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

小寒微雨

　　1
　　
　　暮秋的午后，兰颖独自漫步在公园湖边的卵石小径上，看促狭的阳光钻过树叶间的缝隙投射到自己腹部的光影。突然，里面动了一下，很快，快得让她感觉有些不真切，忙停住脚步，把手悄悄地放在腹部，静待再一次的动静。没有动静。她又继续往前走，肚子里又飞快地动了一下，她又停住......如此反复了好几次，她笑了，看来孩子的性子随他爸，调皮呢。
　　
　　清风徐来，碧波微漾，几艘小船在湖面上悠悠晃晃。划船的都是恋人，奋力把船划到远离岸边的地方，搁起桨，坐拢来，说着悄悄话，然后相拥、亲吻......她觉得眼中的一切都是那么静谧、美好。即便是一片半青不黄的树叶落在她肩上，她也不再像往年那般替它惋惜难过。坠落不一定代表结束，或许是开始。如若叶是恋着风的，终其一生就是为了等这一刻，挣脱羁绊，投入风的怀抱，从此，风走，叶随，也算是求仁得仁了。所以，她该为它祝福。它也会为她祝福吧？轻抚着微微隆起的肚子，她笑着摊开手，看落叶奔向新的旅程……
　　
　　从公园大门出来的时候她看了看表，自她怀孕以来，手机就被他没收了，说是有辐射，尽管那点辐射微乎其微对孩子根本没有影响，他还是固执的坚持，并送了她这块百达翡丽的机械表。三点四十了，得加快脚步才行，不然又得被他数落了。一想到他和他那堆温柔的数落，心里便会柔软得滴出水来。得知她怀孕后，他便成了紧张大师，在家的时候把她当菩萨一样供着，这也不让沾，那也不让干，事无巨细一律包揽，不在家的时候更不得了，每隔两小时就给她打电话，问东问西，啰里啰嗦，俨然把她当成三岁孩子了，一万个不放心，还说要请个保姆照顾她。她坚决不允，本就为他付出的太少，怎能把洗手作羹汤的事再拱手让人呢？
　　
　　她抬头看了看天，辽阔悠远，像母亲的怀抱，云是她的孩子，惬意地悠游。她也要像蓝天庇佑白云一样庇佑肚子里的孩子，让他无忧无虑，快乐成长。突然，脑袋里一阵抽痛，眼前的景物开始摇晃起来，该死的晕眩又来了，她赶忙抱住离自己最近的那棵行道树。她不是夸张，是真的害怕，上次晕眩摔了一跤让她差点失去肚子里的孩子，她决不允许再有第二次，她一定要让孩子亲眼看到天很蓝，云也很白。
　　
　　这时，一个皮肤黝黑抱着孩子的男人径直朝她走了过来，她正纳闷着，男人却冷不丁地跪倒在她脚下。她被吓到了，本能地后退了两步。男人却咿咿呀呀地将一块电脑屏大小的硬纸板递到她面前。是募捐信。男人是聋哑人，妻子难产死了，孩子喝了劣质奶粉，营养不良，急需一笔治疗费。
　　
　　她把视线转到孩子身上，这是个男孩，穿着一身邋遢的蓝色连体服，衣服明显不合身，套在身上松松垮垮，越发显得他身材瘦弱，四肢短小，可那脑袋却是异常的大，让她瞬间想起了动画片里的大头儿子，但是他的眼睛却没有大头儿子的明亮生动，有些呆滞，她笑着逗他，他也没什么反应，很迟钝的样子。
　　
　　她的胸口突然堵得慌。造假能牟取暴利，可这是奶粉啊！是孩子的口粮！孩子是什么？国家的未来啊！这样的昧心钱也敢挣，简直就是丧尽天良！难道他们没有孩子吗？同为父母，又怎么忍心荼毒他人的子女？不知不觉中泪已爬满一脸。她把钱包里的钱都给了男人，又摸了摸孩子泛黄的小脸，祈愿他能早日康复。
　　
　　2
　　
　　到家已是四点十分，她迫不及待地打开门走到电话旁，电话静悄悄的，是不是已经响过？她看了看来电记录，没有。今天有些反常，往常这时候电话已经响过四回了，今天却一回都没响。上午没响她以为他在补觉，他昨晚出去应酬回来得很晚。可是睡到现在也该够了吧？她隐约有些不安，拿起话筒摁下他的号码。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一个性感妩媚的声音传了过来，“你好，请问你找谁？”
　　
　　“不好意思，打错了。”她把电话挂了，又重播了一遍他的号码。
　　
　　几乎是秒通。电话那头还是那个性感妩媚的声音，“你好，请问你找谁？”
　　
　　“我找杨帆。”她有些疑惑。他的手机为什么是一个女人来接？新来的秘书吗？应该只接办公室的电话吧。
　　
　　“杨总刚睡着，你晚点再打吧。”
　　
　　“那你把他叫醒！”也许是对方故作暧昧的语气刺激了她，一股无名之火窜了上来。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你是他什么人啊？”
　　
　　不是他秘书。这种素质怎么可能是秘书？办公室文员都不配。可是他的手机为什么会在她手里？心中疑惑更甚，没好气地道：“我是他老婆，你是谁？”
　　
　　“我是即将取代你成为他老婆的人。他说你和他结婚十五年没给他生个一儿半女，你的脸皮还真厚，换做是我早就离开了，既然爱过，又何必害得人家断子绝孙呢？我不是你，我跟了他三个月就怀孕了，刚去香港做了个胎儿性别鉴定，是男孩，他高兴坏了......”
　　
　　“那不可能，他应该愤怒才对。”她不屑地扯了扯嘴角，这女的在说谎。尽管她不知道她说谎的目的是什么。但她就是在说谎。嫁给他这十五年里她确实没给他生下一儿半女，可并不是她的原因，他自己清楚。
　　
　　“为什么？”
　　
　　“如果，我是说如果，你肚子里真有了孩子，那么他最清楚他不可能是这孩子的生物学父亲。”
　　
　　电话那头沉默了，窸窸窣窣了一阵，又出声了，带着明显的挑衅意味，“你不信是吧？去看看你的微信。”
　　
　　看微信？对方有她的微信？不可能，她从不加陌生人。心里这样想着，脚却不自觉地走到了书房。手机被他没收后一直放在书房的抽屉里，她笑问他要不要上锁？他也笑回她，相信她是个自觉的好孩子。可是现在，她自觉不了。
　　
　　她把手机插上充电宝，开机。一阵密集的“嘀嘟”提示音响过后，她看到了来自他的微信。是一组照片。照片上他赤裸着上身躺在一张粉红色的圆床上，睡得很安详，床头的衣架上挂着她昨晚给他熨好的衬衫......
　　
　　瞬间，她感觉天旋地转，心脏也仿佛被刺刀从胸膛里挑了出来……
　　
　　3
　　
　　他拿起她的手用力扇打自己的脸。他无法原谅自己犯下的错。因为他的愚蠢，差一点就失去她了。一想到差点失去她，他就后怕不已。他曾数落过她健忘，现在他却庆幸她健忘，如果不是忘了关门，隔壁邻居又怎会发现她倒在客厅的地板上。医生说如果再晚来半个小时，有可能他就再也见不到她。
　　
　　可他的初衷也是不想失去她啊！最近她常常会头痛，晕眩和呕吐。他和她都以为是妊娠反应，没太在意，直到有一天她突然晕倒，他才知道她的脑袋里长了一个瘤。神经外科的医生说必须尽早手术，把瘤切掉，否则会有生命危险。妇产科的医生说做开颅手术要打麻药，术后恢复也会用到其他药物，对胎儿的发育会有影响，建议流产。这些他都没敢告诉她，保她还是保孩子，她会毫不犹豫地选后者。她乐为人母的心思没有人比他更懂。
　　
　　年轻时，她曾有过一个孩子。那时侯，他和她还在天桥下摆地摊，居无定所，三餐不继，根本没有能力去养活一个孩子，就把孩子做掉了。后来，他发达了，有了自己的公司，房子、车子、票子，都有了，独独没有孩子。去医院检查，她一切正常，而他，精子成活率极低。绝望之余，医生又给了他一线希望----人工受精，将他的精子保存起来，挑选活的植入她体内。试验了很多次，失败了很多次，就在他要彻底死心的时候，她有了。他仍然记得她把化验单拿给他看时的样子，像一个终于拿到奖状的孩子。现在，却要把她好不容易得到的奖状毁掉，她能愿意吗？
　　
　　他也不愿意。万不得已，谁会愿意放弃自己的孩子？但他更加不愿失去她啊！老天爷终于还是惩罚他了，早在他决定生产劣质奶粉的时候，就料到会有这一天，只是为什么不报应到他身上，却要让她这样一个善良无辜的女人来承受痛苦？
　　
　　懊悔、自责像无数条蠹虫，狠狠地噬咬他，他害怕再面对她，频繁以应酬为名躲到酒吧里买醉，总是等到后半夜才回家。可他知道逃避不是办法。有问题就必须要解决。于是，他便自编自导自演了一出小三逼宫的戏。他知道她是个爱情完美主义者，只有情感的背叛才能让她放弃肚子里的孩子。
　　
　　“孩子！别碰我的孩子！”她惊叫着从梦中醒来，猛地坐起，眼神惊恐，两只手下意识地护住自己的肚子。
　　
　　“孩子在呢，孩子没事，孩子没事。”他一把将她搂住，手在她后背轻轻拍着。
　　
　　她安静下来，趴在他肩上嘤嘤哭泣了一会突然将他推开。她想起了那通电话，还有那些照片。她指着门口，语气生硬道：“你走！我不想看到你！”
　　
　　“可我不能不看到你，那样我会死。”
　　
　　这是他迄今为止说过的最肉麻的一句情话，也是最真诚的，说完这句话，一滴泪从他的眼角落下来。透过泪光，他发现她的表情有了变化，阴转多云。他似乎还睇见了云层后的一些光亮。于是，他开始讲戏。
　　
　　4
　　
　　半年后。她生完孩子的第十天。
　　
　　“老公，宝宝又尿了，快拿尿布来！”她把孩子躺放在自己腿上，把湿哒哒的尿布轻柔地从他裆下抽离。
　　
　　“来了，来了。”他放下手里的尿布，打开水龙头把满手的肥皂泡冲洗干净，拿干毛巾擦干手，疾步走到阳台，从晾衣杆上拿起一块晒干的尿布递到她手里，捏了捏儿子的脸，又锤了锤自己的腰。
　　
　　她心疼道：“腰疼了吧？都说用尿不湿了，你偏不肯，一天到晚尽洗尿布了。”
　　
　　“没事，我儿子的尿布我乐意。尿布多好啊，透气，不起湿疹，咱儿子的屁屁舒服。”他笑着接过她手里的湿尿布重新走回卫生间。
　　
　　这时，电视里播报了一则爱心人士匿名为中心医院捐赠五百万用来救治“大头娃娃”的新闻，她突然想起了那个午后在公园外遇见的那个孩子，不知他康复了没有？
　　
　　“老公，你也捐些钱给那些孩子吧。”
　　
　　“好嘞。”他开心地搓着尿布，笑了。他已经这样做了。一个月后，如果她的开颅手术顺利，他会继续这么做，一直做下去。

小寒微雨

瑞雪洪荒 发表于 2020-7-5 13:53
一个胸怀大爱的丈夫，毅然决定舍去来之不易的孩子，以保全爱妻性命。可妻子宁愿去死也要保全腹中之子。万般 ...

洪荒老师谬赞了，这篇写得不尽人意啊，自省中。还要多跟老师学习。

小寒微雨

潭边老桑 发表于 2020-7-5 19:34
这个作品总体看来，是个小小说。讲了一个男人，面对“如果妻子和儿子只能救一个，你救谁？”这样一个哲学命 ...

哎呀呀，他来了！他来了！他带着一块圆明园的砖来了！嘻嘻。真心感谢桑版的醍醐。小女子又有收获啦。

小寒微雨

遗忘之城 发表于 2020-7-5 19:52
太忙，匆匆欣赏了一遍。这个苦肉计，我和老桑看法相同。要是一般玻璃心女子，遇到这样的事情想不开怎么办 ...

感谢之城老师的豆豆，此处情节设置确实欠妥。小女子虚心接受。

小寒微雨

遗忘之城 发表于 2020-7-5 19:56
另外，生产劣质奶粉是要追究法律责任的，可不是良心发现就可以了。

总之，小说整体方面还是相当不错的， ...

之城老师，在我的设定里，杨帆是靠生产劣质奶粉发家的，但是后来他没做了，转做正经生意了。如你所说，这事要追究法律责任的，他也怕的。是我没有表述清楚，也许该用一两笔交代一下。

小寒微雨

一湾清泉 发表于 2020-7-5 21:01
语言是很好的，这是你的优点，只情节的处理，赞同桑版说的。

我也赞同桑版说的。咱俩英雄所见略同。

小寒微雨

无才浪子 发表于 2020-7-5 22:14
小雨微寒的原作和各位老师点评，无才一起学习了！受益匪浅！

浪子老师，首先要感谢你一如既往的支持，然后请老师做好发笑的准备，因为我接下来的问题有点搞笑。我要问了哦。浪子老师为什么最近总把我的笔名叫错？搞得我自己都有些模糊了，还特意看了看自己的注册名到底是小寒微雨还是小雨微寒。

小寒微雨

草舍煮字 发表于 2020-7-5 23:26
老桑的评论很理智。从感情的角度，我想如果我是那个丈夫，会考虑到妻子如果做流产也要过一个鬼门关。丈夫 ...

草版，丈夫自编自导自演那处确实欠妥，怪我性急了。应该再推敲一下。但是生产劣质奶粉那处，我还是想保留，因为我和某两友合奏的主题是爱情嘛，那么这处设置更能彰显爱情的力量，你想想，都能让坏了良心的人浪子回头，这力量得多震撼啊，是吧

小寒微雨

草舍煮字 发表于 2020-7-6 08:31
我的话太直，还是学习委婉的同志为好

草版，你跟我比较，算是特别委婉了。

小寒微雨

草舍煮字 发表于 2020-7-6 14:03
丈夫的苦肉计如果修改，一个建议是他都已经安排好了，最后一刻醒悟并放弃了。

你太强了。天空飘来五个字，不服不行啊

小寒微雨

临沂风铃 发表于 2020-7-6 20:55
先加分支持，明天再来细品微雨老师佳作

铃版太客气了，你能来看我就很开心了，不必总加分哦。

小寒微雨

沧海一蝴蝶 发表于 2020-7-7 11:32
哎呀，好复杂啊，看得我头都大了。

哪里复杂了，这篇在我的小说里算简单的好吧。我看你最近是忙得头大，哪都找不着你。

小寒微雨

沧海一蝴蝶 发表于 2020-7-7 11:33
差不多一个月没来中财了，来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看燕的新作！

那你就常来啊，不想写也可以看嘛。你不在，我好无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