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白纸
我正在考场上监考。本节考的是历史。答题卡、草稿纸、试卷都已发下,开考铃声已经响过,考生们已开始答题。整个考场静悄悄。后面监考的老师已经垂下了头,两眼盯着自己的新鞋,一动不动。
我坐在讲台桌前,桌子很高,凳子又矮,以致我只有一颗头露在讲台桌上。桌上放着一张白纸,因为头实在太低了,这么一张纸占据了我大半个视域,只在上三分之一处才是那28个考生。他们都各自忙着自己的试题,悄无声息。因为先做的是选择题,他们只是读题、思考、判断,然后打个对勾或者写个字母,整个世界仿佛凝固了一般。这些考生在我眼里不断退后,退后,最后眼前只剩了这一片白花花的世界。
这是一张多出的草稿纸。16开,也不太白,薄如蝉翼,几乎透明。我不敢大口呼吸,怕把它吹飞了。就这样它还在我的一呼一吸中瑟瑟发抖。为什么要把它做成这么薄呢?它除了勉强做草稿纸恐怕再无用途了。我不禁对它产生了怜惜。演算完毕,如果将它揉成团,恐怕只有指甲般大小,一定会毫无声息,毫不费力的。不禁想到电影中的镜头。某个重要角色在写完或看完一张纸上的内容后,或是因为不满意或是因为气愤,总会狠狠的将那张纸揉做一团,愤愤然砸到地上。我想这张纸是不合适的,因为它实在太柔软了,怎么也无法表达那样一种强烈的感情。它只能完成一次演算罢了,不会再有丁点儿用途。
它更不适合现代办公,打印机绝对无法通过。这我有足够的经验。前些年刚开始用打印机的时候,单位为了节约纸张,想出了用稍次的纸代替的方法。结果纸张的费用降低了,可是因为经常卡纸,打印机的寿命却缩短了。一算总账,得不偿失。这张纸比当年替代打印纸的纸还要薄很多,软很多。能把纸做得这么薄也是造纸工艺的进步吧。
记得我上小学时,是上个世纪70年代。因为家里穷,用不起商店里的作业本。母亲都是买那种整开的大白纸,很厚很硬的。买回家用剪刀裁成32开、16开大小,一二十张一打儿。母亲用纳鞋底的锥子扎孔,用缝衣针穿白线绳装订。硬硬的纸张,一翻动咔咔响,听着这美妙的声音内心充满了满足和自豪。为了节省和美观,每一页都用尺子打出中线和左右边距,后来就发明了用大头针扎孔连线的妙招,省去了一张张用尺子量的麻烦。这样的本子是不会写一遍就扔掉的,每到用完就将本子反过来用,正反面都用完了,就用橡皮全擦掉,当作演算本。擦不掉的是老师的红色对勾和巨大的叉号。于是每一次擦除都成了自我的总结反省。
我印象中的演算纸还有过年收集的包点心的马粪纸,油渍斑斑又太粗糙,不好用。
我还有过一块石板。乌黑的石板有尺八高。最妙的是那支石笔,居然雕成了一个蜷缩着四肢的小猴子。石笔划过石板就会有白色的痕迹,可是那只小猴子实在太可爱了,以至我都不忍心伤害它。它成了我的珍藏品,直到1976年唐山大地震,石板被砸碎了,石猴子也失踪了,让我耿耿于怀许多天。现在想来,那只石猴笔真给我的童年增添了许多的乐趣和遐想。
因为地震村里的房子都倒掉了,不得不建新房子。一批批救灾木材运到村里,其中有一种桦木。大人们都是剥下树皮烧火,而小孩子们却发现了它更伟大的用途。桦树皮一层层剥开就像白纸一样!于是我们开始比赛谁剥的树皮最薄,谁剥的树皮最大,然后拿回家用缝衣针装订成本子。当时小伙伴们几乎都有这样的本子。不过,这样的本子只能用铅笔写字,一用钢笔就会洇得很粗,几乎成了墨疙瘩。
教室里笔尖划过试卷的声音越来越大,竟打断了我的思绪,抬头看看,许多人已经答完了选择题,开始答主观题了。笔尖划过试卷,经过课桌对声音的放大,竟如沙沙的雨脚,又似远方奔驰而过的马队。
这是一间生物实验室,后墙上是“耳闻不如一见,一见不如实验”的标语。左侧墙上是生物学家沃森的挂像。前黑板上是6月中考判卷时的统计数字。因为夏季潮湿墙皮已经皴裂翻卷如同一张揉皱又摊开的草稿纸。——这间实验室已经3个月没有使用了。
这个考场是第47考场,也就是文科最后一个考场,这些学生是本年级成绩最差的,看着这些奋笔疾书的学生,不仅有几分悲哀,同样的一张白纸,有人用它考上了清华北大,有人用它只能上个专科,这相同的白纸能说有相同的作用吗?
有几个同学早已停止了书写,离考试结束还有40多分钟,那种空洞的眼神,那种静静的等候,让人伤心。也许他们已经历了太多次的失败,变得平静而麻木。我知道学习成绩不能决定一个人的一生,也许他们会有更精彩的人生,只是眼下的学习生活让他们很不开心。
突然想到一位画家作画时不慎将一滴墨汁落到了宣纸上,当大家都认为这张纸废掉了时,画家却匠心独运的就着墨汁画成了一枝墨梅。让人惊叹。
每个人生来都是一张白纸,是自己一笔一笔画出了不同的风景。想到这里不禁脸红心跳,我是怎么画自己的人生的呢?哪些是我极力追求的呢?哪些是我努力坚守的呢?我是如此普通。
眼前是一张白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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