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夏港 于 2017-6-27 09:48 编辑
俗语:“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冬去春来,女人的病在抽丝过程中,慢慢地好起来,小麦灌浆的时候,终于痊愈可以出院了。大致算来,省医院里待了约莫三个多月,花了不到两万,经过各科大夫们会诊,最后诊断的结论是,可以存活二十年。向天再借五百年的是皇帝。向天再借二十年的,那是草民。女人感到很满足,爷仨也感到很高兴,有二十年的时间,足可以给小舅子操持个媳妇,足可以把自己的四个孩子拉扯成人。
人生总会有意外。在城里见过世面的小舅子居然死活不肯回去了,不愿意回到“那至尊至爱的你呀是生我养我的土地”,医院后勤的科长很喜欢这个朴实的农家小子,虽然采暖锅炉停用了,但锅炉房还有其他的诸如消毒锅炉热水锅炉等还有许多脏险苦累差的工作,还有许多重担子等着有人去挑,不占编制工资低廉没有待遇任劳任怨心甘情愿做老黄牛的临时工是会受到欢迎的。美帝国主义的反动头领肯尼迪在就职演说中说道:“不要问国家为你做了什么,而问你为国家做了什么。”套改一下:“不要问领导为你做了什么,而问你为领导做了什么。”服从领导听指挥不想当将军(班组长)的士兵是最好的士兵,这样的士兵(临时工)不会有就业难的问题。看在小舅子先后两条烟的份上,科长挽留了两次(不用再三挽留),小舅子就势儿把渠辈当諕,说是科长不放人。唉,儿大不由娘,况且姐姐乎。而且能够留城有份工作,也算是鲤鱼跳龙门,多少农家崽做梦都梦不到。所以,家人并没有强制遣返,只是,姐姐忧虑“男人有钱就变坏”,但是小舅子已经洗心革面痛改前非,对天发誓,做个好人,男人没钱就可以做个好人,那笔搏命而来的余款,小舅子压根就不想染指。这就是家族犯罪可以长期遁隐的原因,很少或者不会因分赃不均而暴露。小舅子从来就不是君子,但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真正地自食其力。每月工资二十三元,除了丰衣足食,每隔一个月还会往家里寄上五元钱,城里足够买一条鲤鱼,糖醋鲤鱼。小舅子的缺憾就是交不上朋友,女朋友,嗣后,粉碎四人帮,这个缺憾很快就会得到补偿,过度的补偿。
再回过头来说说知青。随着家境改善,水涨船高,很快突击入党,很快就成了支部委员,很快就被抽调到公社(另一个公社)干起了通信员(现乡镇已无此编制,当时与秘书文书并列为三大员,掌管日常事务性工作),成了不脱产的“干部”(有补助)。似乎是难以置信,省城一别,竟有一年多没有见过女人一家了。再次相见是因为组织经过考察安排他去上大学。文革期间从1970-1976年(从工厂、农村、部队)推荐上大学,统称为工农兵学员(WPS),赋予他们的使命是“上管改”。这一去呀,恐怕就不会回返了。“我是革命一块砖东西南北任党搬”,按照他所要学习的专业来看,毕业分配不会到这个小县的。所以,瞒着社里的领导,找了个借口,悄悄地秘而不宣地独自一人来到了隐于山坳树杪之间的农舍,炊烟,在徐徐摇曳,一家人正准备用餐。
走进低矮的茅草屋内,从夏末煦照中一时间还适应不了室内的昏暗,凝望良久,半晌才看清土炕上的一家人,团坐在破旧的炕桌周围,缺了一条桌腿,用块石充当。炕桌上摆着一个黑黑的陶盆,里面是同样黑黑的地瓜干,煮熟的。每人一碗同样的地瓜干稀饭,依稀可见几粒玉米碴子飘着苦菜的菜叶,用粗盐腌渍的马齿苋、桔梗、蕨菜是最佳佐餐菜肴。(这些野菜现在都人工大棚种植了,还挺贵)。看到不速之客,起初的惶恐过后,忙乱起来,忙不迭地招呼客人,催着孩子们叫叔叔。四个孩子,依次排开一个高一个头,前面三个是女娃,最小的,大约两岁多,男孩子,也就是生下他不久,女人就得了病,不过现在好了,没有像男孩子的小舅那样没了娘。小男孩,营养不良又黑又瘦,怯生生地蜷缩在姐姐后面,吮吸着自己的手指头,眨着黑黑的大眼睛望着他,让人心怜。这是他第一次来到他们家也是男孩子第一次看到他。他心里酸楚楚的,掏出了一包糖,就是那种一分钱一块的水果硬糖,分给了几个孩子。懂事的孩子们望着自己的母亲,在他的坚持下,孩子们得到允许,很快把糖瓜分。小男孩,平生第一次吃糖,不假思索地连同包装纸一同塞到嘴里。他连忙抱起孩子,生生地硬把糖块又扣了出来。孩子哇的哭了起来,不过,剥开纸后,把糖块重又塞进孩子的小嘴中,吸啜出甜甜的味道,孩子破涕为笑,上来就抱住他的头颈,将脸贴在他的脸上,让人不禁锥心彻骨、牵肠挂肚。
他告诉他们,他要去上大学了。另外,本县的“三支两军”就要结束了,他父亲连同一批军队干部要回撤归建,也就是说不再担任本县的县委书记兼革委会主任了,而且部队要换防,异地。所以,这一走,恐怕就不大容易回来了。他来看看,顺便把节省下来的二十几斤本省粮票(粮票相当于硬通货)给他们留下。他要到外省去就读,粮票出省失效,虽然同在一个蓝天下,全国一盘棋。
小贴士:“三支两军”是指文革期间,大约六七年(1967)开始,人民解放军根据毛主席党中央的决定,介入地方事务。具体是指:军队支左(支持当时被称为左派的群众)、支工(支援工业)、支农(支援农业)、军管(对一些地区、部门和单位实行军事管制)、军训(对学生等进行军事训练)。在“革委会”三结合当中,军代表通常占主导。林彪事件次年的下半年开始,军队“支左”人员分期分批陆续撤回,“三支两军”遂告结束。
女人听后,连忙打发四个孩子端着瓦盆出去到院子里去吃,让姐夫去拿镐头和铁锨,安排老丈人到西厢屋把压粮囤的舍不得吃的那一小袋花生拿来权充礼物。他忙不迭地加以阻止,仍对姐夫的镐头和铁锨而感到大惑不解,直到姐夫开始动手开始刨炕,才恍然大悟。哦,原来剩余资金就藏在炕洞的土基之中。他笑了,是那样的坦然淡定,慨然咏怀,女人误会了他的意思。说句心里话,这么多年过去了,大概可以盖棺论定了,在他的一生中,无论是长时的贫穷还是曾经短暂的富有过,从来没有为这笔钱而动过心。这笔赃款不义之财,取之于官府用之于贫民,无愧于一个自认为布尔什维克的曾经信念。他非常坚定地阻止了姐夫的拆炕行动,委婉的表示出希望他们能慎用的愿望,再说啦,到了学校得住集体宿舍,是没有隐私可言的。当年,学生公寓或者外租,就和今天说要到火星上买三环内的房子一样荒诞。
他拎着那一小袋花生上了路。上坡,推车,走出了老远,到了坡顶,他回过头来,挥挥手告别,蓦地发现那家人,女人的那家人,全家,不知什麽时候,长跪在山路上,以示庄敬,默默地在瞩目,为他送行。二代核心邓小平总设计师曾痛心地:“我们太穷了,太落后了,老实说对不起人民。我们的人民太好了。”是的,人民是好人民,人民只要求能做人。也许是愚昧或者升华,他觉得他是在替天行道,不过是科学实践他所被教育的核心价值观而已。“这其间的悲欢离合,波谲云诡,令人在冷静沉默中回想起来,抚今追昔,实不胜其感慨系之。”(邹韬奋)女人一家的感恩,让他浑身战栗,诚惶诚恐,他认为自己不过做了应该做的事情,而已。他加快了蹬车的速度,飞也似拐上曲尺一样的山路。要入秋的太阳开始夕下了。
如果是好莱坞大片或是我国的贺岁片,此时凝重的打击乐就会缓缓地响起,渐强;主题曲委婉中浸透悲壮、苍凉中充满激昂,和弦,高亢,穿云裂石。夕阳,洒满金光,四射,崇山峻岭层峦叠嶂,悬崖峭壁光怪陆离,光环中,逆光,侧影,一家人如同石雕般跽跪遥拜,从他们的视角看去,乱云飞渡仍从容,无限风光在险峰;一骑飞车,缓缓融入夕阳,与天地合为一体,淡出。乐声戛然,剧终。
不过,现实生活未有穷期,无论是什么,即使是反腐也会反复,最多只是阶段性成果,犯罪逃亡永远在路上。所以,我们的故事只能是“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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