍吃,就 ...

小草老师,吃白馍那时候就是奢侈啊,哈哈,但是那时的生活比现在有乐趣
作者: 曹文生    时间: 2016-6-30 08:59
刘晓斌 发表于 2016-6-28 17:46
在农村长大,所以,老师的美文读起来格外亲切。
问好曹老师!

问好刘老师,多批评
作者: 曹文生    时间: 2016-6-30 08:59
江岸晴天 发表于 2016-6-28 18:27
没亲自劳作过的人,感受不到作者此文的意义,乡土气息非常浓,很接地气的一篇好文!

也许三十年的农村生活,深入骨髓,所以在乡土上出不来
作者: 曹文生    时间: 2016-6-30 09:01
夏冰 发表于 2016-6-29 17:59
有乡村情结的人,往往容易从文字里流露出来。而并非都能写得如此精致有味道。

认识夏冰老师是去年吧,只是无缘相见
作者: 曹文生    时间: 2016-6-30 09:02
一孔 发表于 2016-6-29 20:48
精华推荐理由:一则蒙太奇式的乡村回忆录,凝练、诗性勃发;一曲乡村与童年的怅然送别,伤感、意味悠长。

一孔老师,前几天读了您的那篇状元是个啥,才知道您博学而有深度,问好
作者: 刘晓斌    时间: 2016-6-30 11:37
曹文生 发表于 2016-6-30 08:59
问好刘老师,多批评

批评不敢。相互学习,共同提高。
作者: 雪白演义    时间: 2016-6-30 13:41
提示: 作者被禁止或删除 内容自动屏蔽
作者: 姬宇    时间: 2016-6-30 17:23
喜欢,很有刘亮程的散文风格,生活体验独特,顶起
作者: 曹文生    时间: 2016-7-1 07:48
雪白演义 发表于 2016-6-30 13:41
我也在写乡村记忆的小说,但是,记忆回到当初,有多难!句子短促,劲道,有张力!问好!

期待老师小说早日出版,一定要送一本啊,我喜欢乡土的,夏安
作者: 曹文生    时间: 2016-7-1 07:49
姬宇 发表于 2016-6-30 17:23
喜欢,很有刘亮程的散文风格,生活体验独特,顶起

谢谢老师,只是学了点他的皮毛,他的厚度和广度是我学不来的。问好
作者: 孙凤山    时间: 2016-7-5 19:46
拜读佳作,问好朋友!互相点评、共同提高,好么?欢迎点评拙作:http://bbs.zhongcai.com/thread-991663-1-1.html
作者: 欣欣向荣    时间: 2016-7-6 18:31
鲜活的文字
学习并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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