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夏港 于 2017-6-22 09:50 编辑
五、一不做二不休
一不做二不休的典故出自唐·赵元一《奉天录》卷四:“光晟临死言曰:‘传语后人,第一莫作,第二莫休。’”说的是唐朝时期,有位叫做张光晟的,先是叛变朝廷,后来又归顺朝廷,作为内应战场反水,为朝廷平叛立下赫赫战功,但是,皇帝老儿德宗并不因为他起义有功而予以赦免,依旧依照叛逆看待予以处死。此话是此君临死之前所言,意思是不做则已,做了就索性做到底。
本文的故事很有点天方夜谭,荒诞不经的意思,是吧。几个乡农,就因为无钱就医,动了邪念起了杀机,拦路抢劫棒击了本村宵遁的知青。而他非但不记仇不报警,明知违法反挺身相助,领着他们偷了邻村的拖拉机,设法变卖,以筹措治病资金。真的是匪夷所思,不是现代人根据常情所能想象的。但是很多昔日之事拿今人普世价值观来看似乎是难以想象无法理喻,例如,雷锋叔叔雨夜送大嫂回家,要是搁在今日准会被南京法官根据常理判定雷锋叔叔“行为显然与情理相悖”。另外还有一点现在已经羞于提起了,就是干部子弟具有的君临天下的优越感的同时还具有点责任感。作为开国的基层“官一代”几乎都是大老粗,枪林弹雨中的幸存者,他们的官职,都是靠拼命而不是靠拼酒得来的。大致上说,县团级一般都是抗战时期入伍,而公社一级多为解放战争参军,抗美援朝(例如王洪文)的不过科长而已。思想意识深处跟党走听毛主席的话都具有朴素的阶级感情,具有感恩情结。用过去的流行歌曲来唱,就是:“霹雳一声振乾坤哪,打倒土豪和劣绅哪,往日穷人矮三分哪,如今是顶天立地的人哪。天下的农友要啊翻身哪,自己当家做主人哪。一切权利归农会呀,共产党是我们的引路人哪。粗黑的手哇掌大印哪,公产旗帜照人心哪。鸟铳梭镖握得紧哪,坚决革命向前进哪。”(《农友歌》)至于他们的下一代,或多或少耳濡目染能有点使命感。不过,时光这个东西太可恶了。当年八面旗帜在龙的故乡绘声绘色上演过一幕人类有史以来,那么多的人被那么少的人所打败所征服还心甘情愿地当了276年的顺民,至今仍流连忘返的改朝换代。只不过这些马背上武士们,没有熬得过盛世享太平,以至于八旗子弟成了堕落一群,沦为纨绔和败家子的代名词。同样,三块表,八秩晋九之际,与时俱进,官二代就只有大言不惭“醉驾撞民女,我爸是李刚。”
小贴士:马克思曾说过:“作为确定的人,现实的人,你就有规定,就有使命,就有任务,至于你是否意识到这一点,那是无所谓的。这个任务是由于你的需要及其与现存世界的联系而产生的。”根据马克思的观点,使命感是客观存在的,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无论主观上是否意识到或者是否感觉到其存在,都会主导自己的行为。这种使命感也是在一定的环境中对于社会、国家、民族所赋予的使命的感知和认同。现代社会中,最为缺失的就是这种使命感,因此也就陷入了人生价值的迷茫。不过,据说是林语堂在对中国封建思想遗毒进行犀利而精准的批评时说过这样一段话:“中国就有这么一群奇怪的人,本身是最底阶层,利益每天都在被损害,却具有统治阶级的意识。这在动物世界里找这么弱智的东西都几乎不可能。”(真假待考,一说出自林语堂的《一夕话》,也有人质疑没有见过这句话)
好啦,继续我们的故事。
他和姐夫分手之后,一路登(蹬)程,免不得饥餐渴饮,走了一日,到晚寻个石洞住了,昼行夜伏,翻山越岭,一连走了三日,找到邻县干校。可惜,封闭学习,不得接见,盘桓良久,仍不得进入。好在广阔天地,虽已秋杀时分,草木凋零,但总能找到废弃的碉堡坟包桥涵墙角树根等处,栖身。每日例行功课是在干校门口徘徊,干校是过去的传染病医院,为了便于隔离,孤零零偌大院落位于荒郊野外。闲着无事瞎逛,发现“水利是农业的命脉”(毛泽东)的一段烂尾工程中有几个截面为半圆形的水泥水槽,很适合作为临时居所,于是每晚就是躺在其中,数着天上的星星,悍然和酣然入睡,下半夜,举头望明月,身上一层霜,冻得起来,笼火取暖,红红的火舌欢快地舔着熏得漆黑的大号铝制饭盒的盒底,饭盒里的汤煮沸了,咕嘟嘟冒着蒸汽,用酱油腌制过的鹅肉毫不吝啬地放出诱人的香气。当时有句话,算是写照:“穿得破吃得好,一人一块大手表。”每天进城(邻县县城)或者到(邻县县城)周边公社(乡镇)赶集,踅摸着吃的,当然是按照市价购买,自炊自食,外加夜宵。
煮鹅的香味在寂静的夜晚是可以传播很远的,闻着香味寻迹而来的是干校门口菜地值守,一个附近村子的老农。“寂寞嫦娥舒广袖,万里长空且为忠魂舞。”这是毛主席的词《蝶恋花·答李淑一》中脍炙人口的一句。冷清孤单嫦娥甩甩袖子以排遣空虚,那么同样无聊的看守菜地的老农是不会介意对酌来打发漫漫长夜的。老农朴实,对于白吃白喝白抽心中不安,于是每回来总要捋一篮子萝卜白菜(当时尚未收获的只有这两种菜)以示互通有无。糖衣炮弹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连毛主席也忧心忡忡地说道:“可能有着有一些共产党人,他们是不曾被拿枪的敌人征服过的,他们在这些敌人面前不愧英雄的称号;但是经不起人们用糖衣裹着的炮弹的攻击,他们在糖衣炮弹面前要打败仗。”(《中国共产党第七届中央委员会第二次会议上的报告》)对于以碳水化合物和粗纤维赖以果腹维持生命的老农来说,煮鹅烧鸡(纯粹在篝火上烧熟的那种)烤羊腿等高脂肪的食物堪比资产阶级的糖衣炮弹,在任何时候对于任何人都是可以收买的,至于有人暂时“拒腐蚀永不沾”,那是因为出价太低时间太短。杯觥交错酒酣耳热,两人不觉成了忘年交。老农恻隐,盛情难却,知青住进了老农看守菜地的窝棚,虽然四壁漏风,但终究有个屋顶,看不到乌云,室内土炕烧的暖暖的,宛如共产主义提前到来。闲谈之余,了解知青的苦闷,为朋友两肋插刀,尤其是出手阔绰(相对)的新朋友,老农自告奋勇,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充当了一次地下联络员。
实事求是讲,到了林彪升天的时候,文革伊始急风暴雨般的“革命”行动已经告一段落,虽然在触及灵魂的同时还免不了触及皮肉,但是要文斗不要武斗已是大势所趋了。以至于批斗会上,对于批斗对象搞喷气式戴高帽挂大牌等改为比较革命人道主义的肃立了。再顺便说几句,从批林批孔往后,政治气候逐渐开始明朗,造反派的气焰犹如解放战争期间三大战役之后,虽国军还有半壁江山,但稍微聪明点的人都会看出民国气数将尽了,同理,文革初期那种大规模的自杀和被杀的浪潮基本上销声匿迹了,虽然死人的事还是经常发生的。有些人在非公开的场合还对于那些被斗人员表示出有分寸的同情,甚至个别坚决响应毛主席的号召:“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造反派,还试图与被关押的走资派拉拉关系,为自己留后路,以免将来的反攻倒算。凡是活过毛主席的,都看到了文革的否定和后来的治理整顿。
看菜地的老农是可以进干校的,向食堂卖菜。具体细节即使是后来父子也没有交流过,但是结果是老农带出来一封书信和一个口信,冒着极大风险。纸老虎依旧是老虎,也会吃人的。要知道,如果被抓现行,那就是现行反革命。老农不就是吃了点人家的鸡鸭羊兔抽了几包烟而已,就像文强不就是弄了点钱而已,生命是无价的但为了安逸一点,就有可能付出生命代价。
书信不重要,无非是表决心献忠心誓死捍卫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云云,重要的是口信,把这封书信带给省里的“某团长”。老农对于这个某团长颇感困惑,但是他心里明白,团长还是沿用塔山阻击战时的称呼。这位团长此时是省里的领导班子成员……之一。
屈指一算,与姐夫分手已经半月有余,再说还要到省城投信,于是,依依惜别。送君送到大路旁,君的恩情永不忘。农友乡亲心里亮,隔山隔水永相望。(《怒潮》)知青唏嘘不已,诅咒发誓只要变了天,一定会回来探望老农。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况且此等关天大事。不过,后来仕途开局侥幸时,得意忘形骸。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对于老农的信誓旦旦,早置之脑后,数典而忘其祖,不知感恩,直到多年后挾持門戶之見和派系倾轧,朋比趋利,互相攻伐,败衄之后,穷蹙之日。几年春草歇,今日暮途穷之际,日月如梭,转眼到了下岗,仍混得一塌糊涂,躲进小屋自我舔着心灵的创伤,才想起饥寒交迫之时,解冻馁之忧的窝棚。只是老农早已仙逝,驾鹤西去。忘本是人类的通病,尤其是在偶尔稍微得意之时。而且只有在再度落难的时候,才会回忆起别人的好处。建议世人见到倒霉蛋,不要施怜,要狠踹一脚,这样,当这个家伙缓过气来,才会仍旧有记忆。
闲话少叙。
过了约定时间,在第十八天的时候,他晃晃悠悠还没到那个废弃的磨房,老远就看到爷仨在眺望。这使得他心里很不高兴。唉,太不注意隐蔽了,但是也看出爷仨的焦急。
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好消息是,经过医院的救死扶伤,女人的治疗取得阶段性成果,控制病情继续恶化。坏消息是,主治很明确很怜悯的劝告,想吃点啥就吃点啥吧。
想吃点啥就吃点啥,是标准医用术语,婉转表示医生的无能,病患双方都明白。
爷仨悲痛欲绝,相向蹲踞成一个圈,抽抽搭搭一片悲痛的抽泣声。
这哭声惹得他心烦意乱,事后他会觉得老大不忍,爷仨极度悲哀万分伤心,他却向他们发火:“别哭啦。大夫到底怎么说的,到底能不能治啊!”
虽然还在一吸一顿地哭泣,但是仍能带着哭腔很准确的回答关键问题:副院长说啦,这病可以治愈,是的,完全可以治好,但是必须上省城某家军医总院,最新科研成果,只有那家大医院才能彻底治愈,不过要花两万万多元!
说这话和说没有救是一样,不同的表达方式而已。两万元,这就是令国人乍舌梦幻般的数字。作为比较,当年我在小县城的铁工厂做临时工的时候,全厂一百多职工每月的工资不过七千多。毛主席,最高领袖,绝对阔绰,出手也才“寄上三百元,聊以无米之炊”啊。大家都知道赫赫有名的刘青山、张子善,在华北局的报告上赫然列明二人“私用达四、五亿元;并向上下级及其亲友送礼,达一、二千万元之巨”(“总计贪污挪用公款约二百亿元左右投入地委机关生产,作投机倒把的违法活动”——不知是否相当于后来的劳服公司),当时是旧币,一万顶一元;也就是说大致平均每人私用(私用是真正的贪污,挪用可待商榷。报告也承认,是“私商从中贪污中饱”)也就是两万多元,送礼每人最多用去一千元,呵呵,比较一下,当今哪个市局级现任正职会因向“上下级”送礼超过千元被判呢。顺便说一句,当年向中央和毛主席写报告的人中,有一个叫薄一波。
两万元,绝对的天文数字。无怪乎爷仨悲鸣恸哭。
姐夫,高师指点,进步飞速。短短的十几天,通过谦卑礼让、无偿劳务,敬送香烟和有分寸的解囊意思意思,已经和有关方面建立了密切的关系。副院长,医院里医术比较高的医师所能达到的最高职务(院长职务与医术无关,会不会看病无关紧要,只要会看人就可以了),良心残存,实在不忍心让姐夫一家人财两空,花了钱还治不好病,才冒险跟姐夫兜了实底。这病别看有好转,但是很快就会反复,折腾两次就会人财两空。所以,好心相劝,想吃点啥就吃点啥吧。
哦,他心里沉吟一下,乜斜了一眼蹲在地上哭成一个泪人的姐夫。真是不能小觑庄稼汉子,还是毛主席说的对,群众是真正的英雄,而我们自己则往往是幼稚可笑的。当年闹红军,不就是那些连栓都拉不开的泥腿子,几乎一夜之间成了转无不胜的力量吗?别轻视或低估看起来好像有点木讷庄稼汉,后来的改革也证实了这一点。
爷仨的哭声让他变得有点不耐烦了。好啦,如果哭有用的话,那这个世界早就被泪水淹没了。大跃进甚嚣尘上,全民大炼钢铁,农田荒芜,适逢三年自然灾害,饿殍载道哀鸿遍野,怵目惊心仍未远去。哭声震天,但是天不为之所动,就的认命,谁让咱生长在神州呢。来句痛快话,治还是不治,这是个问题。
治!姐夫抬起头来,嘴唇哆嗦着迸溅出这个字。就是砸锅卖铁也要治,人固有一死,宁肯治死,也不能等死!! 是啊,毛主席说过,人总是要死的,但死的意义有不同。(参见《为人民服务》)被治死,那应该是就比泰山还重,被等死,就比鸿毛还轻。
好!他依次用探寻的目光扫过老丈人和小舅子,他俩也表示相同的意见。好,应对困难和挑战,关键是上下同心,协调行动,形成合力。做到这一点,统一思想、坚定信心是前提,只有如此,决策和判断才能够正确,才能够立于不败。他赞许地点点头,三人一条心,黄土变成金。老丈人被打发出去放哨,虽然此地非常偏僻荒凉杳无人迹,但是他要说的办法太过于险恶,帮不上忙的最好不要知晓。富贵险中求,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一分耕耘,一分收获,根据他的可行性研究所做的分析和论证,在这个小县城,能搞到治病救命的两万元,无论是通过打闷棍或是偷拖拉机的方法,都不可取。是啊,就算是小舅子能把他藏在裤头里的钱悉数搜刮,六十几元而已;拖拉机,两千元而已。这样算下来,小舅子需要砸倒三百多人!差不多一个营。或者需要弄十几台拖拉机(当时全县加起来也不过这个数),根本不用联想。更不要说砸这三百多人或者弄这十几台拖拉机所需要的时间和安全因素,完全可能在砸第三个或者第二台的时候就被逮个正着。华山自古一条道,要走就走这条道,没有别的选择,也不要存在侥幸、期待观望的心理……
小贴士:华山如今有索道,票价:往返每人150元,单程每人80元。
姐夫和小舅子让他的可行性论证给绕得有点眩晕,行啦,别拽文啦,你就说吧,咋说咋办。
要搞到这个数目的钱,全县只有一个地方,银行!中国人民银行(现在是央行,不再具体办理商业业务了)。
抢银行?这是很异想天开的,就凭两个乡农加一个知青,抢银行?太荒唐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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