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花木床

林小白

        一

　　疾病缠身的祖母最后死于肺痨。她在破旧不堪的瓦房里咳出一大海碗的鲜血后终于一劳永逸地闭上了眼睛。

　　那时候我的父亲孙德元正和他的一群狐朋狗友在村东头老邓家赌掷骰子。他身上变卖祖母镀金妆盒的钱已输了个精光，越是输，他额头上的汗越多，汗流得越多，就输得越快。汗水珠子似的在他的额头上流淌，孙德元一拍桌子，像一根木桩立了起来。

　　“不赌了，今天走了霉运啦，钱都输光了！”我的父亲孙德元说。满屋的赌徒讶异地看了他一眼，潘驼背将土瓷碗扣在桌面上，右手把玩着手中的六粒骰子，骰子在他粗糙的手掌里摩擦出沙沙的声响。他说，回家再带点钱来，我们重新来过。恰巧是这个时候，刘老三冲进了屋子，他气喘吁吁地说：“孙德元，你老娘死了！”

　　孙德元气急败坏地扇了前来报信的刘老三一巴掌，你老娘才死了呢！刘老三被他扇得一个踉跄，几乎站不稳。等站稳了才摸着红肿的腮帮子说，孙德元，你这“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的狗东西，你老娘在家血都吐光了，咽气了，我来通知你，你他娘的倒好，反而给老子一巴掌，你是不是人？说着，作势要扑上去和孙德元拼命，被潘驼背拦下来才停止了动作。

　　看刘老三不像是说假话来消遣他，我的父亲孙德元才急了起来。匆匆忙忙抓起凳子上的破棉袄往家里赶。

　　二

　　我的祖母躺在那张雕花木床上，永远地闭上了眼睛。她被岁月腐蚀的脸上爬满了皱纹，纵横交错的皱纹如同被剥了皮的核桃壳，线条分明。灰白的头发已经被我的母亲梳理顺溜了，你分不清她的表情是悲伤，还是痛苦。生前咳出的血也被清理干净了，我的母亲孙氏侧身坐在桐木条凳上，等着丈夫孙德元回来拿话，毕竟，他还是这个家的一家之主。她一个妇道人家，插不上话，也没有这个资格。

　　屋子里空荡荡的，黄昏的阳光斜斜地从残破的瓦片里照进来，照在祖母的雕花大床上，照在木床上雕龙画凤的纹路上，那是祖父生前留给她的最后念想。我嗜赌成性的父亲曾打过木床的主意，想变卖掉来作为赌资，企图在赌桌上东山再起。可是祖母终日的守候让他无从下手，所以每次探望祖母，我的父亲孙德元只能眼巴巴看着年老体衰的祖母长卧于斯。

　　我的母亲孙氏流着眼泪，面容憔悴，显出一副弱不经风的模样。她在祖母的嘴巴里塞上六枚铜钱，在我的故乡枫林渡死去的老人嘴里都要塞上铜钱，老人们称那叫做“含口钱”，说那样能够保佑子孙人财两旺。时隔多年这样的习俗早已销声匿迹，我也无从探寻它真正的寓意。我的祖母嘴巴任由孙氏掰开，塞进铜钱。掉了半拉牙齿的嘴巴呵出腐臭的味道，那是长年服用中药的味道。我的母亲微微邹起眉头，将一切程序完成。

　　三

　　我的父亲孙德元赶回家里时，祖母已在几个邻居的帮助下，洗好了身子，穿上了黑色的寿衣。可是，棺材还没准备好，祖母还无法入殓。

　　“我的娘啊，你怎么说走就走啦！留下我这无娘的孤儿寡仔！”孙德元一进家门就开始哭丧，脸上显出格外悲伤的表情，可是眼睛里一滴眼泪都没流出来。

　　拐子四叔扶住孙德元将跪未跪的身子说，眼下老人已经走了，不宜悲伤过度，最紧要的是要给老人准备好棺材，才好让老人入土为安。

　　我的父亲孙德元擦了擦干涩的眼睛，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嗯，对，最紧要的是准备寿材，还有请先生为老娘超度。

　　可是，棺材，请阴阳先生，下葬需要的风水宝地都需要用度，我的父亲那里来的钱来安置这一切？孙德元环顾黑黝黝的屋子，家徒四壁，唯一能值点钱的，也就是那张祖母视如命根的雕花木床了。

　　祖父留下的田产早就被自己的儿子败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也就是村西头那一亩产粮甚少的瘦地，至于祖母省吃俭用置办的寿材，早就被我的父亲抛掷在赌桌上。如今一切丧事的开销，也就只能指望那张雕花木床了。

　　四

　　先生是从陈家沟请来的，陈老先生是方圆百里最好的阴阳先生，陈老先生带领的陈家班已不知为枫林渡十里八乡做了多少场法事，超度了多少魂灵。

　　陈老先生多年来行走江湖，见多识广，可是到孙德元家的时候，还是被眼前的荒凉震慑到了。在老阴阳陈先生的记忆里，孙家大宅是枫林渡最气魄的建筑，孙老爷是枫林渡最富有的大财主。

　　想起来，那还是陈老先生刚入门学阴阳之道时，曾随师傅来过枫林渡，那时候孙老爷还在，一身绸缎衣服，在宅子里迎来送往，正是那时候，陈阴阳和师傅进了孙老爷府邸。孙老爷家财万贯，却为人和善，陈老先生记得自己站在师傅后面，听师傅和孙老爷山南海北侃侃而谈，想不到一别数十年，孙家已没落如此。

　　原来气魄的大宅如今已荡然无存，在原来的宅子旁，一栋破旧的瓦房孤零零地杵在哪里。屋子开间朝西，只能接收稀薄的阳光。老太太的尸体停当在并不宽敞的堂屋里，稀稀拉拉的亲戚挤在临时搭建的篷布房中。一股无名的荒凉在老阴阳陈老先生的心里生起来。

　　五

　　在灵堂上，枫林渡老家们回忆起我逝去的祖母，他们的脸上浮现出莫可奈何的表情。对于我的祖母，他们给予了极大的同情。

　　我的曾祖父为儿子娶亲的时候曾嘱咐过他，要好好待未来的媳妇儿。那可是你父亲救命恩人的女儿。

　　祖母的父亲是枫林渡远近闻名的泥瓦匠，在一次出外务工的时候曾救过我落水的曾祖父。曾祖父出外收租，不小心掉进了河里，不谙水性的曾祖父在湍流里不停挣扎，眼看就要被河水吞没，是路过的泥瓦匠救了他的命。曾祖父感念泥瓦匠的救命之恩，便为儿子指定了这场婚事。

　　祖父完全遵循了父亲的意愿，同意了这场婚事，即使那时祖父已经有了自己心仪的女子。

　　婚后祖父待祖母极好，而祖母也恪尽妇道，竭力为孙家开枝散叶，虽没能生育过多子嗣，也算为老孙家留了血脉。

　　所谓“富不过三代”，到了祖父这一代，孙家已开始走下坡路，祖父继承曾祖父家业，却少了曾祖父那份魄力，生意越做越小，烦恼越来越多，祖父越是想将曾祖父做生意的能力发扬光大，越是力不从心，终于，积劳成疾，一命呜呼。

　　祖父去世后，祖母作为一家之主，带着一家人过活。父亲没能继承父业，反而继承了这种家庭的纨绔习惯，慢慢地学会了吃喝嫖赌，尤其在赌方面发挥得更好，成了名副其实的浪荡子。

　　六

　　雕花木床已经被抬走。木床以不菲的价格卖给了潘驼背，早在好几年他便盯上了那张雕花木床，他不只一次表示对它的喜爱，他对一起赌博的兄弟们感叹，那可是宋代的珍品啊，老古董了，值钱得很。木床被搬走后，屋子里显得更加空旷与荒凉。

　　一具薄皮棺材从塔镇运过来，我祖母的尸体被安放进棺材，来帮忙的邻居将棺材板盖上，在四个角订上四枚长钉。

　　陈家班敲锣打鼓，来吊唁的亲戚哀哀哭泣。陈老先生走在前面，他的徒弟们走在后面。
　　“尘归尘，土归土”陈老阴阳念念有词。八个抬棺的壮硕男人“哟喂”一声，将棺材抬起来，朝着村西面出发。一只公鸡被绑在棺材之上，祖母的魂魄便出发了，她要去另外一个世界陪我的祖父了。

　　白幡飘扬，一阵风吹过，惊起路边停歇栖的乌鸦，它们呜呜地往村西头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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枫叶飘飘

上香茶，小白。

林小白

枫叶飘飘 发表于 2017-3-31 09:35
上香茶，小白。

茶已备好，请用！老师，给砖头！哈哈

徐得荣

小白弟作品多多，佩服。我喊枫版，给你重排一下版，加版权。

枫叶飘飘

好了，小白。

林小白

谢谢老师

徐得荣

小白加油！

zizhu

小白加油！呵呵

林小白

zizhu 发表于 2017-3-31 19:03
小白加油！呵呵

努力，奋斗，加油！哦耶！

戏笑九宫

仔细研读学习过了，一篇成功的小小说佳作。
友情提示：标注为原创非首发就去掉版权，如确实原创首发，请把文章分类的标注“原创非首发”改为“原创”首发。
感谢赐稿，辛苦！

林小白

戏笑九宫 发表于 2017-4-1 05:53
仔细研读学习过了，一篇成功的小小说佳作。
友情提示：标注为原创非首发就去掉版权，如确实原创首发，请把 ...

好哒，感谢九宫老师提醒，版权已经去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