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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梦里飞花】玻璃窗上的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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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6-13 09:46 | 只看该作者 |只看大图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六月的北方天气已经很热了,喷泉广场上人渐渐多了起来,穿着旱冰鞋的孩子像踩着风火轮,脚下闪着光在眼前穿梭,柔和的街灯和浩渺的云汉给广场铺排了浪漫神秘的气韵。我坐在台阶上静等舞蹈团的音响师,每天这时候他都如约前来,在广场的西北角免费为大家播放舞蹈曲目。陈美幻的笑声就是这时候传进了耳朵,像音响里熟悉的旋律,我忍不住喊了一声“美幻”。广场的灯光柔和得有些昏暗,转过身,在四五个人影中陈美幻快速跑了过来,四十岁的人了,猛地坐在我旁边,把我差点砸歪了。我急忙一只手撑在地上。

  陈美幻说她姐姐家就住在广场附近的小区里,那四五个人当中就有她二姐。

  黄宇宙离婚了。她把最后这个“了”从四声拐下来,飞流直下,念成了二声,我听不出这是陈述句还是问句,她眼神一闪,你没有看见朋友圈,都晒着离婚证了。

  他离婚管我们什么事。我一点也不奇怪。黄宇宙大学毕业后分在省城。城市比较复杂,一切瞬息万变,离婚有什么稀奇。

  陈美幻张开嘴,想说什么,吸了一口气,轻轻吐出来。她一只手撑着下巴,出神地看着眼前的虚空。其实眼前有景观树、灯光、穿梭的孩子,天上有浩瀚的银河,她说看这一切都是虚空。说这样的话不是一次两次了。她像是自言自语:离婚证上黄宇宙比以前白了,胖了,比以前更成熟了……

  哎哎哎,你给我离他远远的啊。我马上打断,声调激越,如一根银针尖细地搅乱她的自语。

  高三那会,陈美幻喜欢黄宇宙,她一直这么说,不断地说,我们班无人不晓,后来全校的师生都知道了。每次排队在食堂打饭陈美幻总是左顾右盼,突然间眼睛里金光一闪,我们都知道是黄宇宙来了。黄宇宙走到哪里都是前呼后拥,他是班长,篮球中锋,个子高皮肤白,球场上动作机敏,这个优质标配男深得班里一群哥们崇拜,引得无数女生竞折腰。陈美幻总是坐在黄宇宙的对面的位置吃饭,眼睛不眨带带地看着他,饭勺放在嘴边米粒粘在下巴上或者发梢上。只要黄宇宙往她这个方向看一眼,她就做出各种搔首弄姿的动作,诸如用手去顺一溜刘海,侧脸摸一下脖子,或者故作优雅吸一根长面条等等,各种丰富的眼神此起彼伏。

  陈美幻和我是同桌,本来名字叫陈美奂,初三毕业改成美幻。她在我右边,下课喜欢读刘邦那句诗歌“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走四方。”声音抑扬顿挫,她说黄宇宙额头大,走路自带风,有帝王相。她给我看历史书上汉高祖的画像,眼角吊吊的。黄宇宙的眼角吊起,我就是那时候发现的。后来有一次县运会,陈美幻和黄宇宙代表古中去县城分别参加800米和跳高项目拿了冠军,回来后陈美幻就开始在食堂的大庭广众之下帮黄宇宙打饭,把自己碗里罕见的肉末拨给他,在我们女生宿舍给黄宇宙洗背心。上晚自习的时候,陈美幻举着英语书,眼睛把窗户挨个过一遍。我在靠近窗户的座位上听到三声敲玻璃的暗号,站起来看到是黄宇宙。她就马上出去了。

  陈美幻在家里最小,复读了两年才考上我们这所高中。她家在青峰镇,祖上就开了青峰镇有名的醋坊,据说她家的醋色泽清澈、香而不酸,山里面的人下山赶集总不忘捎上一坛子。陈美幻上面有四个姐姐,所以她会打扮自己,宿舍的窗台上摆着她的小圆镜和擦脸的油,还有发卡和扎头发的五颜六色的发带。我们女生里面套着一个紧身小背心,全部剪个短发,像五四运动冲出黑屋子的学生,在学校的树荫下、操场里苦读,没命地学,生怕考不上回到农村修理地球。陈美幻从不担心考不上,手指细长像春天里刚出土的葱白,基本属于那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闺秀型女生。陈美幻是我们宿舍里留长发又穿文胸唯一的人,她喜欢中午的时候躲在门后面换内衣,胸部比我们发达,上体育课在操场跑步胸部忽上忽下的。

  陈美幻缺席大多数自习课,后来有一次喊我一起去女生宿舍后面的菜地里偷菜。那天月光如水,她在路边放哨,我趁着月色按照她的嘱咐摘了三条大黄瓜和两个西红柿,慌得像一只出洞的老鼠。

  黄瓜又黄又老,西红柿就冒个红尖尖,你会不会摘菜啊?她接过去埋怨我。

  上自习偷菜,被抓上要停课反省的。那时我们班的同学都是一群疯了的斗士,白天晚上蚕食一张一张的试题,迎着寒风背英语单词,没有人会想到这里有块菜地,偷菜更不可思议了。

  胆小如鼠。你就是憨憨挑大瓜。陈美幻把西红柿在胸前迅速抹了一把,大口吃起来。我纳闷地看着她狼吞虎咽,像电影里的灾民一样。突然她蹲在菜地的小渠边哗哗地呕吐起来,刚才吞下去的东西立刻随着渠水流远了。我吓得要去医务室给她买点药,被她一把拉住了。

  那天全校召开百日誓师大会,庆祝我们高三文科班在全县第一次模拟考试中名列第一。在飘扬着国旗的操场上,我们宣誓:今日寒窗苦读,必定有我;明朝独占鳌头,舍我其谁?我们都很振奋,好像半条腿已经跨进了大学的门。回到教室,大家很快埋头写自己的计划,有的已经开始刷题。我这才发现陈美幻的桌子各种辅导资料课本全不见了,桌肚里也是空空如也,联想起刚才开大会就没有看到她,早读好像她也没有来。王晨搬着自己的书从最后一排升到我同桌。

  美幻呢?我纳闷地问。

  开除了。以后同桌就是我了。

  陈美幻被学校开除了。我们的学校建筑从前往后依次是教学楼、学生宿舍楼,最后一排是教职工宿舍。老师去教室检查晚自习,亲眼看到她和黄宇宙在女生宿舍后面的山墙边搂抱着亲吻,黑暗中老师的呵斥声使他们夺路而逃,陈美幻在狂奔中突然呕吐不止,腿软无力地靠在树上。她怀孕的事就像一颗水雷在学校炸开一池水花,又很快被学校用一块黑布捂起来,但所有人都看到了捂着的布上面湿漉漉的印子。

  我急忙跑到宿舍,没有见到陈美幻。陈美幻的二姐在收拾她的铺盖和饭盒。二姐什么也没有说,默默地把被子拴在自行车后面,车把上挂着两包衣物,歪三扭四地骑上车子走了。

  陈美幻后来没有继续上学。黄宇宙因为在学校表现比较出色,又为班级和学校争过荣誉,为生病的同学买药,给老师去茶楼打热水,给老师同学的自行车打气。为此班里十多个同学联名情愿,甚至班主任王老师也出面袒护,最后学校认定黄宇宙是属于在坏学生的蛊惑下误入歧途值得教化的好学生,被校长介绍到另一所学校的高二插班。

  那一年高考,我们班达线27人。暑假过后,全班同学在饭店聚会,意气风发地分享自己的分数,填报志愿,随后奔赴期盼已久的大学生活。我们已经忘记了陈美幻的故事。

  黄宇宙是第二年放暑假骑着自行车到我们家的,他穿着白底带星星的短袖,背着一个小挎包。人还是精瘦,眼神却很明亮,掩饰不住从心底涌出来的一股股自信。他一进门先从小挎包里取出红色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是河大体育系。此行的目的是要我陪他一起去青峰镇看看陈美幻,我们又约了王晨和季芳芳。

  院子里很幽静,淡淡的香醋味令人忍不住做深呼吸。流行感冒的时候老师把一瓶香醋泼在炉子上,大家就使劲嗅,可以杀菌畅通呼吸道,医治鼻塞。陈美幻不喜欢闻醋味,她说酸酸的从小早就闻够了。醋坊在院墙西边的打谷场上,她住在东屋的阁楼上,一株石榴树散乱着墨绿的枝叶,窗前一地落红。黄宇宙进屋急急掏出录取通知书递给陈美幻,站在一边看一眼通知书翻着吊眼观察她的表情变化。陈美幻脸上泛着兴奋的光,仔细地一字一句读通知书,嘴唇频繁启合,声音却不大,刚刚好她自己能听见的程度。随后把通知书捂在愈发挺起的胸部上,朝着天花板狠狠吐了一口气,惬意地自言自语:考上了。那神情无异于自己金榜题名。

  午饭是在青峰大酒店吃的河捞面,点了一盘豆芽菜、花生米、猪头肉和韭菜炒鸡蛋,我们才知道那天是陈美幻的生日,大学录取通知书就是黄宇宙献给她的礼物。里面有通知书哪能放在这里。她嘟囔着把黄宇宙放在靠近窗台的小桌上的小挎包一把拿过来,放在自己腿上,一只胳膊大方地绕着黄宇宙,甜甜地看着他的脸:以后就能光明正大了,让田校长看看,开除了照样能考上大学。

  陈美幻在饭桌上轮番给我们倒酒,她自己抑制不住激动和每个人碰杯,到了黄宇宙那里碰了一下,夺过来把两杯酒都喝了。我们抗议,她就说黄宇宙骑自行车把式不太好,万一翻到树槽里把这张英俊的脸毁容就糟了。她把盘子里的菜一次次夹到黄宇宙的小碟子,碟子满了,夹一颗虎皮花生豆直接喂给他,黄宇宙脖子直往后躲。

  那顿饭是陈美幻签字划到她家账上的。她变戏法地弄了几包零食塞进了黄宇宙的布包。整个暑假,陈美幻去看黄宇宙,总能变出一件衬衣或者皮夹子,一些零食甚至一瓶大宝。开学的时候,她塞给黄宇宙一个纸袋子,还有一幅手工艺术品,那是一张白布上面绣着两朵含苞欲放的牡丹,中间四个红色的艺术字底部连成一体“真爱永恒”。黄宇宙也接得很顺手,好像那些东西本来就是他的。

  黄宇宙大四那年寒假,带着夏雨珠回到我们清水县海良大酒店参加饭局的时候,谁也没有得到事先通知。那时我们很多同学已经先于他参加了工作,吃饭稍微上了一个档次。看到黄宇宙身后的小姑娘,我们全都愣了一下。夏雨珠一眼就能看出是城市泡大的,不像我们这些人经历几年的城市生活,外表时尚,骨子里却带着腥土味。她把黄头发高高地扎成丸子放在头顶,露出亮亮的额头和细长的脖子,圆圆的脸蛋娇嫩如玉,吹弹可破。她穿着一件黄毛衣,白色的羽绒服,看起来实际年龄比我们要小。她是河大中文系的高材生。

  王晨首先起哄:班长你抱得美人归,啥时候请我们喝喜酒?

  夏雨珠脸就红了,在黄宇宙身边小鸟依人,尽显羞涩之态。黄宇宙也不客气,拉着小美人坐下,接过她的大衣挂在一边的衣帽钩上:还没毕业呢,这喜酒还能少了你的。

  陈美幻坐在我们中间,脸色久阴不晴,不自然地跟旁边的男生有一句没一句说着,眼睛却忍不住瞟着黄宇宙。黄宇宙挨着向夏雨珠介绍我们这些人,出于礼貌我们都站起来。到了陈美幻那里,夏雨珠问她好,端着饮料说:姐姐,咱们以饮料代酒……

  谁是姐姐,我有那么老吗?陈美幻没有站起,端起自己眼前的茶水“咕咚”一饮而尽。

  陈美幻在我们班是最自信的一个。她会画眉毛,长头发变着花样,用卡子或发带变来变去。重要的是她口袋里总是有那么多零钱。在一群黑小鸭的班级里,她是白天鹅无疑。

  饭吃到一半,陈美幻突然站起来要敬酒,她绕着桌子跟同学一杯一杯地干,每次都是先干为敬。到了黄宇宙那里就不走了。你今天要好好喝。隔着桌子陈美幻指着站立一边的服务员,换两个大的。她给自己倒半杯酒,又倒进去半杯雪碧,溢出来的液体流在手上,又给黄宇宙倒满。然后她端起两个杯子碰了,递给黄宇宙,看着他突然就唱起了“美酒加咖啡,我只要喝一杯,想起了过去,又喝了第二杯……”还没有唱完自己先干了,把杯子倒过来,一滴不剩。黄宇宙喝了两杯,夏雨珠就拦住了不让他喝。陈美幻再一次倒满两杯酒,眼睛痴痴的。黄宇宙坐在那里说什么也不肯接杯子,他歉意地说一会晚上还要送夏雨珠去火车站八点二十的车,先撤了,就拉着夏雨珠离开了酒店。

  夏雨珠走出酒店,站在寒风中看着黄宇宙不动声色,问跟他碰杯子的女同学是谁。黄宇宙立即请一起跟出来的王晨作证,说陈美幻就是我们班的二半调子,没有考上大学,作风自然要随意一些。他搂着夏雨珠贴着她耳朵说了几句,给她往上笼了一把羽绒服,把围巾重新系了一遍,就招手过来一辆出租车,连抱带哄地把她塞进了最排座上,自己马上坐了进去。

  第二天我上班,在大厅前看到陈美幻的二姐,她推着一辆自行车,臃肿的棉衣看起来很疲倦,她说陈美幻昨晚回家喝了作坊里的老鼠药,多亏她发现及时,不然小命没有了。我立即跑到医院,陈美幻躺在病床上,洁白的床单映着她的脸像一张白纸,催吐、用盐水清肠折腾了一宿的她还不能进食,虚弱地闭着眼睛。医生观察她,说再过几个小时正常就算度过了危险期。

  黄宇宙临近中午的时候赶到医院,陈美幻已经吐出清水一样的液体,精神也有了起色。在黄宇宙的搀扶下坐了起来,一眨眼睛就开始流泪。黄宇宙不停地给她擦拭,坚持留下来照顾她,说让他的心好受一些。

  陈美幻恢复以后在我的办公室里把日记本上拿给我看,当时她不想让黄宇宙陪着,可是他坚持留下来,是因为情分。他一直不走,就只好让他留下来,听任他给她擦拭眼泪和脖子,直到大腿和脚丫子。到了晚上,陈美幻就能下地了,适当喝了一点米糊。那时月光清清地照在黄宇宙身上,医院楼前的法桐就像当年校园的夜晚,将斑驳的树影笼罩在他俊逸的身上。他们回忆了高中一起参加县运会,一起在宿舍的墙根热吻,然后黄宇宙带着她离开了医院。他说话还是当年那样温存,像含着一块口香糖,字字句句都带着香甜气味。他说他在大学里经常想起她对他的点点滴滴的好,那个“真爱永恒”的艺术品一直放在枕边。他何德何能,这么多年一直享受她对他的真心。他惭愧地说对不起她,说得她心里酸酸的。最后他叹了一口气说,他要是没有考大学就好了。

  天色渐渐黯然,城市华灯初上,黑暗把白日里一切故事包裹起来藏在身后,她刚躺下就感受到黄宇宙也上了床。他俯下身子开始亲吻她的脖子,温柔地舔着她的眼睛和睫毛,嘴唇堵着陈美幻。她说不出话来,身体就像一滩虚幻的云,那么柔软,又那么缥缈,好像飘在空中有好像浮在海面上。他拉着她的胳膊让它绕着自己,可是她的胳膊像两条软泥条子举不上去,也勾不到他的脖子。黄宇宙的手解开了她的扣子,昨晚她到医院没有穿戴那件镂空的文胸,她害羞地护着棉衣,却被他轻轻把手拿开,她的心跳着,黄宇宙的手就像抚弄棉花被一样从她身上一寸一寸地拂过,思绪跟着他的手回到了校园里,他骑在她身上运动,喘着的气息扑打在她脸上。他抚摸着她的肚皮,说这里为他受过损伤,他要用最柔情的方式抚慰她的创伤。

  他一遍一遍亲吻着她,带着她飞。

  我“啪”地合上,把陈美幻的日记本拍在桌上说:傻瓜,我怎么搞不懂你了,你会怀孕的。

  怎么会怀孕?他口袋里带着套,我第一次见这玩意,气球一样。她看着窗外,院里的法桐枯瘦着身子眺望着春天,阳光把空空的枝条投射在地面几颗刚露出绿意的小草上。

  黄宇宙大学毕业后就直接留在省城了,夏雨珠的父母为他们举办了豪华的婚礼,还送给他们一套九十平米的楼房。黄宇宙在城市过上了早八晚六的上班族生活,极少回到清水城,只有过年的时候偶尔回来跟我们聚在一起。陈美幻家醋坊拉货的司机周大地有个表哥姓马在青峰镇邮政分局做局长,陈美幻后来就去邮政分局储蓄所做了一名临时前台柜员。她写一手好钢笔字,穿着行服,脖子上系着丝巾,三十几岁的人难免惹一些男人追逐。美幻的二姐让我劝劝她,有合适的早日成个家。陈美幻从不正眼看那些追逐者,倒是有一次周大地给邮政分局拉盆栽,专门给陈美幻办公桌旁边放了一盆君子兰和马蹄莲,陈美幻为了感谢他给自己介绍工作特意请周大地吃了一顿食堂的包子。

  我看周大地人不错,要不咱处处?有一次我去青峰镇,二姐让我说服美幻。

  你开玩笑吧!你说我看上他的名号?还是看上他的油腻腻的土布夹克?还是个二婚头。你也是醉了,还劝我!大地啊,山坡啊,土得都掉下块块儿了。她眼睛一瞪,珠子险些跑出来。

  名字就是个代号,人家对你好,上心你,不就行了。

  你看黄宇宙。宇宙,吸天地之灵气,取日月之精华,多么气势磅礴。她的眼神瞬间熠熠发光。

  陈美幻在邮政分局上班,工作并不忙,邮寄东西非常便利。她不断地把家乡香醋、小米、红枣、粉条等特产寄给省城,每隔一段时间就邮寄一次。黄宇宙也不是没有回应,他邀请我们去省城旅游,说吃喝拉撒全包了,陈美幻就很兴奋,撺掇我一起去。我那时孩子还小,财务上的事一大滩根本去不了。黄宇宙就寄来两条披肩,月亮花送给美幻,满天星是送给我的。除了特产,陈美幻还邮寄黄宇宙的私人物品金利来腰带、波司登羽绒服,飞利浦剃须刀,后来发展到聊QQ。马局长曾经因为陈美幻在上班时间聊QQ下了最后通牒,若不是周大地好话说尽,陈美幻的工作差点就丢了。后来王晨去省城回来告诉我,有一次黄宇宙晚上十一点在厕所里聊天,夏雨珠喊了几次睡觉都没有出来。黄宇宙正蹲在马桶上低头打字,夏雨珠突然打开卫生间,从他手里夺走了手机,聊天记录一览无余,当下他的手机被摔成两半。半年前得到消息,两个人闹得厉害,分居了好长时间,一个女儿由夏雨珠的母亲带着。黄宇宙后来争取了好多次,去丈母娘家洗衣服擦地板,人家也没有人理他。他也不在乎人家理不理,总是饭点按时去,帮厨洗碗擦桌子很是辛苦,最终没有得到夏家人的原谅。

  夜渐渐深了,广场的人孩子渐渐散去,音响师关掉音响打了一声招呼就走了,四周顿时安静下来,缀满星星的天空好像近在咫尺伸手可得。一丝凉风趁机闯进来,沿着阶梯扫过。陈美幻让二姐先回家,她要和我再聊一会。她转过来从远处收回了目光,盯着我唠叨,你为啥让我离他远远的?裴多菲怎么说的,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爱了十几年,这也算个传奇了。现在我俩都是单身,你就不能鼓励鼓励我。

  我看你还是嫁给周大地好了。

  呸呸呸!你能不能说点我爱听的,打死我也不会嫁给那个土老帽。我爱得这么辛苦,你就不理解我。

  他在省城上班,你在青峰镇,你现实点好不好?

  我就是找你商量嘛。你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

  她凑近我,不客气地说:这几天给我找个函授班。我疑惑地看着她,她说她要弄个大学毕业证,缩短和我们的距离,没有考上大学就不能有大学毕业证啊。

  这个我比较赞同,陈美幻有个证书将来找个工作也容易。我在网上搜寻到一所两年制毕业的大学,有文凭可以拿,就是学费比较贵。陈美幻马上联系了学校,报了汉语言文学专业,交了钱,随后在邮政分局辞了职。陈美幻经常做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比如在元宵灯会上卖一些头饰,都属于小动静。这次我纳闷的是她辞职后玩起了失踪。我们几个同学好久好久没有看到她,上次去山里参加王晨父亲的追悼会都联系不上陈美幻。过年的时候,陈美幻约我和季芳芳在河边的长亭见面。那是个暖阳照耀的下午,河畔没有风,我们在那里坐了半个小时,姗姗来迟的她把我们吓了一跳。季芳芳首先把她按在长凳上仔细研究了一番,她在原先纹的柳叶眉下面又纹了当下流行的一字眉,上面的旧眉还没有完全退掉。还把自己的眼角吊起来,像个倒八字,嘴唇也纹了个曲线。头发扎得老高,穿了一双过膝的长筒皮靴。我们这群女人整天不吃晚饭,为发胖的身材苦恼,叫喊着减肥却越吃越肥。陈美幻的身材就像她的名字,年近中年反倒美妙魔幻起来,这着实让我惊诧。她说她在市里一家美容美体养生馆做美型师,在我眼前转了一圈衣裙飘飘,果然身形凹凸有致,像一根吐穗的高粱,亭亭玉立。

  天哪,你这是魔鬼的容颜魔鬼的身材。最近死哪儿去了?季芳芳夸张地喊叫,两只小鸟惊得从柳枝上一飞冲天。

  我受了多少苦你们知道吗?你们难以想象!白天节食,只敢吃流食和水果,晚上跳舞,深夜赶紧学那个函授班的教材。

  你一个人玩失踪自己美去了,让我们发胖。只要能让我瘦,我也不吃饭,让我替你学。我马上插话。

  你得有动力。你没有动力,坚持不下去,让你反弹胖成猪。

  那你的动力是啥?

  我凭什么告诉你?走自己的路,让你去猜吧!她试图飘然而去,我们拽着她手挽手一起去河边散步。

  黄宇宙是年前回来的。这次跟几年前形象完全不一样,他穿着黑色的羽绒服,下巴塞在羽绒服的领子里,人也瘦了一大圈,胡子好像没有了型,坐在那里靠近空调的一角,像个被窝藏的逃犯。屋里灯光昏暗,他的脸色又黑又黄的,两只吊角眼看什么都很茫然的样子。陈美幻进来就直接坐在黄宇宙的身边,她穿着塑身的皮衣,着装很是前卫。两个人眼睛出奇地相像,似乎有了夫妻相。这次聚会都是野味,炖山鸡、烤野鸽、烹小河虾、凉拌野木耳,还有一盆野菌汤。黄宇宙不像以前成为发言中心,他沉默少语,偶尔伸出筷子把菜夹到自己盘里细嚼慢咽,很斯文。陈美幻总是趁着转盘过来的时候把他喜欢的野味夹一大块给他。

  王晨趁机起哄:我有个提议,干脆你俩有情人终成眷属好了。

  大家立刻鼓起掌来。陈美幻站起来看了一眼黄宇宙,幸福地说:那今天这一桌算我们俩请的。改天还有更高端的。

  女生鼓掌,男生则吹起了口哨,王晨建议大家同起,来一个举杯祝愿。黄宇宙坐在那里吃一块野鸡肉,好像咀嚼不烂一样半天咽不下去。

  陈美幻举起杯继续说:预计有一年半我就能拿上大学毕业证。来!为我们的未来干杯!为我们的幸福干杯!

  同学们都站了起来。唯只有黄宇宙坐在那里,陈美幻把斟满酒的高脚杯塞给他说:别蔫了,大家都在祝福我们。

  我不结婚。黄宇宙没有站起来,身子扭在一边,空空的嘴里还在不停地咀嚼什么,闷闷地说了这么一句。空气马上尴尬起来,大家举起杯子的手凝固着,刚才热烈的气氛像泼了一盆水呲呲地冒着冷气。

  我现在马上就有文凭了。你看你憔悴成什么还犟……

  我说了,我不打算结婚!黄宇宙高这嗓门说完这句话,陈美幻就愣了。她盯着黄宇宙看了一分钟,看他目无表情忽然明白这不是开玩笑,捂着脸转身冲出了门,季芳芳马上推开椅子追了出去。

  我看到情况比较严重,急忙过去扯了一下黄宇宙的衣服,示意他出来一下。

  在楼梯一侧的落地玻璃窗前,我看见陈美幻已经冲出酒店,在一尊石狮子旁边,肩膀一耸一耸地趴在季芳芳身上。她在哭泣。

  我突然心疼起陈美幻。看到黄宇宙走出来,我就开始吼:黄宇宙,美幻为了你报考了函授班,她白天瘦身深夜苦读,就是为了和你缩短距离。这么多年,她一直爱着你,为了你连高考都没有参加。你今天这是什么意思?

  一个人难道要被过去绑架吗?黄宇宙的嗓门也高了,他发泄委屈,眼睛看着窗外。

  她一直都不找对象,把心意都给了你。给你邮寄东西,织毛衣,一门心思在你身上。你是瞎子傻子吗?我狠狠地替美幻叫骂,声音颤抖,好像受伤的人是我。

  要不是她这样,我还离不了婚呢!我今天这个样子,都是她造成的。黄宇宙的手臂在空中用力地摔了一下。

  你从来没有爱过她。那你为什么要给她买披肩,给她希望?

  你是真傻还是装傻?拜托!我买了两件。我爱的人其实是你!黄宇宙直视着我,眼睛很勇敢。

  “啪”我把自己的手劲摔在黄宇宙的脸上,转身而去。

  那一夜,我和季芳芳拖着软踏踏的陈美幻宿在桥头旅店,我们一刻不敢松懈地看着她,就连上厕所也跟在她身后。陈美幻一直保持一个姿势,趴在枕头上,头发散乱地披着,看不清哪里是五官哪里是脑勺。她平静一阵,哭上一阵。我和芳芳都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唯一想做的就是看住她,熬过这一夜,把她安全地送回家。城市的夜出奇的安静,隔着厚厚玻璃外面的世界没有任何声息,只有车的亮光一波一波地闪过。到了后半夜,季芳芳要和我替换着睡,她已经熬不住了,靠在床头发出呼呼的声音。陈美幻还是趴着啜泣,我也不敢合眼。突然她坐起来,走到窗户跟前,呼啦一声就拉开了窗帘。这是四层,我吓得急忙跑过去紧揽着她的肩膀,给她把额前散乱的头发理顺,擦拭她的湿漉漉的眼角。美幻的眼睛虚弱地肿着,眼角处红红一片都快破相了,面部热热的黏黏的,不知是汗还是泪。

  我问她喝水吗?她一言不发,出神地看着窗外漆黑的天空还有马路上浑浊的路灯。远处的楼房千门万户毫无生机地黑着眼,除了高高擎起的灯柱,一切都在黑暗里一动不动安静地熟睡,孤寂守望。大概只有我们这扇窗半夜了还亮着灯。一只白色的飞蛾趴在窗户上,它铺开一大一小带着黄点的两对翅膀,比平时我们见到的蛾子都大。白蛾偶尔懒懒地向上爬行,但始终没有飞离玻璃,好像所有脚都粘在上面一样举步维艰。陈美幻用食指对着白蛾的头敲击了几下,都没有把它惊走。她又敲了几下,蛾子纹丝不动。

  阿琴,它为什么不怕人呢?是没有耳朵吗?

  傻瓜,蛾子有趋光性。外面一片漆黑,只有我门的房间两亮着灯,它就被吸引过来了。

  陈美幻回头看了一眼头顶的灯,又敲了两下,白蛾子扇着翅膀踉踉跄跄连飞带走到窗户边,站立不稳扑闪了几下,又落在玻璃上不动了。

  外面那么宽的天空,它不飞,非要贴着玻璃走。灯又不是为你亮的。

  飞蛾扑火嘛。它看到明亮的耀眼的东西就迷失了,不顾一切飞过来,哪顾得上有危险。

  陈美幻呼啦一把拉上了窗帘,走到床边关了灯。旅馆的窗帘是暗色调,房间里立刻伸手不见五指。

  天亮了,窗外的白蛾子真的不见了,陈美幻自己说想回到镇子上,早上九点就有一趟班车。我和季芳芳确信她此刻神志清醒,语气平稳,不像是赌气,就打了车把她送到城西汽车站。陈美幻坐在车上靠近窗户的位置,汽车开动跟我们挥手以后,没有传来坏消息,也没有好消息。



评分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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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发表于 2019-6-13 10:21 | 只看该作者
这是梦里飞蛾吧                                             
3#
发表于 2019-6-13 10:26 | 只看该作者
你这只蛾子终于舍得放出来了?
4#
发表于 2019-6-13 11:28 | 只看该作者
小说明暗两条主线,明线是女主的灯蛾扑火,为伊消得人憔悴。暗线是男主的虚伪和见异思迁。人物十分生动鲜活,沿线读来抓人心绪。
5#
发表于 2019-6-13 12:44 | 只看该作者
蛾,这个意象选的蛮传神的,火是什么/火可以是青春,可以是激情,可以是爱情,可以是……毁灭一切纯真的炽焰。我看到了蛾,但我更在乎火,在乎火吞噬的青春和懵懂,吞噬的无私和善良。这个爱的过程何其惨烈,这个毁灭的过程呢?又多么的无情和有力。
古琴版又添力作,可喜可贺。
6#
发表于 2019-6-13 13:59 | 只看该作者
有点像诗呢,意象传神。。。。。。
7#
发表于 2019-6-13 15:22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喻芷楚 于 2019-6-13 15:23 编辑

一个为爱痴狂的女人,最后为爱伤的遍体鳞伤。文跨越度大,描写细腻传神,高中段直接让人又重过了一遍高中生活似的,特喜。美幻对应的男主虚伪。
8#
发表于 2019-6-14 12:29 | 只看该作者
先问好,并加分提读……
9#
发表于 2019-6-14 13:25 | 只看该作者
每个人都有一个梦,陈美幻的梦是拥有黄宇宙,为此她以飞蛾扑火之势为伊消得人憔悴。 然而,梦总是脆弱虚幻的,梦的边境就是玻璃,以为光亮很近,撞上去却头破血流。一个痴情女负心男的故事,缠绵悱恻,很动人。无论是玻璃还是飞蛾,以及名字的意象都很足。陈美幻被写活了,深深地印在我脑子里,抹不去了。那个宇宙有点模糊,有点暧昧不清意味不明,这样的男人最可恨。另外,问下琴版,这个陈美幻,该不会是陈美丽的妹妹吧,哈哈……
10#
发表于 2019-6-16 05:53 | 只看该作者
描写太精彩,意蕴深远丰富。那玻璃窗上的蛾让人浮想联翩。拜读佳作,欣赏学习了。问好香薰古琴老师,周日愉快!
11#
发表于 2019-6-17 07:53 | 只看该作者
重庆霜儿 发表于 2019-6-14 13:25
每个人都有一个梦,陈美幻的梦是拥有黄宇宙,为此她以飞蛾扑火之势为伊消得人憔悴。 然而,梦总是脆弱虚幻 ...

偷个懒,附议霜儿,赞同霜儿的观点。
12#
 楼主| 发表于 2019-6-17 08:54 | 只看该作者

向每一个敢于路过的文友致敬。
13#
 楼主| 发表于 2019-6-17 08:54 | 只看该作者
莹莹子期 发表于 2019-6-13 10:26
你这只蛾子终于舍得放出来了?

不满意就要放出来蜇人,全吓跑
14#
 楼主| 发表于 2019-6-17 08:55 | 只看该作者
草舍煮字 发表于 2019-6-13 11:28
小说明暗两条主线,明线是女主的灯蛾扑火,为伊消得人憔悴。暗线是男主的虚伪和见异思迁。人物十分生动鲜活 ...

谢谢豪哥一路相随,这篇幅就你敢看
15#
 楼主| 发表于 2019-6-17 08:55 | 只看该作者
野芒 发表于 2019-6-13 12:44
蛾,这个意象选的蛮传神的,火是什么/火可以是青春,可以是激情,可以是爱情,可以是……毁灭一切纯真的炽 ...

谢谢野芒老师阅读,你了不起。向每一个敢于路过的文友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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