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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享] 卡佛《请你安静些,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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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11-10 13:37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请你安静些,好吗?

  (1)

  拉尔夫·韦曼十八岁那年第一次出远门。临行前,他那在杰斐逊小学当校长,同时还在威乌维尔麋鹿俱乐部附属乐队阅读担任小号独奏手的父亲给了他一番忠告,说人生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对一个刚起步的年轻人来说,它是一番需要坚定的毅力和意志的事业,一个艰巨的承诺,所有人都知道这点,尽管如此,回报却是丰厚的。拉尔夫·韦曼的父亲信奉这一套。

  但上大学时拉尔夫的目标很模糊。他想成为一名医生,也想去做律师,他选修了几门医科预备班课程,还有法学史和商务法,后来他得出结论:自己既没有做医生必备的冷静,也不具备学法律所需的持续阅读能力,尤其当阅读有关财产和继承权的时候。虽然拉尔夫还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读着科学和商务课程,他同时也选修了一些哲学和文学方面的课程,并觉得自己正处在彻底认识自我的边缘。但是那个认识一直没有真正降临。在这一段时间——他人生的最低点,他后来提到此时常会这么说——拉尔夫认为自己几乎就要崩溃了,他加入了学校的一个兄弟会,每晚都喝得酩酊大醉。他因经常烂醉如泥而小有名气,被人叫作“杰克逊”,那是“小桶”酒吧酒保的名字。

  大三那年,他受到一个极具感染力的老师的影响。那人名叫麦克斯韦博士,是一个四十出头、英俊儒雅的男子,举止优雅,声音里有一丝南方口音,拉尔夫永远也忘不了他。他在范德堡 [1] 受的教育,还在欧洲留过学,之后参与了东部一两个文学杂志的工作。突然间,拉尔夫后来会这么说,他就决定要把教书作为自己的职业。他停止了狂喝烂饮,开始用功,不到一年就被选入全国记者协会;他成了英语俱乐部的成员,并受俱乐部的邀请演奏三年来动都没动过的大提琴,他还加入了一个刚组建的学生室内乐小组,甚至成功地竞选上了大四班的秘书长。就在那时他遇到了玛丽安·罗斯——一个上乔叟课时坐在他身后、身材苗条、面容苍白美丽的女孩。

  玛丽安·罗斯留着长发,喜欢穿高领羊毛衫,无论走到哪儿,肩上总挂着一只背带很长的皮包,她的眼睛大大的,似乎只要瞟上一眼,就能把一切尽收眼底。拉尔夫很愿意和玛丽安约会。他们去“木桶”和其他几个大家常去的地方,但他们从不让约会和来年夏天将要举行的订婚影响到自己的学习。他俩都是非常认真的学生,双方父母最终认可了他们的关系。春季,拉尔夫和玛丽安到奇科的一所高中实习,他们一起参加了六月份的毕业典礼。两周后,他们在圣詹姆士圣公会教堂举行了婚礼。

  婚礼前夜他们握着对方的手,发誓将永葆婚姻的激情和神秘。

  他们开车去瓜达拉哈拉 [2] 度蜜月,他们兴致勃勃地参观几座衰败的教堂和光线不足的博物馆,把下午花在逛集市和购物上,其间拉尔夫暗自被见到的肮脏和公开展露的色欲吓到了,他急于回到加利福尼亚安全的环境中。然而,对他触动最深、让他永难忘怀的那个印象却与墨西哥无关。那是一个傍晚,当拉尔夫沿着一条尘土飞扬的小路向他们租住的小屋走去时,他看见玛丽安正手扶铁栏杆,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她的长发搭在胸前,她没在看他,而是凝视着远处的什么东西。她穿着一件白衬衫,脖子上系了一条鲜红的围巾,他能看见她绷紧的白衬衫里乳房的形状。当时他胳膊下面夹着一瓶没贴商标的深色葡萄酒,整个场景让拉尔夫的脑中闪过某部电影里的一幕,那是一个玛丽安可以而他却无法融入其中的非常戏剧化的一刻。

  去度蜜月前他们接受了尤利卡一所高中的教职,那是位于联邦州北部伐木区的一个城镇。一年后,在确定要在这所学校和这个城镇待下去后,他们付了首付,买下了火丘区的一栋房子。拉尔夫觉得,其实他并没有仔细想过,他和玛丽安之间有着充分的了解——至少不比任何配偶之间的了解少。更重要的是,拉尔夫认为他了解他自己:他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以及他根据自己的情况谨慎权衡后所制定的前程。

  现在,他们的两个孩子多萝西娅和罗伯特,已经分别五岁和四岁了。罗伯特出生后不久,玛丽安在镇边一所大专获得一份教法语和英语的职位,拉尔夫仍然留在中学里。他们认为自己是幸福的一对,他们的婚姻只受到过唯一的一次伤害,而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到今年冬天就该有两年了。他们从来没再提起过这件事,但是拉尔夫有时会想到它——确实,他愿意承认自己越来越多地想起它来。那些可怕的影像越来越频繁地在他眼前出现,包括某些难以想象的细节。因为他已认定妻子曾为一个名叫米切尔·安德森的男人背叛过他一次。

  这是十一月一个星期天的晚上,孩子们都睡着了,拉尔夫有点困,他坐在沙发上改考卷,从厨房里的收音机里传来柔和的声音,玛丽安正在那里烫衣服,他感到非常幸福。他盯着面前的考卷看了一会儿,把它们收拢起来,关上台灯。

  “改完了,心肝?”他出现在厨房门口时,玛丽安微笑着问道。她坐在一个高凳子上,把熨斗竖起放在一旁,像是一直在等着他。

  “真要命,还没完。”他夸张地做了个鬼脸,把考卷扔到餐桌上。

  她大笑起来,爽朗、明快,仰着脸等候着他的亲吻,他在她脸庞上轻轻吻了一下,从桌子下面抽出一把椅子,坐下来,翘起椅子的前腿往后仰,看着她。她又微笑了一下,然后垂下眼皮。

  “我都快睡着了。”他说。

  “咖啡?”她说,用手背贴了一下咖啡壶。

  他摇摇头。

  她拿起烟灰缸上放着的燃着的香烟,一边吸一边凝视着地面,然后把烟放回烟灰缸。她看着他,一丝暖意掠过她的脸。她身材高挑,胸部丰满,身体富有弹性,窄窄的胯部,一双漂亮的大眼睛。

  “你没再想过那个派对?”她问道,仍然看着他。

  他吃了一惊,在椅子里扭了扭身子,说:“哪个派对?你是说两三年前的那一个?”

  她点点头。

  他等着,见她没再往下说,他说:“怎么了?你为什么现在提起这件事,怎么了?”他接着又说,“他最终吻了你,那天晚上,是不是?我是说,我知道他那么做了。他确实想吻你来着的,有没有这回事?”

  “我正好想起那件事,问你一下,没别的。”她说。“有时我会想起来。”她说。

  “哎,他吻了,有没有?说呀,玛丽安。”他说。

  “你有没有再想起过那个晚上?”她说。

  他说:“没有。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不是吗?三年还是四年前。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了。”他说:“和你说话的还是那个老杰克逊呀,忘记啦?”他俩同时很突然地大笑起来,她很突然地说道:“是的。他确实吻了我几下。”她在微笑。

  他知道他应该和她一起微笑,但是他做不到。他说:“你过去告诉我说他没有。你说他只是开车时用胳膊搂着你。到底哪个是真的?”

  “你干吗这样?”她在梦呓。“你那天晚上跑到哪儿去了?”他在咆哮,俯身看着她,两腿发软,收起拳头准备再次出手。这时她说:“我什么都没干,你为什么打我?”

  “我们怎么就扯到这上面来了?”她说。

  “是你开的头。”他说。

  她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怎么就想起这个来了。”她咬住上嘴唇,眼睛盯着地板。稍后她直起肩膀抬起头来:“你帮我把烫衣板搬开,心肝,我去做点热饮。朗姆酒加奶油,怎么样?”

  “很好。”他说。

  她走进客厅,打开台灯,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本杂志。他注视着她裹在格子呢裙里的臀部。她走到窗户跟前,看着外面的街灯。她用手掌抹了抹裙子,然后开始把衬衫下摆往裙子里塞。他怀疑她是否在怀疑他正在观察她。

  他把烫衣板立起来放进走廊上的壁橱里,重新坐下来,她走进厨房时他说:“那么,那天晚上你和米切尔·安德森之间还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她说,“我在想其他事情。”

  “什么事?”

  “孩子的事,我在想多萝西娅复活节要穿的衣服,还有我明天要教的课。我想看看他们对兰波 [3] 有多大的兴趣。”她笑了起来,“我真不是为了押韵才这么说的,拉尔夫,真的,什么都没有发生,我真后悔提起这件事。”

  “那好吧。”他说。

  他站起身来,靠在冰箱旁边的墙上,看着她把糖舀进两只杯子,加进朗姆酒搅了搅。水开了。

  “要我说,宝贝,既然已经说起这件事了,”他说,“而且这已经是四年前的事了,就这件事我们没有什么不能谈的,假如我们想谈的话,是吧?”

  她说:“真的没什么好谈的。”

  他说:“我想知道。”

  她说:“想知道什么?”

  “他除了吻了你以外还干了什么。我们都是成年人。我们已有好多年没见到安德森他们了,有可能再也不会见到他们了,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这件事我们有什么不可以谈的呢?”他对自己声音里携带的说服性感到惊讶。他坐了下来,看着桌布,又抬起头看着她。“怎么样?”

  “这个嘛,”她说,像小女孩一样把头顽皮地偏向一边,回想着。“不,拉尔夫,真的,我真的不想这么做。”

  “看在老天的分上,玛丽安!我不是在跟你开玩笑。”他说。他突然明白自己确实很当真。

  她关掉煤气炉,把手放在凳子上,然后重新坐下来,鞋后跟搭在凳子底部的木条上。她身体前倾,手臂支在膝盖上,衬衣被乳房撑得紧紧的。她挑拣着裙子上的一个什么东西,然后抬起头来。

  “你应该记得艾米丽先跟比蒂夫妇一起回去了,不知道为什么米切尔还留在那里。那天晚上他一开始就有点心神不定。我也不知道,也许他们在闹别扭,艾米丽和他,但我并不清楚。我和你,富兰克林两口子,加上米切尔·安德森还待在那里。我们大家都有点醉了。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拉尔夫,我和米切尔碰巧就单独待在厨房里了,威士忌都喝光了,我们喝的那种白葡萄酒也只剩下了一点点。那时肯定已经快到凌晨一点了,因为米切尔说:‘如果我们乘着一双大翅膀飞过去,就能在酒店打烊前赶到。’你知道只要他愿意的话他会有多么的戏剧化吗?手舞足蹈的,再加上面部表情?总之,他看上去非常滑稽。至少那个时候是这样的。而且醉得也很厉害——也许我得加一句。我也一样——就喝醉而言。那是一种冲动。拉尔夫,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那么做,别问我,他说我们走吧,我答应了。我们是从后门出去的,他的车子就停在那里。我们走得就像……我们要……连壁橱里的外套都没有拿,我们以为一会儿就会回来。我不知道我们当时在想什么,我觉得是这样的。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去,拉尔夫。那是一种冲动,我只能这么说。是个错误的冲动。”她停顿了一下,“那天晚上是我的错,拉尔夫,我很后悔。我不该做那样的事情——我知道。”

  “老天爷!”这句话从他嘴里一下子蹦了出来,“可是你从来都是这样的呀,玛丽安。”他立刻明白他说出了一个新的、真实的事实。

  他的脑子里塞满了各种各样的指责,他想把注意力集中在其中一个的上面。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注意到它们与上次看见阳台上的她的时候一样,没有一点生气。他拿起放在桌子上的红铅笔,又把它放了下来。

  “我在听。”他说。

  “听什么?”她说,“你在发火,在骂人,拉尔夫,为没有的事情——什么都没有,心肝!……没有别的事情。”她说。

  “继续。”他说。

  她说:“我们到底是怎么了?你知道这是怎么开始的吗?因为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开始的。”

  他说:“继续,玛丽安。”

  “就这些了,拉尔夫,”她说,“我都告诉你了。我们开车兜了一圈。我们聊了一会儿。他吻了我。我至今不明白我们怎么就走了三个小时——或者你说的那个时间。”

  “告诉我,玛丽安。”他说,他知道不止这些,知道自己早就知道了。他感到胃里一阵痉挛,接着他说道:“算了。如果你不愿意告诉我,那也没什么。实际上,我倒是希望就到此为止了。”他脑子里飞快地闪过一个念头:如果他没有结婚的话,今晚他会在其他地方,干着其他的事情,一个非常清静的地方。

  “拉尔夫,”她说,“你不会发火吧,会吗?拉尔夫?我们只是说说而已。你不会的,会吗?”她已经走到桌旁的一把椅子边上。

  他说:“我不会。”

  她说:“说话算话?”

  他说:“算话。”

  她点着一根烟。他突然有一股冲动,想去看看孩子,把他们从床上抱起来,沉甸甸的,还在睡梦中扭动着,一条腿上放一个,把他们颠醒了。他把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到桌布上画着的黑色小马车上。每辆马车由四匹奔腾跳跃的小白马拉着,赶马车的人戴着高帽子,高举着手臂,车顶上捆着行李箱,侧面挂着一个看上去像是煤油灯的东西,如果说他还在听,那么声音是从这辆黑色马车的里面传出来的。

  “……我们直接去了烈酒店,我等在车里,他从店里出来,一只手里拿着一个纸袋子,另一只手里是一包用塑料袋装着的冰块。上车时他稍微摇晃了一下。直到我们又开车上路我才发现他醉得有多厉害。我注意到他开车的样子,开得慢极了,整个身体伏在方向盘上,眼睛直瞪瞪的。我们谈论了许多毫无意义的事情,我想不起来了。我们谈到了尼采。斯特林堡 [4] ,他第二学期正在导演的《朱莉小姐》。然后又说到诺曼·梅勒用刀刺伤他妻子的胸部。后来他在路中间停了一会儿。我们每人就着酒瓶喝了一口。他说他不愿意去想有人刺伤我的胸部。他说他想吻一下我的胸部。他把车子开到路边,把头枕在我的大腿上……”

  她急急忙忙地往下说着,他坐在那里,双手交叠着放在桌子上,注视着她的嘴唇。他的眼睛扫过厨房——炉子、餐巾纸架、炉子、碗碟橱、烤面包机,又回到她的嘴唇,回到桌布上的马车上。一种奇特的想要她的愿望流过他的下体,他感到了马车持续不断的摇晃,他想让它停下来,这时他听见她在说:“他说我们要不要来一次?”她接着说道,“怪我。全怪我。他说由我来决定,我愿意怎样就怎样。”

  他闭上了眼睛。他摇晃着脑袋,试图产生一些另外的可能,一些其他的结果。他甚至在想是否可以修改一下两年前的那个夜晚,想象自己在他们正要出门的时候走进厨房,听见自己用诚恳的口吻对她说:哦,不行,不行,你不能跟那个米切尔·安德森去!那个家伙喝醉了,加上他开车技术也不好,你现在该回去睡觉了,早晨要和小罗伯特和多萝西娅一起起床,打住!你给我打住!

  他睁开眼。她用一只手捂住脸,大声地哭着。

  “为什么要这样,玛丽安?”他问。

  她埋着头,左右摇晃着脑袋。

  忽然间他明白了!他心头一震。有那么一阵他只能默默地盯着自己的双手。他明白了!这个明白在他的头脑里咆哮着。

  “老天!你不该这样!玛丽安!我的天哪!”他说着猛地推开桌子,“老天!你不该这样!玛丽安!”

  “别这样,别这样。”她说,头往后仰着。

  “你让他了!”他尖叫起来。

  “别这样,别这样。”她恳求道。

  “你让他了!来一次!有没有?有没有?来一次!他是不是这么说的?回答我!”他叫喊道,“他进到你里面了吗?你们来一次的时候,他有没有进到你里面?”

  “听着,听我说,拉尔夫,”她轻声说道,“我向你发誓他没有。他没有进来。他没有进到我里面。”她在椅子上左右摇晃着。

  “哦,天哪!真该死!”他尖声叫喊道。

  “天哪!”她说,站起来,伸出双手,“我们疯了吗,拉尔夫?我们都昏了头了吗?拉尔夫?原谅我,拉尔夫。原谅——”

  “别碰我!滚开!”他叫喊道。他在尖叫。

  她惊恐得喘息起来。她试图拦住他,但是他抓住她的肩膀,一把推开了她。

  “原谅我,拉尔夫!求你了。拉尔夫!”她尖叫着。

  (2)

  他不得不停下脚步,靠在路边的一辆汽车上喘息。两对穿着晚礼服的男女沿着人行道朝他走来,其中一个男子正大声地讲着一个故事。其他人已经笑了起来。拉尔夫离开车子穿过马路。几分钟后他来到了“布莱克”,每周有几个下午,在去幼儿园接孩子之前,他会和迪克·凯尼格来这里喝一杯啤酒。

  酒吧里很暗。一溜靠墙的桌子上,插在长颈瓶里的蜡烛在摇曳。拉尔夫瞥了一眼男男女女交谈中的身影,他们的头凑在一起。靠近门口的一对停了下来,抬起头看着他。天花板上一个像箱子一样的装置在人们头顶上旋转,射出一束束光线。吧台的一端坐着两个男人,一个男人深色的剪影俯伏在角落里的自动点唱机上,他张开的双手贴在点唱机两侧的玻璃上。这个男人想要点播点什么,拉尔夫心想,好像做出了一个重大发现,他站在场子中央,注视着那个男人。

  “拉尔夫!韦老兄,哥们!”

  他朝四下看了看。原来是大卫·派克斯在吧台后面招呼他。拉尔夫走过去,先重重地趴在吧台上,再滑坐到一张凳子上。

  “来一杯,韦老兄?”派克斯拿起一只杯子,微笑着。拉尔夫点点头,看着派克斯倒酒,看着派克斯在龙头下面把杯子倾斜成一个斜角,等到杯子里的酒快满了,再平稳地把杯子立起来。

  “日子过得怎样,韦老兄?”派克斯把一只脚踏在吧台下面的架子上,“下周这场球谁会赢,韦老兄?”拉尔夫摇摇头,把啤酒凑近嘴唇。派克斯微微咳嗽了一声。“我请你喝一杯,韦老兄。这杯算我的。”他把腿放下来,很肯定地点点头,把手伸进围裙里面的口袋里。“这儿,我这儿有。”拉尔夫说着掏出一把零钱,放在手心里查看。一枚二十五分的,一枚五分的,两枚一角的,还有两枚一分的。他数着它们,好像那是一些等待破译的密码。他放下那枚二十五分的硬币,站起来,把剩下的零钱放回口袋里。那个人还站在点唱机跟前,两只手仍然放在点唱机的两侧。

  出了门,拉尔夫转了一圈,拿不定主意接下来该干什么。他的心在狂跳,像在跑步似的。他身后的门打开了,一男一女走了出来。拉尔夫让开路,他们上了路边停着的一辆车,拉尔夫看见那个女的上车时猛甩了一下头发:他从来没见过如此恐怖的动作。

  他走到街道尽头,穿过马路,又走了一条街,决定去市区。他匆匆地走着,放在口袋里的双手握成了拳,鞋子在人行道上发出踢跶声。他不停地眨眼,不敢相信这就是他生活居住的地方。他摇摇头,他很想找个地方坐下来,好好想想,可是他知道自己坐不下来,也想不清楚。他想起自己在阿克塔 [5] 一条马路边上见过的一个男人,一个戴着棕色羊毛帽、胡子拉碴的老人,他把手臂放在两腿之间,就那么坐着。随后拉尔夫在想:玛丽安!多萝西娅!罗伯特!不可能。他试图设想二十年后一切会怎样,可是他想象不出来。接着他设想自己没收了一张在他学生之间传递的纸条,上面写着:我们要不要来一次?这之后他想不下去了,他感到一种极度的冷漠。他想到了玛丽安,想到不久前见到的玛丽安,脸皱成一团。玛丽安躺在地上,牙齿上沾着血:“你为什么打我?”然后是玛丽安手伸到衣服里面解开腰带!玛丽安掀起衣服弓起腰!玛丽安激情燃烧。玛丽安大喊着:来吧!来吧!来吧!

  他停了下来。他确信自己就要吐了。他走到路边。他不停地吞咽着,他抬起头,一辆载着年轻人的车子从他身边开过,他们朝他大声喊叫,并对着他按了一声长长的喇叭,带着音乐声。真的,一个大恶魔在推动世界,他心想,只需要一个小小的疏忽,一小条缝隙。

  他来到第二街,这里的人都叫它“二街”。它从希尔顿酒店开始,街灯照着的地方是旧公寓房的一端,往前走四五个街口就是停靠渔船的码头。六年前他来过这里一次,去一家二手店,在落满灰尘的书架上翻看旧书。街对面有一家烈酒店,他能看见里面紧靠玻璃门站着的一个正在看报纸的男子。

  门上方的一个铃铛响了一声。这声铃声让拉尔夫差点哭出声来。他买了香烟,又走了出来,沿着街道往前走,看着街边的橱窗,有的橱窗上贴着广告:一张是舞蹈的,上个夏季来过的圣地马戏团;一张是选举的——佛瑞德·沃特斯竞选市议员。其中一个橱窗里,一张桌子上散乱地放着一些水池子和水管接头,这也让他热泪盈眶。他来到维克·坦勒瑞健身中心门口,看到遮住一扇大窗户的窗帘底下漏出的灯光,听见里面游泳池传出的戏水声和在水面上回荡的欢叫声。街上的灯光更多了,来自街道两边的酒吧和小餐厅,人也越来越多,三四个人一组,偶尔也能见到独自行走的男人,或者一个身穿色彩鲜亮的休闲裤、步履匆匆的女人。他在一扇窗户跟前停住脚步,看几个黑人打台球,台球桌上方明亮的灯被烟雾笼罩着。一个戴着帽子、嘴里叼着烟的男人正在给球杆的杆头上白垩粉,他对另一个人说了句什么,两人都咧开嘴笑了起来,随后那个男人专注地看着球,朝台球桌俯下身子。

  拉尔夫在“吉姆生蚝馆”前停住脚。他从没来过这里,也没去过这一类的地方。大门上方的黄色的灯泡拼出“吉姆生蚝馆”几个字。店名上方,一个霓虹灯做的大贝壳被固定在一个铁烤架上,贝壳里面伸出两条人腿,人的身体藏在贝壳里,人腿上闪着红光,忽明忽灭,上上下下,看上去像是在踢腿。拉尔夫用手里的烟把另一根烟点着,推开了门。

  里面很拥挤,舞池里的人挤成一团,互相搂抱着,摆好姿势等着乐队开始演奏。拉尔夫拨开人群朝吧台走去,其间被一个喝醉了的女人一把拉住他的外套。吧台前没有凳子,他只好走到吧台的一端,站在一个海岸警卫队队员和一个穿着卡其布衣服的干瘦男人之间。他从镜子里看见乐队的人从桌旁站了起来。他们穿着白衬衫,深色裤子,脖子上系着一小根红带子。壁炉里,煤气火焰在金属做成的假木头后面燃烧着。乐队的台子就在壁炉的一侧。一名乐手拨弄了一下电吉他的琴弦,带着会心的笑容,朝其他几名乐手说了些什么。乐队开始演奏了。

  拉尔夫举起酒杯一饮而尽。他听见稍远处一个女人愤怒的说话声:“好吧,肯定会出事的,我只想说这么多。”一首曲子演奏完了,乐手们开始演奏下一首。其中一人,拉低音大提琴的那位,走到麦克风跟前唱了起来。不过拉尔夫听不懂歌词。乐队再次休息期间,拉尔夫四下寻找厕所。他隐约看见酒吧尽头有几扇开开关关的门,就朝那个方向走去。他有点站不稳,知道自己喝醉了。一扇门上方安着一只鹿角。他看见一个男人走了进去,另一个男人接住打开的门,走了出来。里面,三个男人在排队等候,他发现自己正盯着零售机上方墙上画着的大腿和阴户看。画的下方潦草地写着:吃我。再下面有人加了一条:贝蒂吃它——RA 52275。前面的人往前移动了一位,拉尔夫向前迈了一步,他被“贝蒂”这两个字压得喘不过气来。他终于来到了便池跟前,那是一泡又急又长的尿。他长叹一声,身体向前倾,把头靠在了墙上。哦,贝蒂,他心想,他的生活改变了,他愿意去理解。有没有谁,他醉醺醺地想着,也能从生活中的某件事情中,察觉到那些给你的生活带来灾难性变化的微小因素?他在那儿站了一会儿,然后低头往下看:他尿在自己的手指上了。他来到水池跟前,打定主意不去碰那块脏兮兮的肥皂,用水浇着手。在扯擦手纸时,他把脸凑近坑坑洼洼的镜子,看着自己的眼睛。一张普普通通的脸。他触摸了一下镜面,有个男人要越过他去洗手池,他走开了。

  从厕所出来后,他注意到走廊另一端有一扇门。他走过去,透过门上的玻璃,他看见四个围坐在一张盖了绿毯子的桌子边打牌的男子。眼前的景象让拉尔夫感觉到一种无比的宁静和安闲,男人无声的动作沉重怠惰,但却具有某种意义。他贴着门上的玻璃看着,直到觉得里面的人注意到他了。

  回到酒吧里,到处是欢快的吉他声,人们在鼓掌欢呼。一个穿着白色晚礼服的中年肥胖女子被人推上了台,她不停地往后推脱着,不过拉尔夫看出来那是假惺惺的谦让,她最终接过麦克风,微微屈了屈膝。人群在吹口哨和跺脚。他突然意识到:除了去打牌的人待着的那个房间,看他们玩牌,别的什么都救不了他。他掏出皮夹,数钱的时候用手遮住皮夹。身后的女人用一种低沉、懒洋洋的嗓音唱了起来。

  庄家抬起头来。

  “决定加入我们了?”他说,上下打量了一下拉尔夫,又巡视了一遍牌桌。其他几个人短暂地抬头看了一眼,又低下头看着桌上发着的牌。大家拿起牌,背对拉尔夫坐的那个男子夸张地用鼻子喘着粗气,从椅子上转过身来,恼怒地看着拉尔夫。

  “本尼,再拿把椅子过来!”庄家对正在打扫一张桌子底下的老头喊道,桌子边上的椅子全部倒扣在了桌子上。庄家是条大汉,他穿着一件白衬衫,领口敞着,袖口往上卷了一截,小臂上长满拳曲的黑色汗毛。拉尔夫深吸了一口气。

  “想喝点什么?”本尼问,端过来一把椅子。

  拉尔夫给了老头一块钱,把外套脱了。老头接过外套,出门时把它挂在了门边上。两个男人把椅子挪开了一点,拉尔夫在庄家的对面坐了下来。

  “日子过得怎么样?”庄家对拉尔夫说,没有抬头。

  “还行。”拉尔夫说。

  庄家仍然低着头,轻声说道:“小同花或者5张牌。下注仅限台面,加注不超过五块。”

  拉尔夫点点头,玩完那副牌后他买了十五块的筹码。他看着纸牌在桌面上飞快地发着,照着他父亲过去的做法,捡起落到面前的每一张牌,把它插到另一张牌的一个角下。他只抬了一次头,看了一眼其他人的脸。他琢磨着他们当中谁有过类似的经历。

  半小时里他赢了两把,也不去数他面前的一小堆筹码,他觉得自己应该还有十五块甚至二十块钱。他用一个筹码买了一杯酒,突然意识到这一晚他已经经历了太多事情,他一生中一个漫长的经历。杰克逊,他心想,他成杰克逊了。

  “你下不下注?”一个人问,“克莱德,老天爷,一注多少钱来着的?”

  “三块。”庄家说。

  “下,”拉尔夫说,“我下。”他往筹码堆里扔了三个筹码。

  庄家抬头看了一眼,又低头看着手里的牌。“你要是想玩点大的,这边完了以后去我那里。”庄家说。

  “不了,不用了,”拉尔夫说,“今晚已经够刺激的了。我今晚刚发现,我老婆两年前和一个家伙鬼混。我今晚发现的。”他清了清嗓子。

  一个男人放下他手里的牌,点着一根雪茄。他一边往外喷烟一边盯着拉尔夫看,随后他晃灭火柴,又把牌拿起来。庄家抬起头,把摊开的双手放在桌子上,手背上黑色的汗毛拳曲得很厉害。

  “你在镇上上班?”他问拉尔夫。

  “我住在附近。”拉尔夫说。他有被耗尽了的感觉,空空荡荡的。

  “我们玩还是不玩?”一个男人说,“克莱德?”

  “沉住气。”庄家说。

  “老天爷。”那个男人小声地说。

  “今晚你发现什么了?”庄家问。

  “我老婆,”拉尔夫说,“我发现了。”

  小巷里,他又掏出皮夹,用手指头数着剩下的纸币:两块。他觉得口袋里还有一些零钱,足够买点吃的了。不过他并不饿,他疲惫地靠在这栋建筑上,试图理出个头绪来。一辆汽车转进巷子,停下,又倒了出去。他开始沿着来路往回走。他紧挨着路边的建筑,避开人行道上嘈杂的人流。他听见一个穿大衣的女人对身边的男人说:“根本不是那回事,布鲁斯,你不懂。”

  他停在烈酒店门口,进门后走到柜台跟前,研究起一长列排列整齐的酒瓶来。他买了半品脱的朗姆,又买了一包烟。酒瓶标签上的棕榈树、低垂的植物和背景里的环礁湖吸引了他,这时他意识到:朗姆!他觉得自己要昏倒了。售货员——一个穿背带裤的小个秃头男子,把酒瓶放进一只纸袋,算好账,眨了眨眼:“今晚给自己来一点乐子?”

  出门后,拉尔夫朝码头走去,他觉得自己很想看看反射着灯光的水面。他在想要是换了麦克斯韦博士,他会怎样处理这件事情。他一边走一边把手伸进纸袋里,打开小酒瓶的封口,然后停在一扇门前,喝了一大口酒,他觉得麦克斯韦博士会很潇洒地坐在水边。他跨过几条旧电车轨道,转到另一条街上,一条更昏暗的街道。他听到了水波拍打码头的声音,这时他听见有人从他身后赶上来。一个身穿皮夹克的小个头黑鬼走到他前面,说:“伙计,等一下。”拉尔夫企图绕过他去。那个男人说:“天啦,宝贝,你踩住的是我的脚!”没等拉尔夫跑开,那个黑鬼已朝他肚子狠狠来了一拳,拉尔夫呻吟着往下倒,那人用他空着的手给了他鼻子一下,他被打得再次靠在了墙上,他顺着墙跌坐下来,一条腿压在了身下,他正想着怎样爬起来,黑鬼又扇了他一嘴巴,把他打得趴在了人行道上。

  (3)

  他把视线固定在一个地方,看见了它们,有好几十只,在乌云笼罩的天空下俯冲盘旋,那是海鸟,它们在早晨的这个时间段从海上飞来。街道上很黑,还下着薄雾,他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走着,避免踩到一直爬到潮湿的人行道上的蜗牛。一辆亮着大灯的车子经过时慢了下来。又过去一辆车子,然后是另一辆。他看了看,工厂的工人,他自言自语道。现在是星期一的早晨。他转了个弯,走过“布莱克”,酒吧的窗帘都放下来了,空酒瓶像哨兵一样立在门旁。天很冷,他尽量走得快一点,不时抬起手臂揉揉肩膀。他终于来到了家门口,门廊处亮着灯,窗户里黑漆漆的。他穿过草坪绕到房子背后。他转了一下门把手,门轻轻地打开了,房子里面很安静。靠着滴水板的高脚凳还在那里,他们曾经围坐过的桌子还在那里。他曾从沙发上站起来,走进厨房,坐下。他还做了些什么?他没再做过什么了。他看了一眼炉子上方的钟。从这里他能看见餐厅,铺着花边桌布的餐桌,餐桌中央放着的沉甸甸的用来做装饰的玻璃火烈鸟,红色的火烈鸟的翅膀伸展着,桌子后面的布窗帘拉开了。她曾站在那扇窗户前面等他?他行走在客厅的地毯上。沙发上扔着她的外套,借助灰暗的光线,他辨认出一只装满她的滤嘴烟蒂的大烟缸。经过茶几时,他看见一本打开的电话簿。他在开了一条缝的通向他们卧室的门口停住脚步。对他来说好像所有的东西都是打开的。有那么一阵他强忍着想要看见她的愿望,随后他用手指把门推开了一点。她在睡觉,头从枕头上落了下来,转向墙壁一侧,床单衬托着她的黑发,被单从床脚拉了上来,在她肩膀处隆成一团。她睡在她那一边,神秘的身体在臀部那里曲成一个角度。他凝视着。他到底该怎么着?拿上自己的东西离开?去一个旅馆?做出某种安排?在这种情况下,一个男人该怎么做?他知道事情已经发生了。他不明白接下来该干什么。整栋房子非常的安静。

  他来到厨房,在桌旁坐下,把头伏在手臂上。他不知道该干什么。不只是现在,不只是关于这个,不只是为了这个,今天和明天,而是今后的每一天。这时他听见孩子们的声音。当他们走进厨房时,他坐直身体,努力挤出点微笑来。

  “爹爹,爹爹。”他们幼小的身体朝他跑过来。

  “给我们讲故事,爹爹。”他儿子说,爬到他的腿上。

  “他还不能给我们讲故事,”他女儿说,“还太早。是不是呀,爹爹?”

  “你脸上是什么,爹爹?”他儿子说,用手指着。

  “我看看!”他女儿说,“我看看,爹爹。”

  “可怜的爹爹。”他儿子说。

  “你的脸怎么了,爹爹?”他女儿说。

  “没什么,”拉尔夫说,“没关系,甜心。快下来,罗伯特,我听见你妈来了。”

  拉尔夫快速走进卫生间,锁上了门。

  “刚才是你爸爸吗?”他听见玛丽安大声问道,“他在哪里?在卫生间?拉尔夫?”

  “妈妈,妈妈!”他女儿哭喊着,“爹爹的脸受伤了!”

  “拉尔夫!”她转动着门把手,“拉尔夫,让我进来,求求你,亲爱的。拉尔夫?求你让我进来,亲爱的,我想看看你。拉尔夫?求你了!”

  他说:“走开,玛丽安。”

  她说:“我无法走开。求求你,拉尔夫,开一下门,亲爱的。我只想看看你,拉尔夫,拉尔夫?孩子们说你受伤了。怎么了,亲爱的?拉尔夫?”

  他说:“滚开。”

  她说:“拉尔夫,开开门,求你了。”

  他说:“请你安静些,好吗?”

  他听见她等在门口,看见门把手又转动起来,随后,他听见她在厨房里走动,打发孩子们吃早饭,回答他们的提问。他久久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对着自己做鬼脸。他试了各种表情,放弃了。他转身离开镜子,坐在浴缸边上,开始解鞋带。他手里拿着一只鞋坐在那里,看着一艘艘快船穿过塑料淋浴帘上的蓝色海洋。他想起了桌布上的黑色小马车,几乎想大喊一声:停下来 !他解开衬衫,趴在浴缸边上,叹了一口气,用塞子塞住浴缸。他打开热水,蒸汽很快升了起来。

  进入浴缸前他光着身子站在瓷砖上,用手抓起一把肋骨上的皮肉。他在起了雾的镜子前面再次打量起自己的面孔来。玛丽安喊他时他吓了一跳。

  “拉尔夫,孩子们在他们自己的房间里玩呢。我给冯·威廉姆斯打了电话,说你今天不去上班,我也打算待在家里。”她接着又说,“我在炉子上放着为你准备的可口早餐,亲爱的,等你洗完澡了,拉尔夫?”

  “别说了,求求你。”他说。

  他待在卫生间里,直到听见她去了孩子的房间。她在给他们穿衣服,问他们还想和沃伦和罗伊一起玩吗?他穿过房子进到卧室里,关上了门。上床前他先看了看床。他仰面躺着,眼睛盯着天花板。他曾经从沙发上站起来,曾经走进厨房里,曾经……坐……下来。玛丽安走进来时,他猛地闭上眼睛,转到他那一侧。她脱掉睡袍,坐在了床上。她把手伸进被单里,开始抚摸他的后腰。

  “拉尔夫。”她说。

  他的身体在她手指下面绷紧了,然后他放松了一点。放松一点会容易一些。她的手移过他的臀部,移过他的腹部,现在她在用身体挤压他,在他身体上来回磨蹭着。他忍着,后来他考虑了一下,要是他可以的话。他开始转向她。他转呀转呀,像是要从一个巨大的睡梦中转过身来,他还在转身,同时惊讶自己整个身体感受到的那种不可能的变化。

2#
 楼主| 发表于 2020-11-10 13:54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fonyuan 于 2020-11-10 14:15 编辑

这篇小说比较长,大约12500字。
是卡佛所有90多篇小说中比较长的一个。

砖家昨晚失眠,无事可做,就翻卡佛文集,一个子翻到这个。
之前看过,但一直没怎么注意到这一篇。竟然有这么长

相对来说,这一篇的故事性,不太强。可以说,几乎没有故事可言。
可是我找了找卡佛的自选集,发现这一篇并没入选。

换句话就是说,卡佛在自选集里并没有这个,其实是他刻意把这个去掉了。。。。

为什么呢?
这里有故事。而且这个故事,一般人真的不知道。

我先说说这个故事讲了什么。

故事很简单,讲一个叫拉尔夫的男人,从小到大,一直都很顺利。。。。

很顺利,上学,工作,结婚,生娃,生活,生命,都一直很顺利。。。

这个顺利 非常重要。卡佛前用平缓的口气讲了拉尔夫如何顺利。。。。

这为后文的遭遇埋下了伏笔。。在卡佛的小说中,这种伏笔设计并不多。。。

一个非常生活非常顺利的人,人到中年(孩子还小),却突然发现了一个小秘密。

是妻子之前在某次聚会时,与另一个男人,一起开车出去了几个小时。。。

这期间,他怀疑妻子 与那个男性朋友有了特殊的行为。。。。

这件事当时就过去了。。。可是三四年之后,妻子突然就又冒出这个话题,两个人因此就吵起来了。。

这一吵,本来也没什么。。。

但是卡佛前面特意交待,拉尔夫的生活非常顺利。。。。

然而,非常顺利的生活中,出现了他不想看到,或不应该看到的东西,什么东西?

对,真相。

而且是个非常不起眼的真想。他突然明白前面的许多年都白活了。

这种发现,太过巨大,他无法承受,怎么办?

所以他必须要知道真想到底是什么样的?

之前他不意在的东西,这次吵架中,他就一定要知道真相到底是什么样的。

可是这种吵架是没有结果的。

拉尔夫赌气离家。。。去外面过夜。。。

小说用了大量篇幅去描写拉尔夫离家在外面过的这一夜,各种细节,而且这些细节,可以说与主题关系都不大,读了简直叫人受不了。。。。

第二天早上拉尔夫回到家中,,,生活还得继续。。。

但是生活的轨迹,由于这次真相的发现,而变得完全不一样了。怎么个不一样,小说没讲。
但我们知道,生活的确是不一样了,镜子破了,再也难圆。

于是当妻子追问他伤得怎么样了,他说《请你安静些好吗》


这个小说讲的,就是真相如何破坏了我们原来的生活。

那么,真相对生活本身,到底是否重要?小说没讲。这是他留给读者的一个思考。




这个小说的特殊之处在于,这是个真事

这是卡佛现实生活中的真事。


拉尔夫就是他自己。
玛丽安,就是他现实中的妻子玛丽安。


在卡佛传记中,这一段记录得还比较复杂。


卡佛自己对生活本身是没什么追求的,他唯一的爱好和追求,就是写作。
所以家务,包括挣钱养家这类事,几乎都是妻子玛丽安在做。
可以说,没有玛丽安对他的巨大支持,也就没有后来成名的卡佛。


但玛丽安是个社交达人,人缘特别好,所以朋友也非常多。
在一次聚会时玛丽安发生过这件事,他们因此婚姻也亮过红灯。




卡佛几乎是不加修饰地把当时的事件原本地讲了出来。


而我们要思考 的是,真相,如何对现实生活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3#
发表于 2020-11-10 15:43 | 只看该作者
卡佛小说的境界,实际上我以为就是“草色遥看近却无”或者“浅草才能没马蹄”,

或者就是“温水煮青蛙”,不动声色中,击中你阅读的内心
4#
发表于 2020-11-10 15:45 | 只看该作者
这就是说,卡佛小说里的事,大多来自于他的生活真实,人物也是。
5#
发表于 2020-11-10 15:54 | 只看该作者
卡佛用60个短篇告诉我们,如果我们连自己亲历的生活都写不好,还去去虚构什么别人的故事呢l虚构别人,是需要强大能力的,而写自己,就相对容易得多……
6#
发表于 2020-11-10 16:33 | 只看该作者
潭边老桑 发表于 2020-11-10 15:43
卡佛小说的境界,实际上我以为就是“草色遥看近却无”或者“浅草才能没马蹄”,

或者就是“温水煮青蛙” ...

有人试过吗?青蛙为什么会老老实实呆在你家锅里?哪怕你没有煮它
7#
发表于 2020-11-10 17:53 | 只看该作者
草舍煮字 发表于 2020-11-10 16:33
有人试过吗?青蛙为什么会老老实实呆在你家锅里?哪怕你没有煮它

温水煮青蛙,是虚构,但却是著名猜想,已约定俗成。。。。成。。。成
8#
发表于 2020-11-10 17:58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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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楼主| 发表于 2020-11-10 18:12 | 只看该作者
雪白演义 发表于 2020-11-10 17:58
知道卡佛,名头特别大。对中国作家的影响也大。读过几篇,在网上读的。个人不是太喜欢,总觉得卡佛的极简派 ...

只能说你心不静。。。。
或者说,你没有在底层生活过,没有挣扎过,生活得顺顺当当。。。
那当然也就无法理解。

不止你,最开始的时候,甚至包括现在,美国的一些职业作家,所谓的高级作家们也是看不起卡佛的。。认为他的东西太过低级,没有阳春白春,更不能反映美国人的生活本质。。。

就是说,没有相同生活经历,是无法共命运同呼吸的。。。。当然也就无法理解卡佛在小说中表达的艰难与无奈,挣扎与呻吟。
10#
发表于 2020-11-10 18:26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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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楼主| 发表于 2020-11-10 18:50 | 只看该作者
雪白演义 发表于 2020-11-10 18:26
哈,这个和心静和心不静没有太大关系。不是说卡佛的不好,太好了。他把一颗“露珠”做得特别好。但是,我 ...

你要这样说就对了。。。
而且 是对极。。。极对。。。
为什么呢???

这是每个人对小说的理解的方向不同造成的。
美国的小说家,都是各成一派,就是自己就是一派。

比如卡佛这一派的,只有几位,福特,梅森,这些,不超过五个。
他们被称为极简主义的同时,也是“肮脏现实主义’ ”代表。

你从不同的角度看,他就是不同风格的作家。
只能说,这种风格,你不太喜欢。仅此而已。

同样的,我也是很不喜欢有一些叙述风格的作家,比如福克纳。。。

但这并不代表人家的东西不出色。
12#
发表于 2020-11-10 19:11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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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楼主| 发表于 2020-11-10 19:18 | 只看该作者
雪白演义 发表于 2020-11-10 19:11
哈,我恰恰喜欢福克纳。福克纳也不是全喜欢,就是喜欢他的《献给爱米丽一朵玫瑰花》,他的拉近以求远的风 ...

卡佛当然不能和福克纳去比啊。
如果有作家等级的话,卡佛最多是个二级。福克纳妥妥的一级啊。。。。
14#
发表于 2020-11-10 19:23 | 只看该作者
我就安静一会儿。
有时不说话,不是没话说,千头万绪。。与其三言两语,不如噤口。
15#
发表于 2020-11-10 19:27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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