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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中短篇小说】《我是猫记》 [打印本页]

作者: 崔子鱼    时间: 2016-7-27 09:56
标题: 【中短篇小说】《我是猫记》
本帖最后由 崔子鱼 于 2016-7-27 11:02 编辑

我是猫记

  1.
  这天下午的两点钟左右,准确来说是2点18分,我午睡醒来,睡眼朦胧地歪在客厅长沙发的左边,随手翻着一本家居杂志。以前因为身为宠物医生的女友和身为新闻编辑的我都不喜欢看杂志,公寓里也就从来不见杂志的踪迹,这本《WISH》是女友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出现在公寓的第一本杂志。但自《WISH》始,几乎隔几天公寓沙发上、床上或者厨房操作台上又会出现另一本新杂志。杂志的内容不用猜都能想到,不外乎关于家具选择妙招以及如何布置更显品位,用简单的素材三步做出美味的蔬菜莎拉,约会时怎样搭配服装才能更加吸引男友,或者几招经济又实用的健美塑胸操之类的,甚至对沙滩游玩时穿什么花色的比基尼更加性感都有一番郑重其事的探讨。

  我一边百无聊赖地在服装和家居页面之间来回浏览,一边任自己跳跃式地回忆这本作为始作俑者的《WISH》到底具体出现在哪一天。就在我翻到手链页面,联想到说不定是我向女友求婚后的第一个周六晚上时,门铃响了。
  
  “来了!”我用拇指关节搓了搓两个眼角,随手打开了门,同时脑子里迅速划过那句女友边敲着我的头边叮嘱过无数次的话:“木头呀木头,透过猫眼看看是谁再开门嘛!”

  我侥幸似的耸了耸肩,门外站着一位长相可爱的女孩。女孩见我开了门,描了眼线的眼睛笑得弯成了月亮,随即缩着头从我那与门成直角的右胳膊下溜了进来。脱下鞋子,脚上是一双分红色的五指袜,从牛皮纸袋里拿出一双似乎是早就准备好的淡蓝色帆布拖鞋换上后,女孩径自走进客厅,在我刚才歪坐着的尚未回复原样的沙发凹陷处坐下来,并拢双腿,白嫩嫩的手放在膝盖上,纤细的手指勾着牛皮纸袋的细绳,不发一言安静地望着我。

  我一头雾水,如梦方醒地掩上门,忍不住看了一眼鞋架上方挂着的电子日历——2015年4月7号星期六下午2点33分——一切正常嘛!

  女孩仍在等我问话似的望着我,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道:“呃……那个,你有什么事?”
  
  毕竟是径自坐在陌生人的公寓沙发上,女孩好像也有点紧张,牛皮纸发出几下“沙沙”的摩擦声。

  “贵姓?”女孩问道,声音听起来毛茸茸的。

  “免贵姓崔。”
  
  “山隹崔?”
  
  “难道还有别的崔?”
  
  “唔……也是。”
  
  女孩遂即不发一言。
  
  “橙汁?可乐?”我打破沉默。
  
  “谢谢,茶就好。”女孩说,一副“感谢您的招待”式的微笑。
  
  我拿起书桌的电脑旁边一个印着“绝妙上品”的红色茶罐,用木勺取一点茶叶在玻璃杯里,这还是女友从她同事手中买来的呢。冲好开水,包好杯套,端上茶几,我也在女孩对面坐下。
  
  “是日照青?”女孩显得很高兴。
  
  “对。喜欢喝茶?”
  
  “嗯,一天都不能落。”
  
  “请,请。”
  
  “麻烦您了。”女孩端起茶杯,轻轻地吹着上面浮着的几片绿芽,水热让她的脸变得红扑扑的。
  
  趁着喝茶的功夫,我得以细细打量女孩。黑亮的长发被饰以蓝色水晶的发夹束成马尾,不偏不倚地搭在左右肩胛的中间位置;上身穿着浅绿色针织镂花开襟毛衣,衬以浅黄色的抹胸长袖衫,因而露出弧度优美的锁骨;下面是浅黄的塑身裤,双腿虽算不上修长,但绝没什么赘肉。看年纪在23岁左右,绝对不会超过25,我想。
  
  女孩长舒了一口气,茶水下降了三分之一高度:“这么突兀的就来拜访,真不好意思,希望没有打搅到您。”
  
  “没什么。”反正整好没事可做,我盯着摊在茶几上的杂志心想。页面上一身白色背心短裤的短发年轻女性正平躺着,双腿与身体成直角,两脚间夹着一个颇大的塑身球。
  
  “我是一名即将毕业的大学生……”女孩道,说完抿了抿嘴,又望着我。
  
  “看得出来。”
  
  “能看出来?”
  
  “当然。”初出茅庐的大学生即使不说话也会别人轻易看穿。说到底任何事物都有成其为任何事物的特定的气质。
  
  “我在准备一篇毕业论文。”
  
  “可准备妥当了?”
  
  女孩摇摇头,似看非看地看着茶几。
  
  “那就是正在进行社会实践喽?”
  
  女孩看了我一眼,点点头。
  
  不论是点头还是摇头,女孩都轻轻地抿着嘴,一副惹人怜的模样,让人忍不住想要拍拍她的脑袋安慰一番。于是我试探道:“若我有帮得上忙的地方,请尽管开口。”
  
  “真的么?”女孩的眼睛一亮。
  
  “当然。”
  
  “太谢谢您了!”
  
  “没关系。”我说,同时心想,我哪里能得帮上什么忙呢?应该帮不上什么忙吧?
  
  这时,女孩又用毛茸茸的声音为难似的说道:“听说您养了一只猫……”
  
  得得,又来了,果然是为了猫。
 
  2.

  猫是女友养的一只猫。这话说起来不免有些啰嗦,猫嘛,当然就是猫,又不会变成狗,何苦费神解释?难道介绍狗时还要说,这是狗,是我养的一只差点变成猫的狗不成?谁还能不认识猫呢?其实不然。至少对于女友养的这只猫来说,猫这一称呼不仅代表着宠物的种类,更多的代表着女友的生活态度和人生信条。这么笼统说来或许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但听我细说一遍,保准能够透彻理解。

  猫是女友养的一只猫,因为是波斯种,女友待它颇为娇贵。当初抱来的时候还只是个小东西,女友小巧的双手并拢着,像掬水那样能把它捧在手心里。

  “怎么不给它起个名字?”听女友左一声“猫君”右一声“猫君”腻腻地叫,我问道。

  “不要。”女友头也不回,斩钉截铁地拒绝道。每次遇到不同观点或意见,女友便要用后脑勺对着我。相比来说,我还是比较喜欢被敲脑袋。

  “猫君猫君的,不别扭?”

  “猫就是猫嘛,何苦起什么名字。”

  “叫着比较方便些吧。”

  “可是起了名字猫就不是猫了呀!”

  “哦?”我好奇道,“怎么说?”

  “虽然是宠物,但是也有自己的品格和自尊心的吧!本身作为宠物,身为动物的一部分特性就已经被剥夺了,何苦还要把那么多奇奇怪怪的名字强加给它们,多可怜!是吧,猫君?”女友摇晃着双手,嘟嘟着嘴拿脸去蹭猫。

  “小心被抓伤,”我说,“这么说虽然也有几分道理,可我还是觉得有个名字比较方便。”

  “你——”女友坐在沙发上,左手护着猫,右手指着我,然后食指一勾一勾地说:“过来。”

  “干嘛,”我乖乖过去,坐在女友身边,“陛下有何指示?”

  女友把鼻尖凑过来:“不准你给猫君起名字,听见没?绝、对、不、准!”

  “小的领旨就是。”

  “乖。”女友笑道,亲了我一口。

  其实对我来说,宠物有没有名字就好比河童的屁,实在是无所谓的事。如果整个世界都分裂为“宠物有名论”和“宠物无名论”两大阵营,那想必我也定然会作为这一现象的中间性永久地存在着。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也越来越感受到了“宠物无名论”的实实在在的好处。由于此猫性情古怪,更兼行踪不定,每天早晨,势必要爱之心切的女友端着猫食跪在地板上“猫君猫君”或“喵呜喵呜”的呼唤一番才会姗姗来迟。清晨醒来,躺在床上,看着优雅得像美女猫一般轻手轻脚地在地板上爬来爬去的女友,实在是一道不可多得的风景。不论是女友丰满的乳房形成的动人圆弧,还是心形的臀部来回摆动的幅度,无不恰到好处,似乎在时刻不停地散发着爱的讯号。因此,至今,猫仍旧只作为猫纯粹地存在着。

  “这么说,这一个半月我都要自己一个人在家了?”女友因准备硕士毕业论文的关系,需要和几位同学去外地实践考察30天左右。不过说实话,在此之前我还真的不知道宠物医生竟然也有博硕之分。

  女友收拾着简单行装:“不习惯?”

  “那倒也不全是,之前又不是没有一个人生活过。”

  “那就好嘛。”女友过来捏捏我的鼻尖。

  “不过,毕竟两个人生活惯了,再说刚订完婚,本来都订好了赴日本度樱花蜜月……”

  “别担心嘛,我一定比樱花更早地出现在你面前。到时候我们沿着日本海一路向北直抵北海道,来一场轰轰烈烈的春日樱花狩,说不定呀,还会听到和歌呢!”女友安慰似的说道。

  “樱花狩也罢,和歌也罢,你活蹦乱跳地回来我就阿弥陀佛了。”

  “会的会的。”

  “说到这儿,你的论文题目是什么来着?”

  “《论宠物之有名在现代人价值观念上的镜像反映及其对宠物心理的影响》。”女友一字一顿地说。

  “就是你以前给我读过的那一篇喽?”我恍然大悟。

  “对啊!但是内容还不是很丰富,所以要进行社会实践调查。”女友蜷起食指敲敲我的额头,“记住啦,木头君?”

  我点点头,看着蹲坐在沙发上的表情严肃的猫说:“那它怎么办?”

  “猫君往后就拜托你照顾喽!”女友轻轻抱起明显发福的猫,爱怜地摸摸它的脑袋,“每日食谱和注意事项我都已经写好夹在备忘簿里了,要记得仔细看哦,一定别忘了按时给他洗澡。还有,春天快到了,千万关好了门,不然它会跟野猫胡乱交配……”

  “知道了,仔细看备忘簿就是。”我说,“关键是你忙完就赶紧回来,要不胡乱交配的就多我一个。”

  现在想起来,女友走了也有快20天了。为保证社会实践调查的纯粹和公正,以及调查结论的真实性,学校规定所有参加者在调查期间都必须关闭手机并上交教务处,只允许主持调查的教授保留一部手机,用来处理可能出现的突发事件。因此,自相识以来,我还是第一次这么久没有女友的任何消息。

  自女友走后,算上这个女孩,20天来已经是第三位拜访者了。至于何以有人专门为了猫的名字接二连三的找上门来,其原因我实在不得而知。我唯一能肯定的一点只有,拜访者皆出现在女友出门以后这一时间段。拜访的方式虽然囿于公寓这一固定存在都是先敲门,然后由浅及深地进行交谈,但拜访的目的无一例外地直指一点——给猫起名。

3.

  第一位拜访者的样子我仍记忆犹新,是一位带着黑框眼镜,举止文质彬彬,说话慢声慢气的年轻人,看起来有点像银行职员或者保险推销员。那是女友走后的第三个早晨,由于前一天晚上赶新闻稿到凌晨三点多,主编特意让我在家休息一天,因而起床的时候已经接近上午十点钟。我打开音响,听着石进的《夜的钢琴曲》,从冰箱拿出四片面包和两个鸡蛋煎蛋准备做黄瓜煎蛋三明治。这时,门铃以其特有的舒缓节奏“铃—铃—铃”地响了起来。

  我把煎好的鸡蛋盛在盘子里备用,打开门,一位斜挎着黑色皮包的西装革履的年轻人双手贴着裤子,非常正式地向我鞠了一躬。之所以说正式,是因为既不是89.5度的鞠躬,也不是90.5度的鞠躬,而是真真正正的上身与双腿呈现完美的九十度角的鞠躬。就如同只为了这天早晨的这个鞠躬私下已专门练过无数次,直至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面对任何人,都可轻而易举地呈现出完美的直角式鞠躬。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向我行如此大礼,而且是如此地郑重其事,我不禁有些措手不及。相对的,年轻人的神色反而显得比较放松。

  “不好意思,打扰您了!”

  “你是——”

  “啊,我是宠物保护协会的,有些问题想向您请教。”年轻人低着头双手递上名片,“请问,可方便让我进门去谈?”

  “请,请。”我敞开公寓门把他让进客厅,一边看印刷得花花绿绿的名片上的内容:最上面左起用红色宋体印着“滨海市宠物保护协会”,职衔则用蓝墨印刷——理事。不过名字反而记不清楚了。倒不是说没想用心记,只因名字是用字号小得多的浅绿色楷体印刷的,就像只是为了凸显机构与职衔的存在而存在,本身并无实际意义,因而很快就忘了。

  年轻人在门后站定,从屁股后面的黑色皮包里掏出颜色粗细都跟玉米相差无几的布棒来,像抽纸一样从里面刷刷抽出两张薄薄的细纱鞋套,仔细地套在皮鞋上;然后实验般的先在地板上轻踩一下,确定一丝脚印也无,然后带着业务员特有的亲切笑容款款又不无拘谨地走到客厅中央站定。这一连串动作同那准确无误的直角式鞠躬一样,干净利落,一气呵成,没有半点拖泥带水。我想这可能就是长时间作为上门业务员而存在的一部分人的智慧了——就算他们一本正经的形象多少有些滑稽,推销的东西也多么地不切实际,推销方式又无新意可言,然而单就观赏这一连串精彩的穿鞋套试地板动作,就让人觉得让他进门坐坐也无所谓。

  客厅中央的年轻人带着客气的笑容看着我,“请,请,随便坐,”我赶紧说道。

  “滨海市还有动物保护协会?”《夜的钢琴曲之三》刚刚弹到一半,我把音响音量调到隐约可闻的程度。

  “是的,不过刚成立还不到一年,所以您不知道也属于正常。”年轻人欠身坐在沙发上的拘谨之态让我不觉有些想笑。

  “哦……”我尽量不看年轻人,装作只顾把凉透的煎鸡蛋抹上黄油,贴上切好的黄瓜片,夹进两片面包之间。

  “不好意思,还没吃早饭。”我说。

  “您请便。”年轻人换上宽容式的笑。

  我喝了口牛奶,把三明治冲进胃里:“那么宠物保护协会的主要工作是什么呢?”

  “啊,主要是负责本市居民家中所养宠物的防疫、疾病治疗、交配等,以及其他一些比较细化的分类。”

  “交配也由你们管理?”

  “当然。”

  “哦——”这种事恐怕管理起来会焦头烂额罢,我又喝了口牛奶,吃完剩下的三明治。

  “喝点什么?”我问。

  “温开水,实在是麻烦了。”

  我到了两杯温水,一杯放在我面前,一杯放在年轻人面前。年轻人右手端起水杯,左手伸直挡在面前,抿了一口。

  “那么,”我忍住笑,“你已经事先知道我家有宠物的喽?”

  “是的,”年轻人笑笑,“在小区居委会的电脑上有资料存档可以查到,已经复印了一份。”

  “是什么也知道的吧?”

  “知道,一只波斯猫。”

  “防疫方面,应该不必担心吧,社区居委会一直很细心。”

  “是呀。”

  “那么,还有什么方面可以效劳的呢?”

  “不敢当不敢当,不过是有一点小事情需要麻烦同您一道解决。”

  “请讲。”

  “关于猫的名字。”

  “名字?”

  “名字。”

  我喝了口水:“这方面也是你们的管理范围之一?”

  “是的,虽然是新近开拓的范围,但是市里已经决定在一定范围内试行宠物有名计划。”

  “一定范围是指?”

  他恍然大悟似的“啊”了一声,埋头在搁在膝盖上的黑皮包里翻着什么东西,整张脸似乎要埋了进去。

  “这样讲会比较明了一些,”他掏出一份叠成32开大小的滨海市地图,小心地展开,铺在我面前。

  “一定范围就是指的这块地方喽?”我指着地图上一个用红色记号笔画出的方框。方框的四个角的角度,使我不由联想到眼前这个人那精确无误的直角式的鞠躬。

  “对对,”年轻人似乎颇感欣慰,“您的公寓正好处于东南角稍微靠里一点点的位置。”

  “哟,险象环生嘛!”

  “什么?”

  “没什么,开个玩笑。”

  “啊,请原谅。”年轻人又抬起左手抿了口水。

  “市政府从什么时候决定推行这个计划的?我是说具体时间。”

  “2015年2月1号上午8点32分。”年轻人脱口而出。

  啧啧,了不得,了不得。我就记不了这么精确,对任何事发生的时间都记不了这么精确,任凭怎么努力都不行。

  “具体文件已经发行在2月1号《滨海日刊》的专题报道上。”

  “真不好意思,平时很少看杂志。”

  “啊,没关系,”年轻人低头又在黑色皮包里翻起来。6秒钟后,取出一份薄薄的杂志,刷刷翻了几页,摊开在我面前。啧啧,了不得,了不得,简直就像哆啦A梦嘛!

  年轻人用手指给我:“就是这里——《由宠物之名在现代人价值观念上的镜像反映决定试行的“宠物之有名”滨海市政府工作计划书》。”

  我扫了一眼红色标题,怎么看怎么都觉得过分熟悉。

  “嗬嗬!”

  “您说什么?”

  “没什么。”我说。

  这不由自主脱口而出的“嗬嗬”二字,源自我初中时的体育老师。每次看到篮球、足球或者羽毛球技术不错的学生,他都必定会发出“嗬”这一包含截然相反的两种意思——“不错嘛”和“有什么”——的语气助词。但“嗬嗬”明显比把要表达的意思说出口更加耐人寻味,也更富趣味性。若两声或三声连发,则在原来的基础上更具强调性。以至于后来所有跟他上体育课的学生都学会了这一招,其中当然也包括我。

  “这第一句——”

  “随着社会的快速发展和人们生活水平的大幅度提升,”年轻人看着我说,貌似谦虚的笑里不无自得。

  “嗬嗬,”我心说。

  我闭上眼,点着头听着年轻人的背诵,同时脑子里全是女友绾着半干的长发,穿着睡衣,坐在床上给我读“随着社会的快速发展和人们生活水平的大幅度提升——”的形象。半掩在丝质睡衣下的浑圆的乳房在橘色床头灯的映射下极具质感,牛奶沐浴露的气味混合着女友的体香一阵阵飘向我的脑际,留下微妙绝伦的印记。

  “为什么很多具有文件性质的文件的开头都要用‘社会的发展’、‘人类的进步’和‘生活水平的提高’之类的?”我捧起女友红扑扑的脸,问道。

  “唔,这是惯例嘛,就像不成文的规定,大家都已经习惯了这样说。”女友含混地说,嘴巴一张开就被我挤成O型。

  “但是,总有向后退步的部分吧?”

  “那按你的意思,开头用‘随着社会大部分的进步和小部分的倒退,以及人们在普通层面上的水平的提高和特殊层面上的水平的降低’比较好喽?”

  “只是说用在某些方向的调查上可能比较准确一些。”

  “行不通。”

  “为何?”

  “那样考官们势必会就这不合常理的第一句话提一大堆问题,而我的原则是,尽量减小不必要的问题出现的概率。”女友抬起右手,在我面前向下一拍。

  “所以一定要用社会的发展、生活水平的提高之类的话喽?”我问年轻人。

  “什么?”年轻人没听懂似的。

  “社会没有倒退的可能性?生活水平没有降低的可能性?”

  年轻人紧皱眉头,一脸的错愕,如同被什么东西从熟悉的被窝里突然穿越时空被扔到了极其陌生的星球的地下室里,十秒钟后额头竟然渗出汗来。

  “没事,只是随便一问而已。”我说。

  “啊,”年轻人明显长舒一口气,仿佛窒息了十几分钟,就等我这一声令下,才得以自由呼吸。

  “对不起,我实在从来没有考虑过这方面的问题。”年轻人又从黑皮包里掏出一块手帕,擦着满头的汗。

  真是个堪称神器的皮包,我想,不知道如果把它翻个底朝天,里面会不会掉出一两个黑洞来,或者有竹蜻蜓和时光机亦未可知。

  “随口一说,不要放在心上。”我暗自为自己的大度窃喜不已。

  “那么可否让我看一眼您的猫?”年轻人努力恢复了平静的表情。

  “必须要有名字,猫?”

  “虽然十分为难,但实在抱歉。”

  我在书房的第三层书架的上找到猫,它正蜷身在《伊豆的舞女》和《马丁·伊登》上面呼呼大睡。

  “真的没有无名的可能性?”

  “实在对不起!”年轻人站起来,“唰”的又是一个标准的直角式鞠躬。

  得,得,看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请,请。”我把猫放在沙发上。

  猫还是一脸严肃的猫,不过细想起来,自打抱来此君就是这副尊荣。我倒无所谓,管它是哭还是笑呢,但搞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女友这么喜欢这个一天到晚只有“老学究式”表情的猫,还时常对着这副尊荣讲各种笑话,猫没任何反映,倒把自己笑得前仰后合。

  “很威风嘛!”年轻人微笑着拍拍猫的头。我则冷眼旁观,心里实在不敢苟同,一只发福的猫而已嘛!

  “可起好了?我可是一点主意也没有。”

  “此猫毛色纯白,间以明黄,表情严肃,威风凛凛,嗯——”年轻人闭目思考,而我盯着表的秒针数数。
数到11时,年轻人一脸开心:“就叫虎猫好了!”

  “虎猫!”我暗自撇撇嘴。

  “既副其实又不失本真。”

  得,得,虎猫就虎猫吧,无所谓了,反正对我来说叫什么都一样。但对女友来说……且不管她,是福不是祸,是祸反正也是她回来以后的事,目前只能用“猫君终于有名字啦”假装自我安慰一下了。

  “由于是即时起名的关系,而且还要去拜访其他几位住户,今天刻字已经来不及了。”年轻人带着歉意说道,又低下头在包里窸窸窣窣翻一阵,取出一块一厘米厚、半个银行卡磁条长的金属铭牌,反面刻着滨海市动物保护协会,正面则光溜溜地什么也没有。名牌两头被质地柔软但看上去相当结实的粗绳连接着。

  年轻人把名牌系在“虎猫”的脖颈,调整好松紧,然后对着我说:“过几天我会用刻着名字的铭牌把这个换下来,目前只好委屈您将就一下了。”

  “我想它不会难过吧!它!”我指着猫强调。

  “打扰您这么久真是不好意思,我这就告辞了。能跟您聊天真的是非常愉快,水也很甘美。”

  “能听您这么说真是荣幸之至。”我学着年轻人的语气。

  “我这就告辞了。”

  年轻人一边弓着身一边退到门外。

  “我说,”我倚在门口,“要不要再研究一下《论宠物之名对宠物本身的心理影响》这个课题?”

  “您说什么?”年轻人问。

  “没什么!”罢了罢了,何苦逗他又出汗。

  “另外还拜托您保留好名片,这样就不会有人再来打扰了。”

  “放心好了!再见!”

  4.

  然而我并没能好好保留名片,它在我的裤兜里躺了不到五天,就被一名强壮得几乎要把公寓门框撑破的男人——我称他做“墙”——揣进了上衣袋里。

  墙的出现证明了一点——强壮的男人总会无一例外地以强壮的方式出场。那天我正在浴室给猫洗澡,因为自从被文质彬彬的年轻人带上铭牌,这家伙基因突变似的突然改变了睡姿。所谓突然改变,也就是说,在没有任何过渡状态、事先没有任何征兆下发生的改变,这中间不存在任何中间状态。就好比左手就是左手,右手就是右手,根本不存在中间手一样地不存在中间状态。以前在我看来姿势虽然也不见得有多赏心悦目,但怎么说也是采取作为一只正常的猫的正常蜷曲姿势。然而现在,此君竟然改为四脚朝天!——躺在女友网购来的吊椅上,四仰八叉,白毛稀疏的粉色肚皮裸露在外,尾巴随着吊椅的摇摆荡来荡去,活生生长了毛的阿长。我实在看不过去,就把它揉面团似的好歹团成圈按在吊椅上,可最多过不了五分钟,四脚朝天的销魂姿势定然再次出现。此一突变行为尽管甚为不雅,但时间久了也尚能忍受,唯一不能忍受的是每次洗澡都要花费比过去多一倍的时间用来梳理凌乱的毛。但表情却一如既往的严肃。我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强壮得像是要撑破门框的男人正是在这种情况下以强壮的方式出场——咚!咚!咚!——直接忽略了门铃这一现实性存在。当时猫毛只梳好一半,我手忙脚乱去开门的空当回头望了一眼——猫一脸严肃地坐在小板凳上,前半身的毛服服帖帖,后半身像是藏着无数个鼹鼠在拱来供去。因此,我得以报复似的嗤嗤笑着打开了门。

  “你好哇!”一堵墙跟我打招呼。

  “你好。”我极力抬起头。如果不抬头的话,眼睛势必要长在头顶才能看清来人长相。

  “真不好意思,在晚饭时间来打搅您。”

  “没关系。”以前还真不敢想象墙说话的语气还挺客气。我低头看了眼手表,大约6点23分。得得,我究竟花了多少时间在梳理一堆毛呢!

  “我可以进去了吗?”墙说。

  “请问您有何贵干?”

  “哦哈哈,差点忘记,这是我的名片。不用那么客气,用你称呼我就好了,哦哈哈!”

  我接过在他手里小得简直像只能贴住一个字的改正纸一样的名片。

  “滨海市动物保护协会?”我自言自语道,同时眼前浮现年轻人精准的直角式鞠躬。

  “哦哈哈,是啊!”

  “请进,请。”我说。得,又来了。

  墙低下头从门口挤进来,我一边到处寻找合适的座位,一边问:“来给猫换铭牌?”

  “哦哈哈,是啊!”墙笑着说。

  我一边继续找座位,一边想世界上竟然还有用哦哈哈当口头禅的人,真是奇妙得很。

  “您不用费心啦,”墙善解人意地笑着,从上衣口袋里揪出一块毯子样的东西——其实毯子的面积估计至少有两平米,但拿在他手上,实在只能用揪餐巾的“揪”来形容——铺在地板上,坐了下来。啧啧,世界上竟然还有自带座位的拜访者。不过确实让我松了口气。
  
  “在家也这么坐?”我有些好奇。

  “哦哈哈,是呀,没办法,买不到合适的椅子之类的。20岁以后只坐过一次椅子,半分钟不到,啪嗒——散架了!哦哈哈……”

  “那么鞋子衣服什么的怎么办?”我盯着他身上仅有的一件宽大如窗帘似的藏蓝色上衣,外边还那么冷的天竟然穿得如此单薄。

  “说起来也怪,衣服和鞋子什么的倒是能在特大号专卖店里找到。只是椅子,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合适的,好像大家宁愿相信有人会有很大的脚也不相信有人会有很大的屁股,哦哈哈……”

  “相当辛苦吧,坐这个?”我指了指座毯,看了一眼墙,不由得想到了阿拉伯飞毯。

  “习惯了都一样!”

  “倒也是。”

  “请麻烦您把猫抱出来吧!”

  我把仍一脸严肃端坐在板凳上的猫抱出来,放在墙的脚边,啧啧,简直小得像只刚出壳的小鸡嘛!墙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塑料包——除了他本身和他的衣服,好像任何东西都可以能用“小小的”来形容。不用说,里面当然是刻好名字的铭牌。

  墙的手竟然颇为灵活,把小小的猫加细细的线迅速而完美地结合在了一起,这不得不再次让我惊奇不已。啧啧啧!

  “很灵巧嘛!”

  墙抬头不好意思似的一笑:“哦哈哈,无他,唯手熟尔!”

  嗬嗬,颇有内涵的当代卖油翁嘛,我想。

  “嗯,龙猫?”我抱起换好铭牌的猫,看了一眼铭牌上的名字。

  “哦哈哈哈……”墙露出小聪明被戳穿了的笑,挠挠头,“是呀,我给起的名字!”

  “不叫虎猫了?”

  墙摆摆大手,“没有新意,虎猫哪有龙猫神气!”

  “也是,又会吹哨子,又会飞,还能变成公交车。”我耸耸肩低声念叨着。

  “您说什么?”

  “没什么!虎猫也好,龙猫也好,名字嘛,代号而已。”

  “No,no,no,”墙竖起一根手指左右摆着,“可不是那么简单咧!”

  “不简单?”

  “当然!可读过《由宠物之名在现代人价值观念上的镜像反映决定试行的“宠物之有名”滨海市政府工作计划书》了?”

  “前几天倒是听人读过一段,只是不能很好的理解。”我想起年轻人不无得意的背诵,“要是由计划书的起草者来讲解,说不定理解会更透彻一些。”

  “哦哈哈,既然您有这么兴致,那我就不揣冒昧啦!”

  我大为吃惊:“这么说……”

  “哦哈哈,是啊,我就是文件起草者之一!”

  啧啧啧,这个世界真是有诸多神奇。
5.

  总而言之,出于对两件事的强烈好奇心——墙发达的四肢与灵活的头脑的完美结合,以及宠物之名在现代人价值观念上的镜像反映的深刻含义——我邀请墙同我共进晚餐。另一个可有可无却非常现实性的理由就是,要不然反正我也是一个人吃饭。当然这句话我只在心里念叨了两遍。

  我一边煮着满满一大锅意大利面,一边看墙用相当娴熟的手法做气味诱人且极具视觉冲击的番茄酱——这又是让我惊奇不已的一点。等待期间,我慢慢地一遍回想了一遍女友系着着白地绿碎花围裙第一次做可乐鸡翅和清蒸鱼的手忙脚乱的可爱相,剩下的时间我在脑海中做了23个俯卧撑和15个仰卧起坐,慢跑了3公里,打了2个嗝。现实中当然不可能,一次也没成功过。

  意大利面和番茄酱终于上桌。
  
  “喝点?”我说。

  “那——可有红酒?”

  “别客气,”我一边把意大利面盛到两个盘子里,一边浇上冒着热气的香喷喷酸溜溜的番茄酱,“冰箱第二层靠左边位置,画着站在水果店门口玩丢苹果游戏的小丑的红盒子就是。”

  “哈,冰箱里尽然藏着这么多种类的酒!乖乖,伏特加、黑方、红方、威士忌、白葡萄、日本小烧、韩国清酒,天爷爷,不下十种!”

  我嘴上说着还好,心里却在得意——我的百宝箱正是以冰箱的形式存在的哟!墙接了两杯干红,大杯放在他面前,小杯给我。
 
  “那么,”我吃了一口意大利面,抿了口红酒,索性也盘腿坐在地上,“政府工作计划书真的是你起草的?”

  “不相信?”墙嘶遛嘶溜地大口吸着面条。

  “倒也不是,只不过不是那种一听到就能轻轻松松相信的程度。”

  “我明白,你又不是第一个提这种问题的人。”墙喝了一口红酒,酒杯顿时空了一半。“不过我可是没说谎,的的确确是参与了起草,而且不是一般轻微程度的参与。”

  “那么你是在政府部门工作喽?”

  “倒是考上过公务员,”墙竖起食指,但眼睛仍旧盯着面盘嘶溜嘶溜地吸面条,“而且是第一名。”

  “哦?那为什么……”

  “长得太肥了嘛,形象不好。一般情况下人家都会觉得,能力差点可以提升,形象就不行了!”墙自我开解似的笑着。

  “狗屁道理嘛!不过,还有件事不是很能理解。”

  “尽管讲。”

  我起身给墙续满杯:“市政府为什么一定要推行‘宠物之有名’计划,还有那个宠物之名在现代人价值观念上的镜像反映,也希望能详细讲解一下。”

  “这个嘛,后面这个问题就能解决前面的疑问。”

  墙又把手伸进上衣口袋,掏出钉在一起的几页纸递给我。上面列着一些名字——有动物的,也有人的;有实际的,也有虚拟的。

  墙指着“兴趣类”下面的几个名字说:“这些名字——皮卡丘、奥特曼和钢铁侠什么的,都是宠物的名字。”

  “是各个宠物的主人起的?”

  “对,皮卡丘是一只黑白色的哈士奇,奥特曼是只有两个眼圈周围是白色的藏香猪,而钢铁侠是一只红毛藏獒。”墙又指着“人名类”继续说,“看这个‘吉泽’和‘明步’,是一对双胞胎腊肠狗,主人是一个喜欢看A片的深居简出的男子,后来调查发现,他有偷女人穿过的内衣的癖好。而这个叫‘楚留香’的鹦鹉的主人经调查也是一名惯偷,专偷黄金首饰。”

  “也是调查得知的喽?”

  “那倒不是,是叫楚留香的鹦鹉说漏了嘴。”

  “那么这个‘重点关注类’下面的是……”我指着其中一个惹人眼球的“啪叽”问道。

  “唔,这个嘛,这个分类下面的宠物的主人是重点关注对象,就您所指的叫‘啪叽’的黑猫的主人,已经不在了。”

  “不在了?”

  “如其名,猫主人从32层高的登楼一跃而下,啪叽——”墙把举高的右手的筷子一下子扔向左手接住。

  “自杀?”

  “正是。这只是名单的一小部分而已,协会办公室的电脑里还有更为详细的资料,如果全部打印出来的话,自杀者的资料三天三夜说不完。”

  我暗自点点头。或许如墙所言,这个世界上,可能缺少任何东西,但永远不会缺少自杀者。在某种程度上讲,有些宠物的名字确实是其主人的价值观念的镜像反映。但某种程度到底是多重要的程度,宠物之名对其主人的世界观或人生观的反映能有多少准确度,恐怕谁都难以说清楚。本来嘛,世界至难猜测的就是人心,谁能猜想名叫“啪叽”的宠物的主人是想跳楼还是只是喜欢做爱呢?抑或单纯只是喜欢“啪叽”二字具有的节奏感?再说,我想出现跳楼之类的现象毕竟只是少数,个体的人虽然是社会整体的组成部分,但毕竟各具特性,各有自己的一套生活理念,因特殊个例而一概由点而面、强制主人给宠物起名字的话,势必会造成不必要的麻烦,也会造成人力物力的浪费。比如我和女友,不正是这个社会整体的个性鲜明的一员么,所以,我觉得,关注不无道理,但至于强制,则未免过于武断。

  “那么,像龙猫这种原本没有名字的,被分为哪一类呢?”

  墙笑着回答:“偏执类。”

  “偏执?”

  “正是。除去宠物名字反映出的人类的价值观念不谈,不给自己的宠物起名字的人,都属于偏执类。就算在我个人看来,也觉得十分不妥。”

  “为何?”

  “宠物这类动物呢,毕竟是长期跟人类居住在一起的一类动物。尤其是居住在城市中的人所养的动物,别管是猫还是狗,都属于“宠物性动物”这一整体性分类。进一步讲,作为人类的附庸和部分情感的寄托者,在某些层面上,宠物性动物已经具备或者说被赋予了人类的某些特质,因此,如何看待宠物性动物,是一个社会性问题,而非单一个体的个别性问题。换句话说,既然为了减少人类自身的孤独感,让本来是动物性动物猫和狗,人为地改变它们的习性变为宠物性动物,人类就应该把它们当做人或者部分的人来看待;就算只能限定在一定范围内,但是这种理念必须建立起来。这不但关乎宠物性动物的未来和尊严,更关乎人类的未来和社会的稳定。”

  听起来倒是好像不无道理,“所以才采取强制性措施?”我问。

  墙郑重点头:“只有偏执地对待偏执才能解决偏执者的偏执。”

  “只有偏执地对待偏执才能解决偏执者的偏执。”为了很好地理解这句话,我一字一顿重复了三遍,虽然结果仍不是很理想,但这句话仍不失为一句偏执界的至理名言。
6.

  我的回想就此结束,把后背上的毛又是一团糟的猫抱出来,放在沙发上,转而对女孩说:“就是它了。虽然是波斯种,但好像不怎么纯,眼睛只有一种颜色。”

  女孩露出“你真会说笑”的神色,伸出细嫩的手指轻轻碰了碰猫的下巴。哦,不,龙猫的下巴。

  “真可爱。”女孩笑着说。

  “才怪,你不好意思说实话罢了。”我在心里说。

  “你是学什么专业的?”我问。

  “哲学。”女孩有些不好意思。

  “举个例子说呢?毕竟哲学范围很广嘛!”

  “嗯——康德。”

  “啊,康德,三大批判。”说真的,康德那个小个子确实不坏,想法有独到之处。

  “您读过?”

  “一点点而已,但别抱希望能全部理解。哲学本身就像时间本身一样,既深邃又厚重。”说这种颠颠倒倒似是而非的话,我是相当的在行。

  女孩笑笑:“我也有您这样的体会。不过,不瞒您说……”

  “用你称呼我就好,87年的,”我说,随后补充道:“还不老吧?”

  “不老不老,一点都不像,相当年轻。”女孩说。一旦丢弃“您”,就立马感觉她放松了不少。90后的女孩子们果然像人们说的那样,拼了命也只能矜持5分钟。

  女孩继续说:“不瞒你说,我对哲学的感觉是阶段式的。过去比现在敏锐得多,中间断开了一下,现在接上了,但变得迟钝了些。”

  “哦,能给我说说?”

  “不过可不是什么好故事哦!”

  “没关系,我的口味杂得很。”

  “那好吧!不过我还真没对别人说起过呢。以前我对哲学非常痴迷,什么亚里士多德啦、柏拉图啦、卢梭啦、伏尔泰啦,不是撒谎,通通都认真读过,感觉精彩的地方就抄下来,然后一字不落地背诵。”

  嗬!我心说,然后开口问道:“那后来为什么又不喜欢了呢?可以这么形容吧,不喜欢?”

  女孩点点头,又困惑般的摇摇头:“我自己都稀里糊涂。有一天中午——就是那种把这一天中午当做玻璃弹珠扔进盛玻璃弹珠的罐子里后,你就再也挑不出来的中午——我独自在学校食堂吃饭,本来跟人约好了一起吃的,但是他突然有事说晚一会儿过来,我就先自己一个人吃了。开始的时候并没感觉到什么异样,买了一份土豆丝,一份麻婆豆腐,慢慢地吃,一边吃还一边想事情来着。但是想着想着,脑子里突然出现了一根蜘蛛丝似的非常非常细的线,而且线的两头像是有人不停地用力拉扯似的,最后啪的一声断了。”

  “真的听到了啪的一声?”

  “嗯,的确的确确确实实是啪的一声。”女孩十分肯定地点头,然后继续陷入回忆,“本来我还以为是谁的餐盘不小心掉到了地上,这种事饭点的时候稀松平常。”这时我认同地点了点头,女孩则继续说,“但是当我抬头的时候,才发现,整个食堂里的人都已经走光了。至于何时走光的,我一点都不知道。正常情况下,几百号人的大食堂,不要说人走的干干净净,就算少一半人也应该有所察觉才对,但是结果我却什么也没察觉,等到察觉的时候,空荡荡的食堂只剩下我自己了。”

  “附近的同学也没有叫你?”

  “没有,”女孩摇摇头,“应该是没有吧。无所谓了,就算是叫了,我也一样没察觉,整个人就像完全陷进了巨大的湖底。吃饭时想的那些事,也通通忘了个干干净净。”

  “开始那个‘他’是男朋友?”

  女孩轻轻抿着嘴,点了点头。

  “他没去食堂?”

  女孩摇摇头,继续说:“下午的课程里原本有我很喜欢的内容,是关于自我与本我的关系的,讲课的老师我也很喜欢。语言幽默,见解独到,艰深的理论三言两语就能讲的明明白白。可是那天下午就是不行,不论讲什么心里都觉得百分百的厌恶,一行字一句话也听不进去,最后实在受不了,就偷偷的逃了课。那是我第一次逃课。”

  “从那以后呢?”

  “那从以后就再也提不起兴趣,准确地说是厌恶,甚至仅仅听到哲学两个字时就像闻到了烟味一样觉得恶心。不久就决然跟男朋友分了手,办了休学,在家休养了三年。心理医生也看过,其他类型的治疗也试过,通通没有效果。家人也不能理解何以会这样,男朋友也打过很多次电话,甚至坐车一路到了我家所在的镇上,然而我却一个电话也不想接,一面都不想见。不是心狠,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那感觉就像过去世界里的一切都随着那根蜘蛛丝啪的一下断掉了,无论怎样都接不上。

  “三年后的一个秋天的黄昏,天还算明亮,我洗了个澡,自己一个人顺着家门口南边的一个小草坡散步。走着走着,一不小心踩翻了一块石头,啪的一声仰面摔在了地上,就像两年前脑海里的那根蜘蛛丝断掉时的声音一样响亮。结果就是随着这啪的一声,过去所有熟悉的感知伴随着明亮的天空一下子从眼前扑了过来。那感觉就像你丢失了很久很久的特别的珍贵的东西突然出现在了眼前一样。我就那样躺在草地上,望着渐渐被灰色笼罩的天空,哈哈大笑起来。如果当时有人经过的话,肯定会以为这女孩疯了。

  “就这样,过了三年,我又回到大学,重新拾起了哲学。不过虽然回来以后对哲学知识的感知同过去相比稍显迟钝,但是我已经非常满足了。只是心里一直觉得对不起男朋友,他一直认为是他的原因才导致我不愿见他,其实事实是我亏欠他的。”

  “后来一直也没联系?”

  “没有,回来以后他已经毕业离开了学校,我因为心有愧疚,一直不敢再联系。”女孩说,顿了顿补充道:“其实是害怕听到其他的什么消息。这你应该懂的吧?”

  “当然,”我点点头,“毕竟已经过去三年了嘛,物是人非是常有的事。”

  女孩叹了口气,陷入沉默。我悄悄地端起杯子,重新沏了茶水,安静地坐在她对面,看流泻进窗台的阳光。

7.

  良久,女孩突然醒悟似的,对我歉然点头道:“真不好意思。”

  “啊,如果是指故事的话,真的没关系,虽然这么说可能不太恰当,但确实非常耐人寻味。”

  “谢谢。”

  我指着沙发右边的猫说:“既然属于哲学系,那么怎么到它们的协会去实习了?”

  “其实是觉得刚刚实习,跟动物打交道比较容易一些;再者我本身就很喜欢宠物,脑门一热,稀里糊涂的就这样了。”

  “那么,也养过什么喽?”

  “遗憾,一只都没能养成。”

  “为何?”

  “周围的人都害怕,因为我比较喜欢养比较稀有的宠物,比如说变色龙。”

  “变色龙有意思?”

  “有狙击手和哲学家的品质,擅长狩猎和冥想。不觉得?”

  “从来没想过那东西,不过听你一说也不无道理。”

  “唉,正是因为喜欢稀有宠物的缘故,论文才一直迟迟没有思路。自从进了协会实习,就一直被分在这一片居民区负责为宠物起名什么的,但是说实话附近养稀有宠物的住户实在少之又少,几乎可以说是没有。等我醒悟过来的时候,猫啊狗啊这些大比例宠物的脖子上早就挂满了同事们送出的铭牌,而我只送出寥寥三个。”

  “也算上我喽?”

  “如果可以的话。”女孩显然有些不好意思。看来这铭牌送出的正好比是保险推销员卖出的的保险数量,也属于业绩的范畴嘛!怪不得发现从虎猫改为龙猫时,墙一脸的小聪明被看破的表情。

  “随便,名字嘛,换一下又不会痛。再说,你也是为了完成论文嘛,我想猫也不会介意的。”

  女孩露出“你真会说笑”的表情:“太谢谢您了!”

  “那么,你打算给它换个什么名字?”

  “云猫,怎样?”

  “云猫不坏。”我说。

  “谢谢。”女孩拿出刻着云猫的铭牌,一边调整长度一边说:“其实在我来之前,在协会资料是偷偷查过,您是这一片为数不多的没给宠物起名字且又在短时间内换过两次名字的住户。”

  “所以你就提前刻了块云猫的铭牌来碰碰运气?”

  女孩咬着下唇一笑,露出整齐的三颗牙齿的下边:“你可真是一猜就中。其他绝大部分住户不管是自己起的还是我的同事们起的,都拒绝再给自己的宠物换名字,只有你,没想到能有这么顺利。”

  “助人为乐嘛。”我说:“论文可有头绪?”

  女孩摇摇头:“因为主持答辩的教授有一个原则——由实际而理论,则可;由理论而理论,则不可。所以虽然想法很多,但还需要与实际相结合,再说也比较零碎,还不成系统。”

  “教授说的很有道理嘛!”我赞赏道:“有没有想过《论宠物之名对宠物自身的心理影响》这个课题?”

  “怎么说?”

  于是我跟女孩说起以前女友同我讲过的一个小故事。女友道:“昔者海鸟止于鲁国。鲁侯具美酒而迎之于太庙,奏《九韶》之音乐之,具太牢之膳脔之。鸟乃眩视忧悲,不敢食一肉,不敢饮一杯,三日而死。”

  “结论呢?”我问。

  “此以人养养鸟,非以鸟养养鸟也。”女友笑着晃头道。

  “哈,”我揶揄道,“还是你的老生常谈嘛!换汤没换药。”

  “摘下这段话就是为了证明我的想法嘛,木头!”

  “还是不可给猫起名喽?”

  女友点点头:“给猫起名就是以人养养猫,非以猫养养猫也。”

  “如何?”我问女孩。

  女孩哈哈一笑:“真的是很有意思的课题呢!”

  “而且可调查的素材很丰富。”

  “谢谢!”女孩起身道。

  “不客气!”我打开公寓门。

  “能告知为何要叫云猫?”

  “龙升天要借助云嘛,所以云猫比龙猫更厉害!”

  嗬!原来如此。

  “世界终于清静了。”我回头对猫说:“你这只可怜的三姓猫!”

  猫仍一脸严肃,跳下沙发,仰倒在窗前的吊椅上,尾巴荡来荡去,就仿佛它早就知道事情远未结束似的。
 
8.

  几天以后的某个星期六午饭时刻——好像业务员性质的人都喜欢挑饭点敲门,像是一直蛰伏在门外,你一端碗他就敲门——女孩、墙和年轻人齐聚我仿佛缩水了似的客厅。

  女孩是为了来取走换下来的铭牌,墙则因为发现龙猫的名字被女孩篡改;年轻人比较可怜,两方面的原因兼而有之,而且是进门以后才察觉的。

  “为什么要改我的猫!”年轻人不顾形象,挥舞着刻好虎猫的铭牌,对墙叫道。

  “他的猫。”我和猫坐在沙发上,心里不以为然地复述道。

  “是经过主人同意的!”墙坐在毛毯上说。

  “是经过主人同意的!”女孩也说。

  “不行,我来的最早,就叫虎猫!”

  “虎猫太俗,叫龙猫。”

  “云猫比龙猫厉害!”

  “那风猫比云猫还厉害!”年轻人叫着。

  “风猫也不赖,”我撇撇嘴。

  “风比墙还厉害?不如叫墙猫。”墙说。

  “叫鼠猫!”年轻人和墙一时闭口,一起不可思议似的看向女孩。

  真是成何体统!我默默地站起身,走到门口假装向外一望:“咦,一只没挂项圈的猫?”

  年轻人望了墙和女孩一眼,迅速冲了出去。待墙和女孩也挤出门外,我立马跳过去,啪的一声关上门并快速锁死。

  这时,久无动静的手机来了一条信息——

  “鉴于得知在我走后,你三番四次任人随便给猫起名,因此我觉得我有必要慎重考虑是否还有度什么订婚蜜月的必要,甚至订婚这件事本身的正确与否也需要重新考虑。社会调查已近尾声,但近期不想回公寓,待上述问题考虑清楚后,会给你答复。勿念!勿扰!”

  看完短信我浑身无力地躺在沙发上,脑子里一片混乱,太阳穴里有什么东西针扎似的一跳一跳的疼。啊,我的明媚春光!我的樱花狩!我的和哥!还有我未来的老婆!

  这时,猫跳到我的肚皮上,怔怔地盯着我看。

  “看什么看,还不都是因为你这只三姓猫!不对,现在是六姓!”

  突然猫一改常态,竟然露出满脸的嘲讽,道:“猫就是猫嘛,何苦起什么名字!”

  得得得,这下彻底头疼了!

作者: 戏笑九宫    时间: 2016-7-27 10:02
此中篇小说非常厚重有韵味,因为未加版权不细细点评,望朋友尽快到新人报道版块熟悉中财发帖规章排版加版权等,感谢您赐稿梦游太虚,辛苦!
欢迎您常驻梦游太虚!
作者: 半两金    时间: 2016-7-27 10:52
先占座,看了前半部,下午继续拜读。
作者: 崔子鱼    时间: 2016-7-27 10:55
半两金 发表于 2016-7-27 10:52
先占座,看了前半部,下午继续拜读。

谢谢,有任何不足之处,甚至一个标点、一处用词,还望多多指教
作者: 碣石清风    时间: 2016-7-27 17:05
期待你的原创作品
作者: 戏笑九宫    时间: 2016-7-27 17:29

再有,一周期在梦游太虚无论发多少篇文章,最终最多只能有一篇加精计酬,当然,分享、转发不参与加精计酬竞争的作品除外。一般望朋友不要连发三篇以上,因为版块版主精力有限,这么多帖子都需要认真研读,又都是义务没有酬劳的,还望理解支持!谢谢!
作者: 张小刚    时间: 2016-7-27 21:01
文章很厚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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