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倡读经典】干净抑或虚无

青衫子

　　《红楼梦》中多处提到雪，有雪景，雪中吟诗，有与雪有关的名字，最引人注目处，是那句“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此时，黛玉死，宝玉别，世界仿佛陷入虚无，此时，雪像是背景，又像是虚无本身。

　　雪从天上来，缥缈之间，如无根的花。雪有颜色，只是这种颜色近于无。雪覆盖了大地，村庄，给世界一种冷静的妆点，让人知晓，你原本看重的一切忽然之间成了背景，变得不再重要了。那些繁华喧闹孤寂冷漠，林林总总，如屋似枝，都被抽象为简单的线条，模糊的轮廓，在这些线条和轮廓面前，你的目光不再游弋，心不再摇晃，你发现，某一瞬，你就是那些线条和轮廓本身，世界以雪的形式进入一种虚无，在那种虚无里，你丢失了自己，发现了自己。蓦地，一只无名的鸟扑棱飞过，将你从远处唤回，坠落大地，眼前一切都成了实实在在的东西，连同你自己，以及生活的诸般背景转换。

　　于此，有人能看见，有的人看不见，看见与否，看见什么，从来无法勉强。就像懂得，谁能奢望刘姥姥懂得黛玉？自然，这里所谓懂得是指精神层面，而非物质层面。在物质层面的懂，或许刘姥姥更胜过黛玉，知道一瓜一菜如何种出收获，知道贾府一餐饭花的银子够庄户人家吃上几年。

　　刘姥姥没文化，却不乏智慧，那种智慧有道家的自在，有佛家的看开，更有儒家的仁。这样说有没有夸大？几乎没有。骨子里，刘姥姥是普通民众的代表，生活在最底层，生计是最大的问题。在这个问题面前，她没有坠落为兽，没有不是人，即使显得卑微。人之所以为人，是有异于动物的素质。她有善心，有责任，为了家庭过活拼着一张老脸去贾府认亲，打个秋风。她代表着最初的朴素，如沉沉大地，如大地上结出的一只丑陋的瓜果，让贾府一众养尊处优的人嗅到了来自田园的气味，体会到来自大地的温度和实在，即使是一种短暂的消遣，也是难能可贵的。抽掉阶级物质的外在，贾母和刘姥姥总会有相通的精神存在，比如一句阿弥陀佛。

　　在凤姐那里，刘姥姥被暂时当成取乐的工具，像一个小丑，谋众人一乐。那一刻，刘姥姥装疯卖傻，以蠢的样子和言语让人得到一种情绪上的暂时愉悦。那是一种居高临下的俯视，那种高是基于权贵门第的高高在上，与刘姥姥形成天壤之别，在这种别中，即使府中来自穷苦人家的丫鬟奴婢也因为有了低的比照而享受到一种浅显的优越，于是她们可以和主子们一道嘲笑刘姥姥的蠢如牛。然后不久她们会发现，自己其实比刘姥姥高不到哪里去，基于同类同等的悲悯会涌现出来，以言语行为给予刘姥姥以抚慰。这种抚慰里面，有儒家的仁，有佛家的慈悲。

　　于贾府的落难遭遇，于凤姐，刘姥姥表现出一种基于人性的同情与祈祷，这种朴素行为后面是强大的精神素养，支撑着民族之躯坚定前行，与天地同在。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在刘姥姥眼里只是寻常，有屋住，有饭吃，有家人陪伴，生活很实在。死亡呢，估计也不成大问题，没有金棺玉椁，一指厚的门板子拼起来，成为一个居所，实现于家族先人的回归和聚合。她知道，自己百年之后，孩子们会祭拜自己，请自己和先人们回家，实现阴阳间的聚合，一如她生前所做的那样。命如草芥，却因为有了这种寄托和仪式，而使生命有了朴素的质量。没文化，不懂诗，生命即是无言的诗，忘言或是不需言。

　　刘姥姥们是一个个小小的点，可以忽略不计，却从来没有真正缺失过。她们通过变形，成了焦大，成了小厮，成了香菱，以一个个缘起构筑起红楼的底色，深沉而有力，浅显而轻盈，如雪覆盖的村庄大地，如雪本身，如雪经行处的苍茫天空，漫漫虚无。

　　于此，黛玉自然是懂得的，却没有停留在简单的悲悯本身，在她那里，基于儒释道的通透和命定因缘让她超脱出基本的物质层面，连身子也像是多余的，那颗高贵的灵魂以诗书情爱和孤独忧郁等形式停留在空中，可谓高处不胜寒。谁来暖她？唯有宝玉。

　　生命是有限的，黛玉也不例外，更何况她自幼虚弱多病，对于生死，自然有其敏锐体会。她从花开花落看到了自己，今日她来葬花，明日谁来葬她？这份基于生命虚无的痴与悲，唯有宝玉深懂，遂作赋以祭。无他，黛玉一次次还之以泪。这泪是用来还债的，滴水之恩，成了拥泪相报。她以为，只要身体允许，这种报可以一直持续下去，最后有个圆满结局，结果却成了空。

　　对于死，黛玉不怕，她怕的是心被辜负。可惜，她终于带着这种心碎黯然陨殁。如其所忧，而今谁来葬她？自然，少不了有人会按照当时制式安葬她，只是送别的人中独独少了那个最懂她的人，她最爱的人。在这种缺失面前，所有的礼仪制式都没有任何意义，那个时候，黛玉所独具的灵性被抽离了，简化为一个普通角色，普通生命。所有如花的颜色形态质地都消失了，如水般来，如水般去。作为读者，我们唯有铭记与感谢，铭记她的来，感谢她的去。

　　她为了宝玉而来，也为了宝玉而去。前世的缘分造就了今生的遇见。这种时候，佛学最妙，否则便无法解释这种际遇。这种时候，肉体成了次要的，成了载体，超脱于肉体之上的灵性碰撞出不朽的火花。它让人相信爱情，即使爱情终会陨灭或是转化。

　　曹雪芹画了张饼。在这张饼面前，儒释道各显神通，终归虚无。贾政败了，贾敬死了，儒道都没有救得了贾府。佛胜了吗？如果说虚无算的话，更何况在佛学那里，本无胜负，分别心一起，佛便没了。

　　曹雪芹画饼，有其路径依赖。以儒释道为代表的传统文化是其根基。在这种根基之上，一个个人物粉墨登场。在这些人物中，黛玉是独特的，宝玉也是独特的。宝玉之所以独特，是因为其身上的疯痴，这种另类与当时的儒学道统格格不入，他俨然一个不走正道的花花公子，不入其父的法眼。

　　宝玉花却不脏。在他眼里，女儿是水做的，代表着纯净与美好。与此相反，男人是污浊的，连同男人为主导的社会秩序。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之下，这样的观念想安身立命何其之难。君臣父子的固有序列面前，他毫无生路，唯有出走。这种选择是一种无奈，也是一种命定。

　　相对于释道，异化的儒家更为尴尬。内法外儒的王朝工具性导致了儒学的畸形，它腐朽了，腐朽着，期待一种新生，期待一场雪。

　　雪从天上来，落到大地上，予物质的世界以暂时遮蔽，这雪中有来自天的虚无和辽阔，有归于大地万物的覆盖和浸润。这个时候，人心期盼，冬去春来。

鴳雀

沙发。说红楼得看一会儿。                              

月牙

文化和智慧，真不能划等号，殊途同归，是谓至美。
以红楼为基点，以雪为抓手，选取人物作挖掘，根却是对人生的体悟。
开合自如，颇多回味。

洋洋洋

文彩飞扬，好笔力！赞！

喻芷楚

基调陷于感伤，雪带给人的是空茫孤独寂寞，强大的冷色调为背景造成的氛围在曹翁的笔下是各色人物形象的简笔画，生活这个词从富贵荣华到茅舍竹篱间都有了交集，文化亦通过人物自行表现出来，各有层次感，爱情本不该是件奢侈品，但小说通过宝黛间的情感冲突，将门户关系显现出来，这是有着几千年文明形成的一种几乎是固定的婚姻观。雪是冷的，不仅冷且冰凉彻骨，重新来次洗牌也许人类文明会有新的突破。

千幻烟

好文章！拜读学习欣赏。问候老师。

幸福小草

看来青衫是熟读《红楼梦》的，这一通论道，真个就像点穴功，力道极好。

云馨

青衫老师此篇，以雪为引，让大家对红楼有了一番新的认识。赏读学习了，冬至快乐！

青衫子

鴳雀 发表于 2020-12-21 11:44
沙发。说红楼得看一会儿。

谢谢来读。请多指点。冬安。                                 

青衫子

月牙 发表于 2020-12-21 12:27
文化和智慧，真不能划等号，殊途同归，是谓至美。
以红楼为基点，以雪为抓手，选取人物作挖掘，根却是对人 ...

读书少，与雪有关的想起两本，红楼梦和白鹿原，最后选了红楼。
谢谢精心读评鼓励。冬安。

青衫子

喻芷楚 发表于 2020-12-21 15:48
基调陷于感伤，雪带给人的是空茫孤独寂寞，强大的冷色调为背景造成的氛围在曹翁的笔下是各色人物形象的简笔 ...

看过书，也看过87版电视剧，都很好。瞿秋白去世前一晚狱警问他还有什么想说的，他说了两句话，大概是豆腐好吃； 红楼梦还得多看几遍。想必红楼的好不是一遍两遍能够得见的。
谢谢精心读评鼓励。冬安。                        

青衫子

洋洋洋 发表于 2020-12-21 12:34
文彩飞扬，好笔力！赞！

谢谢鼓励。 冬安。                                                            

青衫子

千幻烟 发表于 2020-12-21 16:56
好文章！拜读学习欣赏。问候老师。

谢谢烟版来读。冬安。                                             

青衫子

幸福小草 发表于 2020-12-21 18:35
看来青衫是熟读《红楼梦》的，这一通论道，真个就像点穴功，力道极好。

熟读说不上，结合看电视剧的印象，一些场景历历在目。
谢谢读评鼓励。冬安。                             

青衫子

云馨 发表于 2020-12-21 21:41
青衫老师此篇，以雪为引，让大家对红楼有了一番新的认识。赏读学习了，冬至快乐！

谢谢来读鼓励。冬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