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房子 于 2018-3-20 08:50 编辑
她去了藏身之处
车子进入村西三叉路口,那片末燃烧完的灰烬,撞到目光里。一大团“纸钱”的黑色,被微风吹得飘忽散开。盯着灰烬,末及张口问,弟就突然说,XX的娘,上吊了……
弟说她73岁,按乡俗说法,是死与生之间的门槛。这在乡人们看来,是一种宿命。她居住在我家老宅右边,一墙之隔的邻居。她的身影从那团黑暗里,黯然离去。灰烬覆盖了她的影像,并把肉体和灵魂从世上带走。我内心慢慢泛出哀伤来。但我终不能明了,她何以以这样的方式,走了呢。有多少年了,我没听到,谁以上吊离开这片土地。
她从我少年开始,就以一种乐观开朗的影像,留给我深刻印象。我自然觉得她对什么都不悲观。那时,我们贫苦到常常没衣穿没饭吃,人面黄肌瘦,最后,都挺过来了。
那时,少年的我在家宅场地上玩,见她扛着铁锨或着䦆头回来,见门口邻居,大声说话。我们家人口多,吃饭晚。她到我家来,是吃完了饭的。母亲让她板凳坐,她摆手,说:看看这几个孩子呼哧哧扒饭吃,像狼一样。母亲看着饭桌上的野菜、瓜干汤、玉米饼饼,就叹息。她就说,天无绝人之路,母亲好日子在后头,又说:“你老人家命好,儿子都差不了,将来要享福的……”夜晚,母亲洗刷缝补,她在忙完自家家务,过来帮帮母亲。
我十几岁外出,考上学,农业户口变成非农业户口。接到通知书那天,院子里涌进很多人。她带着女儿过来,一番夸奖和羡慕。我入学在即,母亲发愁我没棉鞋穿,时间太紧赶不出来了,她一口应承下来,和女儿一起帮着做,纳鞋底、做鞋帮,白天黑夜赶时间,三天就做好了。
这些年回乡,每次见她,总要满面笑容招呼,说上几句玩笑。她看上去,身体硬朗,单听她那声音,会以为20年前的她。她感叹现在日月好了,吃穿用啥都不缺。提起当年,我家吃糠咽菜的日子,连连说:想想那时,现在的日子是不敢想的。
她的影像,在我记忆里,定格了她的过去。年轻的她,长得妩媚。在一个孩子觉醒的男性意识里,她的曲线身材,媚眼以及裹着甜味的声音,仿佛迷药一般,让人神往。那个少年,常站在一边发呆,在阳光下,树荫的暗影中,偷偷看她发散出的神秘微光。她给予一个少年,冥想的生命通道……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变成了一位老人,而我也过了中年。这个除夕晚上,村西小院子里,年老的母亲坐在枣红色沙发上,哀叹着,说她两个女儿前天来看她,她没让进门。说是两个女儿来的太晚了。人家的孩子,节前都是早早来看父母。邻居看到,被拒之门外的两个女儿哭着离开,回了自家。这事听起来,总觉可疑。我就说,单单因为这个就上吊了吗?母亲默然一会,又说她老伴这一年春天走的。我这次明白,她独自一人了。又问,她跟谁过的?母亲说,一个人住在老院里。我问咋不和儿子住在一起呢。母亲摇头,说,不光她,村子老伴离开的,都一个人过的。
我早有耳闻,儿子不和父母住在一起,几乎成了惯例。我知道,很多父母不和儿女住一起总因为难免发生的矛盾,久而久之,村里就形成了习惯。儿子们一旦结婚,老人就搬出去,另找一个地方,盖两间小房子,单独住。一旦老伴离开,由于住习惯了,剩下的这一个也不愿意跟着儿子。
我也知道,很多和她一样的人,都是经受这样的日子。而她有着不同他们的性情,她不愿意那样过吧。选择这样方式离开,这是她的“自由”。而这个惨烈的仪式,总让人无法接受。相比于物质清贫的忍受,一个人精神上的孤寂,是一个更大的问题。我说,她应该跟着儿子,儿子不会赶她走吧。母亲没答话,只摇头:“她这样走,谁到没有想到。”母亲说,人老了,活着无趣。我问母亲:那些年那么苦,咋就不觉得无趣呢。母亲说:那时再苦,心里有盼头,盼着你们长大,一年比一年好…… 母亲的话让我心头一凛。一个人,一辈子依托了老伴和儿女活着,他们一个个离开身边,他(她)又该怎么生活呢?!这似乎是一个难解的问题。我从家院里出来,走在阒寂无人的村路上,心里堵着什么似的。想起,月前那次回乡,在村头碰到她。我看到她站在村口,叫她四嫂,她叫我三兄弟。她看上去老了,但那站姿,依然是我小时候的印象,是鲁迅先生故乡文章里写到的“圆规”姿势。她个头高,腿细长,说话的声音很大,哈哈地笑,好远都听得到。
春节回乡,对于在外的人来说,那也是一道“关”。过去人们叫年关,那是贫苦,物质上的关口。现在,变成了人精神上关口。那些佝偻着腰身,另一半离开这个世界的老人,从村路上走过,他们停下来,用浑浊的目光打量我。站在那儿,马上就能认出我来。我们说上三两句话,便各自离开。看着他们走过去的背影,孤单、落寞,心下生出凄然来。
白天,老院那地方吹出唢呐声来,一群穿着白色孝服的人,忙来忙去。我远远地站在这边。一直到晚上,所有的声音都息止下来。村子西部的麦田边,夜色一点点覆盖掉天边的绿色,黑暗变得空旷起来。旷远处,仿佛站着她,又缓缓从天边隐去。我走在西去的路上,陷入遥远的回忆之中。……她从田野里走出来。她年轻的样子,貌美如花。她看着我,在那个家院里,她和我们一家人说笑。
离开村子,关于她的一切,都化成她年轻的样子。那张微黑的没有皱纹的脸,富有光泽的神色,以女性的磁力,她舒展开怀的笑声,唤醒一个少年对生命本体的着迷。她对周围人的热情,象火焰一样照亮身边的天空,她象一棵白杨树,俊秀、挺拔……
关于她的记忆,现在全部留在了过去。在这个乡村,她走了。我愿意相信,她从此隐身到一个人间不知道的地方。她会被乡村的这片土地,以影像的方式记住。我作为和她一起经过困苦岁月的同乡,以一段共同的记忆,怀念她的一生。
我的面前,是一片没有边际的绿色麦田。那些麦苗经过一个冬天的沉寂,将继续生长。我知道她的影子蛰伏在,一辈子生活的这方天地。我祈愿她在一个美丽的地方,安放自己的肉身和灵魂。在我的冥想里,她去了,一个自己的藏身之处。
2018年3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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