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雪落梅香 于 2017-6-23 15:43 编辑
鞭炮噼噼啪啪响个不停,震得耳朵发麻,完全不顾及别人的感受。灰白色的烟雾盘旋在曹坪村上空,形成了壮观的蘑菇云。在外做生意人财双赢的新郎曹安,让百个汉子挑回了百担大地红。这个曹坪村史上最隆重的婚礼,差点儿让一个人疯掉。 这人就是苏群,曹村小学的教师。课堂乱成一锅粥。鞭炮声像一锅又一锅爆不完的米花,搅得孩子们心神不宁。她板书的时候,孩子们有的趴在窗台上望,有的交头接耳私议晌午的九大碗,口水流到了脖子上。她转过身来,教室里立马风收雨住,她转过身去,又像搅翻了蜂窝似的嗡嗡响。哈哈哈,教室里突然爆发出一阵肆无忌惮的笑声。曹富豪,苏群怒不可遏,捏着手里的粉笔,正要向这个嘴巴张得最大的男孩掷过去。门口伸进来一张熟悉的脸,苏群顿时收住了手。来人正是曹富豪的奶奶,曹安的邻居。 苏群没看到,其实曹奶奶早就来了。曹富豪看见奶奶来了,想趁老师板书的时候,偷偷溜出去。他蹲下身刚要溜,老师转过身来,他赶紧坐好。老师又转过身去,他马上蹲下身。如此反复有三,把同学们逗笑了,他也索性大笑起来,好像想溜的人不是他。 眼见孙子走不成,奶奶出面救援了。“苏老师,他叔今天办婚酒,我给富豪请个假。” 苏群断然地说,快期末考试了,不行。曹奶奶瞥了苏群那肿得像水蜜桃一样的双眼,好似窥透她内心的机密,边走边骂,哼,人家结婚,你不高兴。 这话说对了,苏群何止不高兴曹安结婚,还想冲去过,一刀结果了他。你猜凭什么,就凭她至今单身?不对。莫非她跟他有仇,算你说对了! 心理学家说过这样一句话,每人心中都有一个案发现场。不错,此刻的苏群真想手握菜刀冲到婚礼现场,劈了曹安。她跟曹安,可不是一般的仇。当地人都知道如果不如果,今天曹安迎娶的新娘该是苏群。 世事真难料。就像电影红楼梦,乱纷纷的贾府中,一边是宝玉迎娶宝钗熙熙攘攘的喜庆,一边却是黛玉病入沉疴泣血不止的凄凉。 话说苏群的前男友曹安,是本村的农民,卫校毕业后曾当过个体医生。村里人曾经盛赞他有本事找了一个吃皇粮的教师,但是后来,让人大跌眼镜的是,两人同居了两年,他又毫不留情地抛弃了苏群。 酒宴散了,村子总算清静下来。一轮皓月当空,石榴还闭不拢嘴,在微风中嘻嘻地笑。多么美好的夜晚,花好月圆。就像曾经的那个夜晚,月亮也是这样又圆又亮。曹安从卫校跑到师范学校来,两人相逢校园花木葱茏的花坛边。 她端起一碗热面,说,你快吃吧,你一定饿坏了。 曹安说,不急,你看这是什么? 演讲比赛一等奖!两人击掌欢呼。 曹安说,我终于又站上奖台了。这一切,都是因为你的鼓励和帮助。三年了,你知道吗,自从中考失利,我在卫校自卑了三年,终于看到希望了!苏群仰望着他的脸本来想说,老同学嘛应该的,顷刻间,又仿佛看到英俊的他站在讲台上演讲的情景。中学时,他是班长,常常这样慷慨激昂地演讲。他就是这样的人,她想不到用什么来形容,脑海中冒出了一个句子,三千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她圆圆的眼睛闪亮着,像要流下泪来。曹安深情地凝视着她。她不漂亮,圆圆的脸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情人眼里出西施,此时的曹安觉得她很美,很妩媚。月色融融,她害羞地低下了头,好像有刺眼的阳光教人睁不开眼,秀发遮住了半边白皙的脸庞。曹安伸开双臂,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呢喃着说,群,我们一起开创未来吧,前方无限美好。苏群轻轻地依偎在他的肩膀上,只听见两颗狂跳的心,像大海一样汹涌澎湃。 他俩就谁也离不开谁了,两个青葱的生命,怀着好奇、憧憬、尝试,还发生了很多,初吻,初夜,如胶似漆的厮守……缠绵而美好。然而人生这部书,有如天上的月亮,圆的时候少。只几年的功夫,曹安就把她从一颗手心里的宝,变成了一棵山间的草。山间的草,无人问津的草,荒度日月的草,被爱情遗弃的草。 回忆等于一次次服毒自杀。她闭上眼,泪流满面。曹家那间属于她的,曾经住了两年多的房间,如今成了负心人和别的女人的新房。比夜晚更大更黑的阴影,沉沉地压在她的心头。泪眼婆娑中,她从书桌抽屉里找出一大把红领巾,结成了一个圈,踩着一条凳子,向梁柱上挂。她向上抛,没挂上,布圈子很软。又挂,身子差点跌倒。再挂……哐当一声,一片瓦擦着她的头发掉下来,摔得粉碎。一只野猫在房顶上哗哗地跑,如传说中的鬼魅,拖着长长的黑披风,阴惨惨地掠过。尘埃落雪一样飘下来,在灯光中纷纷扬扬,像红尘中无数渺小而无助的生命。了结了吧,早迟不过一死,她瞄准那根梁,闭上眼,再一抛,睁开眼一看,布条还是软软地垂下来。“哇-哇-哇--”,山间传来婴儿似的哭声。那其实是黑森森的树林和苞谷地中,猫头鹰的叫声。自从堕胎之后,所有婴儿的哭声,都揪扯着她的心。 她呜呜地啜泣着。在这个偏僻的山旮旯里,她已经让人看了不少笑话。她成为这个缺乏大事件的乡村,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费劲体力,折腾了半夜之后,她的头脑冷静下来。孩子都死了,自己再死有何用,只能徒增笑料。熄了灯,月光透光窗户的罅隙照进来。她叹了叹气,哎,月亮圆的时候少。睡吧,她想起小说《飘》中郝思嘉说的一句话,睡吧,今天看起来困难的事明天自然有解决的办法。 天刚亮她就向镇上跑去。她想到的唯一解救自己的办法就是,跑,跑得越远越好。然而,再跑也不能不要工作,毕竟人还要生存。那就离开曹村,到镇上去住。她大一步小一步高一脚低一脚不停地跑,像逃难似的。委屈和压抑不住的痛苦的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来。她抹抹眼泪,撩开挡住视线的头发,不敢停半步,生怕有人把她拽回可怕的深渊。 说起来好笑,六年前,她主动向镇教办请缨,分配到最艰苦的曹坪来“充军”,要吃的苦她一概没想。开学时,镇教办主任把苏群当作一个甘于吃苦,乐于奉献的典型在全镇教师会上隆重表扬。主任热情洋溢的赞扬声刚落,下面就嘀咕开了: 猪头。 有病。 你说不是脑子有病谁愿意去那个山旮旯! 图啥? 人们想不通,镇学校那些单身男教师们更想不通。一个年轻女教师分来,意味着求偶不易的男同胞们,多一个恋爱的可能了。哪怕五六个对一个呢,也可以公平竞争。谁知,人家一溜烟跑了。就在人们的议论、不解和遗憾里,苏群背一包,提两袋,快步奔向通往曹坪的石板路。 让人意料不到的是,苏群竟爱上了山旮旯里头曹坪村的一个农民。她的选择轰动了闭塞保守的山乡。而与此同时,她的耳畔还回响着母亲的哭骂声: ——跳出农门又回农门——大路不走走小路——天然气不用去烧谷草——你丢尽祖宗八辈儿的脸—— 去了就别再认我这个妈—— 永远不要回来—— 我们一起开创未来吧,前方无限美好——苏群深深地记住了曹安的豪言壮语,他成了她认定的那个人,无论贫贱还是疾病,都要在一起。她也深知踏上这条路,将意味着独自面对一切热嘲潮冷讽、风雨泥泞。这六年,是时隔不久然而永难复返的青春。 那年到曹坪的路似乎没这么长。尽管秋后的太阳比老虎还厉害。她背着包袱风风火火地赶路,汗珠顺着脸颊淌进嘴里咸涩发碜,她也无法空出手来揩一把。秧鸡在未收割的稻田里钻来钻去,不时“咕咚”“咕咚”地叫。不知不觉,来到那一片茂密的青㭎林,她知道路程已经过了大半,距曹安家不远了。她又累又乏,在一块大石头上歇脚,顺便捧几口路旁的凉井水解渴。 曹安把苏群接回家。曹母在自家晒坝里哗哗地翻着谷子。她抬头一看,苏群身后没有人,就猜到她家里人不乐意这门亲事。对这位不迎自来的“儿媳”,真是忧大于喜。曹安二十岁,苏群才十九岁,距国家法定结婚年龄,还有几年呢。她忧的是,成了吧,儿媳是吃国家粮的,可以不耕田种地,她怕自己老了动不了,儿子一个人忙里又忙外,这么多地他一个人怎么种得完?不成吧,未婚同居在传统守旧的农村已经砸了名声,至少在当地,这两人将是嫁的不好嫁,娶的不好娶。 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如今,依然是这条曹村通往镇街的小路,依然是一个人,方向不同,心境和想法却大相径庭。她也从十九岁的自信女孩变成一个害怕嫁不出去的二十五岁的大龄姑娘了。她的嘴角浮起自嘲的苦笑。她远远的看见那片青㭎林,她加快了脚步,希望身插双翼飞过去。过了,就是朝向镇上的路,那头才是幸福,才是希望。真恨不得,一去不回头。 她在镇上转悠了大半天。在村校只望到簸箕那么大个天,半年不出来,嗬,镇上变化真大。仿佛刘姥姥进大观园,公路上车鸣人喧,街面上商品琳琅满目,她一时搞不清东南西北了。这更坚定了她住到镇上来的决心。这繁华和喧嚣至少可以给她一点力量,抵挡那趁虚而来的独处的凄凉。 房子没租成。她不甘心,大街小巷上任何牛皮癣招贴她都没放过,治性病的,招电焊的、切墩子的和按摩小姐的。不知不觉她走到了镇政府门口。一张盖有大红印章的通告牢牢吸引了她,镇政府福利性集资分房公告。啊,天无绝人之路!都怪自己深居简出,信息闭塞了。明天就要分房,所幸自己在头一天赶来,看到了这个天大的喜讯。 所有的烦恼一扫而光。她兴高采烈地冲进镇政府办公室,气喘吁吁。一位中年妇女坐在里面,正埋头填表。明白来意后,中年妇女已经认出这位“名人”。她冷冷的眼光一瞟,薄薄的嘴唇一撇,苏老师,你符合条件吗?公告上说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必须是已婚职工!已婚!她再次强调,啊哈,你还没有对象吧? 轰,苏群差点没被羞辱和失望击倒。她一抬腿走出了办公室。她才不想在薄嘴唇跟前哭鼻子抹眼泪。她一气冲出了好远。 她其实已恨不起任何人了,能怪人家吗?人家不过是按政策办事。她恨负心郎曹安吗?当然恨,太恨了!原以为两人在一起,一个教书,一个当乡村医 生,日子就圆满了。没想到,曹安变了。他不求上进,在医术上不精益求精,还好上了赌博。地也不种,还劝他妈,一辈子在地里勤巴苦做,能挣几个钱? 导火索是意外怀孕引起的。她满心欢喜,以为有孩子就可以 “奉子成婚”了。曹安却火冒三丈,大吵起来。未婚先孕,孩子生下来户口怎么办?人民教师的声誉怎么办?还有,我妈说,要结婚你父母一定得来认亲家,农村是讲传统的,你懂吗?苏群傻愣愣地望着他,满心的欢喜化成一场空。苏群没想到,自己可以为这个人放弃一切,而他竟如此缺乏担当。眼泪在她眼圈里不争气地打转,曹安扶住她的肩膀,哄着她,我们还年轻,先不要孩子好吗。 孩子被拿掉了,苏群的心也碎成了八瓣儿。让苏群彻底绝望的是,在她坐月子期间,曹安竟然不辞而别。他在床头柜上给下一张纸条,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我还有财富和远方,我相信你能支持我。 半年后,曹安从深圳寄来一封短信,说自己在外发展得不好,不能老拖累着苏群,请她趁早另外选择,祝她幸福云云。后来她才知道他已另有新欢,是个打工妹,据说照片都寄给他父母看了,很漂亮,全家都很满意。这样也好,打工仔配打工妹,很般配。免得村里人的总认为,他俩的结合像兔子的尾巴长不了。 遭农民娃儿甩了。她再次成为轰动全镇的新闻人物。她走到哪里,村妇们的窃窃私语便像苍蝇一样落到哪里,毫不掩饰鄙夷和不屑。说,看,就是她,被曹坪的农民甩了。连镇上的老师们也跟着看笑话,一个教师遭一个农民甩了?真是失败,真是丢尽了人民教师的脸!还有的说,哎,看她这辈子咋个嫁得出去。 自尊心不许她向同事、同学、朋友痛哭流涕,诉说自己遭人遗弃,被人糟蹋了的青春。她更无脸回家向母亲下跪哭诉,乞求原谅。当初自己背井离乡义无反顾地直奔曹安而去,已经伤透了母亲的心。走到这步田地,只能是“自食其果”。她明白,路还要靠自己一步一步走下去。 她默默地搬出住了二年多的曹坪屋基,在村校简陋的寝室一住就是四年。 这期间,她没有再谈过恋爱,就像山林里的一茎野草,没有花的娇艳,没有果的甘甜,自生自灭,度日如年。 午后,她头重脚轻地走在回曹村的路上。以后,无数孤寂而可怕的漫漫长夜何以面对?曹安和他新婚的妻子,自己高傲的心何以面对?她垂头丧气,一步一挨地走着。一个小时的路程,她走了半天才走到青㭎林。 树林边的青石板路上没有一个人。她在路旁那块晒得发白的大石头上坐下,也不知究竟坐了多久。一个人独自沉思着。长期以来,她遭受多少攻击,受到多少伤害呀。身心交瘁的她多想变成蜗牛,藏在壳里好好睡一觉。她是迫切需要一个外壳和一个窝窝的时候了,需要一个人可以靠在肩头抚慰她的时候了。关于爱情理想,她已众叛亲离奋不顾身地追求过。最终还是落了一个空。哀莫大于心死,心死了,孩子也死了。生死都经历过了,还怕什么?不怕了。就是活下来,完成吃喝拉撒睡的任务了。还有什么好企盼的呢?一个遮风挡雨的家就足够;至于伴侣,农民都嫁了,还怕什么?只要忠厚老实,能自食其力就行了。 飒飒的山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她一边挼着秀发,一边垂头看着一群黑黑的山蚂蚁从她鞋边走过。它们排列有序,有组织有纪律,一只连一只,数也数不清,真有意思。她抬头抿嘴笑了。迎着她的笑脸,从树林中走来一个高大的男人,黝黑方正的脸庞,轻快坚毅的步伐,挺拔结实的身子。他是个军人,身上还背着草绿色的挎包。他一愣,随之报以羞涩的笑。这大姑娘似的笑马上给她留下了好感,她想起曹安,似乎就不曾在她面前脸红过,永远是一副鼓捣三寸不烂之舌的德性。那副德性让她伤透了心。 嘿,军人不好么。一如刚才列队而行的蚂蚁,勤快讲原则。更可爱的是,他还像没见过女人似的羞涩。这世上,女人的羞涩难找,男人的羞涩就更难找了。想到这,苏群又笑了,不过是赞赏的招呼的笑。他也笑了,眼睛眯小,露出一副洁白整齐的牙齿。他还下意识地拍拍洒在肩头的苞谷、高粱花子。不知谁先开的口,反正像久已相识一样。自然而然地,两人攀谈起来。 一路上,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谈得很投缘。男的果然是军人,部队的志愿兵,牛山坳村人,刚转回地方等待分配工作。听苏群说是教师,军人说教师好,知书达理,还半开玩笑说,部队的军官都找女教师呢。苏群说你真是个坦率人!我也很直爽。她一点不掩饰自己的落寞,说自己失恋了,早知道部队行情那么好,该赴汤蹈火去军营呀。军人说,嗯,现在还不迟!两人相视而笑,不觉脸上都火烧云一样红起来。她试探着问,你心目中的对象,一定很完美?他摇摇头,看着天空中那片隐隐的月亮,说比如月亮,圆的时候很少。心有灵犀,他的认识居然与她的认识一样。她站住了,克制着内心的激动轻声问,你不向往远方和财富?他说,我离乡背井那么多年,平平淡淡才是真。啊,终于等到你!她欣喜地笑了,淡淡的月光洒在她圆圆的脸上。他俩的手不由得紧紧地握在一起。 太阳落山了,五月田野吹来的风,夹杂着草木稻谷和泥土的清香,拂过脸庞,清爽醉人。两人的话越谈越多,越来越贴心。暮色渐渐落下来,两人就这样边走边谈,不知石板路的尽头在哪里。但后来有人说亲自看到,苏群和军人相依相偎地走着,那天好像一直没有分手。 第二天,苏群和那个军人手牵手去镇政府登记结婚,还赶在最后一天如愿分了房。 你说,人心的距离,有时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即使倾其所有,甚至剖出心来给他看,也未能获爱。有时竟在彼此一望间,此番于万千人中,偶然相遇,不早也不迟,神秘的丘比特之箭“嗖嗖”射进了俩人心窝。世间真有一见钟情?心的抵达可以比闪电还快?诗人威廉姆·布莱克似乎早有预见—— 千万不要将爱情倾诉, 爱情决不能被说明; 就好像微风轻拂, 无声无息、无影无形。 我将爱意向爱人倾诉,告诉她全部的心声, 我寒冷、发抖又恐惧— 啊!她竟然离开毫不留情! 她刚刚离我而行, 一个路人正好途经, 无声无息、无影无形, 只一声叹息就虏获了她的心。 苏群的故事,很快又在全镇掀起轩然大波。要说就说去吧。新婚燕尔沉浸在自己的幸福里,显然无暇顾及众人的好奇和舆论,欢欢喜喜地投入到崭新的生活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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