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河西村夫 于 2018-3-15 12:05 编辑
山不转水转
梁正虎
陈女子在家里做针线活，儿子罗祥子从外面玩耍回来，悄没声息地坐在椅子上看书。陈女子就觉得不大对劲，不符合常规。往常罗祥子玩耍回来，总是人未到而声先到，有理霸道，定要吃吃喝喝，瓶瓶罐罐一大摊，折腾一番才能安静下来学习。像今天这样不用娘喊，能自觉地坐在椅子上看书学习，倒是新鲜事。
陈女子在这样想着的时候，就听见一个声音在庄门外喊：“开门来，开门来。”
陈女子感觉心里沉沉的，赶忙放下手中的针线活去开庄门。喊门的是吕家爸，他一手拉着他的孙子拴子，一手拿着鞭杆。拴子在流鼻血，一个满面红，哭哭啼啼。吕家爸涨红着脸，用鞭杆捣着地皮直嚷：“你看，你的这个先人娃子，把我们的娃娃打成个啥了。”
陈女子一看这阵势，心想不好，这爹爹娃子今天闯下大祸了。
拴子的爷爷要找罗祥子，说是也非要把罗祥子的鼻血打下来不可。
陈女子可真是慌了手脚。她想，如果诚心把一个人的鼻血打下来，说不定，会把人打坏的。
拴子的爷爷一个劲地要找罗祥子出来。陈女子带着哭腔给拴子的爷爷下起话来：“吕家爸，您就饶了吧，娃们的个事儿，能有多大。我给您认个错，出个药费，您就不要打了。”
拴子的爷爷听不进去，“狗日的，我不相信，卵子儿大的个东西，你有多厉害，我非把你的红水倒出来不可。”
拴子的爷爷提着鞭杆，就往屋里进。陈女子使劲扯着他的衣服。
“你放开我，你不教育，我来教育这没教养的东西。”
拴子的爷爷耍起横来。陈女子一个女人家，拦不住他。
拴子的爷爷闯进屋来，却不见罗祥子，他又到另一间屋里，也不见。“狗日的，你钻了老鼠洞，老子今天老羊皮换个羔子皮。”拴子的爷爷像是要豁出去的样子，鼻子里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脖子上的青筋根根暴露着，仿佛要裂开似的。
陈女子被这阵势吓坏了，要是今天罗祥子被找到，可以说是凶多吉少。谁的孩子谁心疼，陈女子吓哭了。然而，无论怎样求饶，老头子就是不听。
拴子的爷爷找遍了角角落落，奇怪，就是不见罗祥子。他开始骂陈女子：“你这个挨鞭杆的货，有人生没人管，你把娃子惯成个啥了。”他横着鞭杆，做出好像要打陈女子的架势。
陈女子说：“吕家爸，我认错，我认错，你打我也行。”说着，急忙舀上一盆清水，给拴子洗了脸。其实，拴子的鼻血早不淌了，只是在淌的时候往脸上抹了一把，进行了渲染，才一个满面红，看上去有点夸张，有点吓人的样子。陈女子给拴子洗了脸，一张小脸白白净净，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可拴子的爷爷不饶，他让陈女子带拴子到卫生所检查，看看究竟打坏了哪里。陈女子没有理由犟嘴，只要自己的孩子免了今天的这顿打，出钱消灾，怎么也行。
陈女子在出门的时候，多了一个心眼，她本能地将屋门和院门都锁上了，她担心出去后，一旦拴子的爷爷反扑回去，找到罗祥子，那就糟了。她心里也纳闷，这孩子究竟藏在哪儿呢？她有点担心，同时又有点暗自庆幸。要是今天眼睁睁看着罗祥子挨打，她这个作母亲的，又该多惭愧多伤心啊，自己连个孩子都看管不好，怎么向在外辛苦打工的男人交代呢？
到了卫生所，在拴子爷爷的坚持下，不免要给拴子输液。拴子看见要给他扎针，哭着叫喊：“我不输液，我不输，我什么也没有疼着。”拴子的爷爷唬着脸：“你淌了那么多鼻血，头晕哩，就得输。”
拴子哭闹着，最终扭不过爷爷，无奈地输上了液体，他垂头丧气，那样子显得有些滑稽。
其实，拴子和罗祥子都是七岁，上小学一年级，是经常在一块的玩伴，不知今天怎么玩烦恼了，竟打起架来，又偏偏弄出鼻血来了。
陈女子交了药费，陪着拴子输液。这一阵子，陈女子吓出的冷汗渐渐干了，蹦跳的心渐渐缓和了下来，绷紧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些。
输完了水，陈女子听了拴子爷爷让她明天继续输水的吩咐后，就急急地赶到自己家里找罗祥子，找出来要挺他的皮。她也实在生气，这孩子惹的这个祸，出钱不说，还担惊受怕。
可是，找了一阵，不见罗祥子。这时，陈女子感到一阵恐惧，心里火急火燎，似乎感到灾祸就要降临。这惹祸招灾的先人，能到那儿去呢？
陈女子悄声喊：“罗祥子，罗祥子，你在哪里？出来吧，他们走了。”
这时候，罗祥子土头土脑地从粮食仓子里探出来，屏声敛气，睁着惊恐的眼睛向外张望，那样子十分可怜。
原来，罗祥子在他们喊庄门的时候，就知道事情不妙，情急之下，一头扎进了粮食仓子。陈女子看见儿子在粮食仓子里，脸上挂着泪痕，身上粘满了尘土，两条小腿还在发抖呢。看着儿子可怜巴巴的模样，挺儿子皮的念头早已抛到九霄云外了。娘儿俩都哭了，罗祥子哽咽着说：“妈妈，我以后要听您的话，再不惹祸了。”
一连几天，拴子的爷爷都让陈女子给拴子输水，并且说拴子的头晕，想到大一点的医院做个检查，看脑子里有没有问题。陈女子说：“你们看着办吧，就这么大的事了，斗大的麦子得从磨眼里下。”拴子却哭闹着要出去玩，拴子的爷爷尽力压制着。为此，拴子还挨了不少巴掌呢。陈女子也很无奈，早请示晚汇报，成了章程。这样拖着也不是回事，有人给陈女子出主意，就按乡里的老规矩办吧。陈女子请上村里有威信的人，带上礼品，给拴子的爷爷说话赔不是。
陈女子像一个被人牵着鼻子的牛，怎么拉就怎么走，最终才算了结了这桩祸事。她给罗祥子做了交代，以后要老老实实地在屋里栽着，闲了看看书，再闯了祸，你娃娃小心着。
然而，拴子的父亲打工回来，扬言说，他迟早要倒罗家娃子的红水。、
罗祥子家的田地和拴子家的田地紧连着，只隔一道埂子。自这件事之后，拴子的父亲在犁地的时候，硬是犁掉大半个埂子。其实在前几年，拴子的父亲在犁地的时候，就有意无意地犁埂子，罗祥子的父亲也感到无所谓，陈女子说，一大块子地都长不了多少，犁上那么一点点能有多少收入。因此，两家也就没有什么争议。
这次，拴子家大张旗鼓地犁掉大半个埂子，分明就是在挑衅。罗祥子的父亲觉得实在是欺负人，在人的头上拉屎，在活人眼里下蛆。自己好歹也是个男人，不去问一下，好像说不过去，这到底是啥事情嘛。
“哎，吕哥，你怎么把埂子犁掉了。”
“谁犁了你的埂子，你瞎了眼了。”
罗祥子的父亲碰上这么一个臭钉子，也不甘示弱：“你才瞎了眼了。”
三说四不嚷，吕家弟兄几个呼腾腾围上来，一声“打”，罗祥子的父亲早已被他们掀翻在地，你一下我一下，把罗祥子的父亲打成个满面红，这是吕家蓄谋已久的事了。
罗祥子的父亲鼻梁上青一块紫一块，眼睛也肿成了一条缝。陈女子请来村委会的人来处理，村主任去了一趟拴子家，回来说：“拴子的娘肚子上被罗祥子的父亲踢了一脚，疼得下不了炕，他们也让你们给她治疗。”
罗祥子的父亲回忆，当时拴子的娘不在场啊，怎么说我踢了她一脚呢？哎，这分明是在耍诬赖耍花招，现在谁还能说清楚呢？“哎，算了，吃个哑巴亏，就算自己倒霉，咽下这口气，认了吧。”这件事就这样被扯平了。
人们说，陈女子太软弱，太老实，你不会把男人背到他家的炕上，拉屎拉尿，来个撒死派命？然而，陈女子做不出，一来吕家弟兄多，势力强，斗不过；二来陈女子从小受父母言传身教，做人要厚道，过分的事不要做，该忍让的要忍让，举头三尺有神明哩。陈女子在生活中确实遵循着做人的道理，与邻里之间和睦相处。
可就是这么一个女人，在生活中偏偏那么不随人意，一个拴子家，多年来总像一片阴云笼罩在她的头顶上，她经常觉得不顺心。比如，拴子家把垃圾总倒在她家门前的小路上，你说他吧，门前的小路又不是自家的，没有理由说他，你不说他吧，你出门就要路过，那些食品袋呀玻璃瓶呀污水呀，脏兮兮十分恶心。到了夏天，惹的苍蝇蚊虫嗡嗡地闹，到了冬天，污水冻成冰溜子，走路都叫人操心。陈女子只好忍让，尽量少惹事，多见面少搭话。有时候实在看不过去了，就自个儿拉上架子车清理掉。还比如，有一次，陈女子的一只大公鸡飞到了拴子家的墙头上，你眼睁睁望着公鸡扑噜一声飞到了拴子家，可你喊拴子家的庄门就是无人答应，像是家里无人的样子。过一会，你再去找公鸡，喊开拴子家的庄门，拴子娘贵贱没有见过这只鸡，她说，她家的院墙那么高，公鸡不可能飞不过来，今天连个麻雀都没有飞进来过。就这样，你能强行向她要一只公鸡吗？一只大公鸡就这样没了，连一根鸡毛都不见，仿佛入了地，又仿佛被鹰凌空抓走了。算了算了，一个扁毛东西能值多少钱。
这类鸡毛蒜皮的事儿多了去了，过去也就过去了，伤不着本，陈女子从不记挂在心里。可有一件事，陈女子却刻在了心里，或者说简直渗入了骨髓。她彻彻底底觉得拴子家根本就不是个人家。
陈女子的院墙外是拴子家堆粪土的地方，拴子家把猪粪羊粪拉出来堆放在那儿，这些粪需要兑土，拴子家从不去远处拉土，而是就地取材，在粪场子上挖土，在陈女子的墙根下齐喳喳地挖土，这样一来，天长日久，粪场子渐渐低下去了，陈女子的院墙就悬悬地吊在那儿了。院墙翻倒是很快的事了，一场大风或者一场暴雨之后。
你不生气吗？谁会不生气呢？
陈女子觉得挖人家的墙根子，存心给人想坏心，这是缺德啊，亏人家能做出来。
没办法，粪场子是人家的，人家寸土不让，把土看作是金子，好像这些粪土上在地里能长出金子似的。这粪场子以前是村里的闲散地，一个狗屎滩滩子，拴子家据为己有，好像在他们的界限里修楼挖井，与别人无干。他们在耍着一点小小的聪明。这使陈女子记起故事里的汉高祖刘邦，刘邦和他的哥哥共用一口水井，刘邦要在属于他的井口一边拉屎拉尿，另一边你哥哥吃水去吧。她觉得故事里的刘邦滑稽可笑，现实生活中的拴子家却使她气愤，令她痛心疾首，感觉到他们不叫人活，把人往绝路上逼的样子。
陈女子装着忍着，她常常劝男人不要去论理，论也是白论，相反还会招来吵嚷打闹。石头大了绕着走。
就这样，十年了，这些不是事的破事说来也话长，不说了。罗祥子也十七岁了，在县城上高中了。拴子呢，他是在父亲生了几个丫头子之后，盼星星，盼月亮，在庙上求告神灵拴来的。因此，拴子是家里的宝贝疙瘩，平日里娇生惯养，由大人们捧着宠着，弄到大人们要手不敢给脚的程度。
拴子连小学都没有上出来，就四蹄蹬地不去学校，早早赖在家里玩耍，整天逮只鸟啊，抓个花狗娃啊，或者一天到黑在电视上下功夫，家里的人也无奈。不过，眼下拴子也终于大了，可以跟着父亲在自家庄田地里劳动。可这拴子吊儿郎当，即不想念书，又不想好好劳动。拴子的父亲骂拴子：“挨刀子的，受个苦，像是脖子里撒盐沫子。”
拴子的父亲恨铁不成钢，再加上他那种德性，话多嘴碎，提起箩儿斗动弹，经常数落拴子干活没个眼力。有时候，父子俩争执起来，互相气得嘴唇直打哆嗦，脸都变成绿色了。有一次，父子俩在地里干活，拴子的父亲就骂拴子：“你这吃屎的东西，无用的东西，能干啥，你快死去吧。”拴子赌气丢下手中的工具就回到家里，拴子的父亲也没在意，这种情况他早已习惯了。可是时间大了，不见拴子上地干活，拴子的父亲似乎感到不大对劲，就对拴子的姐姐招兄说：“丫头，你去看看这狼吃的怎么不来了。”
招兄来到家里，家里静悄悄的，她到各屋里找了一遍，最后在牛圈里看见了拴子，拴子长兮兮地吊在屋梁上。
招兄吓得直声叫喊，左看右看，不见一个人，农忙时，村里的人几乎都下地去了。这时，陈女子恰好从庄门里出来，招兄哭喊着：“罗婶婶，您快来一下，了不得了。”陈女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哭喊下了一跳，她急忙丢下手中的工具，随招兄到拴子出事的地方，她们两人全力将拴子从绳子上放下来。招兄吓得没有了主意，陈女子急忙跑到村边的卫生所请来了大夫，经过一阵极力抢救，拴子才留住了这口气。
这件事也就这样过去了，渐渐被人淡忘了，变得悄无声息了。陈女子也没有收到一句感恩的话，有谁还能记得拴子的命是陈女子救的呢？
罗祥子自从老老实实栽在屋里以后，他开始把心放在书本上，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做事处处小心谨慎。后来，他也争气，顺风顺水，考上了医学院，毕业后分配到了县医院。罗祥子一家在县城有了楼房。
陈女子住到了楼房，闲不住，在楼底下摆了一个小摊位。她觉得世界宽大得很，人的活动范围不仅仅局限于乡下那方院子，或者那田地之间的一条埂子。为这一丁点地方争得头破血流，真是不值得。现在乡下的院子闲着了，土地也送给别人耕种了，想想当年的那些事，也真无意思。她相信，地宽房宽，不如心宽。
在一个秋雨连绵的日子，陈女子的老院墙终因根基松动，难以继续支撑下去，轰然一声倒在了拴子家的粪场子里，人们看着倒掉的土墙，心里也真不是滋味。这倒掉的土墙下，埋藏着多少曲折的故事啊！
拴子的父亲因这次变故，好像是吓坏了，受到了不小的压力，渐渐吃不下饭了，吃多吃少，胃部总是胀疼，吃药不中用，他怀疑自己的病是要命的坏病。他想到县医院做个胃镜。他一大早空着肚子坐车到县医院，可医生说，今天做不了，到明天吧。是水不行，还是磨不转呢。拴子的父亲在胡乱思谋着。
就在拴子的父亲在楼道里转悠的时候，罗祥子从楼道经过，他一眼就认出了拴子的父亲：“这是吕家爸啊，您在这儿干什么？”
拴子的父亲给他说了情况，罗祥子说：“我给说说，您跟我来。”
很快，拴子的父亲在罗祥子的陪护下做了胃镜，检查的结果是胃炎，不是胃癌，还能活。
在回家的路上，拴子的父亲忽然意识到，自己年轻时气力旺盛，壮得像一头牛，什么活都能拿得起放得下，这么一个小小的胃炎竟将自己折腾得吃不下睡不好，神情恍恍惚惚，好像不久于人世的样子。整天熬着喝那苦水水，这又让他到医院做难受死了的胃镜。拴子的父亲又从今天罗祥子帮忙的事，联想到以前他们发生过的那些事，心情怪怪的，真有点复杂的感觉。
哎，真是山不转水转，不走的路儿走三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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