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中国病人

剑啸红尘

　　《西游记》被杨洁拍成了肥皂剧，或许是个悲哀。想想那猴子，曾经意气风发、不可一世，可一朝不慎失手。若是成者为王败者寇，那也就罢了，偏偏如来不解“士可杀，不可辱”，将他压于山下整整五百年不能动弹，到头来还诱惑他戴上了狗圈，为那迂腐的唐僧做牛做马，叫东不敢西，早就不是那个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了。常常怀疑那猴子在无行山下荒废了武艺，否则绝对不会连一些虾兵蟹将都打不过。一有劫难就找当年的手下败将拉赞助。李靖之流，惧于前车之鉴，自然唯唯诺诺，虽是纵宠行凶，却不得不硬起心肠来处理。估计古往今来走后门者，惟有此猴能如此神气。虽然求人是事实，但是总能威风十足，摆起架子来俨然是“老子当年也阔气过”的阿Q嘴脸，和当年美猴王的叱咤风云比较起来，竟然是别样风采。

　　曾经的旷野孤狼，如今挤身于“宠物”之列，端的是让人苦笑不得。再看看他的搭档，尽是些搞笑的主儿：懦弱没主见的菜包子唐僧、只会惹是生非拈花惹草的八戒，跟屁虫沙僧，变成马后一无所长的龙太子，这么一批人物，偏偏担负起“西天取经”这样艰苦神圣的使命，自是笑料百出，花边新闻不断，想来杨洁将之拍成肥皂剧，也不无道理。
　　
　　好，让我们静观闹剧上演。

　　这个故事实际上罗嗦得令人倒胃口：西行、遇妖、捉唐僧、搬救兵、胜利、西行……另一座山头的太阳没有任何不同，原来的齐天大圣在似水流年中被慢慢遗忘，人们只记得孙悟空——一只“教父”式的猴子，沉溺于过山斩妖的虚幻繁荣中，如同爱玩电子游戏的少年，虽技艺不精，却往往能凭修改游戏软件过关并从中获取病态的快感。

　　从不愿把“西天取经”等同于摩西去埃及或者长征，毕竟，摩西过了红海，红军到了延安，唯一生路在历尽苦难后出现，而“西天取经”这段苦难历程却得到啼笑皆非的结局，佛爷们不是曾被打败的天兵天将，只认铜钱不认人，无疑三藏的饭缸虽是传世文物，却没有“经书不能承受之重”，充其量只能换来白纸若干。等到风吹经落水，三藏大哭，在恶作剧中获得快感的如来才“恩赐”真经数部。然后，和尚们班师回朝，顺利升天，一出好戏结束，新的又该上演。
　　
　　书读至此，才明白吴承恩的良苦用心，其实这整个游戏，只不过是李世民的心血来潮，仙佛们无事找乐子，作为滑稽化的“出埃及”，长征。所谓的“西天取经”，确是与闹剧无异，那帮六根清净的佛爷，心理病态的如来，纵宠行凶的仙人，绣花枕头的玉帝，竟是如此荒诞，猴子成了仙，可这样的仙佛，不成也罢。
        
　　可猴子再堕落，还得到了一个“美满结局”，喜剧的猴子比起悲剧的宋江，个中滋味又是不同了。
      
　　宋江此人其貌不扬，却颇不简单，比起武功盖世的猴子，似乎更有能耐，当年只是做一县城公安局长，居然能“仗义疏财”，“以德服人”，成为江湖好汉的偶像（不知何德何能，钱从何来）。等他哭哭啼啼反上梁山，竟又是另副嘴脸，四处笼络人心，做孔圣人状，待头把交椅一死，哭哭啼啼做完秀，便蛮横起来，连头号崇拜者李逵都可摆出姿势欲杀之，整天抓老婆孩子逼朝官造反；又骗来大地主卢俊义扯起了投降派神圣同盟的大旗。
　　
　　此时宋江又施出胜负手，伙同神棍文人若干，伪一石碑，曰“上应无数”，把心腹都往权位上摆，并把“及时雨”这一绰号改为更具宣传效果的“呼保义”。对德先生，赛先生一无所知的宋江走另一极端，凭着专制、迷信，利用江湖莽夫对江湖义气，对“哥哥”的崇拜，成为一方土皇帝，于是便打起算盘，欲当宋大人去也，其过人之处，比起只会蛮打没有心计的猴子，更胜一筹。
　　
　　未料一山还比一山高，对宋江恨得牙痒痒的高俅、蔡京更是玩阴谋的旷世奇才，假意受降后，利用这股流寇与其他流寇“狗咬狗”，然后本来面目毕露：兔子都死了，狗，你看着办吧。
　　
　　《水浒》看似豪气万千，可一待招安，变得人物七零八散，景色凄凉败落，艰深晦涩的古典诗词大量涌出，一如当年溃如潮水的宋兵，残花败柳的气息令人极不舒服，谁看了都忍不住骂宋江愚盅，好端端地拆散了整份家业。
　　
　　宋江愚忠？其实却不然，此人富于影帝潜质。当年明知老父病危有诈，仍要冒死下去，乃深知“孝”是资本，不下山威望将大打折扣，便硬起头皮演他的“哭哭啼啼秀”，如此工于心计，那么“忠”一物亦是与卡通片无异，宋江处心积虑，只为名利而来。深知梁山弹丸之地，聚三教九流形形色色之人，可凭地势打州劫府，赢得三餐两醉，数口喘息却难以君临天下，倒不如以此为本，讨一官半职，只可惜聪明反被聪明误，强中更有强中手罢了，于是便折了百余豪杰、数万喽罗。话说回来，其实都是自找的，连“视功名如粪土”的柴进，逍遥自得的阮氏三杰，钦定要犯吴用。一干人等都愿为朝廷卖命，自然不只是“随哥哥主意”，看来都是六根未静，大家都不能免俗，只是心照不宣就是了。
　　
　　毛泽东说《水浒》是写投降的书，钱满素说：“农民起义是社会的激烈痉挛”，事实并非如此简单，据说洪秀全起先研读《水浒》多于《圣经》，其高深奥妙之处，可见一斑。
　　
　　一部《水浒》便是一部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中国通史。电视剧中，林冲一听招安便自杀，固然多了些人情味，可讽刺力度明显不如原著。其实以高俅发迹，到林冲投降，乃至宋江服毒，都是必然注定的。如果说梁山好汉是个悲剧，那也不是个别人的人为因素造成也不能只用“阶级局限性”一言概之，他们的际遇与那只猴子有着惊人的相似：曾经逍遥自得，却不幸成了一场玩笑中的丑角，任台下观众哄笑。一代草莽英豪，落得仙不仙人不人，这个卡夫卡式的荒谬，谁之过？
　　
　　其实，傲然出世的猴子变成啊Q，积极入时的宋江变成愚人，其本质都是一样，世道晦暗，天上人间都有同样的神仙官儿，皇帝玉帝。宫阙深处与极乐净土充斥着阳光无法普照的阴暗角落，稠得化不开的空气使人无法喘息，有志者无志者不愿同流合污，欲觅得一世外桃源，恬然自乐，却每每终不能得。威逼利诱，软硬兼施，更有某些观念、文化会将之自觉不自觉地拖回酱缸，逼之一起呼吸。于是，曾经的英雄要么被混浊溺死，要么与狼共舞，沉淀于酱缸底层，为酱缸加色添醋，成为酱缸文化这部杀人机器上的零件，麻木地运转，准备着向新的异端开火，于是，酱缸日益深色，把所有思者的神经酱成凝固的冰激凌，所有异端被消灭，街道依旧太平，夜夜笙歌夜夜舞。
　　
　　打破酱缸，是遥不可及的梦想，但世界需要敢做敢说“走开，别挡住我的阳光”的苏格拉底。无法宽容不迎合的声音，是文明走向衰落的标志。对危险来临的警觉性慢慢丧失，于是歌舞升平中，才有高俅、蔡京、罗汉李靖竟相出土，使腐朽的气息代代相传。
　　
　　总觉得，吴承恩与施耐庵，莫道什么积极入世与傲然出世，理想主义与现实主义，其实都是深谙世事的哲人，笔下才能生出这般的悲剧宋江、喜剧猴子。以使人耳目一新的挑战者变得日益沦落，演绎出了闹剧，终究成为那个曾被严正抗议的制度的卫道者，甚至殉道者。冷酷或者戏谐的文字之间，竟是在无声地呐喊，却偏偏无处可逃。
　　
　　记得有本书叫《英国病人》，读后总感觉病的不是小说中的主人翁，而是整个英国文化，那么，中国病人呢？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糊涂

也许你的剑能挑破这个病态的脓胞，让它流出鲜艳的血来。：）

哑猫阿凡

深刻犀利！一部西游记和水浒，剑啸兄居然读出了如斯内容！
佩服：）