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那天晚上回来时我在电脑前打字,她把孩子塞进房间就来电脑前看我在干什么。我已关了打字的页面,开始看新闻,她似有疑惑地问,刚才你在干什么?
我发现她的问题很突兀,没办法回答她。假如我说正在写日记,她一定要看,我们结婚以来,互相已经没有秘密可言。
我没在写日记,我也说不清当时在写什么。那是些非常乱的思绪,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涌到脑海里的,我只是把它们写下来,我不能给她看那些碎碎念的东西。那些东西来自我脑海的最深处,我还没有理清它们,如果说出来,就会影响我们非常现实的生活。
“没什么,翻网页看新闻。”
“你最近怎么了?”
“我怎么了,你问这个干什么?”
“你不是说去看演出吗?这么早就回来了。”
“我没看,没意思。”我说。
她没再说什么,忽然发现我理了发,就说,“你理发了?”
我“嗯”了一声算是回答。她转身去了洗手间。
我已经无心看新闻了。
我们的婚姻真的遇到“七年之痒”了吗?我不知道。自从孩子上了小学,我们的感情就开始淡了,具体从哪一天开始的我记不清了,但那种感觉我知道。
孩子上了小学,我们开始有很多时间做自己的事了。我原来就喜欢安静地在房间里翻翻根本看不下去的书,听听音乐,上网看看新闻,要么就睡大觉,不大愿意出走。尤其那次在街上遇到我的前女友之后。
怎么会遇到她的呢?后来妻子问我。这个问题当时把我问住了。我听得出来,她有一点诘问的意思,好像说,假如我之前没和前女友有过联系,她不会在我们家附近突然出现,并且遇到我和妻子之后她有躲闪,但没有躲开,妻子先看到了她。
我怎么知道女人的心事呢?无论妻子的还是她的。好吧,我还是称她为晓慧吧。
我已经有十一年没见到晓慧了。这十一年里,我一心一意对待妻子,就像晓慧从没在我的生命中存在过一样,真的。可能没人相信我的话,但我确实没有想过她。她离开我的时候,说是父亲出了事,要亲自去国外处理。等她一到国外落了脚,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她就发来一封绝情信。
我记不清那封信的内容了。信是发到我邮箱上的,正好那天我妹妹在用我的电脑。我的电脑没有密码,信箱设置在桌面,有了新邮件会提醒。妹妹那天看到了那封信。妹妹当时还是个十六岁的小丫头,她已经懂得很多事了。
我不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晓慧走的时候没有给我留言,更没有见我,她到机场要登机了才发来一条信息。我当时还以为她在开玩笑。我们从高中开始恋爱,直到大学毕业,我们之间好像没有闹过不可调解的矛盾,好像没有。我不是那种会吵架的人,她也不是。别看她母亲很强势,但她们母女就像两个世界里的人,至少在我们谈恋爱那六年时间里,她没在我面前表现过她母亲的那种强势。我说不上来那种强势,无法用言语形容,只知道一旦站在她母亲面前,仿佛世间的一切都那么不值钱,那么渺小,甚至有一点无助与可怜。我渐渐地害怕去她家里,幸好我并没有多少机会去。我们上大学那会儿她父亲就出国了,是马来西亚,具体做什么,我不知道,她没说过,我也没问过。我不关心这个。有一次她说,要是我毕业去了国外,我们怎么办?
那时我们还在大三,我没想过这个问题,是完完全全没想过。那是一天傍晚,我们刚走出图书馆。天色渐晚,夕阳的余晖映得校园里昏昏黄黄的,人影拉得很长很长,有一点暖暖的色调,有一点叫人想起来一切都是美好的色调……但我还是记不清当时具体的情形了,好像另一个同学刚好走过,给我说了什么事,她的问题就过去了,我没有想起来,她也没再问过。之后直到毕业,我们还是在一起。
那个时候,大家都喜欢到网吧包夜打游戏,我不喜欢游戏。我觉得那样太傻了,网吧里又脏又乱,烟味特别大,另外很多人喜欢大喊大叫,戴着耳机冲着麦克风互相骂人,我讨厌那种气氛。晓慧也不喜欢。所以总的来说,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很多。她一直有读小说的习惯,我没有,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她总是带着一本书,有时候给我读一段她喜欢的,有时候我静静地躺着,她在一边看小说。我喜欢那种静静相处的感觉,我当时甚至想以后成了家最好就是这样。可是后面的事谁能想到呢?
如果单从爱好的角度看,后来和我走到一起的妻子,便是另一个晓慧,只是她在婚后不看书了,她总说,“书里都是别人的事。”这话她说了几次。有一次是因为什么小事,我们好像吵了几句,我劝她最好看看书冷静冷静。她听到我这样说就真的冷静下来,似乎我们刚刚争执的问题已经迎刃而解了,她说,“书里都是别人的事,我才懒得看。”
就是这句话,使我突然想到晓慧。那时我已经结婚半年多。我想是想到了,但没有说出口,妻子已经有孕在身,我不能在刚刚吵架之后再提晓慧,那等于火上烧油。我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想起晓慧,她那时已经走了一年了,我几乎把她忘了。可是每当妻子因为什么事想跟我吵架的时候我就隐约地想,假如是晓慧,大约不会这样吵吧。
一直到妻子进了医院准备生产,我的脑海里再没有晓慧的影子,我已经把她忘了。她那么绝情地离开我,把六年多年的感情付之一炬。当然这都无所谓,毕竟是谈的过程,最后没谈拢也正常,我并没有很在意。但她又说了一大堆如何已经看透我、我们不可能在一起的话,我就开始讨厌她了,她没必要说这些。可我那时毕竟年轻,至少比现在年轻多了,我想那时我的心脏可以承受两百甚至三百帕的血压吧,当然……就是那个意思,现在肯定不行了。
可是时间这东西真叫人奇怪,我和妻子的婚姻生活也渐趋平淡,我慢慢发觉我真正爱的人还是晓慧。我发现自己有这个想法的时候,女儿已经三岁了。有一天晚上女儿因为妻子不让她看动画片开始吵闹,不肯上床睡觉,妻子发了火,对一个三岁的孩子发火。我当时觉得她不是个正常女人,再怎么样,也不能对一个三岁的孩子发那么大的火。但我没说什么,我把女儿搂过来,哄她去睡觉,给她讲了一个故事。她好不容易睡觉后,半夜又做了噩梦,醒来大哭着找我。妻子想抱她她都不肯。那一刻我觉得妻子至少在做母亲这方面是失败的,进而我觉得她在眼中的光环或者说地位突然间就变了,变得我开始怀疑自己为什么有这个奇怪的想法了。
总之吧,当她突然问我在电脑前干什么的时候,一切世界有过的景象似乎都变了味儿,原来美好的那些东西突然都消失了,那些冷冰冰的不近人情的东西都冒出来了。我很讨厌那些冷冰冰东西,我一直相信人与人的感情可以战胜一切不快甚至磨难,可是你知道,人的感情太复杂,很多事最终都会事与愿违。
我开始怀疑真的爱过她,那个已经成为我的合法妻子的女人,她已经是十岁女儿的母亲了。接着我开始怀疑我的精神出了问题,为什么开始对这个已经同床共枕十余年的女人产生这种想法。我发觉我不能再想下去,再想下去就会想到晓慧,晓慧的冷酷无情在这种时候总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的温柔可爱会浮现在我眼前。再继续想下去,我就开始对自己为什么还活着这件事有怀疑。
因为无论是谁,都不可能抛开俗世的一切去追求自己的理想,任何理想都是建立在俗世基础之上的。没有吃穿住行,理想就是空中楼阁。而爱情有时候高于理想,远远高于理想,当然你可以说爱情是理想的一种,但我一直认为,很多理想通过努力可以实现,而爱情不行,爱情不是可以实现并永远拥有的。爱情是虚幻的。
既然这样,那我们在谈论追求爱情的时候到底是在谈论追求什么?追求一种虚幻的感觉?也不对。这个想法使我越来越困惑。
后来,女儿睡了,妻子也躺在床上看书。那本书叫《当你孤独的你会想起谁》,是一个不知名的小作家写的,还是本畅销书。我倒觉得作者可能是个歌手,这标题分明是一句歌词。我知道,只要她开始在床上看书,就是有心事,在跟我怄气……
我突然想到晓慧。我想念晓慧,并不是真的爱她——十一年前我当然爱过她,但那是十一年前的事。我想念晓慧,尤其当我感觉现实不如意当我感觉孤独的时候,可是仔细一想,其实这是一种逃避。我为这个发现而庆幸,几乎蹦起来。我虽然读书不多,但我愿意在遇到事情的时候多思考,多思考总比不思考有好处。凡事都有两面性,这样想的时候,我就开始后悔她问我的时候为什么不把真实的想法说出来,也许她一下子就解开了我的心结,也许我们按照惯例这会儿正在床上奋战……
我走进洗手间,看到浴盆里已经装满了水。对了,是她放的,我有泡澡的习惯,可每次她放完水,都要告诉我一声。也许她说了,我正在沉思,没听到,也许她因为还在生气所以没说,给我放洗澡水只是个习惯。
我草草洗了澡,特意喷了香水,理了理发型,走到床上,她没看我。她没有看我的意思,没有一丁点那个意思,也就是说,她完全把我抛弃了,在本该属于夫妻二人的夜晚,她抛弃了我,因为我没有痛快地告诉她我在干什么。
“你准备睡了吗?”我说,然后我慢慢拎起被角,斜身进去,刚要向她那边靠拢,她就机械式地往另一边动了动。
这么明显的动作,简直就是在告诉我不要碰她,她是念在多年夫妻的份儿上才让我睡在床上。我觉得事情正向糟糕的方向发展。把最糟糕的事情扼杀在萌芽状态才是最明智的选择。我决定采取行动。
“刚才对不起,我只是不知道如何说。”我慢慢躺上,看着棚上的吊灯,缓缓地说。我的心态很平和,我觉得谈判时就应该这样,不能带有一种必胜的心态,“口乃心之门户,”否则稍不注意,对方就会加倍防范。
“刚才怎么了?”她并没有放下书,只是把脸从书上移向我,故作疑问。
我听得出来,这是另一种诘问。意思是说,我刚才问你了,你没回答,我就知道你的意思了,你是不想告诉我;现在你突然想告诉我,说明你心里有鬼,你已经编好了谎言,既然是已经编好的谎言,我就不准备听了,当然就说刚才的事我已经忘了,你也就别再说了。
她的这点意思逃不过我的思考,我在脑袋里把前前后后极其迅速地转了一遍,觉得有必要全部讲出来,大家好安心睡觉,当然,夜战是不可能了。
“从昨晚开始,我就在想,”我停顿了一下,用余光观察着她的反应。她没有反应,眼睛还是朝着书,但我已经知道,她的注意力已经在我这里了,假如我现在贴近她胸口去听,一定能听到她开始咚咚作响的心跳。我装作什么也没想,继续说,
“从昨晚开始我就在想,我是不是遇到中年综合症了,我最近神思恍惚,就连工作也总是出错,凡事都不上心。就像今晚去看演出,其实并没有看到,只是站在那座桥上想了很多小时候的事。我想起很多很多小时候的事,包括那时候我们争抢香蒲棒的事。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在那座桥上想起那些,我真的不知道,可是我晚上是去看演出的,结果,小时候的事总是越想越模糊,演出也没有看成。我只是觉得……你在听吗?我只是觉得最近精神不能集中——我回来后给小范打电话,他说我可能遇到中年综合症了。”
我平心静气地一口气说完,感觉世界祥和了许多。我不再有顾虑,我发现自己已经打开了诚实的心门,至于她是否会走进来和我相拥,听天由命吧。在与女人生活的十年里,我总结了一条宝贵的经验,就是永远不能硬碰硬,否则女人一定选择玉石俱焚。
她终于放低了武器。
她把书慢慢地放在被子上,闭上眼,像在想什么,我知道,她在抑制自己心中最直接的想法,她在酝酿如何讲出第一句话。第一句回答对方的话非常重要,语气、用词、速度、表情等等非常重要,她是个老师,当然最懂得这些东西。我就静静地等。
“你应该从上周六开始说起。”她说了这样一句话。
我觉得非常突然,可是细想也并不突然。上周六,我们在小区门口遇到了极力躲闪的晓慧。
事情还是朝着那个方向发展,这是我无法控制的,那个方向太危险,这方面,男人有再好的技术再多的经验都无济于事。女人天生在感情方面都有醋海掀波的看家本领。无中生有,有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才生万物,而女人不是,女人从无就生了万物。
我开始后悔我的第一枪并没有打响,反而给她抢了风头,仗刚开始打我就输了一半。我曾经牢牢地给自己说过,永远不要和女人斗嘴并试图战胜她,我并没有记牢这条教训。如今我已经走上薄冰,眼看脚下的冰面向着四面八方出现细小的裂痕,前进不得,后退不能。
“你一定要谈这个话题吗?”我觉得气血上涌,好像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了。女人的这类问题,有时候就是无理取闹,就看你如何应对。假如你失去了理智,也像女人无理取闹时对这类神经质问题一样发火,那么就彻底失败。我当然想到了这一点,可我不准备向这种女人妥协甚至投降,她并没有好好维持婚姻的打算。她问出这个问题的前提好像是我已经有了对婚姻不忠的事实,但她没有想过正是这种猜测性的问题把婚姻引入一起可能旷日持久的战争,直到产生裂痕再也无法愈合或者破碎。当然,你不能说女人不能问这个问题,在这方面,女人有天生的敏感,她认为另一个女人已经闯进了她的生活并且正和男人一起抢夺她奋力得来的美满婚姻生活,这是女人不能容忍的。但问题的关键是,这一切都是她臆想出来的。
“你一定要这么问的话,”我说,“我没办法回答你这个问题。我早说过我根本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出现在小区门口,我可以肯定她根本不是来找我的,只要你肯动脑子想想就知道她根本不是来找我。”说完这话我就觉得这话太尖锐,等于说她遇事不长脑子,可我不准备道歉,因为是她先把话题引入一场可能的战争,我没做过亏心事当然不怕。“我已经有十多年没有她的任何消息了,我怎么可能与她事先有过联系呢?再说那天你也看到了,我什么都没说,她也在极力躲闪。她躲闪并不是因为我们之前有过什么,正因为没有,怕你误会才那样做。你是女人,应该明白这层意思,假如这样的事你都能有非常多的联想,那我们就没必要继续谈了,你对我,甚至可以说你对婚姻已经没有了任何信心。”
我说完这些,忽然觉得事情应该有个了断。什么了断,就是要么她承认她一直在臆测我对婚姻的不忠,向我道歉,要么就此打住这类话题,永远不再提起,在这之前的种种不快统统忘掉。我想我的语气足够有这种效果,假如她一直在听的话。
“你是说,什么事都没有喽。”她终于说了一句,眼睛还在看着书。
她这个态度非常讨厌,她没有打算敞开心扉诚实交流,根本没有,不但没有,而且怀疑我说的每一句话。我忽然发现她的精神状态不是很正常,暗地里一直很亢奋,如果真是这样,我说得越多,结果可能越差,越解释越糊涂,所有的语言到了她的耳朵里都成了狡辩。
我完全不知道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完全不知道。我们之间的交流并不是多,至少不像结婚头三年那样多,自从那次她因为自己的心情不好而迁怒于孩子,我就开始暗暗地讨厌,说不清讨厌什么。可能是因为她的一个举动让我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这是很奇怪的事——对一个我这样不善言谈的人来说,这个不该看到的东西,最好永远不要看到,看到了就像一个钉子突然扎进了眼里,就算后来治得完好如初也无济于事了。
我觉得应该冷静,彻底冷静下来,或者用其他事把这件已经在她心里生成了差不多两周的事冲淡。我虽然想不出来什么事,但接来是周末,有两个休息日,假如她愿意,我打算去湖边野炊,叫上小范夫妻。小范是我的好朋友,我们从小学开始就是比较好的朋友,他大学毕业后去了北京发展,后来回到我们市的中心医院精神科工作。我以前经常向小范问些心理障碍或疾病方面的事,比如强近症妄想症什么的。
于是我选择安心睡觉,反正我是问心无愧,当然可以安心睡觉。她并没有安心,还是静静看书。我知道她根本没看书,因为以她看书的速度,我闭上眼的那段时间,她要翻好几页了,但她没有翻页。要么就是轻轻地把书放在了被子上,在闭目养神,暗中想着什么事,要么就是眼睛还停留在书页上,精神已经跑到爪哇国去了。我索性不理她,夫妻没有隔夜的仇,我以前一直有这个想法,现在看,她对我已经有了隔夜的仇,而且是她自己想出来的,还是在两周之前。对这样的女人,医学上有一个说法,就是更年期综合症,精神错乱,对任何事都疑神疑鬼心神不安,甚至歇斯底里无事取闹,不把世界翻个底儿朝天誓不罢休。
第二天早上我很早起来,一改往常在周末不起床的习惯。女儿也起得很早,大约是晚上睡得比较好。她悄悄地来到厨房看我在干什么,“爸爸,你在做早点吗?”我说,“哦,小宝贝儿,你起来这么早干什么?”她说,“你不是说我们今天去野炊吗?”我说,“是啊,但我们不用去这么早的,下午才去的呀,你再睡一点吧。”她说,“不如我们去公园跑步吧,也许能遇到我同学呢?”我说,“好,我们去跑步,你去穿上运动衣和运动鞋,小声点,别惊着你妈妈。”
我们来到公园,公园里人很多,我没想到周末有那么多人不选择在家睡大觉,起个大早在公园里瞎逛,一看就知道都是闲人,工作一点不累。我们在公园里并没有看到她同学,正当我们要回家的时候,小范和他的儿子出现在我们面前。
“范叔叔早,我爸爸说,我们今天去野炊。”
“你好小美女,是啊我和你爸爸早就准备好的。”
“那我们要不要准备船啊,万一我们要划船怎么办?”
“哟,你怎么跟小松子想到一起了,”他转身问见了生人不敢说话的儿子,“小松子,你昨天不是说要划船的吗?你看你小姐姐也想到了。”
“我才没有要划船。”小松子一下躲到小范背后。小松子才四岁。
“去跟姐姐玩会吧。”小范转身拉小儿子出来,小松子不出来,抓住他的衣服。
“这孩子。”小范冲我笑,我也跟着笑。
“能租到船的话,就租一个。”他说。
“差不多,那要早点去。”我说。
湖边有出租木船的,但要早点去,去晚可能就没有了。
我和女儿回到家里,妻子已经起来做好了早餐。
我们的早餐在一片看似祥和的气氛中度过。我不是那种心思特别多的人,但我看得出来,妻子并不高兴,她可能还在想前一天晚上的事,或者在想我的话,再或者她意识到了自己的臆想才是问题所在,感到难为情。女儿一直说个不停,说在公园里遇到了谁,又说她从来没有坐过小船,同学中都有谁已经坐过了船……
“船上很危险的,你又不会游泳,万一掉水里怎么办?”妻子问她。
“你和爸爸都会游泳,我掉水里你们还不得非常迅速地把你家宝贝儿救上来!”女儿快乐地回答。
“妈妈不会游泳的,你爸爸也只会一点点,其实是个旱鸭子。”
“爸爸,爸爸,什么是旱鸭子啊?”
“旱鸭子就是不会游泳的鸭子。”
“……”女儿想说什么,没有说,可能在想旱鸭子的事。
“爸爸我想问你个问题,你要老实回答。”女儿认真地说。
“什么问题。”
“你得先答应我要老老实实回答。”
“你问吧,老爸今天绝对老实回答。”
“假如我和妈妈同时掉进水里,你先救谁?”
这个问题太刁钻,我根本没有任何思想准备。如果在平时,我会毫不犹豫地回答说当然先救女儿,因为我们总说她是我们的小公主,她的任何小命令都是必须第一时间执行的,何况掉进水里这种天大的事,当然要第一个救她;再说,她对这个几乎无解的问题根本没有任何了解,她还是个孩子。但是现在不行,我不得不考虑妻子的感受,假如没有前一天晚上的不愉快,那么事情就简单多了。
也许有人会说,既是夫妻,何必这样猜度呢?何况在一个刚十岁的孩子面前,那是说这话的人的婚姻生活还没有遇到裂痕。人的心思有时候、或者可以说绝大多数时候是难以琢磨的。平时你可以开玩笑,甚至说些特殊的话,但在不愉快刚刚发生之后再说任何话都要三思,所谓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就是这个意思。总的来说,当女儿说出这个问题的一瞬间,我迅速地瞥了一眼妻子,我发现她有躲闪的意思,就是说,对这个问题她也觉得突然,但她显然也十分想知道我的第一反应是救谁。
亲情在生死面前会变成什么样儿呢?尤其夫妻这样的亲情关系?这个非常实际的问题就是圣人活着,也不一定能够痛快地回答。圣人也要面对生死。好,我们不说生,只说死,毕竟死是不可逆转的。绝大多数人会说,一死百了,什么意思,就是死亡是一切的终结。人活着,生年不满百,就算满百,在时间的长河里也就是倏忽一瞬,如白驹过隙,所以说,有谁不想在能活下去的时候活下去呢?我们不说非常特殊的情况,比如舍己救人等特殊情况,我们只说在可选择的情况下,就像女儿刚才提出的这个问题,我如何选择,选择妻子还是女儿,这个问题我无法一时回答。
妻子是我的爱人,法律上是我的妻子,婚姻中是我的另一半,说有亲情,是因为爱情和婚姻关系都还存续,假如这两个关系不存在了,那亲情就要减掉一半甚至消失,而女儿不是,无论生死,女儿永远是我的女儿,这个关系从她一出生就天经地义地无可更改了。所以如果这样想的话,就算我没有任何私心,都应该先救女儿。当然,很多人,——我知道至少有一半的人——看到这里的时候会谴责我甚至痛骂我,骂我没良心,说夫妻的缘分并不能如何如何等等等等之类的话,但我相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出发点和对未来的考虑。
“我们……你知道的……我们在船上都有救生衣的,不穿救生衣是不准许坐船的,所以,就算我们都掉进水里也没有任何危险。再说了,爸爸妈妈在你身边,绝对不可能让你发生这样的事,所以你不必担心这个问题。”
我知道我的回答十分勉强又显得苍白无力,但是没办法,这是个特殊时期,我不得不考虑妻子的感受,她是个敏感多疑的人。
“我是说万一我掉进水里呢?”女儿还问。
“你记不记得那次在游泳馆里的事了?”我说。
“哪一次?”女儿给这个问题问住了,筷子咬在嘴里凝神细想。
“就是……你忘了?你考试结束之后我们去游泳馆游泳,你一下子游到深水区了……”
“噢,那一次啊,哈哈哈……”女儿终于转移了视线,“妈妈,你不知道那一次多好玩,我游到深水区了还不知道,我想站起来,但怎么也踩不到地,我想这下完了要淹死了,我就大喊大叫,爸爸一把就把我捞起来了,哈哈哈……”她想起那次的事,说起来没完没了。
我忽然很后悔那样回答女儿,这分明是在告诉妻子,我心里有其他想法,虽然从女儿说出问题到我回答之间只有不到一秒的停顿,但我的回答还是暴露了我的心思。以她多年读书的脑袋准能猜到我为什么那样回答。但是后悔也没什么用了,覆水难收,话已经说出口了,她已经全部听到了。这就是理性并不是总能得到最理想的结果的例子。
吃完饭,我想帮妻子收拾厨房,反正周末没什么事,她倒是不愿意我帮她,因为她说了一句话,“你应该先救孩子,正好和她一起过。”
我知道她说的“她”指的是晓慧。
她的这句话是完完全全地出人意料。在我还在后悔那样回答女儿之后,她说出这样的话来,简直就是想把婚姻置于死地。我忽然觉得无话可说了,对这样的女人无话可说了,她已经走火入魔,完全失去了正常人的理智,我只能选择沉默,多说一个字,都容易把战火点燃。
我装作非常无辜的样子离开厨房。
一转眼到了下午,阳光越来越热,我都有取消野炊的想法了,可是女儿一直在做准备,一会换一件泳衣,问她妈妈好不好看,妻子高兴地说每一件都好看。女儿毕竟是个孩子,不懂大人的心思。我想,假如我真的取消,女儿一定要哭,至少非常不高兴。因为我们已经答应她去划船了。正在这时候小范来电话,说一切都准备好了。
我们驱车到湖边时已经没有车位了。
我们出门的时候,妻子犹豫了一下,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可能是天气太热吧,也可能是不想去了,她还在想着我和晓慧的“私通”吧。
我说要不你别去了,天太热了,我和孩子去玩玩就回来了。
她好像想了一下,虽然时间极其短暂,但我看得出来她还是想了一下,“我得去,给你们创造机会。”
我就非常奇怪,一个女人为什么不能好好地正视现实生活,非要钻进自为的牛角尖里不出来,还觉得自己非常有道理。
我说好,“你再这样下去,就真的是在创造机会。”我这样回答她也是实在气不过,我没有任何对不起她的事,她却一直像神经过敏一样。
所以去湖边的一路我都没跟她说话,幸好两个小孩子在一起有说有笑的,车上的气氛才好些。我们在湖边也没有找到野炊的地方,人太多了,虽然是大热天,我们还是去晚了,已经没有位置了。我们只要去租船,本来也是租不到的,还是小范有先见之明,提前一天给船老板打了电话预约。
船并不大,刚好能容下我们几个人,我们一家三口加上小范一家三口。大多数船都在靠近岸边的地方游弋,有一些划得比较远,路到湖心去了。女儿说,我们也要到湖心去,那里船少,好玩。
我妻子和小范妻子也算好朋友了,两个人坐在船尾聊天,共顶一把伞,我不知道女人相聚都聊什么话题,也不关心,我只是时时看紧两个孩子,万一不小心掉进水里,虽然穿着救生衣,但还是有危险。
我是会水的。我和小范从小就在这个湖里游泳,那时的湖水远比现在清澈,湖面比现在大多了,渔船也不少。我们经常在放学之后在湖边水里玩,玩够了再跑到街道玩出一身汗再回家,不然给家人发现去过水里游泳,不说挨打也要挨顿骂。
我有点累了,也有点困,可能是前一天晚上没有睡好。我叫小范看着两个孩子,我在船头斜躺着,躲在一把黑伞下面,准备睡一会。
我好像梦到了晓慧。梦到了我们那时总在湖边散步,总在湖里的游船上静静地坐着,看湖光山色。有一次忽然下起雨来,我们并没有上岸,而是继续在船上坐着,看湖对面的群山在雨中的景象,后来船舱里开始积水,我们才害怕,拼命往岸上划……
那时真好。假如时光能倒流,叫我回到那些过去,叫我付出什么代价我都愿意。可惜啊,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当你想挽回那些珍贵的东西的时候,都已为时太晚。
我渐渐地发现自己没有了呼吸,好像世界都在水里一样,没有一丁点空气了,我不知道从哪里还能抽出一点空气。世界变成了透明的真空玻璃瓶,而我只是瓶中一景,可我不愿睁开眼,我想留在梦中的世界,那里有晓慧,那里有无尽的安宁……
我终于开始挣扎。在我睡着的时候掉进了水里。我开始不断地大口灌水,我感到自己在生命在慢慢消逝,我想伸手抓住什么,但我抓不到任何东西。突然有一双手抓住了我,这双手并没有救我的意思,于是我拼命去抓住那双手,我胡乱地抓……
我终于睁开眼。妻子惊恐地搂着我的脖子,她脸上身上都是水,还穿着睡衣。
“叫你早点睡你就是不听,还躺在浴盆里睡着了,你说说你……”
我听不清她继续说些什么,只有急促地呼吸,那感觉——我忽然发现那感觉,真是从未有过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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