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夏港 于 2017-6-22 09:30 编辑
三、怎样才能偷鸡摸狗
时至如今,偶有友人相问,知青下乡的时候最深的印象是什么。现在社会河蟹多啦,用不着闪烁其词,言不由衷地说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之类或者说加入了无产阶级先锋队无上荣光,等等。要说印象最深的是什么呢?嘿嘿,还真有点不好意思:偷鸡摸狗。
那时节,都是半大的孩子,正在生长时期,口粮紧缺油水全无,整天处在半饥饿之中,满门的心思就是踅摸着吃的,说得更确切点,是可以吃的。看到我军英勇的特战队员野外生存训练中,找寻食物,心里叹息,真是多此一举,随便找出一个知青,都比那训导员要强。毫不夸张,天上飞的、地下爬的、土里藏的、水里游的,麻雀、蚂蚱、青蛙、豆虫、树皮、野菜……只有逮不着的,没有吃不了的。生产队果园里的苹果,从落花座蕾时就开吃,一直到吃到掉到地上的烂果。说实在的,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始于知青下乡。而乡民也随之失淳朴善良而流于狡黠獝诈虚伪、心地不再质朴憨厚,以至于到了现在,县政府搞拆迁,竟然敢于钉子户。
在蒐采食物的过程中,总会有些让人忍俊不禁的事情。我们那个知青点,独立大院落,靠村不离村,有条松散的篱笆相隔。但是,鸡儿们却对此熟视无睹,闲庭信步,出来觅食,就地下蛋。过去村中,民间的风尚敦厚朴实,只要不是自家鸡下的蛋,都会小心的留着,等待主人来寻。只有我们知青,最为恶毒,凡是擅入者,一律被用箩筐扣留,不下蛋,不准离境。有次,照例扣鸡,结果待到天黑,把鸡儿饿得咕咕叫,也不见蛋出来,再次甄别,发现竟然是只公鸡!本乡本土的,不太好意思,就像《沙家浜》中的阿庆嫂所言:“得了得了,本乡本土的,何必呢。”最多偷蛋而已,但是,对于其他村子,可就没这麽客气了。
可以说,不会偷鸡摸狗的知青,不是好知青。
好啦,再回到我们的故事之中。过去的故事。
爷仨和他一起坐在歪脖树下,相互对火,抽着浓烈的旱烟,烟雾腾腾,对面不相见。他穿回了自己衣服,包括四成新的胶鞋,俗称解放鞋,又从小舅子的脚上脱了下来,回到了原来的主人脚上。唉,啥也别说啦。当时的氛围有点像眼下的省委门口便衣警察殴打副厅级领导夫人,这是误会,纯属误会,没想到打了这个大的领导夫人。当然,爷仨是没有想到居然打闷棍砸到了自己村的知青。
被打懵以后的苏醒过程要经过两个阶段。第二个阶段,就是过了小康,大康阶段,开始有疼痛的感觉,越来越强烈,要持续好几天。不过,不影响思维和行动。
他认识爷仨,还挺熟。在他下乡之际,父亲还没有被打倒,不是走资派,还是领导。老子英雄儿好汉,知青小组的组长非他莫属。爷仨呢,都是生产队的干部:老丈人,贫协主席,姐夫,民兵连长,小舅子呢,团支部书记。跟村里打交道,包括派工干活宣教黑板报等等,接头联络人总不外乎这些人,尤其是小舅子,像叭儿狗一样,几乎整天扎在知青点,同吃同住一块儿偷鸡摸狗。这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爷仨毫无愧疚,他也没有追究,的意思。很现实的问题是,下一步怎么办?
抽烟,爷仨和他就是坐在地上抽烟。爷仨一人一个烟袋锅,就是烟斗,一头是金属的碗状物杆状中空的吸烟用具,也叫旱烟袋,吸烟有害健康还是后来才出现的,他也吸烟,区别就是他使用报纸裁成一条条三指宽的纸条,把烟叶(有时是烘干的向日葵叶子)搓碎,捏起一小撮在报纸条上,卷起来,卷好了用唾沫封口,就成个大棒子烟卷了,放到嘴上,瘾瘾的喷烟就像蒸汽机车火车头。抽烟,足足抽了有半个时辰。又是那么毫无征兆,非常突兀,爷仨倏地熄灭了烟袋锅,不谋而俱起身,齐刷刷跪在他面前。啥也别说啦,要他领着他们干,就是打劫。既然没被砸死,那就注定要他领着再去砸第二个。忍受着饥寒胼手胝足辛勤劳作的愚昧不堪的山野黎民,“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观刈麦》白居易),一旦不安于天命一旦不顺其自然,一旦要拼,就是拼命。穷人,惟一的资产是自己的性命。
以下的文字没有任何夸张之处,丝毫不含有任何对于他的褒奖或者敬仰。
他,没有丝毫楞怔,并没有因事出意外而一时发怔,甚至没皱一下眉头,猝然临之而不惊。让他感到为难的是,他,杀过鸡、杀过羊、杀过猪,但是没有杀过牛也没有杀过人。之所以没有杀过牛,是因为那个时候,牛是生产队里主要的生产力,耕地、播种、收获等农活全靠牛来完成。所以。政策很强硬,任何人不准宰杀耕牛。即使自然死亡的牛也要报公社备案登记。宰杀和不明原因死亡以及饿死耕牛要追究刑事责任。不过,现在杀牛已经不算违法的,当然,杀人还算,违法,直到现在。
他沉吟着,半晌没言语,剧烈的头疼(因被砸)没有妨碍他的大脑急速地运转,紧张地判断,针对眼前问题和长远问题所思考出来的对策和解决方案;治病救人要钱,要钱只能打劫,这个逻辑很明显。是的,谋财害命但是如果谋财不害命呢?医院不就是要钱吗?如果能搞到钱,又不需要……嗯哪,宰人(不是商家宰人,是真正的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反要了卿卿性命”那种宰人)。行不?
行!爷仨一致点头,全体通过。
好,再说第二条,要求他来做领导,行!但是必须一切行动听指挥,无条件的服从,指到哪就打到哪,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不该说得不说,不该问得不问。所作所为,绝不外泄,对谁都不能讲。还有,如果他说停止,就立即停止,行吗?
行!!!不用发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孔子曰过:君子固穷。他们是穷人,因此他们是君子,所以他们言出必行。山里人说话说了算,一片真心可对天!擒龙跟你(齐唱)下大海,打虎(齐唱)随你上高山。春雷一声天地动!钱哇!【散板】一定能搞到治病的钱!(篡改革命样板戏《智取威虎山》)。
会议结束,他和爷仨踅回那个岩壁凹穴。看看女人,还在半昏迷之中,间或轻微地呻吟。他指挥姐夫和小舅子拢了若干根枯枝,草草地圈围了个栅栏。爷仨,考虑不周全,太疏忽啦。在这荒郊野外,半夜三更,野牲口横行。虽说豺狼虎豹已绝迹,但是野狗狐狸之类还是要防备的啊。附带把那辆叮当作响的自行车也放在其中。然后,他领着爷仨顺着另一条尺许宽曲折陡峭怪石丛生的小道斜插下去,直奔三里路外的一个村子,临启程时,他问了问带干粮没有,让把所剩下的几个掺了红薯面的窝窝头带上。两个月前,片区(若干个公社为一个片,非常设机构)召开知青工作会议,他参加了。知道,为了表彰这个点的知青带头写血书,哭着喊着要求扎根农村干一辈子革命,上级特意奖赏给一台拖拉机。在七十年代早期,基本出的是牛马力,拖拉机就和现在的高铁差不多,属于具有自主知识产权的高科技,很值钱,但也和高铁一样,很少愿意主动享用——那是山区,都是零碎小块耕田,还没有机耕路,那个小四轮根本爬不上去。老乡们觉得铁牛不如耕牛好使唤,反正是白来的,就扔在那个知青点外面的草棚中,每逢报社的记者来,就会有知青雄赳赳地坐上去,摆出POSE,“咔嚓”之后再下来。
这事,爷仨不知道,他知道。目标,小拖拉机。
快要进村的时候,他让老丈人把窝窝头拿出来。姐夫在旁插嘴,低低地说道:“我这里还有两块咸菜疙瘩。”
他恶狠狠地瞪了姐夫一眼,虽然月光昏暗,但是姐夫还是感觉到了目光向利剑一样穿透他的胸膛。作为民兵连长的姐夫低下了头,服从命令是胜利的保证,是的,不该说的不说,只要求听命令,执行,即可。这样的错误以后绝对不会重犯,姐夫咬住嘴唇心里暗暗宣誓。
窝窝头是准备诱惑狗的。他撕碎自己的兜布,撕成条,然后穿过窝窝头,松松的打了个结。小舅子主攻,就像当年打老蒋送炸药包那样送窝窝头。当年,送炸药包是为了摧毁火力点以掩护大部队进攻,今天送窝窝头是为了放倒看门狗,以便于下手。
小舅子跟着知青混,偷鸡摸狗是很有长进的。狗,如同抗美援朝电影中的李伪哨兵,有事没事用值班机枪打几梭子,短点射,给自己壮胆。狗儿们也一样,有贼没贼,也要漫无边际的叫上几声,以示自己忠守职责的道德情操。当然,一旦有情况,就会狂吠不止,犹如李伪军的机枪,长点射,散布射击打出去个扇面。
接近狗儿要采取半蹲姿态,走走停停,快速移动旋即停止,蹲在地上。狗儿会好奇,会冲着来着方向,汪汪几声,火力侦察。这个时候如果慌了神,站起身来就跑,会让狗儿极其恐惧,大声地叫起来,以声势吓人,以求自保。这种紧张情绪会在众狗之中传染,所有听到叫声的狗都会叫起来,虽然它们并不知道先叫的狗为什么叫,也不管它吠的是好人还是坏人,它们都会张口而吠,这是狗类的本性。其实人也有这种脾性,即所谓人云亦云。很快,这个村子的狗们都会高声喊叫起来。会有好奇或者好事的村民起身,出外查看。如果如此,整个行动就泡汤啦。
知青点靠村不离村,相对独立,这是个优势,但是如果搞不掂狗狗,白搭。不过,小舅子显然轻车熟路,蹑手蹑脚接近到了可以投掷窝窝头的距离,随手一扬,三个窝窝头带着布条,均匀地散布在三只狗面前。狗的本能是扑上去撕咬,哦,哦,这可是粮食啊。说实在的,那些年,做狗也很可怜,窝窝头是绝对的珍馐。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窝窝头攻击,会被很快地吞咽,但是,布条随之卡在喉咙里,狗很难受地摇晃着头,试图用两只前爪往外拉,侧着身子,在地上晃动。嘴里只能发出无奈的呜咽。平时,知青会趁机上前,顺势用麻袋把狗罩在其中,背上就跑,跑出去一个安全距离之后,就会狠狠地把麻袋往岩石上猛摔。下一步就是吃肉了,很残忍,是不?可是决策之人想过没有,让知青下乡本身比这还要残忍。
但是,今天的狗儿不会遭此厄运。最终,它们会呛出来那个布条或者吞咽下去。不过在此之前,无暇他顾。
爷仨就和三驾马车那样,一人一根绳子,拖曳那台拖拉机。他坐在驾驶座上小心地扶着方向盘。走出去了足够远,村里的狗儿不会听到任何动静,爷仨解开绳子,转到了后面,推车。那是个“某某-12”型,小四轮型拖拉机。安装一台195柴油机,没有电启动。 说一个聆听前辈所津津乐道的糗事。解放战争期间,打了个伏击战,四野的一个班在冲击过程中,在山沟里缴获了好几辆美国造的大十轮卡,翻身农民不知道该怎样对待这些家伙,还是班长聪明,命令战士把车灯都给敲碎了。刚离去不远,一个装死的国军军官,倏地窜了过去,把车开走了。幸亏班长反应快,端起司登(冲锋枪-英国造)照着驾驶室就是一梭子。国军军官浑身是血滚到地上,这回是真的挂啦。事后,班长惊诧地问闻讯而来的团长:“把它眼睛都给捅瞎了,怎么还能跑这么快?”团长乐得呵呵顾不上回答,一个班缴获了好几辆大卡,功劳大大,班长立马成了排副。
那种小四轮拖拉机,是手摇启动,得用一个启动摇把拼命摇动才能发动。自从大队(村里)接受了上级的政治待遇后,非常珍贵,那个摇柄就被村支部书记亲自保管。他认为,没有摇柄,是启动不了当然也偷不走的,无论如何,将近自重一顿多的铁玩意,不靠自身动力,不是那么轻易可以移动的。
在六七十年代交错时期,偏远落后的山区县城,人民政府(暨“革命委员会”)最高级的交通工具是一辆嘎斯69。大院里的半大孩子,男孩子,出于天生对于机械的热爱,最大的乐趣是围绕着嘎斯转悠。驾驶员是个解放战士(就是国军俘虏),常常带着君临天下的姿态,吸着嘎小子们从家里偷来的卷烟,指挥着进行对车擦洗和修理保养,心情特别好的时候,也会允许在大院后面的公路上溜溜车。天冷的清晨,大家就在一起猜拳,包袱剪子锤——最公平的决策方法,幸运的胜出者的报酬就是坐在驾驶盘后面,失败者只好在后面推车,满院子转圈,直到打着火,才恋恋不舍的下台。顺便科普,过去的小车,都是化油器,可以拉车/推车/下坡溜车启动,现在的都是电喷,无论是手动还是自动,是不能用这种方法的,只能找4S店,眼睁睁地被敲一笔竹杠。他会开车,当然是指能开着走而且还是吉普车。不过,能开吉普的,大概都可以开走小拖拉机。
地排车被绑在机头的后面,姐夫和小舅子分别坐在边轮的轮罩上,扶持着地排车的车把。老丈人和他背靠背而坐,看护着地排车。那个“某某-12”型小拖拉机,早期型号,没有蓄电池甚至没有稳压器,发电机就是直接连接到车灯上,油门杆是手动的在驾驶盘下方,常常在控制方向时,触及油门杆,拖拉机轰然作响,猛地向前一窜,电压随之瞬时升高,昏暗的车灯骤然雪亮,照到路边的怪石嶙砺危崖峭壁,晃动不定忽明忽暗闪烁之中,呲牙咧嘴凶相毕露峥嵘崔嵬,另一侧则是深渊沟谷纷峭壑阴森,黯分惨悴,风悲日曛蓬断草枯,岌岌可危。穷人命贱穷人也命大,就在这壁立千仞临之目眩蜿蜒曲折的山路上,一个似懂非懂的二把刀平生第一次开拖拉机摸索着无师自通跌跌撞撞竟然有惊无险连个刮蹭都没有,开到了目的地。拂晓时分,东方已经微微泛白,虽然月亮还挂在天际,显然已经快没有用了。就在县道接入县城的岔路口,他停下了车,让颠簸一路面色泛青的爷仨喘口气,同时布置下一步的工作安排,借机也让小拖拉机冷却一下,大团的水蒸汽正在不断地发动机体上向外冒出来。那个195柴油机的冷却系是自然冷却系(早期的型号没有冷却泵),水箱是敞口的。加水口有六、七寸见方大小,有滤网,还有一根摇摇晃晃的水位浮标,加满水后,浮标高高的伸出水箱,等看不见浮标杆水箱水就耗尽了,那就立即要加水,否则就会抱缸,那就麻烦了,维护保养也是对于蟊贼的基本要求。
他略有点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脱去了裤子,褪下库头,坦裎相见。就像历史上著名的“裸体外交”中,丘吉尔对罗斯福所言“大英帝国的首相在美国总统面前是没有什么可遮掩的”一样,既然要在一起共事,他对于爷仨也应是毫无保留,再无寸褛遮蔽。不过,彼此交心是用不着敞亮隐私部位的。他是在翻检自己库头,在裆部,有个隐蔽的口袋,用防水的油布缝制,很小,但足可以装下秘密情报(抗战时期)或者六十几元人民币(解放以后)。抗战期间,他的外祖母,表面上是杂货铺殷实的老板娘,实际上是共党的联络员,当然只是那种错综复杂环节中的微不足道的一环。这六十几元,是他的全部家当和战略储备。
看着他变戏法一样从裤头里掏出钱来,爷仨自叹弗如恨不识荆,顿时心悦诚服,钦佩的五体投地。看来,拦路抢劫也不能一蹴而就啊。如果要是小舅子下手再熟练点,搞掂了他,就是再仔细地翻遍了全部衣服,最多也只能检索到两元多钱,而巨额财富会被稀里糊涂地埋到地下。
分出了四十元,交给了小舅子。让小舅子和老丈人拉车送女人去县里的医院。四十元,肯定不够治病,但是足可以住院,得到最基本的救治,套用现在新闻桥段,就是能够保持“生命体征稳定”,这是最亟需的。考虑到老丈人和小舅子从未涉足过县城(小舅子最远的地方去过公社,赶集;老丈人倒是当年支前的时候,跨省),他用树枝仔细地画出路线图,叮嘱怎样挂号,怎样和医院那些黑心的白衣天使们打交道。医院后面的小巷子里有个健康旅馆,大杂院,五毛钱一天,但是要自己挑水……交了医疗费后,不用太节省,余款则可以允许大家享用一下,补充营养和能量……。其余的二十几元,他揣到了上衣的兜里,要带着姐夫去做另一件事,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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