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程安排得很满,看完了冯小刚电影公社的人造老街,又来到真实的旗楼老街游逛寻小吃,并参与了一场浸没式环境戏剧《凯撒》; 看过了世外桃源一般的冯塘绿园,又参观了浪漫学府海南大学; 去过海口的五公祠、苏公祠,又特别前往儋州拜访东坡书院。
当我们在苏公祠前不约而同地唱起苏东坡的《水调歌头》时,突如其来的感动顷刻贯穿了我。 为西周家人的感动,为诗词传承的感动,为东坡居士的感动。 那一刻,好想问:东坡先生,听到了吗? (一) 东坡来海南,是因为被贬。 事实上,少年得志的苏轼自号东坡先生之后的人生,几乎一直在贬官,贬官,再贬官。 苏东坡有一首《自题金山画像》,概括得最为精到: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这是苏东坡在临终前对自己半世浮沉的概括,近乎绝笔,虽然苍凉,却仍有一种寥寂疏朗的旷达意味,仿佛一缕略带自嘲的微笑。 他去过的地方当然不只黄州、惠州、儋州三处,但这是最大的三次打击,也是生活上遭受困苦最多的三个地方,一次比一次更远离政治中心,在苏轼之前,还从来没有人比他贬得更远呢。 宋朝廷不杀士大夫,贬谪海南,已经是能够做出的最高判决。 62岁的苏东坡,做好了葬身海南的准备,完全不指望有机会生还。
他在给友人的信中写道:“某垂老投荒,无复生还之望。春与长子迈诀,已处置后事矣。今到海南,首当做棺,次便做墓。乃留手疏与诸子,死则葬海外,生不契棺,死不扶柩,此亦乃东坡之家风也。” 这等如是遗书了。
而从头到尾,苏东坡并无半点过错。 不过是因为党派之争。 政敌得势,贬苏东坡到海南,下定决心要置他于死地,因此同时还下了三道禁令:不得食官粮、不得住官舍、不得签公事。 换言之,不给实权就算了,还不让吃不让住,那和直接处死有什么区别?
(二)
为了生存,苏轼变卖了所有酒器家当,只留下一个制工精美的荷叶杯聊作纪念,还可以勉强看出翰林大学士的旧日光景。 “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 我们的车子一路地开过田野,便是今天,儋州也仍算得上偏僻,更何况是近千年前的北宋。无食无药的苏东坡,究竟是怎么熬过来的? 但他不仅仅是坚强,甚至不仅仅是乐观。 因为他不只活了下来,而且生活的质量还不低。
这高质量的生活不是指物质条件,而是他的人生价值: 他向黎族人学会了挖牡蛎,吃得眉开眼笑; 他在乡人的帮助下于城南桄榔林中盖了一间草房,称其为“桄榔庵”; 他为儋州百姓开方治病,并通过细心观察,发现病源是因为饮用咸滩积水,于是带领乡民挖井取水,从此改变了当地饮用塘水的习惯。 人们为了纪念他,后来便把那口井命名为“东坡井”。 “东坡处处筑苏堤”。 苏东坡之前在杭州、颖州、惠州,都曾疏浚湖水,修筑堤坝。来到海南之后,他仍然号召兴修水利,修桥铺路,在岛上到处留下工程足迹。 真想象不出,一个没有实权又没有多少薪水的贬官,究竟是凭借怎样的精神力量和个人号召来完成这些大型工程的。 他还苦口婆心地劝说黎族同胞改变单纯靠狩猎取食的习惯,让他们重视农耕,并亲自教导民众开荒种植发展水稻生产。 可以说,没有苏东坡,就没有海南的今天。
苏东坡在海南居住三年,写了130多首诗,但我最喜欢的是他的一首词: 《减字木兰花》 春牛春杖,无限风光来海上。 便与春工,染得桃红似肉红。 春幡春胜,一阵春风吹酒醒。 不似天涯,卷起杨花似雪花。 但有一颗审美的心,便在天涯,亦不觉遥远。 春风送暖,春光无限,春社喜人,春花娇艳,这样清新喜悦的一首词,竟然出自海南贬官之手,苏东坡的乐天精神,真正让人叹为观止! 古人有“鞭牛春祭”的传统。 立春这日,官员们手执五色丝缠成的彩杖,对着一头泥塑的牛屁股抽上三鞭,此为“劝农”,有点像今天开张剪彩的意味。 天子还有“藉田”之礼,就是装模作样地下田推犁,要连推九下,于是牛就干活了,地就丰收了。 但是海南竟然也有这鞭牛风光,倒是意外。或许,就是苏东坡引进的吧?
苏东坡还在当地办学教书,自编讲义,改变当地人的语言习惯,并在苏过的帮助下整理杂记文稿,汇集成《东坡志林》,还完成了对《尚书》的作注。
《琼台纪事录》记载:“宋苏文公之谪儋耳,讲学时道,教化日兴,琼州人文之盛,实自公启之。” 在苏东坡来海南之前,海南没有出过一个真正的读书人。是他培养了海南第一位举人姜唐佐,第一位进士符确。 苏东坡遇赦还京离开海南前,曾经赠给姜唐佐一句诗: “沧海何曾断地脉,白袍端合破天荒。”
“破天荒”的典故源自唐朝,说的是荆州地方建唐百多年间没出过一个举子,人们戏称为“天荒”。 直到唐宣宗大中四年(850年),才终于有一位叫刘蜕的考生金榜题名,打破了荆州无人及第的荒凉状况,遂称“破天荒”。 苏东坡借此典故,祝福海南并非没有地气人才,叮嘱姜唐佐报考科举,白衣登第,并对他说:“等你金榜题名,我再为你把后两句续上。”
后来,当姜唐佐果然赴京赶考,成为海南历史上第一个举人的时候,苏东坡却已然作古。 直到两年后,姜唐佐在汝阳遇见苏辙,说起恩师诗句,苏辙感伤之余,提笔为唐佐补足赠诗: “锦衣今日千人看,始信东坡眼力长。”
在苏公祠里看到苏东坡塑像,两旁分别立着苏过与姜唐佐,再想起这句诗,眼泪忍不住要流下来。 有时候会想,也许苏东坡能一直留在海南就好了。 早在贬赴时,苏东坡已经在诗中写下“他年谁作舆地志,海南万里真吾乡。”认定儋州是他埋骨之地,甚至写下“我本儋耳人,寄生西蜀州”的诗句。 然而他实在太乐观,太强大,竟然再次等到了命运的转折。 (三) 1100年,宋哲宗病故,宋徽宗上台,朝政更替,元祐老臣获赦,苏东坡也获诏北归。 离开儋州之日,黎人成百上千地拥到海边哭送,担着酒水与干粮为苏家父子饯行。 苏东坡老泪纵横,挥笔写下他在海南的最后一首诗《六月二十日渡海》: 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日也解晴。 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 空余鲁叟乘桴意,粗识轩辕奏乐声。 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
黄州、惠州、儋州,苏东坡一生几度被贬,辗转半个中国,却从容不迫,随遇而安,处处天涯处处家,来到哪里,便把哪里当成自己的家乡。 他曾经写过“拣尽寒枝不肯栖”,曾经问过“人生到处知何似?”而最终,答案却是“此心安处是吾乡”。 来则生根发芽,去则留树成荫。 他走过的每一个地方,都政绩斐然,春风惠民,遗泽后人。 “九死南荒吾不恨”,这样的宽容恬淡,这样的慈心豪情,放眼古今,无人能及。 苏轼获赦回京,人们都传言此次苏学士必为宰相。令人抱撼的是,回京途中,苏轼染病,苏迈、苏过都赶到常州陪侍,苏轼看着子孙担心的面容,笑说:“吾生无恶,死必不坠。”
他自号“东坡居士”,平生研习佛法,此时早已看透生死,故而对儿孙说:我生平未有恶行,死后必然不堕地狱。 “因病得闲殊不恶,安心是药更无方。”苏东坡的豁达是骨子里的,至死犹然。 时为建中靖国元年七月二十八日(1101年8月24日),东坡享年六十四岁。
【作者:西岭雪,编剧作家】 【转载于《西岭雪公众号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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